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先生很重視背誦詩歌。1979年9月3日，他在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給本科生上第一堂“歷代詩選”課時就說過：“學(xué)生畢業(yè)好比姑娘出嫁，學(xué)校要多陪送些東西。我提一個要求，要多讀、多背，三年后不背熟三百首詩，就不能畢業(yè)。有些學(xué)生不懂詩詞格律，就是因為作品讀得太少，沒有兩只知音的耳朵。司馬相如說過，讀了一千篇賦，就學(xué)會了寫賦?！?/span>

 程先生在背誦詩歌方面為我們做出了榜樣，許多很冷僻的詩歌他也能記住。最讓人佩服的還在于他能隨時引用一些詩歌來說明問題。

 先說上課，他早年在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上“文藝學(xué)”課時，曾以岑參《白雪歌》中的兩句詩“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和新中國成立前的一首云南民歌“大雪紛紛下，柴米要漲價。孩子要吃飯，老兩口要打架”為例，來說明上層貴族與下層窮苦老百姓對于下大雪的感受是迥然不同的。

 后來，他到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任教，仍喜歡以詩歌為例來說明問題。1981年1月11日，他在“古詩今選”的最后一堂課上，特地以蘇軾《王維吳道子畫》中的四句詩“門前兩叢竹，雪節(jié)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shù)，一一皆可尋其源”為例，說明每一片竹葉都有來源，都有依托。“我想，我們寫學(xué)術(shù)論文也是這樣，要言必有據(jù)?！?/span>

 曾經(jīng)有學(xué)生問程先生，為什么他講作品，總能連及許多詩作，而且還隨口而出，背誦如流，每堂課又總會有一兩個精彩的例子，引得滿堂喝彩？程先生回答道：“誰也背不了那么多作品；再說，即使背得下來，也不能絕對自信，說不定就記錯了。那秘密非常簡單——我備了課，今天晚上設(shè)計好，要引哪些作品，先記下來，到課堂上就會應(yīng)付裕如了。每堂課都要準備好一兩個精彩例子，聽的人才會印象深刻?！?/span>

 這個教學(xué)經(jīng)驗實在值得我們當(dāng)教師的學(xué)習(xí)，并付諸教學(xué)實踐。書到用時方恨少，上課時需要舉的生動例子，臨時是想不出來的，主要靠平時積累。

 程先生寫信也喜歡引用詩歌來鼓勵自己的學(xué)生或其他人。他的第一個研究生吳代芳“右派”平反后，被分到高校當(dāng)教師，程先生寫信鼓勵道：“世之人皆云五十年代大學(xué)生，乃今之國寶，況研究生乎？古詩云：‘努力崇明德，隨時愛景光?！ǔ糖Х麜╇m疲憊，固愿觀足下之奔軼絕塵也?！?/span>

 吳代芳說：“這些閃閃發(fā)光的詞句，反映了千帆師對晚輩弟子的厚愛和殷切期望，感人至深?！?/span>

 程先生的書法很好，故有時也將詩寫成條幅或橫幅。他在1993年8月10日的日記中寫道：“方惟深（字子通）《過黯淡灘》：溪流怪石礙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間無妙手，古來何事不由人？志耀先生：憶王荊公激賞方子通此詩，德業(yè)有合詩意，宜書以贈，老無筆力，可愧也。癸酉秋八十翁程千帆?！?/span>

 此詩見于宋龔明之《中吳紀聞》卷三《方子通》條，文中說：“蓋荊公欲行新法，沮之者多，子通之詩，適有契于心，故為其所喜也?！?/span>

 志耀，姓周，是南京鼓樓醫(yī)院泌尿外科專家，曾為程先生成功做過前列腺增生射頻消融手術(shù)，程先生特地將這首詩寫成條幅贈給他，以示感謝。

 1994年春天，程先生還將這首詩寫成條幅贈給他的研究生吳志達，主要是為了鼓勵她勇敢地承擔(dān)起《中華大典·文學(xué)典·明清文學(xué)分典》主編的重任，所以特別強調(diào)了詩中事在人為，任何困難都可以克服的意義。

 1994年夏天，程先生又將這首詩寫給了他的學(xué)生周勃，并作了說明：“方子通此詩，為王介甫所激賞。比喻為文治學(xué)，何莫不然。運用之妙，在一心耳?！?/span>

 周勃是程先生在文藝學(xué)方面的得意門生，早在1956年就發(fā)表了在中國文壇上產(chǎn)生過極大反響的兩篇文章，一篇是《略論形象思維》，一篇是《論現(xiàn)實主義及其在社會主義時代的發(fā)展》，結(jié)果這兩篇文章成了他被打成“右派”的重要依據(jù)。

 平反后，周勃在湖北大學(xué)中文系任教，其專著《永恒的困擾——文藝與倫理關(guān)系論綱》于1992年由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程先生給周勃寫了60多封信，他在信中曾和周勃談到文學(xué)與倫理之間的關(guān)系，并發(fā)表了極其深刻的意見。所以，程先生利用這首詩表達了師生間的論文之樂。

 有些年輕人并非出自程門，程先生也一視同仁，同樣愛用詩來表達自己對其的情感與心愿。

 有位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碩士生赴美留學(xué)，程先生在致函中寫道：“陸放翁詩云：汝去三年歸，我倘未及死。江中有鯉魚，頻寄書一紙。這是一個75歲老人的心愿。祝旅居一切安好！”

 陸游的這首詩題為《送子龍赴吉州掾》，是陸游在送別兒子時，希望他常寄信回家。就是這么一個平常的囑咐，寄托了老父親對兒子的殷切希望。程先生引用這四句詩也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自己同樣的心愿，讀罷頗讓人感動。

 當(dāng)然，程先生也經(jīng)常用前人的詩歌來勉勵與寬慰自己。他的學(xué)生黃瑞云于1976年初冬到東湖邊上去探望程千帆、沈祖棻夫婦，發(fā)現(xiàn)那間簡陋的平房空蕩蕩的，真是家徒四壁，但在一壁的正中卻貼著一張橫幅，是程先生手書的一首小詩：“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移山豈改愚公志，伏櫪寧忘萬里心？”

 1977年6月27日，沈祖棻不幸去世后，該橫幅還掛在墻上，他的學(xué)生吳志達登門看望他，程先生說：“我要先把祖棻的遺著整理出來，不管能不能出版?！庇种钢@幅字說：“這兩句看似熟爛的話，表明我的決心，要把失去的時光奪回來?！?/span>

 程先生晚年體弱多病，不過他仍能用一些前人的詩句來寬慰自己。由于患白內(nèi)障，閱讀不便，在致函友人時，他寫道：“弟日益昏瞀，不能觀細字書，老?；奶疲嗖蛔灾我匀绱?。因思雪堂贊文長老‘山中老宿依然在，架上《楞嚴》已不看’，體會之深，真不可及?！薄把┨谩笔翘K軾在黃州時的室名。

 程先生在另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說：“近數(shù)日來目疾轉(zhuǎn)劇，不能看，不能寫，始知陳寅老詩‘杜老花枝連霧影，米家圖畫滿云煙’之妙也?！背滔壬谧猿暗耐瑫r，還順便談了詩歌鑒賞問題，可見他對詩歌的愛好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