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jīng)》是我國古代典籍中的一部奇書,內(nèi)容荒誕怪異,形式簡短散亂,卻冠以經(jīng)典之名,可見它的價值和后世對它的重視。《山海經(jīng)》成書自戰(zhàn)國至漢初,薈萃了地理輿圖、神話傳說、土風(fēng)異俗,不僅是中國最早關(guān)于地理學(xué)、博物學(xué)、方志學(xué)、風(fēng)俗學(xué)與神話的小百科全書,而且就其內(nèi)容與文化特征看,可以說是中國海洋文化的開山之作。 人類在地球上生息蕃衍數(shù)十萬年,地球的歷史要早得更多。“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地球早期曾是一片汪洋,如中國有大禹治水,西方有諾亞方舟的故事。悠悠逝川,滄海桑田,生死歷劫,豈獨人世?麻姑說她三次看到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乃是穿越時間隧道對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一種觀照。“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莊子·秋水》)大海浩瀚的動態(tài)意象,是人類窺察宏觀世界的一個全方位視角,也是人類精神世界與想象空間的一方無垠天地,更是人類對于自然、社會以及生命軌跡與命運循環(huán)的一種宏觀解讀。 《山海經(jīng)》成書年代正流行筆記散文,無論是諸子的語錄體,或是“斷爛朝報”式的史傳文本,都由短制匯集成宏篇?!渡胶=?jīng)》取材于談山說海,獵奇搜逸,與道聽途說、街談巷議的稗官小說相類,至今有些地區(qū)尚把閑話聊天稱作“山海經(jīng)”。流傳既久,積累日富,有人加以整理輯錄,便有了這樣一部不同凡俗的奇書?!渡胶=?jīng)》記載了約四十個方國,五百五十座山,三百條水道,一百多個歷史傳說人物,四百多種神奇鳥獸,共三萬言十八卷。前五卷為山經(jīng),中八卷為海經(jīng),后四卷為大荒經(jīng),最后一卷為海內(nèi)經(jīng),其時空縱深幾達于無限,可謂集上古傳說文化之大成。海經(jīng)篇幅最多,山經(jīng)也寫到江河與海,大荒經(jīng)與海經(jīng)并無區(qū)別,海內(nèi)奇觀與海外奇聞是著眼重點??梢哉f,《山海經(jīng)》乃是中國古代第一部寫海洋的經(jīng)典,反映古代先民對于海洋的認知、好奇、探索與向往,體現(xiàn)了強烈的人文精神和鮮明、濃郁的海洋文化特色。 一、《山海經(jīng)》是中國古代第一部寫海洋的經(jīng)典 《山海經(jīng)》雖說是山經(jīng)、海經(jīng),其實是以人為本,山海為背景,記述古代先民生活與生存環(huán)境的經(jīng)典,是中國古代第一部寫海洋的經(jīng)典。中國最早記錄歷史的文獻《尚書》,相傳由孔子編定,所載史事從堯開始,距今已五千年,多語焉不詳,海外則付闕如?!渡胶=?jīng)》對這一段漫長時空的人類生活、勞作、生存環(huán)境、風(fēng)尚習(xí)俗與意識形態(tài)作全方位、多側(cè)面的觀照,填補了長達幾千年的歷史空白。 首先,它以山海為坐標,確定人類生存的三維空間。山經(jīng)分東西南北中;海經(jīng)分海外與海內(nèi),分東西南北;大荒經(jīng)亦有東西南北四至,遠至人類尚未到達和發(fā)現(xiàn)的區(qū)域,多在海外。中國古代以海岸為軸線劃分海內(nèi)和海外。劉邦《大風(fēng)歌》云:“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焙M饧椿?,不服王化,不受管轄,連李白也說“煙濤微茫信難求”,大陸的帝王把這一塊交給神仙去管領(lǐng)了。而《山海經(jīng)》卻把眼光從海內(nèi)延伸到海外以及大荒。原來這海外還有海外,分布著眾多方國,眾多民族,許多土風(fēng)異俗、奇談佚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使人大開眼界。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山海經(jīng)》在描述這些方國風(fēng)土人情的同時,特別注意其自然氣候與生存環(huán)境。如:“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fēng)雨是謁?!?《大荒北經(jīng)》)此神叫燭龍,他的眼睛張合,便是晝夜,不寢不息,只以風(fēng)雨為食。這分明就是大海恒動不息的形象,渲染出晦明變化的海洋性氣候?!坝恤~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fù)蘇。風(fēng)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大荒西經(jīng)》)毛澤東詞云:“人或為魚鱉”,淹溺的人變魚,這種奇思誕想,自然與海洋有關(guān)?!捌湎掠腥跛疁Y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薄皦勐檎o影,疾呼無響。爰有大暑,不可以往?!边@壽麻之國分明是在赤道,陽光直射,正立無影,酷熱無風(fēng),大聲呼喚也聽不見。 其次,它以國別為標界,勾勒出一幅古老的世界輿圖,重點是山志與海洋志。尤以海洋志具體、生動、鮮明,在古代典籍中獨樹一幟。諺云:“十里不同風(fēng),百里不同俗。”遠古時代,山海阻隔,交通不便,人們老死一隅,絕少往來,不僅形貌服飾各異,風(fēng)俗習(xí)慣更大相徑庭。至于“國”的概念,中國古代或指諸侯封地,或?qū)V赋且嘏c某一地域。《山海經(jīng)》所列舉四十方國,多在海外?!皽婧T旅髦橛袦I,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詩)海外殊域,煙波浩渺,云氣怗鲉,自然使人浮想聯(lián)翩。其取名特點,一是取體形服飾之異相,如長股國:“長股之國在雄常北,被發(fā)。一曰長腳?!?《海外西經(jīng)》)周饒國:“其為人短小,冠帶。”(《海外南經(jīng)》)人的個子高矮也是一方水土使然,今日的東北人與廣東人猶此。又如女子國:“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苯裰λ笞?,尚有“女兒國”習(xí)俗,在風(fēng)光秀麗的瀘沽湖畔聚族而居,實行走婚制。結(jié)匈國與女子國相似,“其為人結(jié)匈”。(《海外南經(jīng)》)凸出的結(jié)形物或塊狀物,指女子胸乳,由此可窺見氏族母系社會的面影。其它諸如深目國“為人深目”,聶耳國“為人兩手聶其耳”,(《海外北經(jīng)》)玄股國“其為人黑股”,毛民國“為人身生毛”,(《海外東經(jīng)》)梟陽國“其為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則笑”,(《海內(nèi)南經(jīng)》)深目大耳,黑股長唇,都是指某些部族突出的形體特征。二是取生產(chǎn)與生活的特點。如長臂國:“捕魚水中,兩手各操一魚。”窣國:“其為人黃,能操弓射蛇?!?《海外南經(jīng)》)大人國:“為人大,坐而削船?!?《海外東經(jīng)》)“有因民國,勾姓,黍食?!?《大荒東經(jīng)》)狩獵、捕魚、藝黍乃原始先民基本的生產(chǎn)活動,至于刳木為船,當(dāng)是進入了較高層次。在當(dāng)時社會條件下,由于工具簡陋,往往勞而無獲,故有勞民國:“為人手足面目盡黑?!?《海外東經(jīng)》)膚色黧黑當(dāng)是由于終年日曬雨淋所致,與《詩經(jīng)》“民亦勞止”略同。三是取部族圖騰的徽記。原始部落為了增強凝聚力,都有圖騰作徽記,圖騰多為動物的形象,以示威武兇猛,對其它部族有威懾力。如:“東方句藝鳥身人面,乘兩龍?!薄俺栔龋裨惶靺?,是為水伯……其為獸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背青黃”(《海外東經(jīng)》)?!氨娜嗣?,乘兩龍?!薄皷|海中有流波山,人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必風(fēng)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大荒東經(jīng)》)以上這些都是圖騰形象,其種種異相,與其部族生存環(huán)境、宗教信仰有關(guān),且與海有淵源,如人面魚身的氐人,八首人面的天吳,乘兩龍的冰夷,都是濱海部族。夔,孔子在《論語》中曾提到過它;“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想是被黃帝部族征服,說明黃帝部族的勢力已達于海隅,海洋成為人類必須面對的新課題。 再次,以部族的風(fēng)俗習(xí)慣為標識,反映當(dāng)時人類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與艱苦的生活境遇,著眼點多在海邊與海外。如:黑齒國“為人黑齒,食稻啖蛇”。玄股國“衣魚食鷗,兩鳥夾之”。(《海外東經(jīng)》)這些部族聚居水澤海邊,“兩鳥夾之”相當(dāng)于漁民馴養(yǎng)的鷺鷥。煊頭國“其為人,人面有翼,鳥喙,方捕魚。”(《海外南經(jīng)》)“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海內(nèi)北經(jīng)》)《山海經(jīng)》中多有關(guān)蛇的描寫,如“北方禺疆,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夸父國在聶耳東,其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海外北經(jīng)》)這些蛇并非裝飾品,而是狩獵物。海邊水澤濕地,蛇較易捕得,啖食之余便加以豢養(yǎng)?!渡胶=?jīng)》中多處寫到“乘兩龍”,“踐兩蛇”,當(dāng)是獨木舟或木筏,往來海上,便有踐蛇乘龍的感覺。而山林中最威猛者莫過于虎,常作為一些部族的圖騰,如:“北海之內(nèi),有山一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虎。”(《海內(nèi)經(jīng)》)“聶耳之國在無腸國東,使兩文虎……兩虎在其東?!薄氨焙?nèi)有青獸焉,狀如虎,名曰羅羅?!?《海外北經(jīng)》)虎為百獸之王,今云南的某些少數(shù)民族稱虎為“羅羅”,一部分彝族人還認為自己是虎的后代,自稱羅羅人。無論是飼蛇或畫虎,都無法掩飾原始人類生存窘境。他們以樹皮為衣(《海外西經(jīng)·肅慎國》),以木葉為食(《大荒南經(jīng)·盈民國》),饑餓時甚至食人,如:“窮奇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海內(nèi)北經(jīng)》)由于缺衣少食,部族人丁不旺,“無垴之國在長股東,為人無垴。”(《海外北經(jīng)》)無垴即無繼,沒有后嗣,后嗣都夭折了?!渡胶=?jīng)》多處提到“十日”,天上有十個太陽,長時間干旱不雨。夸父逐日與羲和浴日的故事(見《海外北經(jīng)》和《大荒南經(jīng)》)并非想象中那幺浪漫,簡直可以說是悲壯。在部族與部族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爭與掠奪,著名的有黃帝戰(zhàn)蚩尤的故事(《大荒北經(jīng)》)、禹殺相柳的故事(《海外北經(jīng)》)。黃帝與蚩尤在風(fēng)雨中作戰(zhàn),風(fēng)雨象征戰(zhàn)爭的酷烈程度;禹殺相柳,血流遍野,乃至不宜種植。蚩尤與相柳都是南方海邊部族,相柳是水神共工下屬,傳說海邊尚存共工之臺。雖然海闊天空,卻是走投無路?!百E負之臣曰?!塾糜嬭糁鑼僦剑淦溆易?,反縛兩手,系之山上木?!?《海內(nèi)西經(jīng)》)“柔利國在一目東,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海外北經(jīng)》)戰(zhàn)敗部族成為奴隸的命運十分悲慘,不但拷鐐加鎖,而且去手砍足,任人宰割。形天則是其中勇于抗?fàn)?、不甘屈服的一個:“形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海外西經(jīng)》)這無頭而操干戚以舞的形天,表達了廣大奴隸們的求生意志與不死精神。形天炎帝族,居海邊。魚類也有乳目臍口的,如螃蟹。瞧這形天的形象不正像舉螯橫行海邊的巨蟹幺! 二、《山海經(jīng)》是一部搜集中國古代社會早期文化的經(jīng)典 文化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中國古代社會早期尚處于文化幼年期,蒙昧與半蒙昧狀態(tài):結(jié)繩記事,劃地作畫,執(zhí)牛耳而歌,仿百獸舞。但人類畢竟已邁出歷史性的一步,脫離野蠻,走向文明。由于年代久遠,人類早期文化遺存多已湮沒,考古發(fā)掘只是吉光片羽,未窺全豹。《山海經(jīng)》則是最早而且比較全面地鲾集中國古代社會早期文化的一部經(jīng)典,其文化價值高于同時期的相關(guān)著作。茲略舉數(shù)端: 1.《山海經(jīng)》已有關(guān)于人類佩戴飾物的記載,多處寫到玉:“泰山,其上多玉?!?《東山經(jīng)》)“竹山……其中多水玉。”(《西山經(jīng)》)“夏后啟于此舞九代……佩玉璜。”(《海外西經(jīng)》)“其十四神皆彘身而戴玉?!?《北次三經(jīng)》)玉是石之美者,先民常以玉作器皿,為飾物。他們不但佩玉,而且佩戴一切可以炫美的裝飾品,如:“其名曰旋龜,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聾。”“基山,有獸焉,其狀如羊,九尾四耳……佩之不畏。”(《南山經(jīng)》)這些飾物既美觀又實用,自然樂于佩戴。而玉不產(chǎn)于海,便產(chǎn)于山,采集頗為不易。中國是玉文化最發(fā)達的國家,漢字中以玉為偏旁的字多達百余,歷代玉器飾物品種數(shù)以萬計,美侖美奐?!皭勖乐?,人皆有之。”孟子認為是人性的表現(xiàn),其實乃是一種文化心理,與物質(zhì)生產(chǎn)同步,與風(fēng)俗習(xí)慣同構(gòu),反映人類最初的審美自覺,《山海經(jīng)》對此作了珍貴的記錄。 2.《山海經(jīng)》記述了原始的歌舞。歌舞本乎情性,伴人類勞作而產(chǎn)生,出于自娛和娛人的需要。如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詩序》)夏禹的兒子夏啟是中國傳說中的歌舞之神,他左手操翳,右手操環(huán),在大樂之野舞九代。九代原是天宮的樂舞,是他到天帝那兒作客偷來的。(《海外西經(jīng)》)揭開其神秘面紗,可以想見原始先民集體載歌載舞的情景,如今非洲與拉丁美洲一些部落還保留此種古老風(fēng)習(xí)。中國古籍中有《九韶》,《楚辭》中有《九歌》、《九章》、《九辯》,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淵源關(guān)系。此外,黃帝以夔皮為鼓,刑天操干戚以舞,女丑尸“以右手鄣其面”,雷神“鼓其腹則雷”,都可以見到原始歌舞的某種跡象?!白H谏娱L琴,是處搖山,始作樂風(fēng)?!?《大荒西經(jīng)》)長琴是中國原始音樂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皸n陽國在北朐之西,其為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則笑,左手操管。”(《海內(nèi)南經(jīng)》)大嘴,反踵,善于表情,是歌舞者天賦,其左手所執(zhí)之管,便是樂器。《山海經(jīng)》關(guān)于 踵國(《海外南經(jīng)》)、交脛國(《海外北經(jīng)》)的記載,著眼其腿部形體特征, 踵、交脛都是原始樂舞。 3.《山海經(jīng)》記載了不同地域的數(shù)百種奇禽異獸,具體描繪其形態(tài)特征與生長環(huán)境。獸類有猩猩、白猿、九尾狐、彘、象、羚羊、耗牛、熊羆、麝虎、豹、麋、鹿、天狗、猙、獾、橐駝、犰猞等百十種;禽類有鳳凰、尸鳩、鸞鳥、比翼鳥、三青鳥、蒾 、鮕、黃鳥、鴣苧鳥、駕鳥、鴆、鵒、三足鳥、五彩鳥、狂鳥、玄鳥等百十種。《山海經(jīng)》圖文并茂,觀察精細,描繪生動,雖或有夸張,卻大致可信。如:“鹿臺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雄雞而人面,名曰鳧,其鳴自叫也,見則有兵?!?《西次二經(jīng)》)“翠山,其鳥多,其狀如鵲,赤黑而二首四足,可以御火?!?《西山經(jīng)》)所謂“人面”,當(dāng)時人類蓬頭垢面,瘦臉尖腮,自與禽鳥無異;二首四足蓋是對禽,比翼鳥、鴛鴦、燕子之類,并頸比翼,形影不離。魚類則有:赤鮭、鲇魚、膾魚、文鰩魚,冉遺魚、滑魚、 魚、踦踦魚、珠魚、豪魚、飛魚、鮫魚、文魚、修辟魚等百十種,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guān),如:鲇魚,“見則天下大旱”;鳋魚,“動則其邑有大兵”;文鰩魚食之能治狂疾;食玭魚可以治贅疣;诐魚可以消腫,豪魚、修辟魚對治白癬有療效,雖未獲科學(xué)驗證,卻并非無稽之談。其它尚有爬蟲類、貝類等等。草木則從略,與山水結(jié)合,如荊山、葛山、神 之山、翠山、竹山、松果之山、華山、豐山、榮山、空桑之山……中國向來有格物致知的傳統(tǒng), 孔子說過:“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薄抖Y記》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可是中國人又重道德,貴虛無,老子主張棄圣絕智,莊子認為“外物不可必”,“無用之為大用”,后世更注重性命義理之學(xué),這也許是中國科技不甚發(fā)達的原因之一。從這一角度看《山海經(jīng)》,就不僅有博物學(xué)的內(nèi)涵,而且有認識論的意義。西晉張華的《博物志》是中國第一部較完整的博物學(xué)著作,淵源則來自《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開中國植物學(xué)、動物學(xué)先河,格物致知,是一切文化的源頭。 三、《山海經(jīng)》又是一部蘊含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原生態(tài)素材的經(jīng)典 中國北部多山,南部瀕海,北部民風(fēng)渾厚,祟尚質(zhì)實;南部民風(fēng)機智,誕于幻想?!对娊?jīng)》、《楚辭》提供了不同模板,山與海,同樣是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之源?!渡胶=?jīng)》蘊含大量文學(xué)藝術(shù)的原生態(tài)素材與廣闊的聯(lián)想空間,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據(jù)《樂府解題》說:伯牙學(xué)琴于成連先生,三年不成。后隨成連至東海蓬萊山,聞海水澎湃,群鳥悲號之聲,心有所感,乃援琴而歌。從此琴藝大進。司馬遷寫《史記》遍歷名山大川,乃有了大胸襟、大境界,完成“究天人之際”的大著作。把山、海作為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的源頭,《山海經(jīng)》是源頭的上游作品,有不少是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的原生態(tài)素材,對歷代的筆記、小說、詩歌、戲劇乃至繪畫、雕塑發(fā)生久遠而深刻的影響。 1.神話傳說?!渡胶=?jīng)》記述的著名神話傳說有黃帝蚩尤的故事,西王母的故事,夸父逐日的故事,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形天舞干戚的故事,夏后啟的故事,女英娥皇的故事,嫦娥的故事,羲和的故事等等。這些故事在后世大都耳熟能詳,成為二度創(chuàng)作、三度創(chuàng)作的素材?!皯?yīng)龍?zhí)幠蠘O,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fù)上。故下數(shù)旱,旱而為應(yīng)龍之狀,乃得大雨?!?《大荒東經(jīng)》)應(yīng)龍是傳說中黃帝戰(zhàn)勝蚩尤的得力幫手,又輔佐大禹治水,以尾畫地,疏浚洪水人海。后來去了南方,故南方多雨,未到之處則常常發(fā)生干旱,民間乃仿應(yīng)龍之狀祈雨,便是龍王傳說與龍王廟的由來?!妒霎愑洝罚骸膀郧昊癁辇垼埼灏倌昊癁榻驱?,千年化為應(yīng)龍?!薄痘缸有抡摗罚骸跋蚯笥晁詾橥笼堈?,何也?曰:龍見者,輒有風(fēng)雨興起以送迎之,故緣其象類而為之?!饼埼幕谥袊耖g極為普遍深入,敷演為民歌、故事、戲劇,進入風(fēng)俗祭祀領(lǐng)域,應(yīng)溯源于《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所列舉的天神系列,既是自然神,又是人格神,往往與歷史糾合,界乎天人之間,也有不少離經(jīng)叛道之處,如關(guān)于馬首龍身神、彘身人首神、人面牛身神、人面三首神、豕身人面十六神、龍身鳥首神等等,均不見經(jīng)傳,是神仙系列之異端,與后世的神魔小說《封神榜》、《西游記》、《平妖傳》等一脈相承。著名話本小說《鏡花緣》寫海外列國的奇風(fēng)異俗、人物掌故,于《山海經(jīng)》已見端倪。中國各民族品類龐雜、內(nèi)容離奇的民間故事,有一些也自《山海經(jīng)》脫胎而來。 2.名物?!渡胶=?jīng)》是一部記載名物的書,一些名物常被后世文學(xué)作品襲用,由實指而泛化為文化概念和文學(xué)意象,受到更多作家詩人青睞,也為讀者普遍認同。地名如:玉山、丹山、荊山、崦嵫、昆侖、流沙、赤水、蓬萊、瀟湘、洞庭、大荒等;人名如:西王母、形天、嫦娥、江妃、夸父、祝融、羲和、冰夷、少昊等;鳥獸名如:封豕、長蛇、青鳥、玄烏、白鹿、乘黃、精衛(wèi)、天馬、鸞鳥、鳳凰、燭龍、橐駝等。這些名物的詩化、文學(xué)化有一個發(fā)展過程。如西王母與青鳥,最初在《山海經(jīng)》的記載中是:“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西次三經(jīng)》)“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海內(nèi)北經(jīng)》)到了《穆天子傳》,便成為一個雍容平和、能唱歌謠的女人。而《漢武內(nèi)傳》里,她又演變?yōu)槿菝步^世、儀態(tài)萬方的女神。不過,詩人們卻更愿意把她作為愛情的象征看待,青鳥也就成了傳遞愛情的信使。以唐詩為例:“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李商隱)“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杜甫)“王母相留不放回,偶然沉醉臥瑤臺。”(曹唐)“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李商隱)“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杜甫)“青鳥新兆去,白馬故人來?!?駱賓王)“符因青鳥送,囊用絳紗縫?!?李賀)……這里明顯可以看出有一個物化(神化)到人化的發(fā)展過程,一些與人接近的草木鳥獸、山川名物是最好的催化劑與載體?!俺煸朴杲杂型小?李商隱詩),盡管有學(xué)者把《山海經(jīng)》當(dāng)作一部巫書或地理書看待,也并不否認它有較高的文學(xué)價值,書中的山水云雨、奇禽怪獸、民風(fēng)土俗、人物故事均蘊含濃郁的文學(xué)因素,是值得珍視的原生態(tài)文學(xué)素材。 3.人文精神。一部流傳的好書,不受時空局限,既有超時性,又有共時性,歷久彌新,體現(xiàn)了文化傳承的深厚淵源及其蘊含的人文理念。晉代詩人郭璞為《山海經(jīng)》作圖贊,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點:“共工赫怒,不周是觸。地虧巽維,天缺干角。理外之言,難以語俗。”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觸不周之山,其“理外之言”在于揭示人類的奮斗精神與生命的本質(zhì)意義。人是頂天立地的人,即使倒下,“天柱折,地維絕”,只要精神不死,依舊能夠站立起來。中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有一個顯著特點:既重視生死,又輕視生死,所謂“死有重于泰山,亦有輕于鴻毛?!?司馬遷語)從哲學(xué)思想說,儒家重視生死,孔曰“成仁”,孟日“取義”;老莊輕視生死,“齊生死”,“生不足喜,死不足悲”,莊子甚至為他妻子之死鼓盆而歌。前者詮釋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后者則發(fā)現(xiàn)生死的變化和規(guī)律??酌侠锨f都是有大智能的人,他們的哲學(xué)思想包括生命科學(xué)。孔孟注意到生命的劇變,采取激烈的方式;老莊則注意到生命的漸變,主張順其自然,采取溫和的方式?!渡胶=?jīng)》提供了一個天生地育的生命文本,雜糅孔孟老莊以及各家思想。從表面看,《山海經(jīng)》多客觀記敘,對生命采取自然主義態(tài)度,順時安分,樂天知命,與老莊取同一姿態(tài);小國寡民,也是當(dāng)時實際情況。然而,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與不測之禍,又不能不使一些人奮起抗?fàn)帲渡胶=?jīng)》在記敘這些人物故事時,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采取比孔孟更激進的方式,如逐日的夸父,舞干戚反抗天帝的形天,治水丟腦袋的鯀,冤屈而化作禽鳥銜石木填海的精衛(wèi),以及三面六臂的人,各種異相變體的獸,也都是桀驁不馴者。“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余跡寄鄧林,功競在身后”,“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薄皽喩盱o穆”的大詩人陶淵明也是受這種舍生忘死精神的鼓舞,為作《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而變得“金剛怒目”。他在開篇第一首中指出:“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山海經(jīng)》陽剛的人文理念與他“聊乘化以歸盡”的隱逸思想也是并存不悖的。 此外,《山海經(jīng)》歷來有禹鼎、地圖、壁畫、巫圖諸說,證明它與雕刻、繪畫、音樂都有淵源,人文精神也 一脈相承。 四、《山海經(jīng)》與海洋文化 《山海經(jīng)》與海洋文化有著不解之緣,或說是中國海洋文化的開山之作。從篇幅看,海經(jīng)占了大半;從內(nèi)容看,多寫近海一帶與海外水土風(fēng)物、鳥獸蟲魚,其中魚類和蛇占有相當(dāng)比重;從畫面看,人物多半裸跣足,與海邊炎熱氣候有關(guān),作者比較熟習(xí)近海生活環(huán)境與勞作方式;從方位地域、山水名稱看,偏重于南方,如洞庭、荊山、漢水、東海、南海等,展現(xiàn)出一幅幅水鄉(xiāng)澤國的清麗畫卷,富于海洋氣息。在中國古代,南方屬化外蠻夷之域,多雨,多水網(wǎng),多霧,多土風(fēng)異俗。因地卑近海,草木滋繁,蛇蟲孳生,疾病猖獗,人們生死無常,求神問卜,祈福禳災(zāi),乃成習(xí)尚。楚人好祀而信鬼神,巫風(fēng)盛行?!渡胶=?jīng)》多處寫到“巫”:“有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大荒西經(jīng)》)“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鳉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海內(nèi)西經(jīng)》)巫是通天人物,以占卜與祀神為業(yè),他們用虛構(gòu)的超自然力解釋人們對于自然界種種疑慮和迷惑,是最初的文化傳播者。屈原《離騷》中曾提到巫咸、女怗,也是巫一類人物?!毒鸥琛肥庆肷袂?,所祀多為水神,神光離合,婉孌多情,無疑與巫文化有關(guān)。此外,《易經(jīng)》是巫圖,八封像魚形,用龜板占卜,魚龜都是水族?!独献印肥俏讜?,作者乃楚人,洋洋五千言幾乎都在講水,講水的哲學(xué),詮釋“柔弱勝剛強”的玄理;他所提倡的“道”正是神道設(shè)教的縮影。魯迅認為《山海經(jīng)》也是巫書,作者也是巫,“神事”即“人事”,只是作了變形處理。相比之下,楚文化(包括吳越文化)多神仙故事與鬼怪傳說,想象豐富,色彩瑰麗,與當(dāng)時的大陸主流文化迥異,是“異端”、“另類”,屬早期海洋文化范疇,有以下三方面顯著特色: 1.流變性與包容氣魄 海洋是流動變化的,海闊天空,最易發(fā)人遐思;滄海桑田,更使人浮想聯(lián)翩?!渡胶=?jīng)》記述山靈水怪,山情海事,匯總了種種新奇?zhèn)髡f見聞,無聯(lián)貫情節(jié),時空涵蓋面廣,故事流變性大,營造了一個超常的歷史、地理、人文環(huán)境,充分體現(xiàn)海洋文化汪洋恣肆的流變特點,記事、狀物、寫景有極大的自由度與包容性?!渡胶=?jīng)》故事既有人的世系,又有神的世系,黃帝、顓頊、蚩尤、夸父、西王母、夏侯啟等都是半人半神或半人半獸的人物;而人神兩棲,人獸并存,需要有一個共同背景,這個背景便是山海。從穴居野處到神仙洞府,從編筏作舟到御風(fēng)飛行,都可以在高山大海找到支點,展開想象,萬山朝宗,百川歸海,具有宏大的敘事規(guī)模與包容氣魄。如黃帝的子孫繁衍極廣,基本是兩個支系,一支在海:“黃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虢處東海,是惟海神?!?《大荒東經(jīng)》)“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弭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禺疆(京)”。(《大荒北經(jīng)》)另一支在山:“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有氎牡,是為犬戎?!?《大荒北經(jīng)》)山與海不僅成為人類生息蕃衍的搖籃,而且是矛盾爭斗的舞臺。黃帝殺蚩尤的故事可以說是一場山海大戰(zhàn),蚩尤是南方的炎帝族,黃帝則是北方部族,交戰(zhàn)雙方各代表山與海?!膀坑茸鞅S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應(yīng)龍畜水,蚩尤請風(fēng)伯雨師,從大風(fēng)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大荒北經(jīng)》)“有宋山者……有木生山上,名曰楓木。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大荒南經(jīng)》)蚩尤的海魄又變作了山魂。而傳說中五帝之一的顓頊竟可以變魚;女媧是煉石補天的女神,她的腸化為十神,橫道而處,分明是變成了山。其荒誕變異寫法屬雜記、小說一類,大抵寓有滄海桑田之意。雜記歷來被認為是最具個性化最私人化的文體,屬旁門外道,市井人語??汕∏∈沁@些雜俎、札記、摭言、語林,從另一側(cè)面記錄了風(fēng)俗民情,秘事佚聞,述異傳奇,大大豐富了中國古代文化寶庫。至于小說,本來就是三教九流、怪力亂神,魏晉為志怪,唐宋為傳奇,元明為話本,與《山海經(jīng)》同轍,有些則是《山海經(jīng)》故事的二度創(chuàng)作、三度創(chuàng)作。以《西游記》為例,《西游記》情節(jié)與《山海經(jīng)》一樣荒誕不經(jīng),而怪異過之;結(jié)構(gòu)流變蔓衍,與《山海經(jīng)》十分類似;唐僧、孫悟空、豬八戒等屬黃帝、形天、夸父一類人物;其故事背景,取經(jīng)路上高山大河、奇風(fēng)異俗、國名地名不少是《山海經(jīng)》翻版;沿途山精水魅、熊妖獅怪、虎豹蛇蝎,幾乎無一不在《山海經(jīng)》注冊備案。雖非刻意為之,卻深刻揭橥文化積淀與傳承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昂<{百川,有容乃大。”《山海經(jīng)》是海洋文化的一個載本,它思想龐雜,內(nèi)容怪誕,恍惚徜徉,光怪陸離。海洋文化自身的嬗變更新與對異質(zhì)文化的包容氣魄,在于它既有一個內(nèi)在的開放的結(jié)構(gòu)體系牢籠百態(tài),薈萃萬象;又采取相適應(yīng)的簡短、靈活的文本形式,不落常套,不拘一格。如明代學(xué)者楊慎所云:“取遠方之圖,山之奇,水之奇,草之奇,木之奇,禽之奇。說其形,著其生,別其情,分其類。其神奇殊匯,駭世驚聽者,或見或聞,或恒有,或時有,或不必有,皆一一書焉。”(《山海經(jīng)后序》) 2.原創(chuàng)性與求異思維 海洋文化具有原創(chuàng)性,遠如刳木為舟的記載,便是人類航海的始發(fā),船的起步,雖原始簡陋,卻獨具匠心。近如媽祖?zhèn)髡f,在中國多神譜系中獨樹一幟?!渡胶=?jīng)》有些人物故事亦散見于《呂氏春秋》、《列子》、《淮南子》、《太平御覽》等書,大都比《山海經(jīng)》晚出。從原創(chuàng)性角度看,《山海經(jīng)》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的源頭之一。如形天的故事是獨特?zé)o二的,西王母的故事三見于《山海經(jīng)》,那時她還是個半人半獸的角色,而非后出的《穆天子述傳》所記述那個與周穆王暢飲瑤池的美麗非凡的神仙,其間顯然有一個二度乃至三度創(chuàng)作的過程。《淮南子》所記述著名的共工與顓頊爭帝故事,共工怒觸不周之山,絕天維,折地柱?!渡胶=?jīng)》也有涉及:“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有兩黃獸守之。”(《大荒西經(jīng)》)缺斷的不周山就像天地間一個大裂口,有神獸守護,而天地是神權(quán)暨王權(quán)象征,于是演變出共工與顓頊爭帝故事,其原創(chuàng)屬于《山海經(jīng)》。黃帝戰(zhàn)蚩尤故事,見于多種古籍,大抵以黃帝為正,以蚩尤為邪?!渡胶=?jīng)》記黃蚩大戰(zhàn)有三處,并無明顯褒貶,蚩尤力戰(zhàn)而死,死后化為楓木,當(dāng)是這一著名神話故事最早版本。此外,常羲浴月的故事為嫦娥奔月的原創(chuàng),常羲是帝俊的妻子,她生了十二個月亮;又有羲和浴日的故事,羲和也是帝俊的妻子,她生了十個太陽,著名的后羿射日傳說于此找到依據(jù)?!渡胶=?jīng)》由于是民間創(chuàng)作,又由于它涉獵海外界域,土風(fēng)奇俗,可以異想天開,自由發(fā)揮。從思維角度說,求異求變,夸大其辭,聳人聽聞,正是它所追求的原創(chuàng)性目標。原創(chuàng)性不同于事物的原生態(tài),原生態(tài)是事物固有狀態(tài),而原創(chuàng)性則是藝術(shù) 特有風(fēng)貌。原創(chuàng)性即獨創(chuàng)性,與求異思維有關(guān)?!渡胶=?jīng)》所記述的背景是塵世凡間,人是凡人,鳥是凡鳥,山水是平凡山水,卻刻意某種程度的神靈化,使人與自然性靈相通,兼具雙重品格。其方法有三:一曰變形?!渡胶=?jīng)》所記述的三足鳥、兩頭鳥、兩身蛇、八足彘、一目國、三面人、十翼魚,改變其形體局部構(gòu)成,創(chuàng)造新的形體。另一類則由嫁接而成,成為復(fù)合型形體,如鼠身鱉首的蠻蠻、人面馬足牛身的鳉窳、魚身鳥翼的蠃魚、虎齒人爪的狍蓮、狀如白犬的天馬、頭長身生羽的羽民……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些變形鳥獸,雖然兇鷙,卻未見恐怖,甚至覺得可愛,因為經(jīng)過變形處理,滲入作者的審美理念與情感,更富藝術(shù)情趣。后世雕塑、繪畫、戲劇也運用變形手法,《山海經(jīng)》蓋肇其始。二曰變事。黃帝戰(zhàn)蚩尤本事,原是部落間一場戰(zhàn)爭,蚩尤是南方人,南方多霧,后人附會說蚩尤能放霧,黃帝制作指南車勝之。《山海經(jīng)》對情節(jié)作了重大改變。黃帝一方先命應(yīng)龍蓄水,而蚩尤一方則請來風(fēng)伯雨師反擊,黃帝又請來天女魅止雨。這顯然是一種極富文學(xué)意味的表述,用文學(xué)話語描繪了戰(zhàn)爭的全過程。自然氣象無論在古代或現(xiàn)代都是戰(zhàn)爭必須考慮的重要因素,《山海經(jīng)》變其事,把自然氣象人格化、神魔化,更能展示涿鹿大戰(zhàn)的壯觀場景與酷烈程度。羲和浴日與常羲浴月的生活原型不過是女子裸浴,在遠古時代司空慣見。《山海經(jīng)》則變異為浴日浴月,且生育了十個太陽十二個月亮。三曰變意,即改變創(chuàng)意?!渡胶=?jīng)》在很長一段時期被誤讀為地理著作。《后漢書·王景傳》:“賜景《山海經(jīng)》、《河渠書》、《禹貢國》?!鼻宕鷮W(xué)者畢沅認為:“《山海經(jīng)·五歲藏山經(jīng)》三十四篇,古者土地之圖。”其實,《山海經(jīng)》的創(chuàng)意并不在此,一些山名水名,多為杜撰,國名更屬無稽,其地理學(xué)知識不過略識東南西北方位,粗知山水走向而已。中國在漢代以前,文學(xué)尚未從哲學(xué)與歷史中獨立出來?!渡胶=?jīng)》的創(chuàng)意在文學(xué),它沒有修史述古的雄心,也無創(chuàng)宗立說的宏愿,而是談山說海,獵奇搜異,抒發(fā)人的情感,表達人的愿望,用生花妙筆畫就一冊冊別開生面、風(fēng)格奇特的浮世繪,一卷卷色彩鮮麗、圖像怪誕的西洋景。它的非凡的想象力最富于文學(xué)特色,是中國最早具有獨立文學(xué)意味的著作之一。晉代詩人郭璞為作圖贊數(shù)百首,像他另一組著名的游仙詩那樣,山與海既是現(xiàn)實空間又是幻想空間,可以心儀四海,神鶩八極。如:“龍憑云游,騰蛇駕霧。犬若天馬,自然凌翥。有理懸運,天機潛御?!碧諟Y明《讀山海經(jīng)》詩十三首,也是把《山海經(jīng)》當(dāng)作文學(xué)作品解讀的。魯迅幼時特別喜愛《山海經(jīng)》,他在《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一文中回憶說:“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zhí)干戚而舞’的刑天?!薄渡胶=?jīng)》一開始流傳便是圖像本,有圖有文,以文解圖,以圖注文,這也是一種新創(chuàng)意,后世小說多有繡像插圖,與《山海經(jīng)》不無瓜葛。 3.多元化與前瞻理念 海洋文化是多元文化,百川歸海,兼容并蓄,綜合雜糅,氣象萬千。可是它從未成為中國古代的主流文化。直至上世紀三十年代,文化界有所謂“京派”“海派”之爭,京派儼然以主流文化自居,引起海派不滿,反唇相譏。魯迅先生在《“京派”與“海派”》一文中指出:“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的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相對而言,官場一元、封閉,而商界則開放、多元?!渡胶=?jīng)》從總體看是巫文化,屬陰陽家、雜家一流,又揉合道家與儒家文化,在近代既有商業(yè)文化的多元特征,又有海邊南人的機靈心智。按魯迅的說法是:“機靈之弊也狡”,“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人與南人》)“言不及義”是不受傳統(tǒng)主流思想約束,從封閉走向開放,從一元走向多元,從具象走向超象,體現(xiàn)超越時空的前瞻理念與宏觀運籌的思維方法。 中國傳統(tǒng)主流思想有一個以王權(quán)為中心的封閉系統(tǒng),所謂“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敝恢兄袊约皷|夷、南蠻、西戎、北狄,到清代初葉尚不知世界上還有法蘭西和英吉利。而《山海經(jīng)》早就打破畫地為牢的禁區(qū),向未知世界和未來世界展開想象的翅膀?!逗M饨?jīng)》、《大荒經(jīng)》八卷明白指示著天下之大,物類之盛,世界之廣。借用莊子的話說:當(dāng)井蛙跳跟著在方寸間井欄觀天的時候,河伯改變沾沾自喜態(tài)度望洋興嘆,北海之神已在向他進行關(guān)于海洋、關(guān)于世界的啟蒙了。(《莊子·秋水》)《山海經(jīng)》描述的大陸、山脈、河流與海域呈現(xiàn)出一個多姿多彩的另類世界,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在這樣一個開放多元的空間里,人類一切生機勃勃的創(chuàng)造便也成為可能。 人與自然歷來是一對矛盾,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決定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存方式?!渡胶=?jīng)》所記述人獸雜處、半人半神的故事,既有人對自然的服膺,也有人對自然的征服。服膺是適應(yīng)自然,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征服是改變自然,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對自然進行利用、開發(fā)與保護。這些現(xiàn)代的科學(xué)觀念,《山海經(jīng)》已有初步認知。忽略其夸張筆墨不說,書中對一些國名地名、人物故事的設(shè)計,既具現(xiàn)實性,又富前瞻性。如:三首國是方便在猛獸鷙禽包圍中及時警覺,以利防衛(wèi),故一身三首;三身國是為了發(fā)揮人的潛能,提高勞動效率。原始人類多夭折,故有不死民與“其不壽者八百歲”的軒轅國。腿長有利涉水,故有長股國;臂長有利捕魚,故有長臂國;鉆木取火不易,故有厭火國,厭,饜也,食也,以利取火。又有奇肱國作飛車,軒轅國騎龍魚,夸父善跑,天吳善泳,乘黃是神馬,“乘之壽二千歲”,反映了人類趨利避害,適應(yīng)與改變自然的正確態(tài)度:一要提高自身智能,二要制作先進工具。而反常的自然氣候如干旱、洪水,也是對當(dāng)時人類的一大威脅,災(zāi)異頻仍,疾病流行,故書中通過鳥鳴獸跡示警,強調(diào)某些草木禽獸有治療作用……既有文學(xué)的荒誕成份,也有科學(xué)的合理因素。 《山海經(jīng)》的前瞻性還表現(xiàn)在山水風(fēng)景的審美與自然名物的識別。中國文學(xué)對于山水風(fēng)景的審美始于魏晉;《博物志》作者張華也是晉人。而早在數(shù)百年前問世的《山海經(jīng)》似乎早有預(yù)感,無意中泄漏了天機。如果說林則徐是中國近代“睜眼開世界的第一人”,那么,說《山海經(jīng)》是中國古代“睜眼看海外的第一書”,并非過當(dā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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