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原外交部長錢其琛對海灣戰(zhàn)爭前夕進行斡旋一事的回憶。
1990年11月11日中午,我飛抵巴格達。由于實行制裁,巴格達的機場空蕩蕩的,看不到一架飛機。
當天中午和晚上,我與伊拉克副總理兼外長阿齊茲接連舉行了兩輪會談。他擔任外長多年,被認為是薩達姆的親信。
會淡中,阿齊茲最關心的,還是美國是否會真的動武,以及中國對安理會可能授權動武的態(tài)度。(由于中國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中國就對伊動武投贊成還是反對票,舉世關注。)
我向他重申了中方對解決海灣危機的原則立場。并對他說,我們把海灣危機與中東其他問題聯(lián)系起來是很困難的。美國動武,也并非—定要經過安理會授權。美國國務卿貝克已經有過這樣的暗示。
在我與阿齊茲會談時,伊方有兩個速記員,輪換著記錄,交替著出去。估計是在隨時打印記錄,立即上報。可見薩達姆時時刻刻在了解動態(tài),親自掌握著一切。
12日上午,我去見薩達姆。伊方派來兩輛車,把我們接去。車上沒有什么標志,但一路通行,開得飛快。車子開到—個看起來像是兵營的地方,停了下來,請我們下車,進到里面先休息一下。然后,換了另外的兩輛車,開車的人也都換了。車子又飛跑了一陣子,才到會面的地方。
大約在十一點左右,我見到了薩達姆。在那年的3月初,我訪問伊拉克時,曾見過薩達姆。不過,這次他一身戎裝,腰上還別了一把手槍,讓人感到幾分戰(zhàn)爭將臨的氣氛。差不多兩個小時的會談中,中間曾有片刻休息,那時,他才把手槍取下,放在桌旁。
我首先向他表明了中國政府對海灣地區(qū)緊張局勢的關切,希望能和平解決危機。我說,目前爆發(fā)戰(zhàn)爭的危險越來越大,想聽聽他的看法。
薩達姆說起活來,沒有客套,直截了當,但強詞奪理,不時顯出蠻橫之態(tài)。
他說,科威特自古以來就是伊拉克的一部分,就如同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他對科威特政府提出了種種指責,說“8·2”事件前,美國等西方國家就對伊拉克施展陰謀,而科威特與美國、以色列有勾結。又說,別看科威特人口少,力量弱,但擁有經濟優(yōu)勢,可以用經濟戰(zhàn)搞垮伊拉克。所以,“8·2”事件是伊拉克的自衛(wèi)行動。
薩達姆還說,中東地區(qū)的根本問題是巴勒斯坦問題,處理中東地區(qū)問題,應采取同一個標準而不是雙重標準。當前的問題應同美國撤軍、停止制裁等一系列問題的解決聯(lián)系起來。
伊拉克一直是為實現(xiàn)和平而準備做出犧牲的本地區(qū)的重要國家之一。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氣氛中,伊拉克愿意以開放和大方的態(tài)度,與各方進行對話。在沒有事先得到保證的情況下,伊方的任何靈活態(tài)度,都可能導致嚴重后果。
我嚴肅指出,香港問題完全不同于伊、科關系。香港一直是中國的領土,只是被英國通過鴉片戰(zhàn)爭霸占了一百多年。即便如此,中國仍是采取和平方式與英國談判,最終達成了解決香港問題的協(xié)議,而伊拉克與科威特互設使館,都是聯(lián)合國成員和阿盟成員。伊拉克軍事占領科威特是不能接受的。
我對薩達姆說,中東問題從長遠看,都應解決,但當前迫切的問題是,由于伊拉克占領科威特而形成的緊張局勢,正使戰(zhàn)爭的危險在日益增大。
這時,薩達姆轉換話題問我,美國是否真的要打仗?顯然,像阿齊茲一樣,這是他心里最關心的問題。
我說,一個大國,集結了幾十萬大軍,如果沒有達到目的,是不會不戰(zhàn)而退的。我告訴他,中國不準備提出方案或充當調解人。為了避免戰(zhàn)爭,應當由伊拉克自己提出解決方案。
談話中,薩達姆沒有表示出任何愿意撤軍的意思,但陪同會見的阿齊茲告訴我,此次薩達姆的表態(tài)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靈活了。至于薩達姆說希望進行平等對話,阿齊茲私下向我解釋說,這可以先從小范圍對話開始,如包括伊拉克、沙特在內的三四個阿拉伯國家,伊拉克也愿同美國開展對話。
如今看來,薩達姆后來的一系列戰(zhàn)略失誤,都是基于當時的一個錯誤判斷,以為只要伊拉克做出一些緩和姿態(tài),美國就不會真的動武。
這次訪問,薩達姆留給我的印象是,他是一個打著維護阿拉伯利益和支持解決巴勒斯坦問題旗號的有野心的冒險家。當伊朗內部出現(xiàn)混亂時,他乘人之危,打了八年兩伊戰(zhàn)爭。這次入侵科威特,更是公然背信棄義,以強凌弱。但他對形勢估計錯了。
據《外交十記》錢其琛/著(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