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這句話不是寫給老頑童的，而是寫給我自己的。

寫我對周伯通這個角色的感受。

若要評選《射雕英雄傳》最好看的情節(jié)，我一定會留一票，給郭靖初登桃花島這一段。西毒為侄兒求親，北丐替徒弟做媒，而東邪一女難嫁兩家，才約下比試三場。當世四絕中的三人，竟不待華山論劍之期，就在島上再度聚首。除了寫不盡的絕世武功，更難描畫的是那一種境界——何謂絕代高手，今日才算是真見到了。

目瞪口呆的不僅僅是郭靖，更有初入武俠世界的我們。

但最大的驚喜，還是這個老頑童。

據(jù)文中所述，他被困桃花島前，除了頑皮胡鬧，在江湖上并未闖出什么名頭。不過，縱觀老頑童的前半生，絕不比常人那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天下第一高手的好基友、大理后宮桃色緋聞的男主角、桃花島主打石彈的小伙伴……似這般，才是好聽的故事，入得了金庸這說書人的法眼。

郭靖在石洞中見到周伯通，助他在《碧海潮生曲》誘惑下鎮(zhèn)定心神，也就引來了一場荒唐中有認真的結拜。在此之后，習空明拳，玩雙手互搏四國大交兵，死記硬練《九陰真經(jīng)》……郭靖一身上乘武學，竟有一半于此處得到。

這與周伯通共處的十多天，對于郭靖來說，固然是意義深遠。而金庸所要塑造的周伯通形象，更是于郭靖在桃花島上的這段時光里，境界全出。

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而老頑童一生癖好，在于習武。聽他說要拜郭靖為師，學那降龍十八掌，但又拉不下臉去做洪七公的徒孫，不由失聲笑出。且看他道，“習武練功，滋味無窮。世人愚蠢得緊，有的愛讀書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眾人習武練功，卻正是為了那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爭名邀譽、報怨復仇”，“好勝逞強，欲恃此以橫行天下”，哪想得到有周伯通這樣的人，習武便是習武，絕不帶半點私心雜念。

武功，便是老頑童永遠也玩不厭的游戲。

只不過，他還是要挨王重陽的一段數(shù)說——“學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于著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

重陽真人的這段話，是有道理的，但又不全對。試想那絕頂之境，縱然人跡罕至，但難道只有一條路可走？王重陽和郭靖兩人恨不能相見，一者救世濟人，一者為國為民，走的是一條路子，但周伯通卻另辟蹊徑——

【……“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么瘟疫……每個人都要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來，人人難逃”……

“我?guī)煾绾退瞧邆€弟子天天講究修性養(yǎng)命，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薄?/p>

這是看破生死。

【……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說道：“這只碗只因為中間是空的，才有盛飯的功用，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還能裝甚么飯？”郭靖點點頭，心想：“這道理說來很淺，只是我從未想到過，”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開設門窗，只因為有了四壁中間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實心的，倘若門窗不是有空，磚頭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這么一大堆，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這是體悟玄理。

【他天生的胡鬧頑皮。人家罵他氣他，他并不著惱，愛他寵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夠干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那就再也開心不過?！?/p>

這是天真爛漫。

【原來當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數(shù)次忍耐不住，要沖出洞來與黃藥師拚斗，但轉念一想，總歸不是他的敵手，若是給他打死或是點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陰真經(jīng)》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隱忍，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泊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復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在洞中，過去數(shù)十年的恩怨愛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現(xiàn)，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般聲音互斗，一時心猿意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煩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

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xiàn)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白了他的性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間那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欲則剛，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這么一大把年紀，怎么還在苦思復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雖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貫通，一聲長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

這是放下恩怨愛憎，勝敗榮辱。

讀周伯通，這兩段最為痛快：

【……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里那本書摸出來?！惫缸呱锨叭ィ绞值剿麘阎?，拿出一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jīng)的上卷，下卷經(jīng)文也夾在其中，你有本事就來拿去。”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

周伯通雙手夾住經(jīng)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边^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秉S藥師道：“甚么？”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斗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

天下英雄念茲在茲，日夜魂牽夢縈的《九陰真經(jīng)》，今日就讓它無可追尋好啦……

【……只見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給你打斷雙腿，在這里關了一十五年，本當也打斷你的雙腿，出口惡氣。后來想想，饒了你算了。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shù)罐，請啊請啊……”在這“請啊請啊”四字之下，粘著一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

黃藥師伸手揭起樹葉，卻見葉上連著一根細線，隨手一扯，猛聽得頭頂忽喇喇聲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歐陽鋒見機也快，一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左邊右邊山洞頂上同時掉下幾只瓦罐，兩人滿頭滿腦都淋滿了臭尿……】

東邪西毒，本是五絕中執(zhí)念最深之人，此刻為《九陰真經(jīng)》而糞尿淋頭，也算金庸的小小調侃。

而勝過他們的，卻是周伯通這一片空明的赤子之心：有嗜武成癡，卻也有超然物外。

伯通伯通，自然百通。

只是還有一段“臭史”未放下——

【只聽他喃喃的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郭靖問道：“你說甚么？”周伯通嘆道：“可憐未老頭先白，可憐……”】

似這般寫法，往往為金庸所長。每每于人意料之外處，凌空一筆，又教人心驚。

兩人的故事，后來為一燈所道出，又變成了黃蓉口中，對周伯通無往而不利的緊箍咒。故事本身，是凄艷而曲折的。但我總覺得還是此處寫得好，含蓄而蘊藉。后來的周伯通面對瑛姑，那副逃竄的樣子，已經(jīng)是漫畫式的，失卻了美感。

與瑛姑的一段情，是他一生中唯一糾纏不清的地方。他被毒蛇咬傷，昏迷垂死，喃喃念出這首詞，突然讓人發(fā)現(xiàn)，這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的老頑童，竟然也有一段放不下，說不出的心事——增此一筆，周伯通這個人物，要寫的也都寫出來了。

至周伯通之后，我讀其他的小說，也具有了識別高手的能力，越是怪模怪樣，出人意表，越是超乎眾人之上。其實無非就是因為，落在了我們這幫俗人眼中，把原先返璞歸真的那份赤子之心，看成了怪，看成了與世不容——殊不知，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

且回頭來說老頑童，雖然“中頑童”也算美滿收場，但自下了桃花島，到第三度華山論劍，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老頑童在十五年前略遜四絕一籌，那若是讓他延續(xù)桃花島出石洞后的表現(xiàn)，豈不把壓倒了眾人，更能越過他師兄去。真到了絕頂，想必也沒有什么寫頭了。因此金庸筆鋒一轉，把他變作一個純粹的喜劇角色。

先是讓黃藥師以為郭靖從梅超風手中搶奪來《九陰真經(jīng)》：

【……周伯通向來不理事情的輕重緩急，越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大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便道：“你怎么不知？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里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兒不知道。你還說學通了經(jīng)書之后，從此天下無敵?！惫复篌@，顫聲道：“大哥，我……我?guī)讜r說過？”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薄?/p>

后來在洪七公受傷時，只顧玩耍，無論是下海抓鯊，還是和靈智上人賭斗：

【老頑童為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會，忽道：“有了。郭兄弟，我拉著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惫缸鹁戳x兄，雖不知他的用意，卻就要依言而行。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他，他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一到，我就打暈了提上來，決計傷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鯊魚?！秉S蓉道：“這樣一艘小船，你兩個如此胡鬧，不掀翻了才怪?！敝懿ǖ溃骸靶〈苏茫蹅兙拖潞Ｍ?。”黃蓉道：“那我們師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一會，卻怪洪七公不該被歐陽鋒打傷?！?/p>

……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只見兩人各自圓睜雙眼?；ハ嗟梢暎媸沁B眼皮也不眨一眨，黃蓉見到這情勢，再回想夜行人的說話，己知是彭連虎的奸計，必是他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讓這藏僧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wěn)穩(wěn)絆住，旁人就可分身去對付柯鎮(zhèn)惡了。老頑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又無機心，自不免著了道兒，旁邊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wěn)如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敢動一動，一心要贏靈智上人。】

這時候的老頑童，被寫得一點都不可愛，反而讓人煩得很。

童心是好的，但小孩子并不是都那么好，裝成小孩子的大人更是讓人背上發(fā)冷?？傆X得金庸后來寫這個人物“頑童”的一面，用力過度，得其形而未得其神，更是把老頑童，變成了那“為小兒啼”的老萊子。

說來說去，是他在桃花島上的表現(xiàn)太好，提高了我們對這個角色的期望值。

再糟一點，像狄更斯《荒涼山莊》里的Harold Skimpole先生，一個利用“老小孩”外衣為自己謀利的人，作到了一定境界，就要讓人倒胃口了。

把后期的老頑童寫成這樣，固然有推進情節(jié)（《射雕英雄傳》里那無窮無盡的誤會呦……）的作用，但未免使他虎頭蛇尾，無法達成形象上的統(tǒng)一。我不愿意討厭后來的他，但是實在忍不住。

哈哈，不過老頑童也不會放在心上罷了。

文/彼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