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20 12:01 | 豆瓣： 

從長安城的最開始說起吧，聊聊宇文愷這個人。

宇文愷，鮮卑人。555年出生，612年去世，活了五十七年。他是大貴族、北周宗親——三歲便賜爵雙泉伯，七歲進封安平郡公，邑二千戶。出身武將世家——他的父親宇文貴乃北周大將。宇文貴年少時跟隨老師讀書，曾放下書嘆道：“男兒當提劍汗馬以取公侯，何能如先生為博士也！”宇文愷的哥哥宇文忻也是猛將一枚，他的傳紀排在《隋書》諸臣傳的第四位，甚至在高颎的前面，足見其地位之高。宇文忻是隋文帝楊堅未稱帝前的密友，《隋書》里這樣記載他與楊堅的交情，“高祖龍潛時，與忻情好甚協(xié)，及為丞相，恩顧彌隆。自是以后，每參帷幄，出入臥內(nèi)，禪代之際，忻有力焉。后拜右領(lǐng)軍大將軍，恩顧顧彌重?！?宇文忻曾說：“帝王豈有常乎？相扶即是?！闭驗楸畴x自己的宗族、協(xié)助楊堅奪權(quán)有功，以至于后來楊堅大聚屠殺宇文皇族時，宇文愷得以因為兄長的這層關(guān)系而逃過一劫。（“誅宇文氏，愷初亦在殺中，以其與周本別，兄忻有功于國，使人馳赦之，僅而得免?！保?/p>

宇文愷從小就不喜舞刀弄劍，卻獨愛呆在書房里，“博覽書記，解屬文，多伎藝，號為名父公子”。他走上了與父兄迥異的政治道路—做了一輩子技術(shù)官員。北周大象二年（580年），楊堅任北周宰相后，年僅二十五歲的宇文愷便已被任命為上開府、匠師中大夫，負責(zé)“城郭、宮室據(jù)之制及諸器物度量?！保ā短屏洹肪矶皩⒆鞫妓O(jiān)”）。足以見他當時已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了。進入新朝后，宇文愷先是擔任營宗廟副監(jiān)、太子左庶子。隋開皇二年（582），隋文帝楊堅決定舍棄漢長安故城另造新都，并于當年六月二十三日營建新都詔書，以宇文愷“有妙思”，任命他為營新都副監(jiān)，負責(zé)營造新都“大興”。當時高颎雖然是營新都大監(jiān)，但只負責(zé)營建制度和建設(shè)計劃的制定，至于都城的具體規(guī)劃布局，都是出自宇文愷的手筆。

那年他不過27歲而已。

在古代規(guī)劃新都，并沒有成型的規(guī)劃理論供參考，規(guī)劃者更別提受過完整的建筑和城市規(guī)劃教育?！?a rel="nofollow" >匠人營國》短短的篇章并不夠，《管子·乘馬篇》的思想可用，也僅有一段話而已—“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蹦敲矗瑥睦砟钊绾涡纬伤{圖，從藍圖上又怎樣變出一個恢弘的新都？

二十七歲的宇文愷走上了龍首原。

漢長安城與唐長安城其實相去不遠。城郭坐南朝北，渭河從城北流過，東南側(cè)則是龍首原。長樂宮和未央宮位于最南端，幾乎占去了城市的大半面積，兩者中間用武器庫隔開。長樂宮本是秦始皇留下的興樂宮，劉邦改造一下就自己用了。未央宮的建造則與長樂宮整修同時進行，由蕭何負責(zé)營建。當劉邦因為未央宮規(guī)模太大而假惺惺地發(fā)怒時，蕭何以“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來規(guī)勸，說得劉邦當下妥帖無比。漢長安城十二座城門，八街九陌，宮殿居南，宗廟位于西北，百姓多居于城外的郭中，中軸線則完全不存在，和考工記的營建思想基本是關(guān)系不大了。

隋文帝面對的漢長安城經(jīng)過多年戰(zhàn)亂，早已經(jīng)與廢墟無二致。而且城市與宮殿規(guī)模狹小，不能滿足大一統(tǒng)王朝的需要。不斷南移的渭水是潛在的危險，經(jīng)過八百年歲月而咸鹵不能飲用的水源亦不容忽視。因此，將新都選在漢長安城東北方向的龍首原下，一能繼續(xù)利用長安城的有利位置，二能避開漢長安城的不利因素。

營新都詔書里這樣描述未來的都城所在地龍首原，說那里：“川原秀麗，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定鼎之基永固，無窮之業(yè)在斯?！饼埵自０嗡陌俣嗝?，新都城址選在它的南麓。宇文愷往南看去，正是盛夏時節(jié)，一片秀麗原野鋪陳在他眼前。

漢長安圖以及漢唐長安位置關(guān)系圖 中國文化大學(xué)，《中國歷史地圖》，1980年。

也許是看到了六條東西橫向分布的高坡，宇文愷想起了《周易》。

大興城地勢東南較高，西北較低，高差三十多米。宇文愷將這六條高坡比作乾卦六爻。根據(jù)乾卦的解釋，以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三爻最為重要。因此在九二處置宮室，以當?shù)壑樱痪湃幹冒偎?，以?yīng)君子之數(shù)；九五乃貴地，不能給尋常人居住，因此設(shè)置玄都觀、大興善寺以鎮(zhèn)之。（《唐會要》）若非飽讀詩書，當想不出這樣的規(guī)劃理念——當年主持漢長安城的陽城延乃是軍匠出身，做事但求穩(wěn)妥務(wù)實，漢長安城即是立足現(xiàn)有宮室、結(jié)合地形來規(guī)劃建造。

圖：隋大興城六爻地形 賀從容《古都西安》

因此便有了宮城與皇城。九二位的宮城是為太極宮，與九三位的皇城一起，落在中軸線上。皇城南面有三門，中間的為朱雀門，朱雀門一直往南則是響當當?shù)闹烊复蠼??；食莾?nèi)左宗廟，右社稷，各大中央辦公機構(gòu)集中分布在皇城中。包括：六省——尚書，中書，門下，秘書，殿中，內(nèi)侍?。痪潘隆?，宗正，司農(nóng)，太府，鴻臚，衛(wèi)尉，光祿，太仆，大理寺；一臺——御史臺；四監(jiān)——少府，將作，國子，都水監(jiān)；十八衛(wèi)——左、右衛(wèi)，左、右金吾衛(wèi)，左、右驍衛(wèi)，左、右武衛(wèi)，左、右威衛(wèi)，左、右領(lǐng)軍衛(wèi)，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左、右千牛衛(wèi)，左、右羽林軍衛(wèi)。國子監(jiān)在皇城之南，左、右金吾衛(wèi)在皇城之東、西，左、右羽林軍在玄武門之北。太子的東宮也設(shè)在在皇城內(nèi)。（《唐六典》）

整體營建的順序，是“先筑宮城，次筑皇城，次筑外郭城”。外郭城內(nèi)的坊里則同時分給百姓，由他們自行建筑。大興城的營建僅花了九個月就基本結(jié)束，隋開皇三年三月十八日，隋文帝身著常服走入新都，標志著隋朝正式遷都大興。

圖：隋大興城109坊 辛德勇，《隋唐兩京叢考》

巧思的宇文愷就這樣漂亮利落地完成了自己都城規(guī)劃的首秀。此后他一路順風(fēng)順水，先是疏通渭水，之后官拜萊州刺史，政績也不錯。誰料政治總是比技術(shù)來得復(fù)雜多變得多。兄長宇文忻曾保他一條命，卻也是因為宇文忻被誅殺，宇文愷被朝廷除名，只得賦閑在家。直到朝廷因為魯班故道的修復(fù)工程又喚他主持，他才恢復(fù)仕途。再往后，繼續(xù)主持大工程，諸如修建仁壽宮，并因此官至將作少監(jiān)；負責(zé)修建獨孤皇后的陵墓，深得帝心，恢復(fù)了他的爵位。隋煬帝即位后，宇文愷又被任命為營東都副監(jiān)，在楊素手下做事。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妙手偶得、揮斥方遒的靈秀青年了。他揣測上意，將東都洛陽建得窮極壯麗，哄得楊廣大喜，任命他為工部尚書。

公元607年楊廣北巡期間，宇文愷還為楊廣特意設(shè)計了一座觀風(fēng)行殿。觀風(fēng)行殿以木板為內(nèi)襯，外面覆蓋有畫有城墻的布匹，周長約三公里。士兵們可以在極短時間內(nèi)搭建出一座完整的城池，并能通過輪軸推動城池緩緩移動。由于士兵們的腳被城墻擋住，在戎狄的酋長看來，簡直像是魔法一般，“莫不驚駭”。

然而再多的奇思妙想與如云獎賞，也許能換來一時的安寧，伴隨著他這個前朝遺老在新朝如履薄冰、兢兢業(yè)業(yè)的一生。宇文愷應(yīng)該永遠忘不了二十七歲那年，站在龍首原上目睹的夏日原野。沒有大興，沒有長安，沒有一百零八坊，沒有朱雀門、太極宮。

那是一個多么美妙的夏天，一整片空白靜靜等待他來成就，一切是充滿希望的、浪漫的、夏天。

附：《隋書·卷六十八·列傳第三十三》宇文愷傳節(jié)選

宇文愷，字安樂，杞國公忻之弟也。在周，以功臣子，年三歲，賜爵雙泉伯，七歲，進封安平郡公，邑二千戶。愷少有器局。家世武將，諸兄并以弓馬自達，愷獨好學(xué)，博覽書記，解屬文，多伎藝，號為名父公子。初為千牛，累遷御正中大夫、儀同三司。高祖為丞相，加上開府中大夫。及踐阼，誅宇文氏，愷初亦在殺中，以其與周本別，兄忻有功于國，使人馳赦之，僅而得免。后拜營宗廟副監(jiān)、太子左庶子。廟成，別封甑山縣公，邑千戶。及遷都，上以愷有巧思，詔領(lǐng)營新都副監(jiān)。高颎雖總大綱，凡所規(guī)畫，皆出于愷。后決渭水達河，以通運漕，詔愷總督其事。后拜萊州刺史，甚有能名。兄忻被誅，除名于家，久不得調(diào)。會朝廷以魯班故道久絕不行，令愷修復(fù)之。既而上建仁壽宮，訪可任者，右仆射楊素言愷有巧思，上然之，于是檢校將作大匠。歲余，拜仁壽宮監(jiān)，授儀同三司，尋為將作少監(jiān)。文獻皇后崩，愷與楊素營山陵事，上善之，復(fù)爵安平郡公，邑千戶。煬帝即位，遷都洛陽，以愷為營東都副監(jiān)，尋遷將作大匠。愷揣帝心在宏侈，于是東京制度窮極壯麗。帝大悅之，進位開府，拜工部尚書。及長城之役，詔愷規(guī)度之。時帝北巡，欲夸戎狄，令愷為大帳，其下坐數(shù)千人。帝大悅，賜物千段。又造觀風(fēng)行殿，上容侍衛(wèi)者數(shù)百人，離合為之，下施輪軸，推移倏忽，有若神功。戎狄見之，莫不驚駭。帝彌悅焉，前后賞賚，不可勝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