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來了,又到了第N遍重播“猴樣十足”的六小齡童爺爺版《西游記》的季節(jié)。

圖為浮世繪繪本《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與唐僧 ,繪本作者為日本江戶時代末期著名浮世繪畫家月岡芳年。

日本在2006年拍攝的《西游記》以惡搞博得眼球,開播首集就創(chuàng)下29.2%的收視率。

暑假來了,又到了第N遍重播“猴樣十足”的六小齡童爺爺版《西游記》的季節(jié)。
作為每到暑期最大的消遣項目,86版《西游記》基本忠實原著,只有少量情節(jié)削減。但隨著時代變遷,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三打白骨精”和“女兒國奇遇”,別說是看著六小齡童爺爺演的“美猴王”長大的大人們,就連還沒看過幾遍的孩子們也受不了各種妖怪無限重復的“刷臉”行為了。
而這個夏天,這部精彩紛呈的神話小說已經(jīng)不再只限于說著“白龍馬,蹄兒朝西,馱著唐三藏跟著三徒弟”這個經(jīng)典的組合故事:這邊廂,講述唐僧還是小孩兒時的電影《大圣歸來》讓許多觀眾直呼看到了“國產(chǎn)動漫的希望”;那邊廂,美國AMC電視網(wǎng)打造的美版《西游記》(Into the Badlands)放出了最新預告片,吳彥祖飾演的男主角Sunny大耍拳腳,看上去功夫了得。盡管劇情已經(jīng)被改成由他和一個小男孩尋找西方極樂世界,但只要是沾上了《西游記》的邊,還是讓不少國人們對這部美劇頗為期待。
事實上,作為中國最家喻戶曉的神話傳說,“西游記”也是全球最為著名和最受歡迎的中國故事,許多國家都對它進行過改編和拍攝。
比如在日本,以西游記為主題的文藝樣式包括電視、電影、動漫、木偶、游戲等,其中僅電視劇就已出現(xiàn)了四個版本,2006年富士通電視臺的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首集便創(chuàng)下29.2%的收視率;美國NBC電視臺2001年便制作了The Monkey King(《猴王》);同年元旦,德國在Super RTL電視臺播出與美國合作的電視劇《美猴王》,贏得廣泛好評。
除了各類改編,在世界各地,美猴王(Monkey King)的大名,也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北京申辦2008奧運會成功后,西方媒體普遍猜測孫悟空將成為這屆奧運會的吉祥物;在“福娃”揭曉之后,英國BBC依然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推出一部以“孫悟空鳥巢取經(jīng)”為主線的動漫片,表達他們對美猴王的情有獨鐘。
周邊國家最先翻譯
看重佛教啟示
在對《西游記》的改編上,東西方都曾有過大的變動。日本2006年版的電視劇版《西游記》里的唐僧就變成了女星客串,美國、德國等國家更是直接將劇名改成了《猴王》和《美猴王》。除了劇情不同,如何塑造故事中的幾個主角成了改編的重點,這首先就涉及到如何理解這個神話故事。當然,在這點上,《西游記》在東方的盛行要遠早于西方。
在日本飛鳥時期(唐貞觀年間),玄奘赴印度取經(jīng)的故事就傳到了東瀛之國;而當明世德堂本《西游記》在華刊行后,日本在第一時間就出現(xiàn)了刊本。江戶時代的寶歷八年(1758),日本著名小說家西田維則著手《通俗西游記》(共五編三十一卷)的翻譯工作,這一工作經(jīng)過前后三代人、歷時74年的努力,到天保二年(1831)宣告完成;而由西田維則等人參加翻譯的另一譯本《繪本西游記》(共四卷),則從文化三年(1806)至天保八年(1837)完成,并在明治時代一再重印。
1758年,日本小說家西田維則開始著手將百回本《西游記》翻譯為日文,日本版《通俗西游記》至現(xiàn)代已累計有30余種日文譯本。
而在朝鮮,早在元朝末年,“西游記”的故事便已婦孺皆知。據(jù)韓國學者的研究,當時朝鮮王朝的漢語課本《樸通事諺解》中,就已提及“西游記”的故事,并有“十萬八千里途程,正是瘦禽也飛不到,壯馬也實勞蹄,這般遠田地里,經(jīng)多少風寒暑濕,受多少日炙風吹,過多少惡山險水難路,見多少怪物妖精侵他,撞多少猛虎毒蟲定害,逢多少惡物刁蹶”這樣的文字。
在中國文化的輻射下,“西游記”的故事順理成章地流傳到周邊國家。
1721年前后,蒙古語言學家阿拉納完成蒙文首譯本《西游記》。阿拉納進行了符合蒙古傳統(tǒng)的佛教教義闡釋,讓后期的抄書者將之奉為一本佛教啟示錄;目前蒙古烏蘭巴托所藏的13種 《西游記》早期蒙文手抄本中,有一個譯本直接題為“Tangsang-blama”(即“唐僧喇嘛”),內(nèi)容則幾乎是玄奘一個人的故事。
東南亞諸國對于西游記故事的詮釋也同樣深受佛教的影響。它構成了一種宗教景觀,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那就是對“唐太宗游地府”異乎尋常的興趣:早在19世紀末,此間所盛傳的5種西游故事中,有3種是專門敘述唐太宗的;此后,不少譯本都是從原著中抽取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zhèn)鬼,唐太宗地府還魂”)單獨發(fā)行。這些譯本都忠實地反映了原文最微末的細節(jié),尤其是關于十八層地獄和各種刑罰的敘述,還特別添加了旁白與注釋,向讀者進行對于罪惡與因果報應的說教。
西方喜歡引進獵奇片段
直到19世紀晚期,西游記的故事才傳入西方。但從一開始,進入西方文明的《西游記》就變了味道。
中國領邦對《西游記》的引進基本上是比較全面和整體的介紹,甚至力圖翻譯原著;而在西方,則是選擇較為獵奇的片段式引介。
1895年,上海北華捷報社(N.C.Herald)出版了塞繆爾·伍德布里奇(Samuel I. Woodbridge)翻譯的小冊子《金角龍王,皇帝游地府》,這可能是西游記文本最早的西文譯作;1901年,倫敦威廉海涅曼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學簡史》第十冊、漢學家翟理士的《中國文學史》中,出現(xiàn)了對《西游記》一書和唐僧、孫悟空等人物的簡要介紹,并有對“五行山下定心猿”與“靈山證佛”這兩節(jié)的翻譯。
此后不同西方漢學家關于中國文學的研究著作,都有對于《西游記》的介紹及片段譯文。比如倫敦G.G.哈拉普有限公司于1922年出版的、倭訥編著的《中國神話與傳說》,第十六章為“猴子如何成神”,在介紹《西游記》主要情節(jié)時,還配了“黑河妖孽擒僧去”與“五圣成真”兩幅插圖;德國漢學家衛(wèi)禮賢(Richard Wilhelm)編著的《中國神話故事集》,其中第十七篇“楊二郎”,第十八篇“哪吒”,第六十九篇“江流和尚”,第七十四篇“猿猴孫悟空”,均為對《西游記》原著的綜合譯述。
1931年,上?;浇涛膶W會出版了蒂莫西·理查德(Timothy Richard)的譯著《三國演義與圣僧天國之行》,《西游記》被稱為“一部偉大的中國諷喻史詩”,構成了該書的后半部分(第115-265頁);差不多同一時間(1930年),倫敦約翰`. J. 默里出版社及紐約E. P. 達頓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了海倫·M. 海斯(Helen M. Hayes)的英語選譯本,該書作為《東方知識叢書》的一部分,書名為《佛教徒的天路歷程:西游記》。
然而,讓“西游記”這個故事在西方世界廣為流傳,最終要歸功于美國人亞瑟·韋利(Arthur Waley)的英譯本《Monkey》。該譯本1942年由紐約艾倫與昂溫出版公司出版,內(nèi)容包括原書中的三十回(第一至第十五回、第十八至十九回、第二十二回、第三十七至三十九回、第四十四至第四十九回、第九十八至一百回),書前還譯有胡適關于《西游記》的考證文章。
在序言中,韋利以西方人的視角追索了這個“中國寓言”,指出唐僧代表“普通人”,孫悟空代表“天才”,豬八戒代表“肉體的欲望”,沙僧代表“誠”——這些論述至今在西方還頗有影響。韋利還在1944年推出了專門針對兒童的《猴子歷險記》,并附有庫爾特·威斯(Kurt Wiese)所繪的插圖。
由于韋利對原著進行了大量刪減和省略,學界普遍認為亞瑟·韋利的節(jié)譯本“未能足譯”或“不忠實于原文”;而在余國藩的英文全譯本《西游記》1977年出版之后,韋利譯本在大眾心中的地位也明顯下降。但毋庸置疑的是,韋利的《Monkey》,對于西游記故事在西方世界的流行具有重大的意義——在他的版本出現(xiàn)后,西方諸國競相轉譯,《西游記》順勢登上了各國的大百科全書:英國大百科全書將《西游記》稱為“中國一部最珍貴的神奇小說”,美國大百科全書將其定位為“一部具有豐富內(nèi)容和光輝思想的神話小說”,法國大百科全書表示“全書故事的描寫充滿幽默和風趣,給讀者以濃厚的興味”,而德國邁耶大百科全書則認為,“吳承恩撰寫的幽默小說《西游記》,里面寫到儒、釋、道三教,包含著深刻的內(nèi)容,它是一部寓有反抗封建統(tǒng)治意義的神話作品。”
到底誰是男一號?
對于“西游記”整體故事的看法東西方顯然有差異,而對這個神話故事中第一男主角的認定東西方更是迥然不同。
如果說在“東土”之上,唐僧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主角;那么在遙遠的西方,孫悟空則成了絕對吸引眼球的“男一號”。
在韋利的譯本之后,西方各國的《西游記》譯作,均以“猴”或“猴王”為題:比如喬吉特·博納與瑪麗亞·尼爾斯的德文百回選譯本《猴子取經(jīng)記》;塔杜什·茲比科斯基的波蘭文譯本書《猴子造反》;捷克百回選譯本書《猴王》……這其實很好理解,孫悟空這個神通廣大、智勇雙全的猴子,很容易得到“個人主義”或“英雄主義”的讀解,因此在西方能激起強烈的共鳴。
值得一提的是法國在誰是第一男主角這事兒上貢獻了一個小小的例外——由蘇利?!さ隆つ剩℅eorge Soulié de Morant)翻譯的《西游記》法譯本書名為《猴與豬:神魔歷險記》——豬八戒受到了法國人的特別重視(是因為法國人比較注重吃么?),還是沒有唐僧什么事兒。
以孫悟空作為切口,西方人沒有墜入《西游記》繁復而神秘的宗教意象,而是迅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故事中的反諷意味和對“人性”的探討。
曾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文系任教的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在其《中國古典小說導論》中指出,《西游記》中的人物,或多或少地建構了一個欲望的世界,甚至連孫悟空這一“空”的代言人,也有“根深蒂固的人性”,因此他的超脫“實際上也是虛假的”;而蒲安迪(Andrew H. Plaks)在《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論述《西游記》,也將宗教矛盾歸結為作者對反諷手法有意識的運用,“神圣者和滑稽者的聯(lián)系正是辯證關系的兩極”。
因此可以說,《西游記》這個傳統(tǒng)的中國故事,在“近代的意義”上被歸入了“世界”的文化圈,但這樣一來,其他國家對這個神話故事和其中角色的演繹就由不得中國人自己了。
比如美國NBC電視臺的《The Monkey King》(《猴王》),雖然還保留著唐僧師徒四人及眾多的中國元素,但文化精神和價值追求與原著相去甚遠;而日本更在“西游記”的故事中融入自己的民族文化特征,生產(chǎn)出種種“變異”的西游動漫作品,對此,也有中國學者提出批評,認為這些海外作品“篡改”甚至“丑化”了中國的神話故事。
其實這又何必呢?不說外國人,時至今日,中國人自己對于《西游記》的當代演繹——比如周星馳的電影《大話西游》、今何在的《悟空傳》,也都得出了“正統(tǒng)意義”以外的屬于自己的解讀。并且《西游記》本身,又何嘗不是對玄奘取經(jīng)的顛覆性解構和創(chuàng)造性戲說?《西游記》給出的恰恰不是文本之內(nèi)的精彩,它傳承的正是一種“戲說之中有大道”的藝術方式。
《大圣歸來》的好評和成功,也正說明,對于經(jīng)典有理有據(jù)的延伸不是“篡改”,《西游記》是一泉活水,而不是紋絲不動的泥潭。像《西游記》這樣成功“世界化”的中國故事,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本文參考及引用了許多學者的研究文獻,包括王麗娜的《<西游記>在海外》,李舜華的《東方與西方:異域視野中的<西游記>》,李萍、李慶本的<西游記>的域外傳播及其啟示》, 郝稷的《再造西游:亞瑟·韋利對<西游記>的再創(chuàng)性翻譯》,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