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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養(yǎng)生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跪而下刀之狀也），砉（音吸）然響然（用刀之聲也），奏刀騞（音畫）然，莫不中音（言有節(jié)數(shù)也），合于桑林（舞名）之舞，乃中經(jīng)首（樂名）之會（眾樂齊奏，言技之妙，而閑之度如此，初無用力倉皇之意也）。文惠君曰：“嘻（嘆其妙也），善哉！技蓋至此乎（言解牛之技，妙極于此也）？”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jìn)（用也）乎技矣（言臣始非專于技，蓋先學(xué)乎道，以悟物有自然天理之妙，故施用之于技耳）。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言未得入道，則目前物物有礙。故始解牛之時，則滿目只見有一牛）。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言初未見理，則見渾淪一牛。既而細(xì)細(xì)觀之，則牛外之頭、角、蹄、膊，內(nèi)之五臟、百骸、筋骨，一一分之，各各不一，件件有理，自然而不可亂者。由是而知無全牛也，久之，則果然見其無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由臣細(xì)觀其牛，件件分析，有一定天然之腠理，了然于心目之間。故方今解牛，不須目視，任手所之，無不中理者），官知止而神欲行（官，謂耳目等五官也。但以心目知其所止，而神即隨其所行。故信手所之，迎刃而解）。依乎天理（但依骨肉之間天理之自然），批（音撇）大卻（音隙），導(dǎo)大[穴歟]，因其固然（言任刀所批者，則有大卻；隨手所引者，則有大窾空處。但只因固然一定之理，而游刃其間）。技經(jīng)肯綮（骨肉連結(jié)處也）之未嘗，而況大軱（骨也）乎（言任理用刀，從骨肉小小連絡(luò)處，亦不見有齟齬，而況有大骨為礙乎）！良庖歲更刀，割也（言良能之庖，則一歲一換其刀者，但割切而已）。族（眾也）庖月更刀，折（猶斫也）也（言庸眾之庖，月?lián)Q一刀，則砍斫之故，易傷缺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臣之刀十年為率，今已用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硎，磨刀石也。言臣之刀，已解數(shù)千牛矣，而其鋒铦利如初磨一般，全未傷缺也）。彼節(jié)者有閑（言彼骨節(jié)自有間隙），而刀刃無厚，以無厚入有閑，恢恢（寬大也）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言刀之所以不傷缺者，以彼牛之骨節(jié)之間，自有天然之空處。且刀刃薄而不厚，以至薄之刀刃，入有空之骨節(jié)，則恢恢寬大，任其游刃，尚有余地，又何傷鋒犯手之有。所以十九年而刀若發(fā)硎也）。雖然，每至于族（筋骨盤結(jié)處也），吾見其難為（言雖然游刃如此，任理而行，其間亦有筋骨盤結(jié)沒理處，吾亦見其難，此則不可任意而行也），怵（警惕也）然為戒（言不敢妄動也），視為止（視其所止也），行為遲（行刀少緩也），動刀甚微，謋（劃也）然已解，如土委地（言至難處，則為惕然小心，不可亂動，端詳其所止，緩緩下手。如此則用力不多，故動刀甚微，而難解處則劃然已解，如上之崩委于地也）。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言已解其難解，故提刀四顧，以暢其懷也），為之躊躇（四顧也。言仍四顧其難解之狀也）滿志（快于心也），善刀而藏之（善拂拭其刀而藏之也）?！蔽幕菥唬骸吧圃?！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br>此養(yǎng)生主一篇立義，只一庖丁解牛之事，則盡養(yǎng)生主之妙，以此乃一大譬喻耳。若一一合之，乃見其妙。庖丁喻圣人，牛喻世間之事。大而天下、國家，小而日用常行，皆目前之事也。解牛之技，乃治天下、國家，用世之術(shù)智也。刀喻本性，即生之主，率性而行，如以刀解牛也。言圣人學(xué)道，妙悟性真，推其緒余，以治天下、國家，如庖丁先學(xué)道，而后用于解牛之技也。初未悟時，則見與世齟齬難行。如庖丁，初則滿眼只見一牛耳；既而入道已深，性智日明，則看破世間之事，件件自有一定天然之理。如此則不見一事當(dāng)前，如此則目無全牛矣。既看破世事，則一味順乎天理而行，則不見有一毫難處之事，所謂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也。以順理而行，則無奔競馳逐以傷性真，故如刀刃之十九年若新發(fā)于硎，全無一毫傷缺也。以圣人明利之智，以應(yīng)有理之事務(wù)，則事小而智巨，故如游刃其間，恢恢有余地矣。若遇難處沒理之事，如筋骨之盤錯者，不妨小心戒惕，緩緩斟酌于其間，則亦易可解，亦不見其難者。至人如此應(yīng)世，又何役役疲勞，以取殘生傷性之患哉。故結(jié)之曰：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而意在至人率性順理，而無過中之行，則性自全，而形不傷耳。善體會其意，妙超言外。此等譬喻，唯佛經(jīng)有之，世典絕無而僅有者，最宜詳玩，有深旨哉。 下文言其不善養(yǎng)生之人。 公文軒（人姓名）見右?guī)煟ü倜檎咭玻┒@曰：“此何人也？惡乎介也（言此是何等人，因何而刖足也）？天與？其人與（言去一足，是天使與歟？抑人為之歟）？”曰：“天也，非人也（復(fù)自應(yīng)之曰：此天使之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dú)也（言右?guī)熒澯詥侍煺?，故罪以取刖，即是天刑其人，使之?dú)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言人生，皆天與之形也。今右?guī)熤槠渥?，即是天使之不全也）?！睗娠羰揭蛔模俨揭伙?，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言澤雉飲啄，雖如此之艱難，亦甘心適性，不肯求人畜于樊籠之中。謂樊中之養(yǎng)，其神雖王，且知困苦，不自安，故以為不善，而不求之也。右?guī)熦澏?，不如澤雉多矣。故其刖也，?shí)天刑之，而不自知耳）。 此一節(jié)，言不善養(yǎng)生者，見得忘真，見利忘形，自取殘生傷性之患，不若澤雉之自適也。 下言，雖圣人，茍不能忘情，亦是喪失天真者。故借老子發(fā)之。 老聃死，秦失吊之（秦失，老聃之友也），三號而出（言無哀切之情也）。弟子（秦失之弟子）曰：“非夫子之友耶？”曰：“然（言是吾之友也）?！薄叭粍t吊焉若此，可乎（弟子謂，既為夫子之友，而不盡其哀，其可乎）？”曰：“然（謂實(shí)無哀痛也）。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言我始與友時，將謂是有道者也），而今非也（今日死后，乃知其非有道者也。何以知之）。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言老少哭之如此，其必生時與彼兩情相合，而中心有不能自已者，故不蘄哭而哭之哀如此也）。是遁天倍（與悖同）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刑，猶理也。言聃之為人，不能忘情而處世，故有心親愛于人，故人不能忘。此實(shí)自遁天真，忘其本有。古人謂此乃遁喪天真而傷其性者，非圣人也）。適來，夫子時也（適來而有生，亦順時而生也）﹔適去，夫子順也（言適死而去，乃造化之所遷。而天真泰然，未嘗有去來死生者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言生則安其時，死則順其化，又何死有哀，而生可樂耶？達(dá)其本無生死故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帝者，生之主也。性系于形，如人之倒懸。今超然順化，則解性之懸矣）。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言形雖化，而性常存，如薪盡而火存。有形相輝，如薪火相傳。是則生生而不已，化化而無窮。故如薪火之傳，不知其盡也）?！?br>此言性得所養(yǎng)，而天真自全，則去來生死，了無拘礙。故至人游世，形雖同人，而性超物外，不為生死變遷者，實(shí)由得其所養(yǎng)耳。能養(yǎng)性復(fù)真，所以為真人。故后人間世，即言真人無心而游世，以實(shí)庖丁解牛之譬，以見養(yǎng)生主之效也。篇雖各別，而意實(shí)貫之。 人間世 此篇蓋言圣人處世之道也。然養(yǎng)生主，乃不以世務(wù)傷生者，而其所以養(yǎng)生之功夫，又從經(jīng)涉世故，以體驗(yàn)之。謂果能自有所養(yǎng)，即處世自無伐才、求名、無事強(qiáng)行之過；其于輔君、奉命，自無夸功、溢美之嫌。而其功夫，又從心齋、坐忘，虛己涉世，可無患矣。極言世故、人情之難處，茍非虛而待物，少有才情、求名之心，則不免于患矣。故篇終以不才為究竟，茍涉世無患，方見善能養(yǎng)生之主，實(shí)于前篇互相發(fā)明也。以孔子乃用世之圣人，顏?zhàn)幽耸ラT之高弟，故借以為重，使其信然也。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仲尼問何往）？”曰：“將之衛(wèi)?！痹唬骸稗蔀檠桑ㄒ庵^雖顏?zhàn)又嗜?，亦不勉無事強(qiáng)行之過）？”曰：“回聞衛(wèi)君（蒯聵也），其年壯（壯年盛氣之時），其行獨(dú)（言狠戾自用，拒諫妄為也）。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言不恤抿，輕視其國，不自知其過）。輕用民死（言不恤民，故民死，亡者眾），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言以國比乎澤，而民之死者相枕籍，若澤中之蕉也），民其無如（往也）矣（言民受困，無所往告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言國已治，不以無功而干祿），亂國就之（言戡亂扶危，以安民也）。醫(yī)門多疾（謂善救時者，如良醫(yī)之門多疾人也）。’愿以所聞，思其則（蓋回素聞夫子之言如此，故愿以所聞，思其法則，將以匡正衛(wèi)君也），庶幾其國有瘳乎（言庶幾使民免其疾苦也）！”仲尼曰：“嘻（驚嘆也），若殆往而刑耳（言汝甚欲往，必遭其刑耳）！夫道不欲雜（謂學(xué)道當(dāng)專心壹志，不可雜亂其心）。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言心襟，則以多事自擾，擾則憂患而不可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言古之至人涉世，先以道德存乎己，然后以己所存施諸人。即此二語，乃涉世之大經(jīng)，非夫子不能到此）。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謂顏回道德未充，自修不暇，又何暇至暴人之所乎）！且若（汝也）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蕩，散也，出露也）？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德之不能保全者，為名之蕩也；名蕩而實(shí)少矣。知之發(fā)露于外者，以啟爭之端也）。名也者，相軋也（軋軋，機(jī)聲也。言名者乃彼此相擠軋，不得獨(dú)擅也）﹔知也者，爭之器也（才知一露，人人忌之，則由此而致爭，不相安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言才德、知術(shù)二者，乃招患之端，為兇器也，豈可以盡行乎）。且德厚信矼（矼，確實(shí)貌），未達(dá)人氣（謂我以厚德確信加人，必先要達(dá)彼之氣味，與我投與不投）﹔名聞不爭，未達(dá)人心（言我雖不爭名聞，于彼且未達(dá)彼之人、之心，信否何如）。而強(qiáng)以仁義繩墨之言衒（當(dāng)是炫字）暴人之前，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言己雖確信虛己致彼，且未審彼之氣味，不達(dá)心志，即以仁義繩墨之言規(guī)諫于彼，恐一旦致疑而不信，則將以汝為因揚(yáng)彼之惡，而顯己之美。所謂未信，則為謗己也。此謂之菑害于人。凡菑人者，人必反菑之。汝不審彼已，而強(qiáng)行，殆為彼人菑之也）。且茍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汝也）求有以異（且彼衛(wèi)君，誠有悅賢而惡不肖之心，則彼國自有賢者，何用汝持往而求，以顯異耶）？若（汝也）唯無詔（言汝必不待詔而往），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言汝非詔命而往，則彼王公，必將乘人君之勢，與汝斗其捷勝，而不納其言）。而（汝也）目將熒之（言汝見人君之勢以加凌之，則必自失其守，眼目?；笾樱?，而色將平之（眼目一眩，必將自救，而容色平和，以求解矣），口將營之（容貌既已失措，而口必營營，以自救也），容將形之（容貌、言辭一失，則全身不覺放倒遷就也），心且成之（外貌一失，則內(nèi)心無主，必將舍己而就彼，返成其惡也）。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言女初心欲彼改惡，而竟返成其惡，是以水火而救水火，但增益其多耳）。順始無窮（言始則將順，而彼之惡竟無窮），若（汝也）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若彼不見信，而遽加之以忠厚之言，是謂交淺言深，彼將致疑，而返以為謗。如此則必死無疑矣）！” 此一節(jié)，言涉世之大者，以諫君為第一。若人主素不見信，而驟以忠言強(qiáng)諫，不唯不聽，且致殺身之禍。此非夫子之大圣，深達(dá)世故，明哲保身者，其它孰能知此哉？顏?zhàn)佑兴粗烈?。此為人間世之第一件事，故首言之。 “且昔者桀殺關(guān)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言龍逢、比干，以忠立名，而竟見殺者，蓋為居臣下之位，而傴拊人君之民者。傴拊，言曲身拊恤于民，以示憐愛之狀也。謂人君不愛民，而臣下返為之愛恤，是自要名，以拂逆人主之心，此所以見怒而取殺也，豈非好名取死之道耶），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言二子好名而修身，以拂人君，故人君因其修身而擠害之，是好名之過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二國名），禹攻有扈（國名）。國為虛厲（使其國為空虛，死其君為厲鬼），身為刑戮（親身操其殺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shí)無已（謂二圣自以為仁，將除暴救民，是皆求為仁之實(shí)無已，故用兵不止，以此好名，以滋殺戮），是皆求名實(shí)者也（求仁之名而行殺伐，名成而實(shí)喪矣），而（汝也）獨(dú)不聞之乎？名實(shí)者，圣人之所不能勝（平聲）也（言名實(shí)，雖二圣人，且不能勝而全有之），而況若（汝也）乎！” 此謂顏?zhàn)訜o事強(qiáng)行，求名之實(shí)，必不能全，以明往必刑之之必然也。且名實(shí)，圣人猶不能全，而況凡乎。 上文，夫子以教其必不可往。下又問其往之之道。 “雖然，若（汝也）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來，語辭。夫子謂，雖然我如此說，其勢必不可往，不知汝將何術(shù)以往耶？當(dāng)以語我，試看如何）?！鳖伝卦唬骸岸硕?，勉而一，則可乎（回謂，我無他術(shù)，但端謹(jǐn)其身，以虛其心，不以功名得失為懷，更勉一其志，不計其利害。如此則可乎）？”曰：“惡！惡可（言其甚不可也）！夫以陽為充孔揚(yáng)，采色不定（陽者，盛氣。言衛(wèi)君壯年，負(fù)驕勝之氣，女以小心端謹(jǐn)事之，則益充滿彼之盛氣，而志更大飛揚(yáng)，將發(fā)現(xiàn)于顏面矣。采色不定，喜怒不常也），常人之所不違（言彼喜怒不常之氣性，即尋常執(zhí)侍之人，亦不敢違，況汝未同與言之人乎）。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自快之意也）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言彼拒諫之人，即汝以言感發(fā)之，彼即定將所感之言，返案于女，以求容與，以快其心，不但不聽而已。如此飾非之人，即日漸小德亦不成，況大德乎）！將執(zhí)而不化，外合而內(nèi)不訾（毀也），其庸詎可乎（言彼將固執(zhí)己志而不化，縱汝能端虛而外謹(jǐn)，勉一而內(nèi)不毀，竟有何用乎？言其必?zé)o功效，徒費(fèi)精神耳）！” 此一節(jié)，言強(qiáng)梁拒諫之人，縱以忠謹(jǐn)事之，只增益其盛氣，亦無補(bǔ)于德，終無益也。 “然則我內(nèi)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此顏回聞夫子之言，以端虛勉一必不能行，又思其則，以內(nèi)直、外曲、上比古人，挾此三術(shù)以往，其事必濟(jì)矣）。內(nèi)直者，與天為徒（此顏回自解三術(shù)之意。言內(nèi)直與天為徒者，言人之生也直，此性本天成，則彼我同此性也，故曰與天為徒。謂彼亦人耳，既同此性，茍言之相符，寧無動于中乎）。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dú)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耶？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言既天性本同，則人君與我皆天之子也。我但直性而言之，亦不必求其彼之以我言為善、為不善。我唯盡此真純無偽之心，如此則彼以我如赤子之心矣。此又有何患焉）。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耶？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外曲者，謂曲盡人臣之禮也，不失其儀，又何疵焉）。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謫，謂指謫是非也）之實(shí)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為病，是之謂與古為徒（成者，引其成言也。上比者，上比古人也。故其言雖謫之，而明言是非，而所言皆實(shí)，乃古人之言，非我之虛談也。如此則言雖直，以非我出，則不以為病矣）。若是則可乎（以此三術(shù)，則庶幾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嘆其必不可也）！大多政法而不諜（政法，猶法則也。諜，猶安妥，謂穩(wěn)當(dāng)也。言挾上三術(shù)而法則太多，猶不穩(wěn)當(dāng)也）。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言以此三術(shù)，固亦不得罪，然止是如此而已耳，亦不能使彼心化也。何也？以三術(shù)皆出有心，未能忘我，且己未成焉，能化彼哉）?！?br>此一節(jié)言三術(shù)，從孔子君子有三畏中變化出來。與天為徒，畏天也；與人為徒，畏大人也；與古為徒，畏圣人之言也。但議論渾然無跡，言此三事，亦非圣人大化之境界，止于世俗之常耳。意在言外。 顏回曰：“吾無以進(jìn)矣（言回之學(xué)問止此而已，更無以進(jìn)矣），敢問其方（請問夫子之教以可法也）。”仲尼曰：“齋，吾將語若（言須齋心，待聽我之教也）。若（汝也）有而為之，其易耶（言汝有心而為之事，自己未化，便欲化人，豈容易耶）？易之者，皞天不宜（以有心之事為容易者，其心不真，故上天所不宜）?！鳖伝卦唬骸盎刂邑殻┎伙嬀撇蝗闳澱邤?shù)月矣。若此則可為齋乎（此顏?zhàn)游粗凝S也）？”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敝倌嵩唬骸耙蝗糁荆▽Ｒ蝗曛闹荆?，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言返聞于心性）﹔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心尚未忘形，氣則虛，而形與化之矣）。心止于符（謂心冥于理也）。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言心虛于極，以虛而待物）。惟道集虛（虛乃道之體也）。虛者，心齋也（教顏?zhàn)又凝S，以主于虛也）?！?br>顏?zhàn)佣喾浇晕措x有心，凡有心之言，未忘機(jī)也。機(jī)不忘，則己不化。故教之以心齋，以虛為極。虛則物我兩忘，己化而物自化耳。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shí)自回也（言未受教，待自以為有己）﹔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一聞心齋之教，頓忘其己，此忘己可謂虛乎？回于一言，頓悟如此）？”夫子曰：“盡矣（謂心齋之理，盡于此矣）！吾將語若（言汝有受教之地矣，故將語之）：若（汝也）能入游其樊（樊謂藩籬，謂世網(wǎng)中也）而無感其名（言能游人世，虛己忘懷，無以智巧以感動人，而要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言不可執(zhí)一定成心而往，但觀其人精神氣味，相入則言，不入則止，不可強(qiáng)行）。無門無毒（門者，言立定一個門庭。毒，即瞑眩之藥，謂必瘳之藥。此二者有患，皆不可用也），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一宅者，謂安心于一，了無二念。即其所言，當(dāng)寓意于不得已而應(yīng)之，切不可有心強(qiáng)為。如此，則庶幾乎可耳）。絕跡易，無行地難（言逃人絕世，尚易獨(dú)有；涉世無心，不著形跡為難。即老子“善行無轍跡”）。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圣人應(yīng)世，乃天之使也。若是為人之使，容可以偽。圣人乘真心而御物，又安可以偽乎）。聞以有翼飛者也，未聞以無翼飛者也（此有心、無心之喻也。言世人有心為事，而成者有之；若無心應(yīng)物，而使人感化，若無翼而飛者，此未之聞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言世人皆以有知而知之。圣人以無知而知者，蓋言忘形絕智，以無心而應(yīng)物者。此其難者，未之聞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此心虛之喻也。謂室中空虛，但有缺處，則容光必照，而虛室中即生白矣。以喻心虛，則天光自發(fā)也），吉祥止止（言有心而動，則禍福隨之，所謂吉兇、悔吝，生乎動者也。今若心虛無物，則一念不生，虛明自照，悔吝全消，惟吉祥止止。而言此虛心，乃吉祥所止之處也）。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言人心皆本虛明，第人不安心止此，私欲萌發(fā)，則身坐于此而心馳于彼，是之謂坐馳）。夫殉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殉，作殉，猶喪失也。言喪耳目之見聞，返見返聞，故云內(nèi)通。若內(nèi)通融于心體，真光發(fā)露，則不用其妄心、妄知，如此則虛明寂照，與鬼神合其德，故鬼神將來舍矣，而況于人而不感化乎！此無翼而飛者也。此教回之極處也）！是萬物之化也（謂喪耳目，則形自忘；外心知，則智自泯。則物我兩忘，我忘物化，則萬物盡化為道矣），禹舜之紐（樞紐）也，伏羲、幾蘧（古圣君也）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言物我兼忘，萬物盡化，此混歸大道之原。即禹之神圣，亦執(zhí)為樞紐；而伏羲、幾蘧之大圣御世，終身所行；而況散民乎？顏回能以此用世，又何強(qiáng)行之有哉）！” 此言涉世，先于事君。此言輔君之難也。茍非物我兩忘、虛心御物、不得已而應(yīng)之，決不能感君而離患。若固執(zhí)我見，持必然之志而強(qiáng)諫之，不但無補(bǔ)于君，且致殺身之禍。此龍逢、比干之死，皆是之過也。 下言使命之難。 葉公子高（葉公名梁，字子高，楚大夫也）將使于齊，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意將有兵革之事）。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言齊君待使者，貌雖恭而心甚慢，不能應(yīng)使者之急事）。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言楚之事甚急，而齊若慢之，則不敢輕意催促。且匹夫尚不可輕動，況諸侯乎）！吾甚栗之（恐誤國事而取罪，故甚恐懼也）。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嘗憶夫子教我，謂事無大小，必以歡成。倘齊之不歡，則事難濟(jì)矣。此所以恐也）。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言事若不成，君能無罪我乎？是必有人道之患也）﹔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言齊倘不急，必多方勞慮，委曲求成，則焦勞之病，乃陰陽之內(nèi)患也）。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有德者，謂全德之圣人也。意謂事之成與不成，俱無患者，惟圣人虛心應(yīng)世，不以物為事者能之也）?！崾骋矆?zhí)粗而不臧（善也，謂不甘美之厚味也），爨無欲清之人（言我之飲食淡薄，無多烹庖，故執(zhí)爨之人，無有怕熱而求清涼者）。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歟（言素?zé)o厚味，故無內(nèi)熱之癥。今朝受命而夕飲冰，則火癥內(nèi)發(fā)，乃憂愁焦思以動其火耳，其內(nèi)熱之病歟）！吾未至乎事之情（實(shí)也），而既有陰陽之患矣（言未就事，早有陰陽失錯、內(nèi)熱之病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事若不成，國君能無罪我乎？此人道之患，所不免者），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言此兩患在身，事不由己，故為人臣者所不能任之也），子其有以語我來（愿夫子有以教我也）！” 此言人臣以使命為難也。以為人臣者，但以一己功名為心，故事必求可功，必求成，以此橫慮交錯于胸中，勞神焦思之若此。乃舉世人臣使命之難，絕不知有所處之道，故不免其患耳。故夫子教以處之之方，意有一定之命、一定之理，安順處之，自無患耳。若持必可之心，固所不免也。 下夫子教其莫若致命，此其難者，將此起語為結(jié)。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大戒者，謂世之大經(jīng)、大法也，乃君親之命不可易者）：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莊子誹仁義，獨(dú)于人之事君，以義為主，又以死忠為不善。今言人臣之事君，無往而非君，乃忠之盛也。此老何曾越世故耶），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言世之君親之命無所逃，此乃世之大經(jīng)、大法之不易者）。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言子之事親，無往而非親命，則不敢擇地而安之，此乃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言事君者，唯命是聽，不敢以難易二其心，乃忠之盛也。故古人恥貳心以事主者）；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言孝則當(dāng)竭其力，忠則盡乎命，以盡心盡命為主，不以難易推移之志。此事心之大者，不以哀樂入于心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言人臣之分，知其事之雖無可奈何，亦不敢貳心相視，但安之若命。安命則忘其難易，此乃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言人之臣子，固有不得已之事，但當(dāng)盡命以忘其身以從事），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言臣子盡命而已，豈敢以生死為去就哉）！夫子其行可矣（教葉公，但當(dāng)如此而行，可矣）！” 莊子全書，皆以忠孝為要名譽(yù)、喪失天真之不可尚者，獨(dú)人間世一篇，則極盡其忠孝之實(shí)，一字不可易者，誰言其人不達(dá)世故，而恣肆其志耶？且借重孔子之言者，曷嘗侮圣人哉？蓋學(xué)，有方內(nèi)、方外之分。在方外，必以放曠為高，特要?dú)w大道也；若方內(nèi)，則于君臣、父子之分，一毫不敢假借者，以世之大經(jīng)、大法，不可犯也。此所謂世、出世間之道，無不包羅，無不盡理，豈可以一概目之哉。 “丘請復(fù)以所聞（前概言君臣、父子之分義，此下方復(fù)言使命之理）：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靡，順也。信，符也。凡交近國，必須符驗(yàn)，則不假辭令），交遠(yuǎn)則必忠之以言（若交遠(yuǎn)國，則必忠之辭令，以合二國之歡）。言必或傳之（謂言必要使者口傳）。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言之所系，安危以之，而禍福隨之）。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病在于溢）。凡溢之類妄（溢美、溢惡，出于過用智巧，故失其本真，故曰妄），妄則其信之也莫（以言不至誠，故聽之者亦莫然不信），莫則傳言者殃（既不相信則罪，在傳言者殃矣）。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常情，乃真實(shí)無妄之言），則幾乎全（庶幾免禍）。’” 此一節(jié)，言使命之難，以兩家之利害，皆在一己擔(dān)當(dāng)。若溢而過實(shí)，則令聽者生疑不信，是為生禍之本，而傳者必受其殃。所以貴乎真實(shí)無妄，庶幾可保全耳。 下文申明，雖茍全目前之事，而終必為害甚矣。言之不易，不可不謹(jǐn)慎其始也。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太至則多奇巧（此言慎始慎終之道也。且始以巧斗力者，乃以戲劇相格斗也。始則兩情相嬉，及其過甚，則有求勝之心，必各用其奇巧；奇巧一出，則必有一傷；傷即認(rèn)真，至不可解，則終之以怒矣。陽，猶喜；陰，猶怒也）；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乎亂，太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且如飲酒者，初則賓主秩然有禮，及至酒酣樂劇，樂劇則亂必隨之。不獨(dú)巧斗、飲酒，凡事皆然），始乎諒，常卒乎鄙（諒者，不擇是非而必信。鄙，詐也。且如人之交情，始則肝膽相照，必信不疑；久則鄙詐之心生焉）﹔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不獨(dú)人情，即作事，始作必以簡省為主，其將畢也必巨，自有不可收拾者。蓋勢之必至也）。言者，風(fēng)波也﹔行者，實(shí)喪也（凡事不能保其始終，而言行猶甚。蓋言者，風(fēng)波也，乃是非所由生；行者，實(shí)之所自發(fā)。行成而實(shí)喪矣。故曰：言行，君子之樞機(jī)，榮辱之主也。故當(dāng)所必謹(jǐn)者，豈可妄乎）。夫風(fēng)波易以動，實(shí)喪易以危（風(fēng)波則易以傾覆，實(shí)喪則易取殆辱。知此，則知所慎矣）。故忿設(shè)無由，巧言偏辭（故凡人忿怒之設(shè)，實(shí)由巧言偏辭以激發(fā)之）。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厲（茀，勃然也。歷，鬼病也。謂巧言偏辭以激怒其人，以致怒氣勃然而發(fā)，則不擇可否而橫出之，如獸死之不擇音，則使聽者以為實(shí)然，則并皆心生鬼病而不可治矣）?？撕颂?，則必有不肖之心應(yīng)之，而不知其然也（謂聽言激怒之人，乘其怒氣，則于所怒之人，必以橫口非理加之，毫發(fā)推求，不少寬假，而克核之。若克核太至，則彼被怒之人，亦必以不肖之心應(yīng)之。是則兩家之禍成矣，雖成而竟不知其所以然也。所以然者，蓋由巧言偏辭也）。茍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若茍知其巧言之過，尚可解。若不知其所由言然，則兩家之禍，將不知其所終矣）！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由其巧言偏辭為禍之端，害事之甚，故奉使者必不可溢言，無遷畋其令，無勸其成，免后禍也）。過度益也（凡增益者，乃過其度也。遷令勸成，終必壞事，必不可也）?！莱稍诰?，惡成不及改，可不慎歟（凡事不宜速成，故美成在久。若強(qiáng)勉惡成，則不及改矣。不可不慎也）！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此方教以使命之正道也。惟有至人，物我兼忘，順物之自然，以游心于其間。事不可有心以強(qiáng)成，當(dāng)托于不得已而應(yīng)之，以養(yǎng)中正之道，而不失其守。如此應(yīng)世，可謂至矣）。何作可報耶！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此結(jié)乃起語也。言使命者何所作為，乃可報也？莫若致命。謂在事之成否，自有一定之天命。即今奉使，又有一定之君命。知天命之不可違，則當(dāng)安命，順其自然，不可用心以溢言，僥幸以成功。知君命之不可違，則不可遷令以勸成，以免后禍。此所謂致命之意。此必至人方能，尋常人則不易，故曰此其難者）?！?br>此一節(jié)，言應(yīng)世之難者，無愈使命。如葉公之所憂者，固然。而夫子之言，皆使命之至情，禍福之樞機(jī)，切中人情之極致。所謂士見危致命者，非夫子大圣，深于世故者，又何以致此哉。 顏闔將傅衛(wèi)靈公太子（蒯聵也），而問于蘧伯玉（名瑗，衛(wèi)之賢人，孔子之友也）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殺（去聲，降也。謂天生低品之人也）。與之為無方（謂不以法度規(guī)之也），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若以法度繩墨之、言諫之，則必不信而見尤，則危吾身）。其知（去聲）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謂其人聰明，足以摭拾人之過，而不知己之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善其問于我也）！戒之，慎之（言此人不可輕意犯之者），正汝身哉（當(dāng)先正己，而后事之）！形莫若就（言其人狠戾，不可逆之，宜將順其美，而后救其惡），心莫若和（言中心不可以不善而逆之，故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雖然形就心和，亦未免患。形就，將與己同；心和，則將為悅己。以此縱之，則不敢以規(guī)諫，故有患）。就不欲入（言形雖就，不可全身放倒也），和不欲出（出者，謂顯己之長，形彼之短，故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若放身阿諛，承順其惡，則返成其惡，將取顛滅崩蹶之禍）﹔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若少露圭角，則彼將以己之惡而收為聲名，其心必忌之而為妖孽矣。故此二者皆有患也）。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嬰兒，言彼無知識也）﹔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町畦，言無墻塹，謂全無檢束也）；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崖，謂無崖岸，言放蕩無拘也）﹔達(dá)之入于無疵（言先且于一切舉動，不可一毫有逆其意；待彼久久相信而不疑，則漸漸因事引達(dá)，以入無過之地。此正所謂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可無患也）。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dāng)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此喻不量力而逆之也。螳螂怒臂以當(dāng)車轍，其志則似矣，而不知其力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言螳螂恃其才之美者，但不量己力耳。謂盍才雖美，至若盡力以事暴君，恐不免其患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言汝積伐己之美才，而挺身以犯暴君之難，若螳螂之怒臂，其不免于死者幾矣，可不戒慎之哉）！汝不知夫養(yǎng)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若以生物，則長其殺心）﹔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全物與之，則令虎決裂，而生其怒也；虎怒則發(fā)威，猛而不可制矣）。時其饑飽，達(dá)其怒心?；⒅c人異類，而媚養(yǎng)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養(yǎng)虎而不知順其性，則被其殺無疑矣）。夫愛馬者，以筐盛矢（矢，即糞也），以蜃盛溺（尿也）。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則怒而斷其銜勒也）毀首碎胸（言馬之怒，則毀碎胸首之絡(luò)轡也）。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言雖愛馬之至，若拊之不時，一觸其怒，則將斷勒毀轡矣，又何顧其愛哉）?？刹簧饕◥垴R之喻，尤切事情。三喻，乃事暴君之大戒也）！” 此言輔君之難也。已上三者，皆人間世之難者。意謂夫游人間世者，必虛心安命，適時自慎，無可、不可，乃可免患。若不能虛心，恃知妄作，無事而強(qiáng)行者，顏回是也；若不能安命，多憂自苦，當(dāng)行而不行者，葉公是也。二者皆非圣人所以涉世之道，而當(dāng)以孔子之言為準(zhǔn)也。若其必不得已而應(yīng)世，以事人主，必將順其美，匡救其惡，以竭其忠。尤當(dāng)以戒慎恐懼，達(dá)變知機(jī)；不可輕忽，不可恃才輕觸，以取殺身之禍。此又當(dāng)以蘧伯玉之言為得也。涉世人情之曲折，極盡于此矣。是必取重仲尼、伯玉，乃可免患耳。 上言材能之累。下以不才以全生。 匠石之齊，至于曲轅（地名），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以兩手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言樹身分之長大也），其可以為舟者旁十?dāng)?shù)（言正身之外，旁枝可為舟者，有十?dāng)?shù)也）。觀者如市（人以為大且美，故觀之者眾）。匠伯不顧，遂行不輟（止也，謂不顧其樹而行不止也）。弟子厭（飽足也）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zhí)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耶？”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謂門樞引水，則液樠然而泚）；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shí)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言掊取而擊折之也）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幾死者，謂尋常人不知我不材，幾乎被伐者數(shù)矣。今幸而得全），為予大用（以不材全生，為我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大也耶（若使我有用，必不能此之大也）？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言汝與我，同為天地間之一物耳，奈何汝恃有用，而以我為無用耶）？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言汝乃幾死之散人，而不自知，且又鄙我為散木，是自不知量也）！”匠石覺而診其夢（覺而為弟子說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趣，乃意趣，猶言意思也。謂意思取無用，而為社者，何也），則為社，何耶？”曰：“密！若無言（謂汝不必聲說也）！彼亦直寄焉（然直是以社寄于此木，非是此木有心要作社也）！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謂常人不知寄托之意，遂以此木真真是社，以此名而誣害之也）。不為社者，且?guī)子恤搴酰ㄑ源四炯床粸樯?，又豈有剪伐者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yù)之（謂彼木所以保其天年者，以不材而全生，故與眾異。而人不知，乃以利人長物、禁暴除非之義譽(yù)之），不亦遠(yuǎn)乎！” 此言櫟社之樹，以不材而保其天年，全生遠(yuǎn)害，乃無用之大用。返顯前之恃才妄作、要君求譽(yù)以自害者，實(shí)天壤矣。此莊生輕世肆志之意，正在此耳。下歷言無自全之意，以喻己志。此立言之指也。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謂有異于眾木）：結(jié)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言千駟之車馬，隱息于樹下，而樹之枝葉皆能庇蔭之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不知其不材，故異之也）夫！”仰而視其細(xì)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言本身之解散也）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言葉之惡氣熏人，令人狂酲如醉而不醒也）。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言子綦因試知其木不材，乃知神人以不材、無用而致圣也）?！彼斡星G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取猿狙之具也）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屋棟也）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乃棺木之全傍邊也）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此甚言材之為害，以見不材之得全也）。故解之（解者，祭祀解賽也。古者天子有解祠，謂解罪求福也。出《漢書郊祀記》）以牛之白顙（言色不純也）者，與豚之亢鼻（言形不美）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以人祭河，謂人為巫祝也。又《漢書》有為河伯娶婦，選童男女之美者，投之河中，謂之適河。此事或古亦有之）。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言此三者，小有不材，足以全生。況神人以無用而自全者乎）。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此極言不材之自全，甚明材美之自害也。惟神人知其材之為患，故絕圣棄智、昏昏悶悶，而無意于人間者。此其所以無用，得以全身養(yǎng)生，以盡其天年也。此警世之意深矣。 支離疏者（此假設(shè)人之名也。支離者，謂隳其形跡者，謂泯其智也。乃忘形去智之喻），頤（口旁兩頤也）隱于臍，肩高于頂（兩頤隱于臍，則其背僂可知），會撮（發(fā)髻也）指天（言背僂而項(xiàng)仰也），五管在上（謂五臟之腧，隨背而在上也），兩髀為脅（髀，大腿也。言大腿為兩脅，則形曲可知）。挫針（縫衣也）治繲（浣衣也），足以糊口﹔鼓莢播精（言簸米出糠稗也。此就其形之曲戾而可為之事也），足以食十人（言形曲，簸米則有力，故取值多，可以食十人也）。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于其間（言形既支離，故不畏共選，故攘臂于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言大役難免，而支離又以疾免）﹔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言以疾，則多得其賜）。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此言支離其形，足以全生而遠(yuǎn)害，況釋智遺形者乎！此發(fā)揮老子“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之意。前以木之材、不材以況，此以人喻，亦更切矣。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言天下有道，則成圣人之事業(yè)也）；天下無道，圣人生焉（言天下無道，則圣人全生而已）。方今之時，僅免刑焉（言方今之時，僅能免害足矣，何敢言功）。福輕乎羽，莫之知載（言福之自取甚易，而又不肯受）；禍重乎地，莫之知避（言世人之迷，冒禍以求利也）。已乎已乎（言自嘆其當(dāng)止也）！臨人以德。殆乎殆乎（殆者，免而不安也。言方今之時，若以德臨人，以才自用，其危之甚也）！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言方今之人，畫地而趨者，迷昧之甚也，豈能效之而行哉！行則有傷吾之固有也）；吾行郄曲（言行不進(jìn)貌），無傷吾足（言世道難行，若行之，適以傷吾之足耳）。山木，自寇也（山以生木，自取寇斫也）﹔膏火，自煎也（膏以明，故自煎耳）。桂可食，故伐之（桂以可食，故早伐也）﹔漆可用，故割之（漆以澤，故自取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br>此人間世立意，初則以孔子為善于涉世之圣，故托言以發(fā)其端。意謂雖顏?zhàn)又手?，亦非用世之具，不免無事強(qiáng)行之過也。次則葉公，乃處世之人，亦不能自全，況其它乎。次則顏盍，乃一隱士耳，爾乃妄意干時，乃不知量之人也，故以伯玉折之。斯皆恃才之過也，故不免于害。故以櫟社、山木之不材以喻之，又以支離疏曉之。是涉世之難也如此，故終篇以楚狂譏孔子，意謂雖圣而不知止，以發(fā)己意。乃此老披肝露膽、真情發(fā)現(xiàn)，真見處世之難如此。故超然物外，以道自全，以貧賤自處，故遁世無悶，著書以見志。此立言之本意也，故于人間世之末，以此結(jié)歟！實(shí)自敘也。 德充符 此篇立意，謂德充實(shí)于內(nèi)者，必能游于形骸之外，而不寢處軀殼之間。蓋以知身為大患之本，故不事于物欲，而心與天游。故見之者，自能神符心會，忘形釋智，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故學(xué)道者，唯務(wù)實(shí)德充乎內(nèi)，不必計其虛名見乎外，雖不求知于世，而世未有不知者也。故引數(shù)子以發(fā)之，蓋釋老子“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之意也。 魯有兀（即介字，乃刖足之人也）者王臺，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于仲尼曰：“王臺，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言魯國從王臺游者，與夫子相半也）。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shí)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謂教人不見于形容言語，而但以心相印成者耶）？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謂直居其后，未能往向于前耳）！丘將以為師（此重言孔子未能忘形師心之意），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此形容孔子無我之意）?！背＜驹唬骸氨素Ｕ咭捕酰ㄒ敉?，言勝也），先生其與庸亦遠(yuǎn)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dú)（句言不同于人也），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不為死生之所遷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言雖天地覆墜之變，亦不為之所遺累也）﹔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審，處也。無假，謂形骸之外、至真之道，超然出于萬物之表，故不為物遷），命（猶名也）物之化而守其宗也（謂其人超然物外，不隨物遷，唯任物自化，而彼但守其至道之宗也）?！背＜驹唬骸昂沃^也（常季不解其不遷之說）？”仲尼曰（夫子示之以忘形守真之旨）：“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言不能忘形見道者，雖一身之肝膽，猶楚越之相遠(yuǎn)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自大道觀之，萬物與我皆一體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形骸既忘，六根無用，故泯其見聞。故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謂超乎形骸之外，而游心于大化之鄉(xiāng)、太和元?dú)庵常Ｎ镆暺渌欢灰娖渌鶈剩ㄎ?，人也。以彼處乎大化之中，故人但見其道真之所存，故不見其形之有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言視喪其足，若與己無干，猶遺土也）?！背＜驹唬骸氨藶橐眩ㄖ挂玻灾褂谌绱硕岩樱?，以其知得其心（謂彼不過以其所知，得其自已之心耳），以其心得其常心（言即彼所得之心，亦尋常人之心耳）。物何為最之哉（言彼所得之心，亦人人皆有，又何有越過人之心哉）？”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夫子言，人人雖皆有此心，但眾人之心妄動如流水，而圣人之心至靜如止水。故眾人之心動而不止，唯圣人能為與止之耳）。受命于地，惟松柏獨(dú)也在（句），冬夏青青（言獨(dú)者，乃天地真一之氣。雖萬物之多，而此真一之氣，獨(dú)在松柏）﹔受命于天，惟舜獨(dú)也正（句），幸能正生，以正眾生（言受命于天，惟舜得天之正，乃各正性命之正。故為正人，以其自正，故能正眾人之不正者）。夫保始之征，不懼之實(shí)（始者，受命之元，即所謂大道之宗也。言道之征驗(yàn)，惟不懼是其實(shí)效耳）。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以勇士不懼，以比有道者之不懼），而況官天地（圣人為天地之宰）、府萬物（會萬物歸一己）、直寓六?。俳枇?、象耳目（耳目如偶人，所謂如幻也）、一知之所知（知萬化為一致），而心未嘗死者乎（死，猶喪失也。謂眾人喪失本真之心，唯圣人未喪本有，故能視萬物為一己也）！彼且擇日而登假（假，猶遐也。謂彼人且將擇日而登遐，遠(yuǎn)升仙界，而超出塵凡也）。人則從事也（言人之相從者，蓋從于形骸之外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此篇以德充符為名，首以介者王駘發(fā)揮，只在末后數(shù)語，便是實(shí)德內(nèi)充，故符于外。而人多從之，非有心要人從之也。蓋忘形骸、一心知，即佛說破分別我障也。能破分別我障，則成阿羅漢果，即得神通變化。今莊子但就人中，說老子忘形釋智之功夫，即能到此境界耳。即所謂至人忘己也。此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即佛說假觀，乃即世間出生死之妙訣，正予所謂修離欲禪也。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chǎn)同師于伯昏無人（此亦撰出其人名，蓋從老子“眾人昭昭、我獨(dú)若昏”，故以昏為圣人之名）。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此重言子產(chǎn)不能忘我，以功名自矜，故恥與介者為伍，故止其不與同出入也）。”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言申屠嘉自忘其介，而亦不知子產(chǎn)之厭己也）。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耶？且子見執(zhí)政而不違（回避也），子齊執(zhí)政乎（子產(chǎn)見申屠嘉之不避己，故明言之；然以執(zhí)政矜人，則形容子產(chǎn)之陋也）？”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zhí)政焉如此哉（申屠嘉鄙子產(chǎn)之陋，乃曰先生之門，固有此不能相忘之人哉）？子而悅子之執(zhí)政而后人者也（言子但知有己之執(zhí)政，故以人不若己者，此陋之甚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亦不過乎（此譏子產(chǎn)之不明也。蓋聞老子“自知者明”之意，笑子產(chǎn)不自知也。意謂子產(chǎn)既遵圣人之門面，猶發(fā)言如此，足見無真學(xué)問也）！”子產(chǎn)曰：“子既若是矣（子產(chǎn)言申屠嘉之廢人，而不能自反，而與人爭善），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耶（德，猶見識也。謂申屠嘉既廢如此，而不自反求諸己，而猶且以圣自居，將與堯爭善；我計料子之知見誠愚，而不自反也。子產(chǎn)畢竟露出本來面目）？”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dāng)亡者眾（狀者，言自知己過之分明也。謂若人能自知己過，則人之過更有甚于我者，如此見恕，則以我之足，不當(dāng)忘者眾矣）﹔不狀其過，以不當(dāng)存者寡（此句義似不順，當(dāng)去一不字。意謂若人不自狀其己過，則責(zé)我太過，則以我足當(dāng)者寡矣）。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若知我無可奈何，而命之使然，如此知命相忘，乃有德能之耳）。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羿之善射，而人游于必中之地，不被射而死者，亦幸而免耳。以喻世人履危機(jī)，當(dāng)?shù)湺庹撸嘈叶?。謂我以不幸而不免者，豈非命之有在耶）。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言始也人笑我以足不全，我則怫然如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言初未聞道，故未忘人我。今自入先生之門，一聞大道，則人我之見盡廢亡矣）。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言不自知其先生洗我以善也）？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我與先生游十九年，向未知我之亡足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言我與子相知以心，即當(dāng)相忘以道，不當(dāng)取于形骸之間。今子乃以形骸外貌索我，不亦過乎）！”子產(chǎn)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子產(chǎn)聞?wù)f，則中心愧服，而謝之曰子無乃稱，謂再不必言也）！” 此章形容圣人忘功，故以子產(chǎn)發(fā)之。蓋實(shí)德內(nèi)充，形骸可外，而安命自得；以道相忘，則了無人我之相。此學(xué)道之成效也。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曰：“子不謹(jǐn)，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無及矣！”無趾曰：“吾惟不知務(wù)（務(wù)，謂務(wù)學(xué)道也）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尊足，蓋指性而言也），吾是以務(wù)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zé)o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無趾自以所全者性真，而夫子猶以形骸取之。初以夫子為圣人之大無不容，不知其猶若此之區(qū)區(qū)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夫子聞無趾之言，知其為有道者，故請入，愿講其所聞）?！睙o趾出?？鬃釉唬骸暗茏用阒?！夫無趾，兀者也，猶務(wù)學(xué)（謂務(wù)學(xué)道也）以補(bǔ)前行之惡，而況全德（猶全體也）之人乎！”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耶？彼何賓賓以學(xué)子為（言初以孔丘為至人，今見其未至也。如此之見，誠何以賓賓恭謹(jǐn)以學(xué)子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耶（桎梏，乃拘手足之刑。言孔子專求務(wù)外之名聞，而不務(wù)實(shí)。彼殊不知，虛名乃諔詭幻怪之具，非本有也。如桎梏之于手足，拘之而不得自在者也）？”老聃曰：“胡不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可不可，謂善惡、是非也。一條，即一貫也。老子謂無趾，何不以無死生、忘善惡之道以告之，以解其好名之桎梏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刑，舊主作型，乃上模也。此譏孔子，乃天生成此等務(wù)名之人，安可解乎）！” 此章發(fā)揮圣人忘名，故以孔子為務(wù)虛名而不尚實(shí)德之人。故取人于規(guī)規(guī)是非、善惡之間，殊不知至人超乎生死之外，而視世之浮名為桎梏。蓋未能忘死生、一是非，故未免落于世之常情耳。圣人則不以此為得也。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wèi)有惡人焉（謂丑貌之人也），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言男子與之相處，則不忍舍去）﹔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dāng)?shù)而未止也（言婦人見之，皆愿為之妾者，不止一人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謂未有所長而先見聞于人者也），常和而已矣（亦只見隨于庸眾人而已）。無君人之位以濟(jì)乎人之死（言無勢位以濟(jì)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望，猶月望之望，謂飽滿也。言無位、聚祿，以周給于人，以飽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既無利濟(jì)于人，且又丑貌以駭天下之人），和而不唱（言一向隨人，自無專能），知不出乎四域（言無超出世間常人之見識），且而雌雄合乎前（雌雄，猶言爭勝負(fù)也。謂凡人之是非、勝負(fù)不決者，皆取決其人。言此事常合在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言貌丑而人從之者眾，必有異乎人之所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及召而觀之，果然丑貌，不見其所長）。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shù)，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及相處月數(shù)，則見其有可愛處，但未盡知耳）﹔不至乎期年，寡人信之（不期年，則信之深矣）。國無宰（宰，即宰相，掌一國之政事），寡人傳國焉（言以國事授之也）。悶然而后應(yīng)（悶然，若不悅其事也），泛而若辭（泛，謂泛然不經(jīng)心而若辭也）。寡人丑乎（言見彼之不在意，故自愧丑也），卒授之國。無幾何，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言恤其去，若己有所亡失也），若無與樂是國也（察其人之意，蓋不以國為榮也）。是何人者耶（謂不知是何等之人也，使我愛之如此）？”仲尼曰：“丘也嘗使于楚矣，適見[犭屯]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見死母之目不瞬也），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謂母之目不見己也），不得類焉爾（言形僵不同前者之食于母，故皆棄之而走也）。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形者，假物也。使其形者，真宰也。言[犭屯]之子母，乃天性之愛也。往日食于母，何嘗不愛。及今才死，始則就之而食；及見目之不瞬，則知精神不在，故棄之而走。是則死生不遠(yuǎn)，即棄之而走。是知所愛者，非形骸，乃愛使其形骸之真宰也。雖物之至愚，尚知愛其天真，而況于人乎）。戰(zhàn)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翣，古訓(xùn)纛，乃大將之旗也。戰(zhàn)而死者，以此為送葬之儀。言已失其勇，又無其尸，似以此虛儀為翣資，則無其本矣）；刖者之屨，無為愛之（言刖者無足趺，而屨亦無可用）。皆無其本也（以翣資、刖屨為無本之喻，意謂真可愛者在本也）。為天子之諸御：不翦爪，不穿耳（言選天子之侍御者，不翦爪，不穿耳，不欲毀其全體，將以要寵也）﹔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復(fù)使（言新婚之婦，必先戒不作事務(wù)，恐胼胝其手足也）。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言天子之御、新婚之人，不如此不足以要寵結(jié)歡。但全其形，尚如此；況全德之人乎！言魯君之愛駘它，蓋忘形，愛其形之本也。有難以言語形容者，故夫子連以三事，喻其可愛之在本）！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惟恐其不受也（言哀駘它未與魯君一語，而見信若此，且無功即授之以國，惟恐其不受，豈無謂哉），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卑Ч唬骸昂沃^才全（言才者，謂天賦良能，即所謂性真。莊子指為真宰是也。言才全者，謂不以外物傷戕其性，乃天性全然未壞，故曰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dá)貧富、賢與不肖、毀譽(yù)、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仲尼言才全，而先言此十六事者，蓋此諸事，皆戕生傷性之事變，而世人未有不被其傷損其性真者，故先言之）。日夜相代乎前（此十六事，人生于世，日夜相代于前，未嘗暫免者，是皆戕生傷性之具也），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言上十六事，日夜相代，而以知規(guī)規(guī)求之，不知所由來。蓋達(dá)其性真，本不涉其變）。故不足以滑和（滑，音汩，謂汩涓也。和，謂本元中和之體也。言以上諸事，雖常情之變，但了其本無，故不足以汩和），不可入于靈府（靈府，所謂靈臺。言諸變不可以搖動其性也）。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和者，即中和之和，謂性真達(dá)于事變，渾然而不失其體也。豫者，安然自得而悅豫也。通者，謂達(dá)于事變而不滯也。兌者，即老子“玄牝之門”，謂虛通應(yīng)物而無跡者也。言真人所以才全者，蓋保其性真而不失也）。使日夜無郄，而與物為春（郄，亦作隙，謂縫隙也。言真人之一性綿綿，日夜無隙，未嘗間斷；但于應(yīng)物之際，春然和氣發(fā)現(xiàn)，令人煦然而化也），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時者，謂接物應(yīng)機(jī)，時行時止，與物俱化，未嘗逆也。若夫愚人，則與接為構(gòu)矣）。是之謂才全（此言真人應(yīng)物一味，性德流行，無一息之間，故謂之言全）。”“何謂德不形（此哀公問也）？”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謂性之德用也。以性德之用，難以言語形容，故以水平為喻。蓋言水之平者，乃停之盛，謂湛淵澄靜之至，故可以取法為準(zhǔn)。言性體湛淵澄凈，寂然不動，則虛明朗鑒。乃內(nèi)保之而外境不蕩，為守宗保始之喻。謂性靜虛明，則可以鑒物為用也）。德之成，和之修也（言虛明朗鑒，乃德之成。蓋從中和用功，修而后得者，非漫然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不能離者，謂與物混一而不分，故人但見其物之變，而不知性之真，故其德不易形著于外。所以人但見其貌惡，而不識其才德之全耳。觀孔子對哀公之言，發(fā)明中庸“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之意，何等正大精確）?！卑Ч惾找愿骈h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zhí)民之紀(jì)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言自以為至通于道也）。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shí)，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此章形容圣人之德，必須忘形全性，體用不二，內(nèi)外一如，平等湛一，方為全功。故才全德不形，為圣人之極致。蓋才全，則內(nèi)外不二；德不形，則物我一如。此圣人之成功，所以德充之符也。故魯君聞之，亦能忘分，感化而友于圣人也。 闉跂（曲跂也）支離（形不全也）無脤（無臀也）說衛(wèi)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頸也）肩肩（細(xì)小貌）。甕甕大癭（言癭如甕甕也）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言二子丑惡之狀，而使二君說之，反視為全人之不如者，蓋愛其德，故自忘其形也）。人不忘其所忘（所忘者，性也。言世人迷性真而愛形骸，故忘其性。今欲不忘），而忘其所不忘（所不忘者，形也。世人忘型而愛形，故今欲忘之），此謂誠忘（忘其所愛，而不忘其所不愛，此之謂誠忘）。故圣人有所游（圣人游于大道之鄉(xiāng)，而忘其物欲），而知為孽（知者，以智巧揣摩人心，謂之知。孽，妖孽也），約為膠（以仁義結(jié)束人心，謂之約。膠，固結(jié)而不解也），德為接（以小惠要買人心，謂之德。接，應(yīng)接于人也），工為商（以機(jī)關(guān)罔取人之利，謂之工；工，猶技巧也。商，行貨之人也）。圣人不謀，惡用智？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皆偽以喪真淳，故圣人去之以全天德）？四者，天鬻也（謂四者淳德，乃天德也。鬻，猶售也。四德乃天售，即所謂天壽是也）。天鬻也者，天食也（謂天既售我以天德，則天之所以食我也，又何取于人偽哉）。既受食于天，又烏用人（言天生我性德，自有天然之受用，又何人偽求之）！有人之形，無人之情（言圣人雖居人世，其形雖似人，而絕無人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其形為人，故群于眾人之之中）；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以形寄人中，心超物外，不以物為事，故無人世之是非）。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人在太虛中，乃萬物之一數(shù)耳，其最渺小者，又何足以愛之）；謷乎大哉，獨(dú)成其天（謷者，謷然超于物表也，言性德廣大。全此天德，故由人而入于天）。 前雖以知忘形，而知尚存，未盡道妙。故此一章，以忘忘知，知忘則德自化，方能合乎自然，以全天德，其德乃充。故如二君之見二子，能不見其形，此所以為德之符也。圣人造道之極致，至此方為究竟耳。故以此結(jié)一篇之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借惠子之問以結(jié)者，因上文發(fā)揮天德之全者，乃絕情欲、去人偽，心與天游，乃能充實(shí)其天德。故恐世人將謂絕情，則非人類矣，故假惠子以發(fā)之。故，乃故有之故，謂本來無情耶）？”莊子曰：“然（莊子直然其問者，蓋約人性本來離情絕欲，故直然之）?！被葑釉唬骸叭硕鵁o情，何以謂之人（惠子意謂，世人若無其情，則非人也。此俗人之常見也）？”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道者，性之固有，人之所當(dāng)行也。人稟此性而為人，乃道與之。貌，即天與之形也。既有此性，豈非人乎）？”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此惠子全不知道理，與常人所見一般，謂既是個人，豈得無情者乎）？”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意謂必有情欲，乃可為人，故以無情不得為人為問。莊子以正義答之曰：我所謂無情者，非絕無君親、父子、夫婦之情也。蓋因世人縱情肆欲以求益生，而返傷其生，故我要絕其貪欲之情耳，非是絕無人倫也）?！被葑釉唬骸安灰嫔我杂衅渖恚ɑ葑佑忠詾?，人生必欲養(yǎng)其口體，乃可以有其身。此全是常人之識見耳）？”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莊子意謂，人既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矣，茍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如此則全生養(yǎng)身之至道，又何庸益生為哉）。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槁梧，琴也。乃惠子倚樹據(jù)琴，而瞑以辯論也。莊子意謂惠子不能樂其天德，而返外其精神，而倚樹據(jù)梧，以逞辯論是非也）。天選之形，子以堅白鳴（謂天選子之形，賦以全德。今乃舍之，而返恣堅白之論以自鴻，失之甚矣）。” 此篇以忘情、絕欲，以全天德，故其德乃充。前已發(fā)揮全德之妙，故結(jié)以無情非人，以盡絕情、全德之意，所以警俗勵世之意深矣。 音釋： [穴歟]（音歟，空也）軱（攻乎切，音姑，大骨也）謋（霍虢切，音砉，謋然，速也）蜃（音腎，大蛤可為盛器）樠（模昆切，音門，脂出樠然也）[木且]（莊力切，詐乎聲，以木為闌也）診（止忍切，音軫，占[馬念]也）藾（廬蓋切，音賴，蔭芘也）咶（善指切，音視，與舐同）杙（夷益切，音弋，所以格獸也）[木單]（旨善切，音顫，棺木之全一邊者）繲（居隘切，音懈，浣衣也）翣（色甲切，音啑，棺羽飾文纛也）謷（牛刀切，音敖，大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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