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花開時 一縷春風(fēng)入夢
“吧嗒嗆,嗆嗆嗆嗆……” 阮靜秋身上的練功服已經(jīng)滴出水,可是她的腳步還是不能停,不光她,這練功房里二十來個同學(xué)都端著架式,踩著鑼鼓點(diǎn)跑圓場。從上學(xué)第一天,老師就規(guī)定了,不管誰出錯,全班都要跟著受罰。 直到整張DVD的“嗆嗆嗆”都結(jié)束,表功老師才從太師椅上站起來,逐一糾正學(xué)生們的錯誤,一招一式的再次強(qiáng)調(diào)動作要領(lǐng):“啞巴,來,再給示范一下……” 啞巴是表功課的助理講師,他并不是真的不能說話,只是變聲期嗓子倒了,再沒能恢復(fù),聲音很難聽,所以他很少說話。他的表功最好,一招一式見真功夫,同學(xué)們也都愛看。 好不容易盼到親切的下課鈴聲,老師才一出門,多數(shù)學(xué)生就累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任誰拉都不起來。 只有靜秋不能坐,她是表功課代表,除了練功時要站在第一個,還要負(fù)責(zé)打掃練功房。 練功房都是地板鋪成,學(xué)校有規(guī)定,為了最大限度延長地板的壽命,只能用抹布擦。地板的命是命,學(xué)生的命就不是命,靜秋帶著怨氣,“叭”的一聲,把大抹布使勁摔在地上,嚇了正在擦鏡子墻的啞巴一跳。 每堂表功課結(jié)束,啞巴都留下來幫著學(xué)生打掃,或許在他眼里,學(xué)生的命遠(yuǎn)比地板的命重要。 啞巴假裝驚慌,到底把靜秋給逗樂了,女孩兒拾起抹布,單手翻花,竟把那破布舞成一塊板,嘴里念念有詞的唱道:“叫張生,你躲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啞巴也配合她的唱詞做起矮子功。小花旦并非靜秋的本宮,可她就是喜歡那嘎巴溜丟脆的唱腔。 戲唱完了,靜秋心里舒坦了,啞巴使勁的擦著鏡子墻。陽光透過窗映著他挺拔的背,靜秋不知不覺的停下手中的活,默默的注視著。每次表功課,她比別人更用功,流更多汗,都只為這背影回眸時,能被第一個看到。 十三歲那年,靜秋就被父母送進(jìn)省劇團(tuán)的直屬戲校,戲校的管理很嚴(yán)格,所有學(xué)員必須住校。本來只是個孩子,忽然見不到爸爸媽媽,靜秋從入校就一直哭,啞巴那時也剛當(dāng)助教,每次都拿些糖果哄她,或是偷偷帶她給家里打電話。 靜秋的父母都是戲曲演員,太知道現(xiàn)在的苦就意味著孩子將來的甜,而父母的聲音無疑最能動搖軍心,學(xué)校怎么能讓新入校的學(xué)員往家里打電話呢? 父母的告狀電話打到校長室,結(jié)果啞巴在教務(wù)會上被校長狠狠的批評一頓,而靜秋直到第二學(xué)年結(jié)束都沒再往家里打過電話,有時寢室的管樓大嬸喊她接電話,她就直接回人家:“我不在?!?/p> 兩年的基本功結(jié)束以后,所有學(xué)員面臨分宮。靜秋的父母特意趕到學(xué)校,請求老師讓靜秋學(xué)習(xí)正旦青衣。青衣是劇團(tuán)里永遠(yuǎn)不倒的臺柱子,戲折多,扮相又好,就是去基層走穴,也是青衣的機(jī)會最多。 可父母頭腳才離開學(xué)校,靜秋后腳就找老師改專業(yè),她是非武旦不學(xué)。老師說她嗓子天賦不錯,很適合青衣。靜秋死活不干,說不學(xué)武旦情愿退學(xué)。老師以為學(xué)生愛武角,也就答應(yīng)了。武旦、武生的表功最多,從那天起,靜秋天天都能上到啞巴的課。 那一年,靜秋十五歲,而啞巴已經(jīng)是個二十四五的大小伙子,全校的女老師都忙著幫他找對象。
人已在眼前 心往何處去
“阮靜秋,啞巴找你?!惫軜谴髬屇贻p的時候也是學(xué)戲的,雖然早早的丟了本行,但功力還在,這一嗓子四層樓都聽清清楚楚。 靜秋穿著碎花的短袖睡衣褲從樓上飛奔而下,到傳達(dá)室門前卻突然來個“急剎車”。管樓大媽的面前堆滿了包裹,那是從全國各地郵來的零食。學(xué)校不讓孩子們吃零食,可是很多家長還是定期寄來包裹。靜秋也曾經(jīng)讓媽媽郵些好吃的,但媽媽說,吃零食容易發(fā)胖,扮上行頭不好看。 “晚上有加課,快跟我走吧。”啞巴那嘶啞的聲音忽然響在耳邊,把靜秋嚇一跳。 “你……你怎么可以進(jìn)女生宿舍?”靜秋邊說邊慌亂的抿著垂下來的幾縷青絲。 “我沒進(jìn)呀!”啞巴笑著說。 “你明明就……”靜秋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啞巴剛好站在門口“警界線”上,半步不越“雷池”。 “發(fā)什么呆?。孔甙?,練功房?!眴“驼f著,拉起靜秋就走。 靜秋多想大喊一聲:“我很累,不練了。”可那只溫?zé)岬拇笫炙坪跄芙o她無窮的力量,讓她的兩條腿不由自主的跟著走。 旋子是打功的一種舞臺表現(xiàn)形式,如果練得好,臺上不用張嘴就能得一個滿堂彩??删毿硬⒉蝗菀?,需要用一條繩子一頭栓在腰上,另一頭栓在一個強(qiáng)壯的人身上,演員繞著圈的翻旋子,不到精疲力竭不準(zhǔn)停。 靜秋還以為自己最后一翻能收住,可腳下實在沒力了,腿一軟,整個人摔在地上。啞巴沒防備,也跟著摔下去,要不是他閃得快,就正壓在靜秋身上。 兩個人的臉幾乎貼在一起,卻還相對而視,靜秋的心像吊了十五桶水,竟比練功時跳得還快。 啞巴直直的看著她,足有五分鐘,忽然笑了:“你這樣可不行啊,我又沒怎么你,臉紅什么呀?” 靜秋條件反射般一腳踢開啞巴,一邊解繩子一邊說:“你干什么你?” 啞巴無辜的揉著肚子,齜牙咧嘴的說:“臭丫頭,這也是一種舞臺表現(xiàn)形式,你想想《破洪州》,想想《三岔口》……” 靜秋急忙起身,逃離啞巴的氣場,故意喘著粗氣,夸張著自己的辛苦,掩示著心中的忐忑:“我可再不能了,咱們今天就練到這吧?!闭f著,也不等啞巴同意,轉(zhuǎn)身就走。 “你回來!”啞巴聲音不大,卻能牢牢的把女孩兒釘在原地。 “你還想干什么?我天不亮就得跑山喊嗓子?!?/p> “原來你這么臟!身上這么臭也能睡?”啞巴壞笑著,他顯少在人前笑,所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溫雅的笑容會讓人著迷,瞬間石化了女孩兒的疲憊。
星星不懂月亮的堅忍和等待
從淋浴房里出來時,靜秋換回她的碎花小睡衣,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多了。學(xué)生的浴室早關(guān)門了。別看她入校幾年,用老師專屬淋浴房還是頭一回。 啞巴就坐在淋浴房外的花壇上,手里端著一包蘇打餅干,被靜秋餓狼撲肉一樣搶過去??粗豪峭袒⒀实臉幼?,啞巴忍不住笑出聲來。 靜秋不服,抹著一臉餅干渣,數(shù)落著啞巴的罪行:“你笑什么笑?明明大家都在休息,為什么只讓我加課?你故意整我是不是?” “靜秋,你要記得,做戲如做人一樣,你若認(rèn)真刻苦,未來的人生自當(dāng)回報你?!眴“吞е^望著月朗星稀的天空,“月亮為什么總比星星耀眼?因為它忍受比星星多千倍的灼熱和安守漫無盡頭的黑暗?!?/p> 靜秋也跟著仰望夜空,心中忽然一絲傷感:“多不公平呀,月亮可以一直掛在天上,而不管多耀眼的星星早晚都會墜落,誰也不能例外?!?/p> “傻丫頭,我在說你,你在說什么?”啞巴朝女孩兒頭上胡擼一把。 “我也在說你。連我爸媽都知道你當(dāng)年是著名的京劇神童,可是現(xiàn)在……”靜秋雙眸灰暗,如果可以,她愿意把自己的聲帶送給這個男人,如果可以,她愿意替他接受命運(yùn)的懲罰,只要可以,她什么都愿意,可惜的是……不可以。 倒是啞巴無所謂的笑笑:“書上怎么說來著,上帝給予每個人的都是一樣多的,只是我們擁有的時候,并不知道他有還會收回的那一天。” 啞巴六歲登臺獻(xiàn)藝,唱念做打盡顯天賦,十二歲就成了團(tuán)里的小臺柱,紅極一時??上У氖牵K歸躲不了“倒倉”的宿命。 梨園行里管男孩兒變聲期就“倒倉”,意思就是不能唱了,沒飯吃了。啞巴算幸運(yùn),十五歲才倒倉??勺詮乃箓},團(tuán)里便不再安排他上臺,每天只讓他跟著指導(dǎo)老師練習(xí)表功。 十五歲孩子哪能閑得???只要團(tuán)里一有演出,他總跑前跑后的跟著道具師傅撿場,或是躲在側(cè)幕條里看戲。 有一回團(tuán)里下基層演出,節(jié)目單上有出《探母》,可演楊四郎的演員忽然鬧肚子,整個人都拉軟了,根本上不了臺,啞巴以為自己的嗓子還能行,便主動請戰(zhàn),火線救場。結(jié)果一段高亢的《叫小番》之后,嗓子就再發(fā)不出聲音。醫(yī)生說是聲帶硬傷,以后別說唱戲,連話都不能好好說了。 團(tuán)里覺得欠著人家孩子的,便放他在戲校讀書,畢業(yè)后留校當(dāng)老師。 關(guān)于啞巴失聲的事,靜秋以前也聽別的老師講過很多版本,只是沒有啞巴親口講的這么詳細(xì)。可是為什么要對自己說這些呢?靜秋說不清,只知道自己也很愿意聽,愿意分享他所有的快樂和不快樂。 啞巴忽然跳到地上,一套毯子功走得酣暢淋漓,看得靜秋拍手叫好。 “靜秋,你要記住,未學(xué)戲先做人,只有人做踏實了,戲才能踏實……” 看著啞巴悵然若失的臉,十七歲的靜秋第一次感覺到心在疼,不免埋怨起那個臨場生病的演員,如果不是他,啞巴也許還是臺上的大角。如果…… 想到這些,女孩兒的心重重的動了一下,一些陰暗的念頭瞬間漲滿了她的腦袋。“他是誰?”靜秋問。 “誰是他?”啞巴顯然沒有跟上女孩兒的想法。 “那天的楊四郎。” “你問這干嘛?” “到底是誰?” “何斌?!?/p> 靜秋知道這個人,因為他現(xiàn)在是團(tuán)里的臺柱,用行話說“角兒大了去了”。這么戲劇性的結(jié)果讓女孩兒心中那陰暗的念頭慢慢坐實了。
捉弄是得到別人都想的 卻是自己不要的
啞巴每天晚上強(qiáng)迫靜秋增加練功課,不練到精疲力竭絕不放人。讓靜秋開始懷疑自己是有多招人討厭,才會這樣被惡整。 “今天我們學(xué)新戲《霓虹關(guān)》”啞巴從道具架上抽出兩根銀槍,一個華麗的甩槍,將其中一根丟給靜秋。 恨得女孩大聲抗議:“這是明年的課,我不練!”話音未落,啞巴已經(jīng)抽出學(xué)校允許老師用的藤條教鞭,“好戲都是打出來的”,在戲校,體罰學(xué)生是“合法”的,靜秋不想挨打,只好就范。 深夜的練功房,靜秋一遍遍上演著“東方氏”的愛恨情仇,汗水一次次濕透戲衣,啞巴苛刻的要求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映在女孩兒的深眸中,連成浪漫的電影情節(jié)…… 團(tuán)里就來學(xué)校要人時,靜秋的東方氏演得還不純熟。省里要組織一場大型戲曲節(jié)目到基層巡回。劇團(tuán)里武旦本來就少,有生孩子的,有參加國家級匯演的,總導(dǎo)演不得不通知學(xué)校,在像樣的孩子里挑幾個參加演出,而這次演出的一折重頭戲就是《霓紅關(guān)》。 當(dāng)銀妝素裹的靜秋站在導(dǎo)演和校領(lǐng)導(dǎo)面前,驚艷的扮相和婀娜的身姿活托一個東方氏,連配合試戲的何斌都看愣了。 能見到何斌,靜秋也很意外,他比她想像中的秀氣,眉不染而墨,唇不點(diǎn)而紅,沒扮妝都很帥氣,難怪他會成“紅角”。 幾個回合走下來,靜秋不管是動作還是唱詞無一錯處,只是神情稍顯呆板,舞臺經(jīng)驗不足。 “就是她吧,導(dǎo)演?!焙伪蟠謿馐樟藰專斑@孩子的悟性還行。這一上午都試七八個了,也就她能磨出來?!?/p> 導(dǎo)演和校領(lǐng)導(dǎo)也都滿意,靜秋卻盯著何斌看半天,忽然問:“那誰來王伯當(dāng)?” “能跟咱團(tuán)的臺柱子對戲,我們靜秋可走運(yùn)了。”校領(lǐng)導(dǎo)呵呵的笑著。 “老師,對不起?!膘o秋突然向何斌行了個九十度鞠躬禮,“您是大角兒,別讓我攪了戲,這個東方氏,我來不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把一屋子人都晾下了。 啞巴等在門口,見靜秋跑出來便一把拉?。骸霸趺礃樱客ㄟ^了嗎?” 靜秋奮力甩開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逼我天天加課,就是為了讓我參加什么破演出是不是?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不演,我不愿意給那個人配戲?!闭f完便快步跑走了。 “等一下!”啞巴剛要追,卻被人一把拽住。 “一上手我就知道是你教出來的。”何斌笑得邪興,“上回套我的話,問團(tuán)里缺不缺人,就為讓你的學(xué)生上戲?我可是如你所愿,在導(dǎo)演和學(xué)校面前保她入選,沒想到這丫頭還挺特別,要換別人,都得樂開花了?!?/p> “我去說說她?!?/p> “你等等。”何斌沒松手,“她是你學(xué)生,什么時間說不得,我姐來了,你們都多長時間沒見面了?我?guī)湍銈冇喠思液灭^子,錢都付了?!?/p>
最純凈的是人心 最深奧的也是人心
時針已接近十二,練功房的燈還亮著,靜秋把一根銀槍舞得上下翻飛,汗珠“叭嗒叭嗒”的往下滴,在她腳下汪成一弘小池。 播放機(jī)里的鑼鼓點(diǎn)忽然停了,靜秋手上的槍還沒停下來。一只大手突然攢住槍桿。 “夠了?!眴“湍樕⒓t,明顯是喝了酒,每次聽到這嘶啞的聲音,靜秋的心都隱隱作痛,而此刻則痛徹心扉。 女孩兒丟下槍,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啞巴拉住袖子。 “這是你難得的機(jī)會?!眴“驼f出的每個字都像一根鋼針,狠狠的扎在女孩兒受傷的心上。 “是你教我‘未學(xué)戲先做人’。我不想跟那種陰險的小人對戲?!?/p> “何斌人不錯,又肯提攜后輩。你跟他配戲能學(xué)到很多學(xué)校里學(xué)不到的東西。比如……” “比如怎么陷害別人!”靜秋猛的回頭,死死盯著啞巴,“我不信你從沒有懷疑,當(dāng)年為什么他病的那么巧?如果你不上臺救場,今天仍然是臺上的角兒,就沒有他何斌……” “別說了,都過去?!眴“拖氪驍?,卻沒能打斷。 “我覺得他是故意……” “我叫你別說了!”啞巴突然大吼,把靜秋嚇了一跳。啞巴重重的呼了口氣,淡淡的酒氣和著他的溫柔噴灑在女孩兒臉上,“何斌不是那樣的人?!?/p> “你真的認(rèn)為他不是那樣的人?還是你為了讓我上戲,情愿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膘o秋紅著眼圈質(zhì)問。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不要再提了好嗎?”啞巴疲憊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只要抓住這個機(jī)會……” “我不要。”靜秋倔強(qiáng)的不肯讓溢滿眼眶的液體落下一滴,“如果是你委曲求全,才能換來我上登臺表演的機(jī)會,我情愿在學(xué)校再練四年。” “你這孩子成天胡思亂想什么呢?”啞巴皺緊眉頭,“我告訴你,當(dāng)年的事跟何斌沒關(guān)系,都是我的錯” “倒倉又不是你的錯!” “你真的想知道嗎?”啞巴忽然“嘿嘿”的笑起來,身體瞬間失去支撐,直直的向后仰去,口中悠悠的念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p> 當(dāng)年,啞巴在最紅的時候倒倉,小他兩歲的何斌便頂替他的位置,一路春風(fēng)得意,幾次演出都壓了大軸。年僅十五歲的男孩兒,遠(yuǎn)離父母,所有人都只看到他頭上的桂冠,沒有人規(guī)劃他的品格,所以他分辨對錯的方式便有些偏差。 啞巴怕何斌搶自己的位置,便在他的潤喉茶里放了瀉粉。他替何斌出場,是想讓團(tuán)里知道他還是以前的京劇神童,沒想到這一嗓子的代價竟然是一輩子。 對啞巴來說,這是一輩子抹不掉的骯臟和羞愧。如果不是靜秋賭氣不肯上戲,他寧愿將這秘密掩藏到死。 “何斌一直把我當(dāng)好朋友,我卻這么對他。十五歲的孩子竟有一顆這么陰險的心,靜秋,你敢相信嗎?”啞巴清爽的五官都被痛苦糾結(jié)到一起。 靜秋痛恨得想縫上自己的嘴巴,痛恨自己的不懂事,乖乖的上戲不就好了嗎?非要剖開那血淋淋的傷口探個究竟,自以為是的把別人推進(jìn)谷底,尤其他還不是別人…… “為什么非要讓我上戲?”靜秋慢慢坐在啞巴身邊,忍不住伸手輕輕撫平那擰在一起的眉頭,“寧可自己當(dāng)壞人也要讓我上戲,我根本就……” 溫暖的大手忽然握住纖細(xì)的手指,女孩兒的呼吸陡然停止,血液迅速回流,十指冰冷。啞巴盯著女孩兒的臉,嘴唇明明動了幾下,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靜秋緊緊閉上眼睛,慢慢伏下身子,忽然覺得迎面來風(fēng),再睜眼看時,啞巴已經(jīng)站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向門口。
只一瞬間 心碎成齏
靜秋終歸還是參加了《霓紅關(guān)》排演,她不想辜負(fù)啞巴的苦心。 何斌深厚的表演功底讓靜秋不得不折服,可在女孩兒眼里,他太過秀氣,缺少啞巴的英氣。走馬回槍間,靜秋似乎以回到了練功房,啞巴扮的王伯當(dāng)那么英俊瀟灑,那么氣度不凡,才會讓東方氏才死了丈夫就愛上仇人。 腦子里一溜號,手上的槍可就不聽話了,何斌一槍掃過來,靜秋條件反射的松手,何斌眼急手快,抬腿一擋,那把本該落地的槍又穩(wěn)穩(wěn)的回到靜秋手里。 “停停?!睂?dǎo)演掐腰站在陰暗的臺下,看上去面目可憎,“怎么回事?阮靜秋,你想什么呢?” 靜秋只能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 “導(dǎo)演,都四遍了,咱歇會兒吧,我再給她說說戲。”何斌一步隔開了導(dǎo)演與女孩兒的對視。 “好吧好吧,你們下去歇會兒,別遠(yuǎn)走啊,一會兒還合練呢,換下一組!” “何老師,對不起?!膘o秋是真心的道歉,手里還端著一杯潤喉茶。 何斌坐在陽臺的太師椅上,上下打量著靜秋:“機(jī)靈點(diǎn),這個導(dǎo)演耐性最不好,再有一回,準(zhǔn)把你退回去?!?/p> “何老師,下午五點(diǎn)半大巴樓下等,別晚了?!蓖M的一個演員邊說邊走開通知其他人。 靜秋看看那人,又看看何斌:“五點(diǎn)半實地彩排嗎?那我要去嗎?” “有你什么事啊?”何斌笑說,“是啞巴,哦不對,過了今天,我就該叫他姐夫了。他今天跟我姐領(lǐng)證了,想請團(tuán)里和學(xué)校的同事吃個飯。所以今天一定散得早,你要抓緊時間?!?/p> 靜秋驚訝的愣在原地“為……為什么?” “傻孩子,我們都去喝喜酒了,你一個人跟這兒練?。俊焙伪蟀押冗^的茶杯又塞回靜秋手里,可是那雙手早已不聽使喚,茶杯掉在地上摔個粉碎。靜秋像被驚醒一樣拔腿就跑,卻一步都沒跑出去。 何斌抓著她的戲服:“怎么個意思?你想去槍挑鴛鴦呀?” 靜秋本想分辨,卻沒等開口,眼淚“嘩嘩”的流下來。 何斌皺著眉,似乎看出了門道:“你不會是……咳,別傻了,你成年了嗎?他可已經(jīng)年近而立,你覺得你們有可能嗎?”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靜秋犟嘴。 “我當(dāng)然知道?!焙伪蟮目跉獠蝗葜靡?,“不光你,去打聽打聽,這些年有多少女學(xué)生追著啞巴不放,比你長得好看的多了去了。大人的世界,不是你們這些小鬼能明白的?!?/p> “我不是小鬼,我入校四年,只有他對我最好,他……”靜秋忽然覺得心被掏空了,除了眼淚什么都不剩。 何斌冷眼看著女孩兒哭泣,許久才淡淡的說,“不管你怎么想他,對他來說,你什么都不是。” 怎么會什么都不是?那是少女完整的一顆心,用四年的時間裝滿那個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所有的開心是因為他開心,所有的難過是因為他難過,所有的期待是對視時的微笑,所有的美好是唱念作打間隱隱的心動。只一瞬間,所有這些被摔碎成粉,竟然沒有人知會她一聲。
明明是謊言 卻只能選擇相信
啞巴與何斌的姐姐何晴是初中同學(xué)。那時的啞巴還頂著京劇神童的桂冠到處演出,基本不出現(xiàn)在課堂上,何晴就每天把課堂筆記送到他家,直到啞巴被送去戲校,他們才算正式在一起。 晚宴上,劇團(tuán)和學(xué)校的同事細(xì)數(shù)到場。學(xué)生當(dāng)然不在受邀之列,所以穿著校服的靜秋站在賓客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你怎么來了?”看到靜秋時,啞巴的手還搭在何晴的腰上,本來微笑的表情瞬間僵硬。 何斌忙打圓場:“我?guī)齺淼?。姐,這是我的……新搭檔,聽說你‘昏’了,非要來看看?!?/p> 靜秋第一次見到這么美的女人,膚如雪,眉若黛,雙目含露,嘴不動而笑已出。明明穿著很普通的衣服,卻像畫上飄下來的仙女。 “你就是靜秋吧,常聽凌硯提起你?!焙吻绲穆曇敉褶D(zhuǎn)圓潤,靜秋聽傻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她口中的凌硯就是啞巴,洛凌硯,大家都快忘記這個名字了,這十幾年來就一直叫他啞巴。 直到此刻,靜秋才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啞巴結(jié)婚了,新娘卻不是她??墒撬麄兛雌饋硎悄敲窗闩?,般配得讓她恨不起來。 “洛老師。”靜秋并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今天是你跟師娘的好日子,我沒有禮物,就……獻(xiàn)一出戲吧。” 靜秋的“禮物”得到了大伙兒的一致贊成,還拱啞巴一起串戲。以“走戲”為名,靜秋得到了與啞巴單獨(dú)待一會兒的權(quán)利。 “你想來哪兒出?”啞巴嘶啞的聲音像催淚彈,讓靜秋的明眸瞬間“千行淚”。 “怎么了這是?”啞巴拍著女孩兒的肩膀。 靜秋順勢沖進(jìn)啞巴的懷里,整張臉堵在男人寬厚的胸膛里,卻擋不住“嗚嗚”的哭聲。啞巴的雙手懸在半空中,從始至終沒落下。 “靜秋,你是難得的好苗子,加以時日,必成大器?!眴“途従彽恼f,“如果之前我做了什么讓你誤會,我道歉,等你長大了,再回頭想想這些誤會,會覺得很美麗,也會覺得很可笑……” “你說謊!”靜秋猛的起身,狠狠的盯著啞巴,“如果你給我的一千多天,真的就只是個可笑的誤會,你就不會千方百計的幫我上戲作為補(bǔ)償。” “阮靜秋,你聽著。”啞巴鄭重的說,“對我來說,你只是個孩子,我照顧你,幫助你,完全是出于老師對學(xué)生的關(guān)心,門外的那個才是我的愛人,從今天開始,她是我的妻子,我必須忠誠于她。” “真的嗎?”靜秋看著啞巴,許久,忽然失聲苦笑?;蛟S連啞巴自己也不知道,女孩兒注視他四年,清楚他所有的表情,包括他說謊的時候耳朵會紅。雖然以女孩兒十七歲的智慧還想不出其中原因,但這個結(jié)局注定是她無法更改的。 司儀臺上,沒帶妝的東方氏和王伯當(dāng)糾結(jié)在理不清的愛恨情仇中,臺下的何晴卻一點(diǎn)沒看懂:“怎么一上來就打呀?” “因為他們有仇啊。”何斌仍然是一臉不屑的笑,“誰殺你老公,你不跟誰急?。俊?/p> 何晴輕捶弟弟的手:“不許亂說……咦,怎么打著打著又不打了?” “相中了唄,就啞巴那張臉,你舍得打嗎?” “叫姐夫!”何晴嗔怪著。
陰差陽錯的情節(jié) 才配得起生活這出戲
樓下已經(jīng)喝得熱火朝天,靜秋卻獨(dú)自躲在天臺哭泣。她沒辦法止住眼淚,就像她沒辦法抓住過往的那些“愛”。 “呯”的一聲,天臺的門被撞開,何斌無視一切的沖到角落里,吐得稀里嘩啦。 靜秋捏著鼻子扶住他,說話還帶著哭腔:“你……你沒事吧?” “沒事!”何斌甩開靜秋,還沒走幾步就一個趔趄倒地上。 “人家出酒你出命,結(jié)婚的又不是你?!膘o秋厭惡的擋著撲面而來的酒氣。 何斌仰身躺在地上詭異的笑著:“我高興,我姐跟凌硯哥在一起,我高興,當(dāng)一輩子壞人都高興!” 靜秋一驚,揪住何斌的衣領(lǐng):“你是壞人?什么壞人?難道你知道那茶里……” 何斌也很詫異的看了看靜秋:“咦?原來你也知道,他連這種事都告訴你,看來,你對他來說,還真是……?!?/p> “你是怎么知道的?”靜秋更關(guān)心這件事。 何斌的笑容慢慢變成苦笑,酒精讓他舌頭發(fā)軟,吐字不清:“那天,我親眼看見啞巴把那東西倒在我杯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喝起來……真苦啊?!?/p> “你當(dāng)時就知道,那你為什么……” “何晴那個傻瓜一直喜歡啞巴,可是人家是‘神童’,怎么會把她放在眼里?那次誤場,我差點(diǎn)拉肚拉死,啞巴覺得欠了我的,第二年就跟我姐在一起了?!?/p> “你卑鄙!”靜秋猛得跳起來,指著何斌,兩眼幾乎冒火,“你利用洛老師的善良,欺騙他一輩子,你還害得他一輩子不能再登臺!” “善良?”何斌笑軟了,“哪個善良的人會下藥害人?那年我也才十三歲,我甚至以為喝下那杯茶就會死掉?!?/p> “那你還喝?” “我是我姐帶大的,從小到大,不管我想要什么,她都想盡辦法給我,我只想用命換她一個心愿,這樣算過份嗎?如果我知道凌硯哥上臺就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打死也不會喝那該死的茶。我知道他們都怎么想我,以為當(dāng)年是我搞鬼陷害他。我沒跟任何人澄清,就是想回報他對我姐的好。從十三歲被罵到快三十歲,我的孽今天算滿了。” 靜秋的腦袋已經(jīng)被這群大人徹底攪成一團(tuán)漿糊,根本分不清誰錯誰對:“你們都在說謊!為什么你們的世界那么復(fù)雜?為什么你們要讓一切變得亂七八糟?我要去告訴洛老師,他應(yīng)該知道真相,我現(xiàn)在就要去告訴他!”靜秋轉(zhuǎn)身跑下天臺。 過量的酒精何斌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翻了個身,躬臥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語:“阮靜秋,對不起,洛凌硯,對不起,何晴,對不起……”
不與君相知 唯恨君生早
靜秋返回宴會廳時,是真的想把一切告訴啞巴。可啞巴和何睛正挨著桌的敬酒,從一桌到另一桌的間隙也要相視而笑,女人笑紅了臉,男人輕挽著她的纖腰。 真相對于他們來說真的重要嗎?靜秋的腦子忽然變得清晰分明。她似乎看見十幾年前那個落寞的京劇少年,在“神仙姐姐”的陪伴下,得到無限溫暖的慰藉。她修補(bǔ)他的創(chuàng)傷,撫平他的愧疚,挽手走在只屬于兩個人的路上,那些都是靜秋永遠(yuǎn)沒辦法參與的經(jīng)歷。 或許真相……就是他們彼此深愛,而再無其他。 看到女孩兒突然出現(xiàn),何晴倒先迎上來:“你去哪兒了?我還沒謝謝你給我們的禮物。演得太好了,將來一定能成大角兒?!?/p> 大人就是這么虛偽,明明不懂戲,還稱贊的這么由衷,靜秋笑了:“謝謝師娘,不過我明天還要排戲,要先回去了。” “喲,那工作的事兒可不能耽誤?!焙吻缟平馊艘獾呐牧伺撵o秋,“你快走吧,斌斌呢?早知道讓他送你,這怎么辦?凌硯,你送靜秋到樓下吧,幫她叫輛車,她一個女孩子不安全?!?/p> 走廊里燈光昏暗,靜秋和啞巴一前一后,誰都沒再開口。關(guān)于那杯茶的前因后果,說出來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無解。 此刻,十七歲的小靜秋終于明白,并不是何晴搶了她的愛人,而是他們曾經(jīng)攜手的甘苦歲月是后來多少你情我愛攀比不得的。這其中若真有什么是錯的,那就錯在自己生的太晚,沒能在啞巴最需要關(guān)愛的時候及時現(xiàn)出,沒能陪他一起完成生命中最傷痛的成長。 馬路邊,啞巴伸手去攔車,靜秋卻擋住了他的手:“不用了,我想一個人走走?!?/p> “這不安全吧?!眴“偷哪抗馊耘f關(guān)切,讓人見之迷亂。 “洛老師,我可是您教出來的武旦,真有不安全,那也是別人不安全。快上去吧,客人還等你敬酒呢?!辈坏葐“驮僬f話,靜秋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冷冷的路燈下,孤單的影子忽長忽短,忽左忽右,像是青春年少時對感情的躁動和執(zhí)著。明明走了很遠(yuǎn),飯店里的歡聲笑語仍若隱若現(xiàn)的飄過來…… 這樣的分手場景本應(yīng)像電影情節(jié)一樣配合憂傷的音樂,可女孩兒耳邊似乎響起再熟悉不過的鑼鼓點(diǎn)“吧嗒嗆,嗆嗆嗆嗆……”靜秋忽然停下腳步,端起架式,手指蘭花,氣運(yùn)丹田,來了個亮相,響亮京韻道白緩緩流入夜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與君相知,唯恨君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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