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文小而其指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虹72 201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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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文小而其指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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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物姓名上做文章是曹雪芹先生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趣向。諸如秦可卿即“情可親”，卜世仁即“不是人”，甄英蓮即“真應(yīng)憐”，賈政即“賈正(經(jīng))”，葫蘆僧即“糊涂僧”等，早已被人津津樂道。但是以上這些，老實說，雖然妙用了諧音雙語，卻無特別深厚蘊藉的內(nèi)涵，對于曹雪芹，只能算小巧而已?！都t樓夢》真正精致含蓄，引人入勝的人名構(gòu)思，應(yīng)數(shù)“三寶”，“三玉”。
    我們看出入大觀園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凡姓名使用“寶”字的，只有三個——賈寶玉，薛寶釵，薛寶琴；凡姓名使用“玉”字的，也只有三個——賈寶玉，林黛玉，妙玉。從而形成了“三寶”、“三玉”這組以“寶玉”為中心的人名對稱。

    一

    可以斷言，“三寶”、“三玉”絕不是無心出岫的偶然巧合，也不是炫智斗巧的文字游戲。
     其一，“寶”和“玉”，作為賈寶玉的名諱，它的含義大有講究。粗按故事情節(jié)，賈寶玉的前身是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通靈頑石，“一落胞胎咀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就取名叫做‘寶玉’”。則“寶玉”的由來不過適應(yīng)了人物幻形入世，銜玉而生的需要。然而《紅樓夢》不是一覽無余的作品，如果我們以為作者稱賈寶玉為“寶玉”的用心僅在于此，那就未免淺嘗輒止，低估了曹雪芹極善借助細行瑣事滲透主觀傾向的功力。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林黛玉笑道：
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
    這番話原是林妹妹破除寶哥哥悟道參禪的雅謔，也是作者為讀者暗中傳遞的一把理解“寶玉”的鑰匙。它一則告訴我們，“寶玉”一詞并列著“至貴”和“至堅”這兩個不同的意思；二則啟發(fā)我們，解開了賈寶玉“何貴”、“何堅”的問題，也就明白了曹雪芹賦予“寶玉”的言外之旨。試加分析，賈寶玉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讀書之族”，他的肩上曾經(jīng)寄托著賈府榮宗耀祖，綿延富貴的厚望，他的腳下本來暢通著一條“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的前程，確是一位封建大家庭的“至貴者”。同時，賈寶玉鄙視功名利祿，討厭孔門禮教，追求自主的愛情，向往自由的生活，最終以離家出走，和“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徹底決裂，又確是一位敢于反叛現(xiàn)實，對抗流俗的“至堅者”。據(jù)此，我們不難看出，“寶玉”的命名除了立足故事，著眼情節(jié)外，還含有作者以“寶”字象征賈寶玉顯赫的門庭、仕途，以“玉”字象征賈寶玉高尚的人格、品操的意圖。設(shè)使此說不誣，“寶玉”兩字便因其特定的象征意義，在曹雪芹的人名辭典里占有舉足輕重的份量，不會無緣無故地送予別人。
    其二，“寶”和“玉”，作為薛寶釵、林黛玉等人的名諱，《紅樓夢》也有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描寫。第二十七回：
    鳳姐……又問名字，小紅道：“原來叫‘紅玉’，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小紅了”。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一個“玉”字引得鳳姐憤然作色，自然要令人想一想她的周圍究竟什么人“你也‘玉’，我也‘玉’”。而這“討人嫌的”“你也‘玉’，我也‘玉’”，其實只有兩塊“玉”即黛玉、妙玉。俗云：聽話聽音，鑼鼓聽聲。則鳳姐對黛、妙二人的不滿也就溢于言表了?？梢婘煊?、妙玉的“玉”在人名設(shè)計上確有重要作用。第六十二回：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便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著自己的通靈玉說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北娙说溃骸霸趺唇?”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字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
    這件逢場作戲的小事寓意十分深刻。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jié)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而今她在眾目睽睽的場合，居然拿自己的名字和寶玉的名字所共有的一個“寶”字射覆猜謎，應(yīng)當(dāng)說是舉止失態(tài)了。這種失態(tài)實是她對和尚道士的話耿耿于懷，不由自主的表現(xiàn)。而由“寶”字引發(fā)的賈寶玉的議論，又處處影射了賈、薛婚姻，象“敲斷玉釵紅燭冷”即是婚姻破裂的不祥之兆。由此也可見“寶”和“玉”被運用于人物姓名當(dāng)是作者的深思熟慮。
    其三，“三寶”、“三玉”指稱一位公子、四位小姐，中心突出，對稱鮮明。而且，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是《紅樓夢》愛情婚姻悲劇的三大主角，妙玉和薛寶琴也分別與上述三人，尤其是與賈寶玉存在著與眾不同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那么，考慮到曹雪芹賦于“寶”、“玉”二字的特定內(nèi)涵及他突出“寶”、“玉”的細節(jié)描寫，我們似能認定，“三寶”、“三玉”的形成是曹雪芹有意識地將賈寶玉的“寶玉”二字讓四位姑娘一分為二的結(jié)果。

    二

    曹雪芹這種做法的根源在于特定的人物關(guān)系。換言之，“三寶”、“三玉”是曹雪芹為兩組特定的人物關(guān)系精心設(shè)計的標(biāo)志。
    先說“三寶”。
    聯(lián)系薛寶釵、薛寶琴和賈寶玉的紐帶是封建買辦婚姻。其中，寶釵、寶玉是所謂“金玉良緣”，關(guān)系確然。須要說明的是寶釵的堂妹薛寶琴?！都t樓夢》第五十回：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月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內(nèi)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P姐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jīng)許了人家”?！Z母也知鳳姐兒之意，聽見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這段閃閃爍爍，欲說還休的的媒妁之議指出了一個清清楚楚的事實，即賈府的家長已經(jīng)私下里拿寶琴、寶玉做了一番未遂的婚姻交易，假如寶琴不曾許配梅翰林家的少爺，則寶二奶奶的交椅恐怕非她莫屬了。更要緊的是，這段插曲看起來輕描淡寫，轉(zhuǎn)瞬即逝，實際上對于賈寶玉愛情婚姻悲劇是非常及時，完全必要的。薛寶琴走進大觀園是在第四十九回。在此之前，賈寶玉和薛寶釵的婚姻問題以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問題業(yè)已明朗。第二十八回，賈元春以貴妃之尊首先表態(tài)，她通過端午節(jié)賞賜禮物，公開冷落黛玉，抬舉寶釵，露骨地為弟媳婦的人選劃框框，定調(diào)調(diào)，以致引起了賈寶玉的疑心：“這是怎么個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也引起了林黛玉的怨恨：“我沒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進而刺激了賈、林愛情的急劇發(fā)展。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話寶玉”，那“你放心”三字如轟雷掣電，道出了兩人心里埋藏已久的海誓山盟。這樣一來，賈元春固然為兄弟內(nèi)定了薛寶釵，賈寶玉卻不為所動，自己為自己內(nèi)定了林黛玉。當(dāng)此之時，由于賈氏家族還維持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榮，門庭衰落，后繼無人的危機尚未嚴重，故而元春、賈母等人盡管垂青寶釵，總不免投鼠忌器，難于決斷。薛寶琴正是在賈寶玉愛情婚姻悲劇的這種微妙的相持階段，客居大觀園，以她有似寶釵，勝似寶釵的風(fēng)范贏得了賈母的歡心，觸動了賈母想擺脫棘手的釵、黛矛盾，替寶玉另求家室的心機，招致了上引第五十回的詢婚之舉。從表面上看，賈母選中薛寶琴，不偏不倚地回避了寶玉、寶釵、黛玉之間的糾葛，但實際上，它使賈府中一班頭腦精明的人立刻弄清了老祖宗平日最痛愛的林丫頭原來并不是老祖宗未來的孫媳婦，未來的孫媳婦應(yīng)當(dāng)是薛寶琴一類性情平和、端莊賢淑的姑娘，而不會是林黛玉一類好勝要強、多愁善感的姑娘。因此，挑選薛寶琴，即意味著：否定了林黛玉，肯定了薛寶釵；否定了“木石前盟”，肯定了“金玉良緣”；否定了自由愛情，肯定了買辦婚姻。于是，有感于薛寶琴和賈寶玉議而未遂的婚姻是后來包辦賈寶玉、薛寶釵洞房花燭的前奏，薛寶琴這個人物是由賈寶玉、薛寶釵婚姻悲劇派生出來的人物；有感于婚姻問題是賈寶玉一生的主要問題之一，薛寶釵、薛寶琴的命運與賈寶玉的命運休戚相關(guān)；有感于賈、薛聯(lián)姻的根本目的為著解決賈府后繼無人、家道中衰的家庭危機，維持錦衣玉食、高馬軒車的豪門生活，復(fù)興賈府寵列公卿、炙手可熱的貴族權(quán)勢，曹雪芹便將賈寶玉那象征門庭、仕途的“寶”字分配給寶釵、寶琴，使“三寶”成為他們?nèi)酥g特有的買辦婚姻關(guān)系的標(biāo)志。
    再說“三玉”。
    聯(lián)系林黛玉、妙玉和賈寶玉的紐帶是自由愛情。其中，林黛玉、賈寶玉是所謂“木石前盟”，關(guān)系也是確然的。須要說明的是“檻外人”妙玉。《紅樓夢》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透露了有女懷春的蛛絲馬跡：
    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后跟了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個杯來，……斟了一??遂與寶釵，……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俗器了?”……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nbsp;
    按理，妙玉愛潔異常，她既然用另外的杯子招待寶釵、黛玉，也就應(yīng)該用另外的杯子招待寶玉，何況男女有別，她和寶玉又過從甚疏，很少交往，則更應(yīng)該鄭重其事。但是她竟一反常態(tài)，斟以自己平日吃茶的綠玉斗，這就有自家人不見外的意思了?？上氂癫荒茴I(lǐng)悟反說綠玉斗是個俗器，未免刺傷了她原來孤高的性格，加上在場的還有寶、黛二人，為洗刷嫌疑，她轉(zhuǎn)而正顏厲色地說了番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話。但她的“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言辭和她剛剛斟以綠玉斗的親昵舉止相比，實在太不協(xié)調(diào)，致令欲蓋彌彰，給人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印象。所以，第四十九回小姐們想討櫳翠庵的梅花，不派別人，單派寶玉，林黛玉還阻止李紈派人跟著，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崩罴w遂點頭道：“是”?？芍笥^園里那些敏感的女性已經(jīng)窺破了妙玉偏愛寶玉的心曲。只不過由于妙玉的尼姑身份，寶玉渾然不覺，黛玉等亦不加防范罷了。到第八十七回，妙玉的一縷情思終于形諸聲色：
    (寶玉)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guān)，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應(yīng)，低了頭，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fù)又低下頭去，臉上的顏色漸漸紅暈起來。……癡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里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都要迷住?！睂氂竦溃骸斑?倒要我來指引指引。如何?”
    這里面，那漸漸的紅暈不是情動于衷么?那癡癡的發(fā)問不是六神無主么?那“回去的路都快要迷住了”不是存心要寶玉送她回櫳翠庵么?日有所感，夜有所思?！澳敲钣窈鋈幌肫饘氂裰裕挥X一陣耳熱心跳，……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騰，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只得哭喊求救。”這場“坐禪寂走火入邪魔”，正是她棲身空門，系心塵世，眷戀寶玉，無法自恃的集中表現(xiàn)。在金陵十二釵中，除了林黛玉，還有誰象她一樣打開過心靈深處的愛情天窗，忍受著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痛苦的煎熬呢?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妙玉鐘情寶玉，不是企羨寶玉“至貴”的地位，而是看中了寶玉的才情與性格。第六十三回，寶玉拿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拜帖，請教和妙玉鄰居十年且有半師之份，貪賤之交的邢岫煙：
    岫煙聽了寶玉的話，且只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
    邢岫煙先用眼光細細打量寶玉，爾后才說“怪不得”，顯然認為妙玉喜歡寶玉的緣故在于寶玉的風(fēng)神雋秀。但邢岫煙的看法只見其一，更深的一層倒是寶玉自己說中的：“因取了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彼^“有知識”，主要指人生態(tài)度。妙玉戴發(fā)修行，固出無奈，但她性格孤高，既入靈山，便對現(xiàn)實懷有本能的厭惡，聽不得別人說出世不如入世，也容不得別人眼里的一絲憐憫和譏笑，把那榮華富貴，風(fēng)冠霞披瞧得一錢不值。所以她常說：“文是莊子的好。”又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倍Z寶玉則恰恰是一位唾棄仕途經(jīng)濟，愛讀《莊子》、《五燈會元》，極知尊重妙玉，自認入世不如出世的人。因此，矯情違世，骨子里其實愛生活的妙玉，當(dāng)她看厭了社會上一群群輕薄王孫，無賴紈褲，突然遇見了不同流俗的寶玉，其情就不能不為之一動了。然而她的寺院環(huán)境、尼姑身份及思想性格決定了她的愛情只能是無法表白的單方面相思，她從來沒有得到也壓根兒不指望得到丁點兒回報，丁點兒慰籍，她必須面對青燈古佛、清規(guī)戒律，竭力壓抑和提防著內(nèi)心情感的宣泄，將自己那種情不自禁的“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fēng)”似的愛，扼殺在極樂的凈土里。因而比起林黛玉，她的精神世界唯具悲慘，她的愛情苦果唯具畸形和晦澀。稱一稱這枚苦果，其份量，足以映襯賈寶玉、林黛玉愛情悲劇的必然性：一方面，“靈臺無計逃神矢”，生活于十八世紀的中國封建社會，凡具有叛逆素質(zhì)和性愛要求的青年男女，無論入世如黛玉還是出世如妙玉，都不能不接受隨著資本主義萌芽逐漸成長的以反現(xiàn)實、反傳統(tǒng)為基本特征的自由愛情的影響；另一方面，“風(fēng)雨如磐黯故園”，腐朽垂死的封建僵尸頑固地吞噬著男女之間一切新鮮、生動、美好的情感和自發(fā)、自主、自由的歡愛，黛玉的愛情被孔門禮教窒息于瀟湘館，恰如妙玉的愛情被佛門戒規(guī)埋葬于櫳翠庵，都是那個不幸時代的深重罪孽。于是，鑒于妙玉愛情和賈、林愛情的共同的悲劇性質(zhì)，鑒于愛情問題是賈寶玉一生的又一重大問題，鑒于妙玉愛寶玉和賈、林互親互愛的先決條件是思想的契合，人品的傾慕，曹雪芹便將賈寶玉那象征人格、品操的“玉”字分配給黛玉、妙玉，使“三玉”成為他們?nèi)酥g特有的愛情關(guān)系的標(biāo)志。

    三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曹雪芹讓四位姑娘平分“寶玉”的又一重要原因在于釵、琴和黛、妙是兩種不同思想性格的人物。
    薛寶釵、薛寶琴，從表面上看，一個端莊凝重，圓滑虛偽，一個年輕心熱，天真活潑，似乎差距很大，但究其思想性格的本質(zhì)，兩人小異大同，都是合格的封建淑女。只是由于閱歷深淺的差異，前者是一位已經(jīng)成熟的封建淑女，后者是一位尚未成熟但必將成熟的封建淑女而已。首先，寶釵、寶琴皆博覽群書，但都不受《西廂記》等“邪書”的感染，心甘情愿地服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個不愛寶玉甚至不滿與寶玉完婚仍能毫無怨言地嫁給賈寶玉，另一個也能興高采烈地來到京城等待和一位素未謀面的陌生公子聘定終身，足見她們深明封建禮教的大義，恪守封建婚姻的買辦原則。其次，寶釵善于察顏觀色，精通接人處世的決竅，故上下逢源，遍得人心，連心地鬼鬼崇崇、幾乎對一切人都咬牙切齒的趙姨娘也說：“怨不得別人都說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而《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說薛寶琴：“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眾姊妹都不是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氣，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相敬異常?！笨芍獙毲傩⌒∧昙o，心眼兒已細，城府也較有深度了。倘使她增加幾年閱歷，其人情的練達，世事的洞明，必不在寶釵之下。所以眼光犀利的探春感慨地說：“據(jù)我看來，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痹僬?，寶釵熱衷榮華富貴和名韁利鎖，對現(xiàn)實的貴族生活，貴族前途充滿信心，渴望“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故賈寶玉說她“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子，也學(xué)得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蠹之流”。在這一點上，寶琴因為是個次要的人物，且有史湘云作了寶釵的同志，所以作者未作正面的描寫，僅借詩詞略加暗示。第五十回，薛寶琴《賦得紅梅花》詩：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fù)相疑色相差。
    這首詩用“艷”、“競奢華”、“紅袖笛”、“瑤臺種”等富麗的辭藻，堆砌出了一派雍容華貴的氣象，曲折、含蓄地暗示了薛寶琴崇尚富貴的人生態(tài)度。第七十回，薛寶釵又有一篇以柳絮為題材的《西江月》詞：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yè)付東風(fēng)，明月梨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這首詞以“聲調(diào)悲壯”同林黛玉借柳絮詠身世的纏綿悱惻的《唐多令》形成鮮明對比，詞中曰“漢苑”，曰“隋堤”，曰“事業(yè)”，表現(xiàn)了寶琴開闊的視野和“江山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興亡之感；曰“幾處”，曰“誰家”，則表現(xiàn)了薛寶琴居高臨下憐世憫人的口吻，因而也曲折、含蓄地暗示了薛寶琴積極、樂觀的生活信念和進取精神。而在《紅樓夢》中，這種積極、樂觀的生活信念、進取精神，和寶釵、湘云“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蠹之流”正志同道合。如此，曹雪芹將“至貴者寶”分予寶釵、寶琴，實是名實相符，順理成章的了。
    至于林黛玉和妙玉更是相似乃爾的少女。首先，黛玉、妙玉氣質(zhì)相似，才華相似。太虛幻境“紅樓夢”曲子說黛玉“世外仙姝，閬苑仙葩”，說妙玉“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梢姸嗽谧髡咝睦锒际巧裣砂愕墓媚?。又第二回賈雨村說林黛玉“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第十七回，林之孝說妙玉“文墨也極通，經(jīng)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連用三個“極”字，似也抵得上黛玉的不同凡人。其次，黛玉與妙玉身世相似，遭遇相似。她們兩人都出身于讀書仕宦之家，一個自幼多病，一個先天不足，兩人父母后來也都雙雙亡故，都不得已寄身于賈府籬下，并且，結(jié)局都不好。一個是“苦絳珠魂歸離恨天”，一個是“無瑕白玉遭泥陷”。心愿俱違，怨憤俱深。再者，黛玉、妙玉為人相似，品格相似。一個愛說就說，愛惱就惱，一個則“萬人不入他的耳目”。黛玉看不起權(quán)貴，北靜王的@③苓香念珠被她罵作“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東西”。妙玉也正是因為不喜奉迎，被“權(quán)勢不容”。所以兩人在大觀園里都不討眾人喜歡。黛玉被說成愛挑刺耳，好使小性子的刻薄小姐，妙玉則更招人怨恨。第五十回，一向不肯得罪人的李紈也說：“可恨妙玉為人，我不理他?！鄙踔吝B寶玉房內(nèi)的丫環(huán)也不把她當(dāng)回事。第六十三回，寶玉發(fā)現(xiàn)了妙玉的拜帖，直跳起來，眾人聽了道：“我當(dāng)是誰，大驚小怪，這也不值得”。誠所謂“好高人必妒，過潔世同嫌”了。此外，黛玉、妙玉都觸犯了封建社會最森嚴的婦女禁區(qū)自由愛情，又都愛上了貴族階級的不肖子孫賈寶玉。當(dāng)然，黛玉、妙玉也有很大的懸殊。黛玉是賈母的外孫女兒，過著閨閣名嬡的生活。她感情熱烈，愛詩，詩成了她的第二生命；愛琴，琴成了她的知心朋友。她多愁善感，桃花逐水，柳絮隨風(fēng)，都使她觸景生情，黯然泣下。她有理想有憧憬，努力要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力霜劍嚴相逼”的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光明的出路，這出路就是純潔的愛情。為此，她追求著，奮斗著，不惜用淚和血編織幸福。而妙玉是遁入空門的女尼，冷情苦寂地陪伴著木魚、經(jīng)卷，希望能在青燈照壁，冷雨敲窗的佛門勝地，免受凌辱，消除煩惱，因而養(yǎng)成了冷漠的感情，古僻的性格：她善于做詩卻極少做詩，妙解音律卻從不撫弦，喜愛春光卻深居簡出，向往愛情卻又害怕愛情、禁錮愛情，比起林黛玉，正有一冷一熱的差異。但是，這一冷一熱，本無二致，都是她們面對凄風(fēng)苦雨的環(huán)境力圖保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即保持人格、尊嚴的方式方法，她們的形象也都是沒落的封建時代受打擊，受壓迫而又不甘沉淪，敢于掙扎的婦女形象。如此，曹雪芹將“至堅者玉”贈予她們，實也是名實相符，順理成章的了。

    四

    要之，“三寶”、“三玉”的人名設(shè)計，稱文小而其指大，舉類邇而見義遠。討論它，不僅有助于我們澄清“紅學(xué)”研究的幾個問題，也有助于我們細致、深入地探討曹雪芹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特點。
“三寶”、“三玉”十分清楚地說明了五位人物的主次，從屬。賈寶玉是第一位，是中心。其余四位都因?qū)氂穸?，為寶玉服?wù)。其中，林黛玉、薛寶釵與賈寶玉三位一體密不可分，缺少了黛玉或缺少了寶釵，都會極大地損傷賈寶玉的典型形象，正如缺少了“玉”或“寶”就構(gòu)不成“寶玉”一樣。由此想到過去流行的“釵黛合一”論(即認為林黛玉、薛寶釵合成一個完整的女性)，的確大錯特錯，“釵黛合一”的提法只有解釋為寶釵、黛玉的命運合成賈寶玉的命運才是正確的。所謂“蓋寶玉之‘了’皆由釵黛二人，當(dāng)時有黛無釵則不至于‘了’，有釵無黛也不至于‘了’，既有釵黛，乃成其為‘好了’也”。(孫渠甫《石頭記微言》)
    “三寶”、“三玉”的對稱是賈寶玉婚姻悲劇和愛情悲劇的對稱，它清楚地說明了大觀園中與寶玉有婚姻、愛情關(guān)系的四位小姐。由此想到過去流行的“金麒麟”一說(認為金麒麟暗示了湘云和寶玉的“金玉良緣”)，似乎靠不住。《紅樓夢》“真作假來假亦真，無原有是有非無”，曹雪芹描寫史湘云的金麒麟，我認為當(dāng)是作者故設(shè)疑陣，其目的是為賈、林愛情增加波瀾，或者說是為黛玉考察寶玉增加一個事由。假如史湘云果真有“金玉”之志，那她全心全意地維護掛著金鎖的薛寶釵卻把無“金”無“鎖”的林黛玉作為諷刺的對象，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三寶”、“三玉”的對稱又是“至貴”和“至堅”的對稱，它清楚地說明了曹雪芹對買辦婚姻和自由愛情的主觀褒貶，對薛家姊妹和黛玉、妙玉的主觀褒貶?！爸临F者寶”暗寓了揭露和諷刺，“至堅者玉”寄托了同情和贊美。由此想到前人說寶琴每以天真作結(jié)，說妙玉是一塊沒有積極意義的點綴櫳翠庵的別致擺設(shè)，恐怕都不符合曹雪芹的本義初衷。推而廣之，大觀園之外的蔣玉菡能得到“玉”，夏金桂的心腹寶蟾能得到“寶”，也正反映了作者的態(tài)度：一是稱許，一是鄙視。而大觀園的丫環(huán)紅玉所以改名小紅，內(nèi)里也包含著作者的看法。小紅敢于和賈蕓談情說愛，在作者心里自然精神可嘉，然而她又是一個愛揀“高枝兒”飛的小勢利眼，便和“玉”字格格不入了。故而始予之，終奪之。
    “三寶”、“三玉”的人名設(shè)計是一代藝術(shù)大師曹雪芹于細微處見精神的極好范例。它的構(gòu)思，從觀念上說，當(dāng)是受儒家名實論和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的影響；從技巧上說，當(dāng)是受前代藏名稱于詩句的“人名詩”，“藥名詩”等諧隱詩體的啟示；從審美趣味上說，當(dāng)是受“對稱”這一形式規(guī)律的潛移默化。

    【作者】章必功

編輯：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