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院是20世紀80年代建的，現(xiàn)在看來既破舊又狹仄，與許多高檔小區(qū)有著天壤之別，以至于有的朋友和客人到舍下一坐時，感慨它成了危樓。不過，在我的心目中，這個小院是溫馨、踏實、寧靜、干凈和美好的，在許多方面，它是不可比擬的，更是不能代替的。

    小院出了不少名人，住過和還在居住的有李澤厚、舒蕪、龐樸、林甘泉等；小院鬧中取靜，外面是喧鬧的寬大馬路，里面是由四座樓圍繞而成的兩進院落，其中樹木繁盛而優(yōu)美，坐在家中四樓的房間，有時就能從窗戶中看見樹在風中搖曳；木椅、石桌、石凳及健身器材一應俱全；小院干凈、整潔得出奇，可用“一塵不染”來形容。最難得的是，每到春天到來，滿樹綠葉，鮮花盛開，略帶藥味的花香就會在整個小院彌漫，令人有走進花海的感覺，周身的醉意和幸福感油然而生。還有，舊院落的許多人事如初，一個單位的新老同事在一起，所產(chǎn)生的親近感和穩(wěn)定感難以言喻。然而，多年來，為這個小院增了光加了彩的，還有一人不能忽略，那就是清潔工小王。

    至今，我還不知道“小王”的確切名字，對他也知之甚少。與院內(nèi)的名人相比，小王簡直可忽略不計，少有人注意。門衛(wèi)、工人走馬燈似的流動，老面孔不斷被新面孔代替，而小王多年來一如既往地守住小院，算是小院中的一個“老”人了。小王的外在條件也不好，可謂貌不出眾：矮小、深度駝背、口齒不清、無家室兒女，完全是一個孤獨者甚至零余者。像角落里的一棵柔弱的小樹，在秋風和寒霜之下，它瑟縮、低吟、屈受，似乎只有等到來年的春天，才能見到生命的滋榮。

    前些年，離單位近，我以自行車代步，回家時就將自行車放在小院的車庫內(nèi)。那次，我發(fā)現(xiàn)在龐大的車庫一端，是小王的居室。我沒能進去看看，但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車庫門口，整整齊齊擺放著小王收集的舊物，像壓縮的紙箱、各種瓶瓶罐罐、廢報刊等，這與小王的外在形象形成鮮明對照。由此，我看到了他勤儉、細心、有條理、知足的內(nèi)心。我不知道小王每月可得多少薪水，但憑常識和直覺可以想見，他的日子一定過得清貧，他生活中的主要內(nèi)容也無非是整理這形形色色的“垃圾”，然而他依舊認真、充實地過好每一天。我不禁對這個殘疾男子產(chǎn)生了一絲敬意。由此，小王的舉止也漸漸為我所注意。

    我發(fā)現(xiàn)，小王常身著藍色工作服，肩挎鐵制衛(wèi)生箱，手拿小掃帚，弓背彎腰在打掃衛(wèi)生。早晨很早起來是這樣，晚上回來是這樣；工作日是這樣，周末和節(jié)假日也是這樣；風和日麗的時候是這樣，寒霜雨雪也是這樣。其他許多地方的垃圾桶紛亂臟臭，而我院的則干干凈凈；許多小區(qū)尤其是舊小區(qū)的墻壁、樓道和地面被各式小廣告覆蓋，而我院的則免受其害；許多小區(qū)人員混雜，而我們的則較為井然有序。有一次，一位閑雜人員溜進院子，小王在門口盤問，結果那人支應了半天沒答上來，只得離開。小王仿佛是小院的一道風景、一個衛(wèi)士，忠于職守，守護著它的清潔。每當來家的朋友和客人“埋汰”我的舊樓時，總會加一句贊詞：“不過，你們院的衛(wèi)生搞得確實不錯。”表面看來，一個小院能長期保持整潔甚至一塵不染，只是小王的一份工作；事實上，如果小王沒有一顆潔凈和美好的心靈，他可持續(xù)一周、一月、一年，卻很難做到數(shù)年，甚至十多年如一日。

    最難得的是小王面善、心地純良。見到院內(nèi)每位上下班的人，小王總是面帶笑容地主動打招呼，雖語詞不清，只是哼哼般的問候，但我能聽懂那是“上班去啊”和“下班了啊”之類的話。見到人們尤其是婦女和孩子手提重物，小王總是主動上前幫忙。我愛人曾多次跟我提及此事，夸贊他心眼兒好，也因此，一有舊報刊之類的，就送給小王。遇到頑皮小孩兒的嘲弄和戲謔，小王總是不以為意，久而久之，他與孩子們亦相安無事。還有，作為一個“光棍漢”，小王在小院里從未惹是生非，更無半點劣跡和傷人的傳聞，他仿佛是一棵柳樹，對這個世界盡顯溫柔和美好，沒有一點進攻性。有時候，我想：小王這樣一個人難道內(nèi)心就沒有不滿、不快、不樂？如果有，他靠的是什么來戰(zhàn)勝它們？

    每天早晨我都能聽到樓下沙沙的掃地聲，以及輕輕翻動垃圾桶的響動，我知道，這是小王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對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來說，工作有時還真有點令人厭煩；然而，小王的敬業(yè)精神卻仿佛是一道光，讓我精神抖擻，起床、洗漱、上班，快樂地過好這一天。

    從生活和生命的意義上說，小王是我們小院也是我內(nèi)心的一道陽光，這道陽光常讓我有種說不出來的欣慰與感動——當我面對生活著的這個世界，以及我們的人生。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文學部主任、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