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斯河（一） 序幕·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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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松鼠會刊出的湯姆斯河系列文章為2014年普利策非虛構小說獲獎作品《湯姆斯河：一個美國癌癥村的故事》的系列節(jié)選。該書講述了一個美國無名小鎮(zhèn)與一家國際著名化工企業(yè)之間遷延半個多世紀，關于污染與經(jīng)濟的愛恨情仇?！稖匪购印纷髡叩ぁべM金，譯者王雯（筆名白鳥，科學松鼠會成員）。除普利策獎之外，該書還獲得了當年的蕾切爾·卡森最佳環(huán)保圖書獎，海倫·伯恩斯坦圖書獎，及美國國家科學院科學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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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爾·吉利克很少需要知道過到了哪一天，遇到這種時候他看看自己的藥盒就行。它有一個小手提包那么大，分成七個區(qū)，每區(qū)對應一周中的一天。一個區(qū)又被分成幾格，每天邁克爾要取五次藥：早上七點，正午，下午三點半，八點半和晚上十一點。（為了防止遺漏，他在手機上設了時間提醒。）每周，邁克爾或者他的母親例行地補充手提包中的藥品，這仿佛是將他們用藥片做成的沙漏翻轉了一次。

每周，他要數(shù)出一百三十八片藥：粉色小藥片是嗎啡，用來止痛；黃色的類固醇，調(diào)節(jié)免疫系統(tǒng)；白色的苯巴比妥，抑制癲癇；藍色橢圓形抗組胺，抑制頭暈和惡心。另外還有抑制燒心的蘭索拉唑、降壓藥萘多醇、調(diào)節(jié)消化不良的乳酸菌素片。邁克爾一天三次服用強力降壓藥瑞吉亭。幾年前，制藥廠——當時的名字還叫汽巴－嘉基（Ciba-Geigy）——終止了瑞吉亭片劑的生產(chǎn)，從那以后邁克爾只好大量囤積這種藥。

邁克爾和父母住在新澤西州湯姆斯河鎮(zhèn)一條背陰街面上的農(nóng)場式平房中。他很少出門。他很喜歡電影，但去趟影院對他來說太艱難。陌生人會指著他說“哦，多好玩兒?。　边€有一個人捏過他的臉蛋。十四歲時，有一次他在一個大廳里尋找洗手間，一個女人問他為什么沒有母親陪著就到處亂跑。他試過出去約會，效果不好。在他十六歲的時候，邁克爾瘋狂的愛上了一個送報的女孩。每天早上他都在臥室的窗邊看著她。當他終于鼓足勇氣試著要跟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著地板。后來他明白了，他不想看到她望向自己。

邁克爾生于1979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身高4英尺6英寸（1.40米），體重大約100磅（45.4公斤）。

如果邁克爾有工作，或是上過學，他就會用其他的方式來衡量時間的流逝，而不是用他的藥盒。他試著去過一學期的社區(qū)大學，期末成績?nèi)獳，他絕對夠聰明。但家里所有人都覺得他的身體狀況不好，上學對他壓力太大，出去工作更不可能了。所以邁克爾一直呆在家里。通常他睡到中午起床，下午看肥皂劇，做運動（他喜歡做輕量級舉重），撥拉兩下吉他，然后在晚飯后幾小時幾小時的玩電子游戲或者看職業(yè)摔跤。

他是個夜貓子，但他有自己的理由。醒著看電視到凌晨三點比躺在床上睡不著強多了。他有兩個雷打不動的噩夢，一個是他站在臥室的窗邊眼看著家里的狗沖到街上被車撞死，另一個的情節(jié)出自他鐘愛的恐怖電影和幻想游戲，只是更加恐怖：夢里一個丑陋的渾身是血的男人在滾滾雷鳴中揮舞著一把大刀，閃電劃破夜空的一刻他告訴邁克爾：“我會永遠跟著你，最后會來取你性命?！比缓筮@個惡魔當著邁克爾的面一個一個殺掉他的父母和哥哥。在邁克爾還小的時候，有一次他經(jīng)歷了一個特別恐怖的夜晚，于是他媽媽請了一位警方的畫像師來，根據(jù)他的描述畫出了夢里的這個人，但這沒什么用。那個可怕的魔鬼說的沒錯：他一直沒離開過。他的名字叫“坎先生”，后來他和他母親把名字的音節(jié)倒過來以后才明白這名字什么意思。（注1：坎先生在原文中為“Sir Kan”，其英文發(fā)音顛倒后即與cancer（癌癥）發(fā)音一致。——譯注）

邁克爾·吉利克人生的根本問題在于他的癌癥，那是與生俱來的。三個月大時，他被確診患有神經(jīng)母細胞瘤，一種在神經(jīng)系統(tǒng)中快速發(fā)展的腫瘤。從發(fā)現(xiàn)時疾病發(fā)展的情況看，他還在母親的子宮里時就已經(jīng)飽受折磨了。醫(yī)生告訴琳達和雷蒙德，邁克爾只有一半的機會能活到一歲生日。十幾年過去了，死神遲遲未到，但活下去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腫瘤奪去了邁克爾左眼和左耳的全部功能，破壞他的平衡感，扭曲了他內(nèi)臟的位置。類固醇藥物抑制了他的成長，使他臉部浮腫，化療削弱了他的心肺功能，破壞了胃粘膜，還在侵蝕骨骼，一走路就疼。小的時候邁克爾很敏感，誰碰他一下都會疼的叫出來?，F(xiàn)在，狀態(tài)好的時候，他基本上就只是感到筋疲力盡，喘不上氣和惡心。而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他幾乎不能移動。盡管目前看來他的治療措施控制住了腫瘤，但沒有醫(yī)生敢說他打贏了這場戰(zhàn)爭。

邁克爾沒有體驗過其他的生活方式，所以他沒有深陷在自己的痛苦中難以自拔。小時候他偶爾會質疑自己信仰的天主教，后來卻深信來世和上帝的公正與仁慈——盡管在他自己的人生中這方面的證據(jù)少之又少。他給自己的天主教信仰加了些新思潮的作料，盡力的不讓自己消沉，比如相信水晶的治愈能力（有時他會在脖子上掛上一塊）。他說：“到了晚上你還活著，那這一天就算不錯——就算電視節(jié)目不好看。晚上有摔跤看，那這一天就不錯。人們把生活看成理所當然，這不對?！彼赣H組織了個癌癥互助小組，當她讓他去跟新確診的患兒談談的時候，邁克爾總是下足了功夫讓自己看上去更樂觀些。

只有他父母和少數(shù)幾個朋友知道邁克爾的堅忍背后的秘密：他在等待。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永遠無法恢復健康的現(xiàn)實，但他還有另一件迫切期待的事情——有時對它的期待更甚。他盼望著惡有惡報。從他記事起，邁克爾就非常確定——這種確定他解釋不清，只是拍著自己布滿瘢痕的胸脯說“我打從這感覺到了”——某些東西，某些人，應該為他的癌癥，和他痛苦的人生負責。多虧在他的家鄉(xiāng)湯姆斯河發(fā)生的一系列了不起的事件——這其中邁克爾和他的母親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已經(jīng)基本確定了誰應該為此負責。

多年以后，邁爾克回憶說：“小時候，當我第一次聽說我的癌癥可能來自哪里時，就對自己說：‘我要活下去，和他們抗爭，親眼看到他們接受懲罰?！耶敃r可能還不知道‘懲罰’這個詞，所以當時說的可能是‘我要報仇’。我要的就是這個，我們還在等待，決不放棄。目前看來，還有很多事有待發(fā)掘，一旦揭開，那將是爆炸性的?！?/p>

邁克爾已經(jīng)等了很久，他還將等待下去。在遠到紐約和費城醫(yī)院里那些昏暗的病房中，他和母親遇到了幾十位同樣來自湯姆斯里弗鎮(zhèn)的罹患癌癥的小孩子——他確信，這絕不是巧合。這些人中很多已經(jīng)離開，永遠的離開，但邁克爾還在，他在等待。他在律師事務所里堅持參加了數(shù)百個委員會會議、記者招待會、戰(zhàn)略研討會。他等待著那些看似遙遙無期的科學調(diào)查結果，其中有一項特別重要——這項調(diào)查要驗證他和他母親是不是錯了，他們是不是無理取鬧，是不是異想天開。那些“專家”們怕是要大吃一驚了吧。

起初，邁克爾和琳達一無所知，如今三十年過去了，他們變得無所不知。和很多人一起——其中有些人甚至素未謀面——吉利克一家共同揭開了湯姆斯河鎮(zhèn)的秘密歷史：漆黑午夜的偷排，光天化日的欺騙，公司的貪婪，和政府的忽視，這是一部黑暗編年史。他們與周圍鄰居的恐懼和偏見斗爭，最終受到人們認可?，F(xiàn)在邁克爾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他的最終目標，就看他能爭取到多少時間，真相終將浮現(xiàn)，他可以再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