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瑗穿上衣服準備出去的時候，母親王敏瑜已將一壺上等的碧螺春泡好，這是母親王敏瑜的最愛。此時，那裝滿濃郁中國味的景德鎮(zhèn)青花瓷壺和一個同樣的青花瓷杯帶著王敏瑜獨特的雅致，閑適地放在了陽臺的小藤幾上。陽臺上淡紫色的紗簾也已經(jīng)被王敏瑜拉上了，她自己也已經(jīng)躺在藤椅上，被一片紫色包圍在中間，愜意且慵懶。她臉上的輪廓依舊能看出年輕時的精致，似乎時間的印痕很吝嗇對她的光顧，讓她依舊保持著窄窄的瓜子臉，微閉的一雙細長眼睛下眼瞼格外清晰，端正小巧的鼻翼陪著下方的一張薄而小的嘴兒，無疑已經(jīng)五十二歲的王敏瑜在同齡人中依舊是迷人的。

幾縷輕煙緩緩地從那精致瓷器中散發(fā)出來，氤氳了那一隅與世隔絕的空間。

文媛這時看向母親的時候就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種母親于塵世脫離的感覺，這種感覺應(yīng)該是從她和母親放暑假開始，更確切地說是從樓下傳來那吱吱嘎嘎的拉琴聲開始的。

一連四天了，每到四點以后，樓下就會想起吱吱嘎嘎的拉琴聲，于是，每到這個時候，母親就會重現(xiàn)此時的一幕，文媛就開始想不通，想不通母親為何會為那吱吱嘎嘎的聲音沉醉、癡迷，就像那杯下午茶，淡淡的茶香，不免就勾起一種讓人品嘗的欲望，三番五次地，文瑗便試著打破砂鍋問到底，換來的都是母親淡淡的一句，“都是一些舊事兒?！?/SPAN>

 “什么舊事兒呢？”文瑗又產(chǎn)生了好奇和聯(lián)想，“有關(guān)愛情嘛還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呢”。

母親依舊淡淡地回道，“不要亂猜，只是喜歡這聲音。”

文瑗半信半疑。不過無論是什么，此時文瑗都不想探究下去，她要趕時間去赴一場高中同學的聚會。

文瑗將自己的身體在門前的穿衣鏡前扭動了幾下，鏡子里的女子無疑也是漂亮的。那飄逸的長發(fā)和繼承了母親優(yōu)良基因的的臉蛋正為即將開始的一場聚會而略顯興奮地望向文瑗。文瑗又在鏡子里做了幾個扭曲的表情，那鏡子里的女子俏皮的樣子，無論是誰也看不出她已經(jīng)是一個年滿二十七歲的大姑娘了。文瑗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唯一遺憾的就是她沒有承繼母親的身材，她像父親家里的姑姑，身體略胖了點，不是那種骨感美人，不過這僅僅是在國內(nèi)和那些窈窕淑女比，她在俄羅斯圣彼得堡xx美術(shù)學院留學時和那里的俄羅斯姑娘比，文瑗就是一朵嬌弱的茉莉花，當然她的一些俄羅斯朋友就是叫她小茉莉。若不是為了母親，她看見鏡子里的女子皺起了眉頭。“Клоун”她說了一句俄語，然后一邊穿鞋一邊對那與世隔絕的一隅說道：“媽，我出去了，晚上不回來吃飯?！?/SPAN>

   “開車注意安全?！?/SPAN>

聽著母親低低柔柔的叮囑，文瑗回道，“我不開車?！彪S后便是“砰”的一聲關(guān)門聲。

房間里的喧鬧之氣頓時像被抽走了似的，只留下一室的清芳和寂靜。王敏瑜將頭發(fā)的發(fā)帶打開微微又向后靠了靠，長嘆了一口氣，她幾秒的閃神換來的也是樓下琴聲的戛然而止，王敏瑜懷疑地拿起手機，還不到二十分鐘，今天樓下的孩子怎么啦，她的深度疑慮還沒有走出意識，樓下吱吱嘎嘎的拉琴聲又一次響起，王敏瑜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呷了一口茶，然后又慢慢放松地閉上眼睛，很愜意很享受地打著節(jié)拍想象著那男孩拉琴的樣子，仿佛時間也在穿越，將王敏瑜的記憶延伸得很遠很遠。

那應(yīng)該是一九七四年的暑假吧。那個時候的他們亦如樓下的男孩兒，也會在寫完暑假作業(yè)后，拿起小提琴，各自站在桌子的一角，左手大拇指和左腮幫子托住琴，左手指并不按在琴弦上，右手持弓在琴弦上拉“空弦”練習基本功,每根弦只有一個空弦音，吱吱嘎嘎的聲音也會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聲音讓十歲的王敏瑜絲毫感覺不到任何興趣和樂趣，于是，她就會經(jīng)常故作拉琴的樣子偷懶，歪著腦袋看大她一歲的堂姐王敏瑤和堂姐的同學也是大伯父老同事的兒子，長得像個豆芽菜似的馬輝認真拉琴樣子。一個小時的時間一到，王敏瑜就會立即放下那把琴坐到床上休息，而那兩個人還沉浸在琴聲里絲毫沒有休息的意思，等到十分鐘休息時間到了的時候，王敏瑜有時候會繼續(xù)跟著拉，有時候她就不拉了，她喜歡畫畫。她用美術(shù)老師教的僅有的一點素描基礎(chǔ)，開始畫那兩個拉琴的人。她先畫了一條彎彎的眉毛，一雙杏眼，高挺的鼻梁和一張如她一樣薄而小的嘴兒，然后，她就把眼睛落在了堂姐的身體上。這時候王敏瑜就有些嫉妒起堂姐的身體了，因為這具身體有著一個大家選擇逃避似忘記的秘密。

一九七四年“春節(jié)”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聚餐的時候，王敏瑜無意中聽了奶奶對母親的談話。奶奶說：“中日建交后，敏瑤的媽媽已經(jīng)通過大使館開始尋找她在日本的父母，都快兩年了，也沒有回復的音訊。”奶奶邊說還邊比劃著，“當年小日本投降的時候，我從咱老家門口看見她時她才八歲，蜷著身子發(fā)著高燒，她能聽懂咱們中國話，也會說幾句。我問她父母的情況，她說她和弟弟隨著父母來長春做生意的，日本宣布投降后就讓他們?nèi)炕貒?，在逃跑的時候，跑散了。雖說日本小鬼禍害了不知道多少咱中國人，咳！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看她可憐，就把她領(lǐng)到了家里。那時候若是被人知道她是日本人留下的孩子，非得被弄死。我把她的病治好后，又害怕被鄰居知道，就偷偷地告訴家里的三個小子，別人問起就說是大姨家的閨女，過繼給咱家了。后來咱家供她念書，本想當個閨女養(yǎng)，也是她和咱家有緣，卻嫁給了你大哥。這孩子也是有福氣，你大哥也爭氣，不但把她帶出了老家還把老二和老三也帶了出來。你呀，沒事兒的時候，勸勸敏瑤的媽媽，這事兒急不得?？?！人心都是肉長的，家里這么大的閨女丟了，她父母這么多年心里肯定也是不好過?！?/SPAN>

從那一天起，王敏瑜方才知道大媽媽是日本人和堂姐留著半個日本人血統(tǒng)的這個秘密。只是，那個時候在王敏瑜認知里，日本人就是電影《地道戰(zhàn)》和《地雷戰(zhàn)》里的挎著大洋刀，殺害中國人，無惡不作的小鬼子。初聽到這個秘密的王敏瑜，還真有些消化不了這個事實。所以，再和堂姐玩耍的時候不免還別扭了幾天。此時看著堂姐的身體，那胸前隨著拉琴的動作無法掩飾的青春萌動和飽滿，讓王敏瑜覺得刺眼和不舒服，所以，那天王敏瑜把堂姐畫的非常搞怪，搞怪的讓第一眼看見一張漂亮臉蛋，胸前一對碩大的乳房，手里拿著一把大刀的那幅畫的馬輝笑得捂著肚子，而堂姐則是氣的哭了半下午。到了晚上堂姐把那張畫交到了教他們學琴的老師——她們的小叔的手里。而且，還將王敏瑜平時練琴的表現(xiàn)也添油加醋地進行了匯報。小叔便開始檢查王敏瑜練琴成果，然后，王敏瑜學了不到一年的小提琴生涯就此結(jié)束，因為，小叔覺得王敏瑜不是學音樂的材料。

從那一天以后，王敏瑜便退出了那二人的舞臺和視線，通過小叔給她找的老師，開始了她的畫畫愛好。盡管同在一所學校，可是，她們就像兩個無法相交的軌道, 看似并行著，卻不再有任何交集。那時候?qū)W校的表演活動幾乎都少不了堂姐，看著站在臺上拉著小提琴光鮮靚麗幾乎吸引了全校眼球的堂姐，王敏瑜心中就會有一種小小的刺痛。而這種刺痛直到在她大學二年級代表年級參加歌詠比賽并獲得全校二等獎時，才就此平復。而那時王敏瑜在閑暇、假期時和老師出去寫生歸來時和堂姐的偶遇，也讓她看到了堂姐眼里的艷羨和妒忌。即使每年“春節(jié)”大家族的一起聚會，王敏瑜也只是禮節(jié)上應(yīng)付過去。

那個看似悠長的記載了她和堂姐無數(shù)個不經(jīng)意的青春綻放也伴著無數(shù)個有關(guān)堂姐和馬輝的流言蜚語的學生時代，竟倉促間而去。

一九七九年堂姐和馬輝高中畢業(yè)了。此時的堂姐越發(fā)婷婷玉立，光彩照人，她旁邊的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馬輝也從豆芽菜脫胎換骨如戲劇里面的英俊小生，他們雙雙考入西安音樂學院。遲于他們一年的王敏瑜遵從父命，并沒有考她喜歡的美術(shù)學院而是考上了本省的一所醫(yī)學院，學的是臨床醫(yī)學，畢業(yè)后先在母校的附屬醫(yī)院做了幾年臨床，后來為了丈夫的身體又去了自己母校的幼兒園做了一名校醫(yī)。而曾經(jīng)不以為然的光陰和緣分又將堂姐和馬輝在畢業(yè)后的第二年結(jié)成了伴侶。同年，他們在日本舅舅的幫助下，雙雙去了日本留學。再后來，在奶奶去世三年后大伯父一家人也移民日本定居。五年后，堂姐和馬輝這對青梅竹馬離了婚，馬輝回國，據(jù)說現(xiàn)在定居上海。而堂姐至今孑然一身，在日本一所頗有名氣的大學里做了一名音樂教授，聽小叔說堂姐在那大學里享有很高的聲譽。而王敏瑜雖在事業(yè)上沒有什么成就，但她卻擁有了一位與她相愛相攜了二十五年的丈夫和一個可愛的女兒。

華年再美，終經(jīng)不住光陰的相催，轉(zhuǎn)眼她們便都進入了中年。在看過了、經(jīng)歷過了、品嘗過了人生百味后，有些事兒在王敏瑜眼里早已煙消云散。盡管，這期間大伯父和大媽媽一再邀請王敏瑜一家去日本旅游，但是，王敏瑜卻一直未能成行。早些年，工作、家庭、孩子、經(jīng)濟條件還有一些王敏瑜無法放下的以及父親的反對，都使她去日本之行未能成行。后來什么都放下了各方面條件也具備了的時候，她丈夫的身體又出了問題。熬過了最為慘痛的四年的王敏瑜在丈夫病逝后，便沒有了任何游玩的興致，再加之近兩年國內(nèi)的反日潮流，又讓王敏瑜去日本的興致更加缺缺。若不是放假前堂姐和她的通話和樓下那吱吱嘎嘎的拉琴聲，王敏瑜想所有的記錄了她與堂姐有關(guān)的一切，或許早已經(jīng)付與了匆匆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