詩歌的難度之二:呈現(xiàn)(2016-01-21 15:41:45)
詩歌的難度之二:呈現(xiàn)
什么是詩歌的呈現(xiàn),簡單說,就是把詩歌主題的一個點拓展成面,用意像(含事像)或者情節(jié)、場景,把主題展示、展現(xiàn)開來,這大多數(shù)寫作者都知道,那是不是說,詩歌呈現(xiàn)的難度就是運用意象、情節(jié)、場景的能力?當然不是!盡管這也是詩歌呈現(xiàn)的難度,但中國詩真正呈現(xiàn)的難度在此之前就發(fā)生了,即:意象所呈現(xiàn)的究竟是主題的哪部分?為什么有的詩需要意象,而有的沒意像也同樣精彩? 呈現(xiàn)難度之Ⅰ,“難度之前的難度” 意象究竟在呈現(xiàn)什么?為什么要有意象?我們先看王國維《人間詞話》的一段話: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王國維這段話實質就是貶低了兩首詞,抬高了兩首詞,貶低的原因是前兩首“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作者的主觀情感在詞中被泄露了,而后兩首則看不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盡管我不贊成王國維“有我”、“無我”兩種簡單劃分以及他們之間的高低(“有我”“無我”兩種體都有成功之作,“有我”寫出“大我”同樣精彩。),但單純從技術上講,王國維卻無意道破了意象運用的真諦,值得我們思考借鑒。那么,為什么能從前兩句詞中一下子看出作者的思想情感?因為,作者的情感不是呈現(xiàn)出來的,而是說出來的,比如,前兩句中的“淚眼問花”,還需要讀者思考嗎?作者本就在流著淚問花,一目了然啊?!翱煽肮吗^閉春寒”,作者本來就在孤獨地感嘆啊,作者的情感這兩句是談不上呈現(xiàn)的。而后兩句根本沒有語氣詞,讀者怎么聯(lián)想都行,可以聯(lián)想出一萬種意義出來。 由此可見,意象真正要呈現(xiàn)的對象是作者的情感,意象就是作者情感的替代,所謂呈現(xiàn)就是對喜、怒、哀、樂、貪、嗔、癡等作者情感的呈現(xiàn),當作者要表達的情感已經說出的時候,再使用意象往往已成為多余或陪襯,這便是辛棄疾“是愁不說愁,卻道天涼好個秋”的真正含義所在。不明白這一點,既便作者創(chuàng)造出了多唯美的意象,可能也是“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因為意象當中不含“意”,只含“像”,很可能只具有修辭價值,無抒情價值。 比如,我們隨便拿兩首李白和杜甫的名作對比一下: 《獨坐敬亭山》 【李白】 眾鳥高飛盡, 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登高》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兩首俱為名作,那么,究竟那首更高,若按照中國專家教授的評斷,要么不分高低,要么后者第一,因為后者在詩歌史上的名氣和地位遠大于前者,甚至被稱作“古今七律第一”。實際上,從內容來說,的確不分高低,一個寫孤獨寂寞,一個寫貧窮凄清,本就無所謂高低,但在書寫技藝、思想境界上相差是很大的。后人把《登高》譽為“古今七律第一”,等于是把形式的工巧放在了第一位,放大了《登高》的藝術價值。但用王國維的境界說來判斷,《登高》的藝術性跟《獨坐敬亭山》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李白的詩中并未出現(xiàn)喜怒哀樂字樣,作者的情感全部深埋于意象呈現(xiàn)中了,但杜甫的思想情感卻是直來直去地說出來的,如“萬里悲秋”,“百年多病”,“艱難苦恨”“潦倒?jié)峋啤钡鹊?,那么前面的寫景雖工,只不過是作者晚景凄涼的陪襯罷了。若按王國維的觀點,李白的《獨坐敬亭山》為典型“無我”之境,物我兩忘,情景交融,但杜甫的《登高》,景只是情的陪襯,“物皆著我之色彩”,只是為我時下的孤苦凄涼搖旗吶喊的,自然低了不止一籌。 那么,作為一個現(xiàn)代詩人,該如何評價這一切?當然,王國維先生所言的“無我”更接近于現(xiàn)代詩“呈現(xiàn)”的本質,李白的詩并未把自己主觀情感強加于讀者,讀者在閱讀時可以隨心所欲地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比較接近于羅蘭巴特的“可寫性文本”,讀杜甫的詩,讀者則只能被動地承受,千人讀萬人讀都是一個意思,是一種封閉的“可讀性文本”。 若把李杜兩首詩全部翻譯成白話新詩,李白的詩還是詩,具有不可言說性的意境,杜甫的《登高》則為典型的抒情散文,基本不存在詩性。 中國這一百年,在新詩中并未誕生能跟古人比肩的優(yōu)秀詩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基本沒見到像樣的意境詩,可能與政治提倡“歌德體”有關,朦朧詩一代雖然意象很優(yōu)美,但僅終止于青春期的摹寫,未在深度上更進一步完善,進化到深度意象,便曇花一現(xiàn)消失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中國詩開始模仿西方后現(xiàn)代敘述,正一點點失去原創(chuàng)性,詩人之間的語言個性的可識別性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書寫事件本身的差異,致使詩歌與大眾審美的乖離越來越大。一方面,大眾需要傳頌名句、佳句,但在現(xiàn)代詩中找不到,繼而對新詩不聞不問一棍子砸死;另一方面,詩人沉溺于自己的瑣碎絮叨不能自拔,被動成為小說、散文的附庸,一小撮、一小撮地擠在某些刊物周圍相濡以沫。 為什么我們的新詩看不到進步(至少在讀者心目中是這么想的),主要原因還是放棄這種“難度之前的難度”,這相當于,還沒確定戰(zhàn)略,一場戰(zhàn)斗便開始了,那么,我們充其量只能贏得修辭層面上的小小勝利,距離成就當代大詩人的這場戰(zhàn)爭卻失敗了,因而是很難見到李白這樣的意象大家的。我們找兩首近幾十年的名作比照一下便知: 《相信未來》 【食指】 當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zhí)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于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于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shù)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zhàn)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過哀牢山,聽哀鴻鳴》 【雷平陽】 很久不動筆了,像嗜血的行刑隊員 找不到殺機。也很久 提不起勁了,像流亡的人 死了報國的心 我對自己實施了犁庭掃穴式的思想革命 不向暴力索取詩意,不以立場 誘騙眾生而內心存滿私欲 日落怒江,浩浩蕩蕩的哀牢山之上 晚風很疾,把松樹吹成旗幟 一點也不體恤我這露宿于 天地之間的孤魂野鬼 我與詩歌沒什么關聯(lián)了,風骨耗盡 氣血兩虛,不如松手 且聽遍野哀鴻把自己的心肝叫碎 ——當然,它們的訴求里 存著一份對我的怨恨 ——我的嗓子破了,不能和它們一起 從生下來的那天便開始哀鳴,哀鳴到死 呈現(xiàn)的難度之二,準確、具體、形象、生動。 這兩首詩都是名家名作,前一首是食指十五歲寫的,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便已紅遍中國,后一首是著名詩人雷平陽新近在《詩刊》所獲的十萬元大獎作品,這兩首詩寫作時間相差五十年了,那么,這兩首詩究竟哪首好?你能從中看到詩歌的是進步嗎?可能,大多數(shù)人都含糊其辭,即便讓中國專家教授來評,可能也是文無第一,兩個都好。 那么,這兩首詩當真就分不出來好壞,當真就是好詩嗎?當然不是,兩首詩犯得都是同一個毛病,同樣忽略了這種“難度之前的難度”,因此,既便中國專家、教授、編輯、評委再美化,也掩蓋不了這兩個都是無難度平庸作品的事實。 第一首,前半部分屬于典型的意象呈現(xiàn),意象唯美生動,但后面部分“從不管人們對于我們腐爛的皮肉”至結尾,全是詞語的狂轟亂炸,這些空泛的抽象議論等于讓前面部分的優(yōu)美意象呈現(xiàn)全部作廢了,你的感情已經直來直去喊出來了,又何必用意象再去呈現(xiàn)呢? 第二首,相比第一首而言更差,連部分出彩也沒有,若食指的抽象、空泛議論是對前部分意像中“意”的重復,那么,雷平陽則是典型的畫蛇添足,把主旨弄斜了,弄歪了,把蛇弄成了蜥蜴。 A,“很久不動筆了”,“提不起勁了”,這些直來直去的口語敘述,已經把狀態(tài)和情感說得很清楚,且都是中性的,根本無褒揚、貶謫的價值,再用意像去重復修辭純粹多余。后面“我對自己實施了犁庭掃穴式的思想革命,不向暴力索取詩意,不以立場誘騙眾生而內心存滿私欲”等詞語的狂轟亂炸也是同樣情況,再用景物描寫,意象烘托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B,“詩人寫詩”跟“劊子手行刑”,“寫詩提不起勁”跟“志士死了報國心”均是以人事喻人事,二者之間種類相同,根本不存在修辭性,只有夸大、縮小的功能。比喻的價值在于“遠”,該同學可能上學時沒認真聽,或者忘了,犯了常識性錯誤。 C,用歪了。行刑隊員行刑不是主動尋找殺機,而是有了行刑任務采取行刑,否則行刑隊員成了江洋大盜,但詩人寫詩卻是主動去尋找“殺機”的?!傲魍稣摺辈⒉欢枷瘛八懒藞髧摹钡臉幼?,二者不能劃等號,越王勾踐、蘇武、張騫都是流亡者,但他們并未忘掉報國心,典型的指鹿為馬。 D,自相矛盾。該同學有意把詩人寫詩拔高到皇帝上朝的程度,對其一番熱血青年的愛詩心值得表揚,但他夸張兩次造成了自相矛盾?!笆妊男行剃爢T”和“流亡的人”本就形同“獵人”和“獵物”,正相反,你要么“嗜血”,要么“流亡”,只能選其一,“流亡了,提不起勁了”,正好狠狠抽了“嗜血者尋找殺機”一耳光。 通過對簡單分析對比,我們看出,掌握“難度之前的難度”比之后的意象運用難度更重要,“意”正之后,才談得上“像”的悠遠、準確、形象、生動與否,否則很容易犯下南轅北轍的失誤。可悲的是,不僅僅是我們的詩人不知道這種“難度之前的難度”,連我們的編輯、評委、專家、教授也不知道,就利用手中權力稀里糊涂把中國詩歌的事給包辦了,以致給我們的民眾留下了當代詩歌在倒退的印象。這首詩若值十萬元,那食指的就該值一百萬(最起碼錯誤犯的不嚴重,主題沒歪),那李白的那首絕句是不是就該值一個億了?長此以往下去,不就是“連升三級一群混蛋”嗎? 詩歌呈現(xiàn)難度Ⅱ,意象要具體、準確,形象、生動。(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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