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與“種豆詩案”
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詩是對隱居生活的頌歌,其藝術(shù)風(fēng)格也是恬謐、平淡的。宋釋居簡《北磵集》卷一《碧幢賦》說“語其沖澹,則南山種豆,柳州種柳”,這種意見幾乎構(gòu)成了關(guān)于陶詩一種解釋傳統(tǒng)。按照這種傳統(tǒng),則陶公之種豆南山,與美國作家亨利·大衛(wèi)·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之種豆于瓦爾登湖畔就沒有任何區(qū)別。我們試讀《瓦爾登湖》關(guān)于種豆的描寫: 這時候豆壟青青,各自成行,伸向遠(yuǎn)方,鋤草松土已成當(dāng)下之急,我還有豆種要繼續(xù)播撒,不容片刻拖延?!覑畚业亩棺樱m然它們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我日常的需要。豆子使我愛上了土地,由此我獲得了神奇的力量……我從豆子身上學(xué)到了什么?豆子從我身上又有何獲益?我珍愛它們,為它們松土鋤草,從早到晚,呵護(hù)備至——這是我一天的工作。豆子葉闊枝肥,天露和甘霖滋潤著沃土,使之免于干燥,真是我天然的助手。 但是,與梭羅不同的是,陶淵明并非現(xiàn)實和歷史的局外人,也并非一個機(jī)械的記錄員和超然的觀光客,因為他在遠(yuǎn)離塵囂的同時,還始終把自己鑲嵌在現(xiàn)實的社會之中和既往的歷史之內(nèi)。他的這種文化特質(zhì)在《歸園田居》其三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這首詩的話語方式是非常自然、平和的,但這僅僅是一種表象。我們且看前人的評注。元吳師道《禮部集》卷十七《題家藏淵明集后》: 《歸田園居》第一首:“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古雞鳴行》:“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巷中?!碧展闷湔Z。第三篇:“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苖稀。”本楊惲《書》意。 所謂“楊惲《書》”是指漢代著名詩人和學(xué)者楊惲(?—前154)的《報孫會宗書》(《文選》卷四十一)。“晨興理荒穢”,古直注引《漢書·楊惲傳》“田彼南山”云云,又《陶淵明集》卷三《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詩曰:“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惫胖弊?fù)引此傳曰: 身率妻子戮力耕桑。 前人的這些注釋都揭示了《歸園田居》其三與楊惲的關(guān)系,并為當(dāng)代的陶詩箋釋者一致遵從。由此我們可以斷定,陶淵明對發(fā)生在漢代的“種豆詩案”給予了充分的關(guān)注。 “種豆詩案”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場文字獄?!稘h書》卷六十六《楊惲傳》: ……惲,字子幼,以忠任為郎,補(bǔ)常侍騎。惲母,司馬遷女也。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頗為《春秋》。以材能稱。 可知楊惲是太史公司馬遷的外孫?!稘h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 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至王莽時,求封遷后,為史通子。 在此之前,《史記》一直是朝廷的禁書,一般人是無緣寓目的。楊惲以揭發(fā)霍氏謀反起家,被封為平通侯,遷中郎將,后因與太仆戴長樂失和,被戴長樂檢舉:“以主上為戲,語近悖逆?!睗h宣帝就把楊惲下獄,后予釋放,免為庶人。此后,楊惲家居治產(chǎn),以財自慰。安定郡太守孫會宗是楊惲的好友,寫信給楊惲,勸他應(yīng)當(dāng)閉門思過,不應(yīng)賓客滿堂,飲酒作樂,楊惲給他寫了回信,這就是著名的《報孫會宗書》: 惲材朽行穢,文質(zhì)無所底,幸賴先人余業(yè)得備宿衛(wèi),遭遇時變以獲爵位,終非其任,卒與禍會?!┦ブ髦鞑豢蓜倭俊>佑蔚?,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chǎn),以給公上,不意當(dāng)復(fù)用此為譏議也。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歲時伏臘,亨羊炰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shù)人,酒后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瓙列矣杏嗟摚郊e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 后逢日食,有人上書誣告,說他“驕奢不悔過,日食之咎,此人所致”,后廷尉帶人搜查,發(fā)現(xiàn)了這封書信,宣帝見而惡之,認(rèn)為他大逆不道,將楊惲腰斬于市,他的妻子趙小鳳被流放到酒泉,侄子被免為庶人,許多摯友都因他的牽連而被罷官。這就是轟動一時的“種豆詩案”。盡管后人對楊惲有不同的評價,如宋姜夔《永遇樂·次韻辛克清先生》詞曰:“我與先生,夙期巳久,人間無此。不學(xué)楊郎,南山種豆,十一征微利?!痹鯋粒?227—1304)《秋澗集》卷六十八《上張左丞啟》:“北闕上書,愧乏馬周之志;南山種豆,每懷楊惲之風(fēng)?!钡藗儗@場文字獄的看法卻是一致的。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之四乙編“詩禍”條: 楊子幼以“南山種豆”之句殺其身,此詩禍之始也。至于“空梁落燕泥”之句,“庭草無人隨意綠”之句,非有所譏刺,徒以雕琢工巧,為暴君所忌嫉,至賈奇禍,則詩真可畏哉! 宋洪邁《容齋四筆》卷十三“漢人坐語言獲罪”條: 楊惲之《報孫會宗書》,初無甚怨怒之語,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箕。”張晏釋以為言朝廷荒亂,百官謟諛,可謂穿鑿,而廷尉當(dāng)以大逆無道刑及妻子。予熟味其詞,獨(dú)有所謂“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蓋宣帝惡其君喪送終之喻耳。 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金陵鄭生應(yīng)炎道士疏》: 北闕上書,著詠受嗔于唐主;南山種豆,貽言增禍于漢朝。 從這些表述我們可以看出人們對楊惲以詩取禍的同情態(tài)度。但正如洪邁所言,《報孫會宗書》中的“君喪送終之喻”才是這場文字獄的真正起因。 對于楊惲以詩取禍的人生悲劇,陶淵明是非常了解的。因為無論《史記》還是《漢書》,都是他熟讀的史籍?!短諟Y明集》卷六有《讀史述》九章,其序云:“余讀《史記》有所感而述之?!币虼?,陶淵明在詩中化用楊惲《報孫會宗書》以及《漢書·楊惲傳》的某些語言,就不僅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精心的藝術(shù)設(shè)計,具有非常深隱深刻的用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歸園田居》其三“種豆南山下”的“南山”本身即具有雙關(guān)的意義:它既指終南山(位于長安之南),也兼指廬山(位于江州之南)。如對“種豆”、“草盛”二句,古直就有這樣的注釋: 曹子建《種葛篇》:“種葛南山下,葛蔓自成陰?!?/P> 曹植詩中的“南山”自然不是廬山,而是終南山——這是自《詩三百》以來在詩人的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文學(xué)意象。但是,陶淵明的高絕之處在于深藏不露,在于了無痕跡。他以“南山”為紐帶為核心,輕松地實現(xiàn)了自然意象和歷史場景的轉(zhuǎn)換與更迭,其自然、渾成,舉重若輕的大家詩筆真令人拍案叫絕,瞠目仰視。在詩人看來,長安的南山是君王專制的象征,而江州的南山則是文化自由的象征,前者是兇險的兇惡的殘酷的甚至危機(jī)四伏的,而后者則是美麗的和平的恬謐的充滿詩情畫意的。我們讀《陶淵明集》卷三《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fù)耒還。山中饒霜露,風(fēng)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檐下,升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按“田家”句,古直引宋湯漢(1202-1272)注: 楊惲《書》:“田家作苦?!?/P> 這句陶詩確實襲用了楊惲《報孫會宗書》中的話,詩人所謂“異患”,也就是政治災(zāi)患的委婉代語,而“躬耕非所嘆”是說自己歸隱田園,甘之如飴,不像楊惲那樣多有抱怨,詩人沒有“田家作苦”、“糴賤販貴”之類的悲嘆。所以,這首詩既抒寫了詩人收獲早稻的喜悅,也表達(dá)了超脫政治藩籬的輕松,乃是詩人追求躬耕隴畝的自由生活的詩性表白。詩人以歷史反襯現(xiàn)實,更加凸顯了隱居生活的可貴,也婉轉(zhuǎn)地傳達(dá)了他的政治態(tài)度。不僅如此。我們試比較《歸園田居》其五和楊惲《報孫會宗書》的片段: 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闇,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fù)至天旭。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亨羊炰羔,斗酒自勞?!湓娫唬骸啊松袠范?,須富貴何時!”…… 詩人的敘述與描寫無疑都是人生的歡樂樂章,都表現(xiàn)了蔑棄富貴、把握人生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超越情懷。盡管如此,他們最終的人生命運(yùn)卻迥然不同:一個成了慘遭荼毒、死于非命的千古冤魂,一個成為幸福安寧、炳煥千秋的詩國巨子。由此可見,“種豆”二字確是我們發(fā)掘《歸園田居》之真意的關(guān)鍵。所以,盡管德國哲學(xué)家奧古斯特·史雷格爾有“給詩加批注,就像做烤肉解剖學(xué)的演講”的說法,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前人對《歸園田居》詩的評注是相當(dāng)精彩的。而對于詩人這種精微的微妙的用典藝術(shù),我們同樣可以用史雷格爾《斷片》中的觀點(diǎn)加以說明: 要人們看不懂或者看錯的最好的手段,就是采用原來意義的字眼,尤其是采用從古代語言中借取來的字眼。 在每一首好詩里,一切都應(yīng)當(dāng)是預(yù)先考慮好的,同時一切都應(yīng)當(dāng)是出自本能的。由于這樣,它才成為理想的。 由于陶淵明巧妙地借用、化用楊惲《報孫會宗書》的語言,多數(shù)讀者的目光也就大都停留在田園生活的表象上,但是,在這種表象的深處卻蘊(yùn)藏著一道滔天的歷史洪波,一場慘烈的人生悲劇,一捧辛酸的文人血淚,這才是詩人的真意之所在。藝術(shù)上的瞞天過海,舉重若輕,渾涵無跡,使我們在窺見其藝術(shù)堂奧之時不得不驚嘆于偉大詩人的天才。 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說:“誰要是名叫詩人,同時也就必然是歷史家和哲學(xué)家。……任何詩人在他們身上都有一個反映鏡,這就是觀察,還有一個蓄存器,這便是熱情;由此便從他們的腦海里產(chǎn)生那些巨大的發(fā)光的身影,這些身影將永恒地照徹黑暗的人類長城?!保ā渡勘葋喌奶觳拧罚┨諟Y明是集詩人、歷史家和哲學(xué)家為一身的文化巨人。在陶集中,只有一首詩比另一首詩更好,卻沒有哪一首詩比另一首詩更壞,因為他的每一首詩都閃耀著璀璨的心靈之光,流溢著天才的靈智之波,他的每一首詩都是千錘百煉、百煉千錘的藝術(shù)結(jié)晶,他的每一首詩都有特定的藝術(shù)任務(wù)——傳達(dá)崇高的觀念,抒寫神圣的情感,表現(xiàn)自由的生活,回憶荏苒的歲月。偉大藝術(shù)家的慘淡經(jīng)營與偉大詩人的曠世奇才,使陶淵明創(chuàng)造了永恒的不朽的輝煌。陶淵明的一生自覺地追求、蘊(yùn)蓄著一種沉靜的激情,一種純粹的自然。他在回憶與反思中立足于現(xiàn)實,他追尋往昔的心境,審視當(dāng)下的情懷,淡遠(yuǎn)而幽深,道德的凈化與靈魂的升華使他的人格和他的作品凝結(jié)為一體,成為黑暗的專制主義社會中的一線光明,照亮了東方古國的沉沉黑夜,也照亮了人類通往平等、自由的康莊大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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