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空白的藝術(shù)奧妙

                                    郭有生

       空白首先應(yīng)當(dāng)想到它的凸顯作用，中國從古就有“有無相生”之說，老子還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睕]有“空白”之無，就沒有“墨跡”之有。并且一種顏色，在對比色的背景中才會更鮮明，“萬綠叢中紅一點”，那一點一定很鮮明；橙色的晚霞，在湛藍的天空才會更璀璨迷人，也是這個原因。黑白也正是一種對比色。

       我們常說的筆斷意連，也是真正意義上的“計白當(dāng)黑”。老子說：“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筆斷意連，那斷處雖是空白，卻藏著運筆的軌跡；如果斷處小，空白就小，自然有筆墨“行走徜徉”之感，如果斷處大，空白就大，那就一定有筆墨“跳躍奔放”之感，空白處顯然并不空白，正所謂虛中有實，這是”密不通風(fēng)，疏可走馬“的另一種妙用。

        清代蔣和在《學(xué)畫雜記》中說：“實處之妙皆因虛處而生”，如字中空白，有封閉空白，鏤空空白、間隔空白和外圍空白，都講究多樣統(tǒng)一的美學(xué)原則，這些空白的藝術(shù)處理，一定使一個字的筆畫、結(jié)體也達到一種富有變化的美，使空白這個形式元素富有審美意味。比如書寫“團圓”二字，如果外框封閉，只有封閉空白，則有窒息、保守感；倘若一角或幾角開而不合，因鏤空空白，則給人透氣、舒暢感。再如“月”字，中間的兩橫的處理，會產(chǎn)生不同的間隔空白，倘若空白懸殊一大，就會產(chǎn)生疏密的藝術(shù)趣味。有人評論董其昌的書法是“疏放超然，曠如無天”，這從《董其昌行書詩卷》來看，字間空白疏，行距空白更疏，使外圍空白寬綽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再比如露鋒，能使人想象到運筆的軌跡而有時間性，此為筆勢之一種；體勢卻能從筆畫的形態(tài)上，看到一種動勢，因而有空間性。我們可以想象到，和露鋒相關(guān)的空白，是有意味的，比如寫個“交”，一個點既露有入筆之鋒，又有出筆之鋒，入筆之鋒呼應(yīng)上一字，出筆之鋒呼應(yīng)下一筆橫，因點和橫的距離處理不同當(dāng)然空白大小就不同，空白大的，那種筆勢運動空間就大，自然有一種舒展、流暢之感；空白小，筆勢自然緊湊、密切了。

        清代華琳《南宗抉秘》云：“白，即是紙素之白。凡山石之陽面處，石坡之平面處，及畫外之水天空闊處，云物空明處，山足之杳冥處，樹頭之虛靈處，以之作天作水，作煙斷，作云斷，作道路，作日光，皆是此白。夫此白本筆墨所不及，能令為畫中之白，并非紙素之白，乃為有情，否則，畫無生趣矣?！边@雖然是說繪畫中的空白，但書法中的空白與此同理，一幅書法作品沒有空白，就沒有生命力，就沒有志趣，就不能寄寓自己的性情。比如，蘇軾《覆盆子帖》，其上文字云：“覆盆子甚煩采寄，感怍之至。令子一相訪，值出未見，當(dāng)令人呼見之也。季常先生一書，并信物一小角，請送達。軾白?！贝笠馐牵骸吧洗魏苁锹闊┠悖杉觼砀才枳?，我對此非常感激而又慚愧。這次你探訪我，恰巧我出去了未能相見，你本來應(yīng)當(dāng)讓人來叫我聚一聚。有季長先生的一封信和一件信物，煩你送給他。蘇軾所言。”這件書札，在這樣的語境中，很能觸發(fā)人的想象，開頭空白兩行，讓人感到一種平靜、思念的意味；末尾空白一行，讓人有言盡情未盡的余韻。“覆盆子甚煩”占了一行，下面的空白意味著像詩歌的斷句分行一樣，正好突出了“甚煩”二字，表明了作者不忘此人的辛苦麻煩，深深的感激就此蘊于其中?！爸病闭剂艘恍?，下面的空白，正好示意下一行以“季長”開頭是有意為了使此名字居于筆墨最高處，以表達尊敬。并且由于每行字數(shù)多少不一，既參差不齊給人隨意之感，又留有大空白使人感到輕松自然，而這正是和好友交際的心理狀態(tài)，不須嚴肅端莊。

       元代陳繹曾云：“情；喜怒哀樂，各有分數(shù)，喜即氣和而字舒，怒則氣粗而字險，哀即氣郁而字斂，樂則氣平而字麗，情有輕重，則字斂舒險麗亦有淺深,變化無窮?！边@是說實處，其實虛處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喜則空白舒，怒則空白險，哀則空白斂，樂則空白麗。比如一幅作品，要表現(xiàn)悲哀抑郁，筆畫自然應(yīng)當(dāng)多收縮，少伸展，字間空白和行距空白也當(dāng)收斂，而不可大。再如，以“險”來表現(xiàn)怒，“險”需要粗細、大小、虛實、收放等的大對比，那么也應(yīng)當(dāng)追求空白的大對比。笪重光在《書筏》中說“精美出于揮毫，巧妙在于布白”，正是懂得其中三昧。

        我們知道，水平線能表現(xiàn)從容、恬靜、閑適的感情；垂直線能表現(xiàn)傲岸、崇高、得意的感情；鋸齒線能表現(xiàn)掙扎、憤怒、別扭的感情；而S形線則能表現(xiàn)柔和、溫情、愉悅的感情；傾斜線則能表現(xiàn)不安、下滑和低沉的感情。那么，從書法空白來說，主要應(yīng)當(dāng)注意行列空白對此的配合映襯，如表現(xiàn)平靜的心理，如果章法上橫有列，橫列是一條又一條平行線，那樣就能給人一種平靜感，而橫列之間空白的增大，就會強化這種平靜感。姜夔在《續(xù)書譜》中說：“點者，字之眉目，全藉顧盼精神，有向有背，隨之異形。橫直畫者，字之體骨，欲其堅正勻靜，有起有止，所貴長短合宜，結(jié)束堅實。[丿]、[乀]者，字之手足，伸縮異度，變化多端，要如魚翼鳥翅，有翩翩自得之狀。[乚]、[亅]者，字之步履，欲其沉實。”既然點是眉目，自有傳情的價值，比如寶蓋之點，點倘若短而契入橫折中，不留空白倒像縮頭縮腦；點在寶蓋右側(cè)，增加動勢，能有活潑之氣；方筆三角點，似乎有倔強的神情；而砸筆點，似乎八面露鋒，并且偏而遠離寫成毛糙凹凸的橫折，就有憤怒的神采了，這時你看點和寶蓋之間的空白，就會體會到血脈噴張、怒發(fā)沖冠是需要發(fā)泄的空白。清代張紳在《書法通釋》中說“行款中間所空素地，亦有法度，疏不至遠，密不至近。如織錦之法，花地相間，需要得宜耳?！痹鯓硬潘愕靡耍磕鼙憩F(xiàn)一種自己想表現(xiàn)的情趣，才算最得宜。

        司空圖有“不著不字，盡得風(fēng)流”之說，清人華琳《南守抉密》中也說：“凡文之妙者，皆從無字處作來，憑空蹴起，方是海市蜃樓，玲瓏剔透。”那么書法中的空白，也應(yīng)當(dāng)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從空白處求神韻，從空白處求意境。婁莉說：“在書法的意境創(chuàng)新中, 空白 是起很大作用 的。 縱觀書林大千世界，有的像 大海 波濤，光涌 澎湃; 有 的若靜謐的平湖， 細 波漣漪；有 的氣 勢浩大，偕 趣天 成；有的淡泊致遠，空靈 曠達，體現(xiàn) 了書法 內(nèi)容 和意 境的再創(chuàng)造。這就是對 空白 的空間意象的創(chuàng)造（《書法“空白”與空間意象》）。”可見，要形成一種空白意境，往往要考慮各個空白要素，如曾見某書作，為了表現(xiàn)崇高、偉大，而采用了豎條幅，同時突出豎行行距空白，使其有垂直挺拔之感，并且上邊沿錯落有致，中間一豎行更突出，并且上部邊幅空白也應(yīng)比下部邊幅空白小，這樣整體上更有一種高聳感和摩天感，同時末尾一行只寫二三字而似有懸崖奇石突出感，落款字小而出現(xiàn)大面積空白以顯示空曠，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高大、壯美的意境。清代包世臣《藝舟雙楫》云“常計白以當(dāng)黑，奇趣乃出”，這真是一個我們應(yīng)當(dāng)仔細琢磨的問題。

        空白要講究適當(dāng)，空白過大散而萎靡，空白過小緊而局促?！赌献诰衩堋分姓f：“且于通幅之留空白處，尤當(dāng)審慎。有勢當(dāng)寬闊者窄狹之，則氣促而拘；有勢當(dāng)窄狹者寬闊之，則氣懈而散。務(wù)使通體之空白毋迫促，毋散漫，毋過零星，毋過寂寥，毋重復(fù)排牙，則通體之空白，亦即通體之龍脈矣。”

      常宏、朱珂葦在《圖說美學(xué)》中，談到符號論美學(xué)時說：“朗格指出，藝術(shù)符號是一種非理性的和不可用語言表達的意象，一種訴諸于直接的知覺意象，一種充滿了情感、生命和富有個性的意象，一種訴諸于感受的活的東西?！睍ㄖ?，線條是一種藝術(shù)符號，空白也是一種藝術(shù)符號，當(dāng)我們以直感、聯(lián)想或想象等方式在鑒賞時，會綜合符號語境，結(jié)合文字內(nèi)容，品味出書法空白符號語言的內(nèi)涵。

                                                                                            2116.01.02夜修改于陜北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