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漢人刻玉法,非元朱文也,戊申長至前二日?!?/p> 這是這枚桂馥在自己篆刻的“瓦研齋”閑章上留下的邊款文字。 乾隆五十三年(戊申年),也就是1788年,桂馥五十三歲。 這個年紀,對于讀書人身份的桂馥而言,即便已經(jīng)年過半百,卻尚未“知天命”。畢竟,直到第二年,也就是他五十四歲的時候,桂馥才得以中鄉(xiāng)舉,再過一年,他方考中進士,甚至特地為此寫下了《五十五歲登第》的七言詩作為紀念:“娥眉十五嫁王孫,老女妝成也倚門。莫誦樂游原上句,夕陽空自怨黃昏?!薄糯S眉奕⒈扔鬟M士考試,比如那首著名的《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當然,第三四句用了李商隱膾炙人口的《登樂游原》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大約在桂馥的內(nèi)心,五十五才得中進士或許來不及有太大的作為和成就——當然,這只是作為讀書人的桂馥而已,而作為篆刻家、金石學家、文字學家的桂馥呢? 五十三歲的篆刻家、文字學家桂馥,已經(jīng)在四年前完成了他的篆刻學、文字學著作《繆篆分韻》,序言作者盛百二這樣評價這部作品的重要性:“吾友桂未谷精于小學,方博考諸書,作《說文解字》學,為工甚巨。其書先成者,則有《繆篆分韻》。蓋取漢銅印編成,以補繆篆之缺,字字典確,與《金石韻府》之類雜而不倫者相去遠矣!”在我們篆刻最為基本的工具書《漢印分韻》三集序更說道:“漢印集字之書,莫始于桂氏未谷《繆篆分韻》?!倍硗?,在印學史上地位極為重要的桂馥《續(xù)三十五舉》(乾隆戊戌年成)、《再續(xù)三十五舉》(乾隆庚子年成)、《續(xù)三十五舉(更定本)》(乾隆乙巳年成)均已完成,如此的卓越成就,是諸多金石學者耗盡畢生也未能完成的,更不必說還有《說文義證》、《札樸》、《晚學集》等等著作,甚至在戲曲上亦有成就。 清 桂馥 《續(xù)三十五舉》 桂馥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桂馥,字冬卉,號未谷,一號老菭,又有瀆井復民、肅然山外史、忍媿陋生諸別號。據(jù)《清代學人列傳》所述,桂馥年少嗜學,于書無所不讀,尤究心小學金石,工篆隸。 書法是篆刻的基礎,桂馥極為擅長八分書,也就是隸書。桂馥生長在曲阜,曲阜乃是孔子故里,漢代的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大量的漢碑便屹立在了曲阜,桂馥少時耳濡目染,深諳漢碑之書風,因而其隸書取法漢碑,卻又不拘泥于漢隸面貌,風格端正方嚴,氣息沉著從容?!赌救~厱法書記》說:“(桂馥)善分隸,得《孔寅碑》之神。論者以為山左第一。著有《國朝隸品》,兼工指書,《復初齋集》有題《桂未谷指頭八分歌》,行、楷書亦瘦秀飄逸,自成一家……尤精篆刻,所著《續(xù)三十五舉》及《繆篆分韻》,印人咸奉為圭臬云。”《小滄浪筆談》說他“詩才隸筆同時無偶”,而《松軒隨筆》更是記載:“張維屏曰:‘百余年來,論天下八分書,推桂未谷為第一。’”他的隸書與伊秉綬齊名,有“南伊北桂”之稱。桂馥、伊秉綬二人又與黃易、陳鴻壽并稱“清隸四家”,名噪天下。 自幼學習隸古書的錢泳先是見識了伊秉綬的字,認為很容易,之后見過了桂馥的書法,方才徹底折服,(認為無法超過)而轉(zhuǎn)學了唐人書法??梢姇r人甚至認為,桂馥的隸書或許還要勝過伊秉綬一籌。錢泳在他的《履園叢話》中說:“五代、宋、元而下,全以真、行為宗,隸書之學,亦漸泯沒……今北平有翁覃溪閣學,山左有桂未谷大令……皆能以漢法自命者,而常者自此日益盛云。” 在這枚印章上,桂馥亦有書法上的體現(xiàn),除了單刀法作行書邊款記載篆刻時間等相關內(nèi)容之外,另一面邊款作:“未谷為長卿作”。雖然僅有六個字,但體態(tài)方整,筆畫平直、見棱見角,有的帶真楷筆意,舒展開宕,有厚重的體積感,很得東晉方隸碑文的醇厚樸茂之韻味,在印章邊款中極為少見。在方寸之間卻有磅礴的氣勢,難能可貴。據(jù)《退庵書畫跋》記載:“伊墨卿、桂未谷出,始遙接漢隸真?zhèn)鳎鹉芸s漢碑而小之愈小愈精?!惫痧プ顬槌鎏舻木褪恰翱s漢碑而小之愈小愈精”,可見其以小字隸書蔚為著名。又據(jù)《雪橋詩話》說桂馥“作書遲緩,一刻只成五六字”,桂馥寫書法極為遲緩,大約這個篆刻有書意的邊款更要緩慢了,“慢工出細活”,也難怪其價值日高。 而關于桂馥的篆刻,桂馥在《繆篆分韻補序》中也說自己“少時篤嗜古銅印,凡南北收藏家,不遠千里求之,所見日多?!笨梢哉f,對碑刻銅印的喜好貫穿了桂馥的一生,廣博的見識、收集了眾多秦漢銅印的經(jīng)歷為桂馥的篆刻打下了深厚的基礎。袁枚評價“曲阜桂君未谷好篆隸學,尤工摹印,所制皆極淳古。又嘗博采秦、漢而下官私符印,以及宋、元諸家之譜,編類其文……嘗與余同寓東陽官舍,見其葄枕圖史,手不停披,除食飲外,無一刻不與殘碑斷璽精神往來,所謂古之人歟?古之人也?!蹦觊L之后,桂馥又與金石學家翁方綱、篆刻家黃易、散文家袁枚、畫家羅聘等文學藝術(shù)名流均有往來,互相交流之間,也精進了他對于金石文字、秦漢印璽的理解和鑒賞力,從而自然而然地提升了他的篆刻水準,造詣日益精深。江藩的《漢學師承記》中說“(桂馥)工篆刻世人重其技,擬之文三橋云?!薄拔娜龢颉奔次呐恚尼缑鏖L子,著名的明代篆刻家,“開浙派之先聲,導鄧派之前路”,在篆刻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桂馥在當時就被與文彭相比擬,可見桂馥的篆刻所受到的推崇。 桂馥認為,篆刻應該師法漢印,他在《續(xù)三十五舉》引用毛奇齡的話說:“鐵書宗漢銅,尤之毫書法晉帖?!保忠猛跽自频恼f法:“秦、漢印章,傳至于今,不啻鐘、王法帖?!币虼?,桂馥的篆刻作品往往追摹秦漢印章之風,在這枚印章中也有體現(xiàn)。正如邊款所說的“仿漢人刻玉法,非元朱文也?!惫痧タ獭巴哐旋S”三字齋館印,用的是漢代刻玉印的風格,布局舒展精神,線條平直規(guī)整,筋骨挺立,“齋”字下方筆道等距垂長,“直如挺戈,堅卓如山岳”,風格莊重典雅、凝練穩(wěn)妥,氣息純正。在《續(xù)三十五舉》中,桂馥引用米芾的《書史》道:“米氏《書史》曰:印文須細,圈細與文等。我太祖‘秘閣圖書之印’,不滿二寸,圈文皆細,‘上閣圖書’字印亦然?!痹谶@枚“瓦研齋”中,桂馥也秉持了這樣的審美趣味,朱文線條細而質(zhì),邊欄線條亦和印文本身粗細一致。 值得一提的是,桂馥在邊款中特別提到“非元朱文也”,也符合他本人的習慣。同樣是《續(xù)三十五舉》里,桂馥引用了何震的說法:“圓朱文,始于趙松雪諸君子,殊不古雅。但今之不善圓朱文者,其白文必不佳,故知漢印精工,實由工篆書耳?!笨梢姽痧フJ為元朱文不太古雅,因而在刻朱文時用了漢人刻玉的風格回避了元朱文,并強調(diào)了“非元朱文也”。 最后,讓我們再回到這件作品的邊款:“仿漢人刻玉法,非元朱文也,戊申長至前二日?!薄拔焐辍?,也就是乾隆五十三年。所謂“長至”,《禮記·月令》有云:“(仲夏之月)是月也,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睂O希旦的集解寫道:“孔氏曰:長至者,謂日長之至極?!保伴L至”意為夏至。乾隆五十三年的夏至,五十三歲的桂馥“教習期滿,補長山訓導”已有三年,前一年與自己的同道好友、濟南歷下人周永年(字書昌)決意“振興文教”,于是兩個人一起買了田地,建起了借書園、獻出兩家的藏書“與天下萬世共讀之”,資助“欲購書而無從”的貧寒好學的書生,“并祠漢經(jīng)師其中,其誘掖后學甚篤”(桂馥《晚學集》)。兩個人甚至特意編寫了《借書園書目》,“開圖書外借之始”(《東昌府志》),借書園便是最早的私立圖書館。而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刻下這方“瓦研齋”的戊申年,借書園已具規(guī)模并且穩(wěn)定下來,次年就要鄉(xiāng)舉的桂馥大概亦處在無瑣事需要奔忙的狀態(tài),一心籌備著即將來臨的鄉(xiāng)試,在這樣相對悠閑的氛圍中,對篆刻已有大成的桂馥為長卿所刻的“瓦研齋”,氣息從容不迫,全面地展現(xiàn)了他的書法、篆刻的風貌,可謂難得。 桂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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