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為子愷先生發(fā)表的第一幅漫畫,1924年由朱自清推薦給《我們的七月》,鄭振鐸見后也非常喜歡。畫關聯(lián)著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一批大家,又體現(xiàn)了“虛靜”的美學觀,所以它是有境界的名畫。
虛靜的畫面寫實的背景。1924年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學生黃源戴著紹興人的小氈帽出操,教師認為不成體統(tǒng)與其爭執(zhí)不下。校方以為師道尊嚴,就處分了學生。持有新觀念的總會與固守觀念的人碰撞,舍務主任匡互生(教育家)就是一位,他據(jù)理力爭,后憤然辭職。全校學生為此罷課,進而校方開除了為首的學生又提前放假。教員們的激憤了,就集體辭職抗議。這一來,夏丏尊(《愛的教育》的譯者)走了,豐子愷、朱光潛、朱自清等人也隨后辭去…… 事過之后復歸于靜。畫上的房舍廊前(子愷住所小楊柳屋)是他們夜夜相聚的場所,可是人散后,月殘缺,不再有舒心歡暢的交談,不見了杯盞對月的身影。夜色清幽,卻是空落落的靜。子愷離開了紛爭,才有澄懷后的“頓悟時空”——眼前前景致不正是古詩情境嗎?“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景依舊,境虛空,但思無限。春暉,一所私立的農村中學,創(chuàng)辦人經(jīng)亨頤針對“鑄型教育”的弊端提出興學目標:培養(yǎng)健全人格的國民。全新理念使得名師碩彥一時薈萃,1921年至1925年間,蔡元培、李叔同、何香凝、黃炎培、柳亞子、張聞天、俞平伯、于右任等前來講學。他們成就了白馬湖畔的一段輝煌,然而人散后,璀璨隱沒了,白馬湖畔便無聲無息。 畫中無人,人在畫外靜思,畫載著留戀和難以言盡的惋惜,于是,畫的虛靜便有回味時的雋永。那平靜如水的月夜也余韻流芳——“即刻成為永恒”。只是一鉤新月反了月相——殘月,子愷犯錯了?借古詩另立新意,先生當是別有意味:殘月無奈照空境,人散后…… 楝花飄砌。蔌蔌清香細。梅雨過,萍風起。情隨湘水遠,夢繞吳峰翠?!∏贂耄p鴣喚起南窗睡。密意無人寄。幽恨憑誰?修竹畔,疏簾里。歌余塵拂扇,舞罷風掀袂。人散后,一鉤淡月天如水。
殘月清輝,蒼老梧桐,獨上西樓,怎一個靜字了得。萬籟寂寂時愁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國殤之痛,離鄉(xiāng)之思,誰解?無語無助,誰憐?心語向天獨白,卻是冷月相對,無言更勝千言。物我合一,離愁盡在秋夜。畫面清新簡約而情緒沉郁哀婉,“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此畫源于李煜的《相見歡》。李后主哀嘆“四十年家國,三千里地河山”的痛失,是亡國之君淪為階下囚的哽咽難訴和悲傷。子愷借詩,表明戰(zhàn)亂時期的顛沛流離的苦悶和思念故土的心情。其彩畫大都畫繪于抗戰(zhàn)后期,當時他攜家?guī)Э诒茈y在云南昆明,而畫中處所與《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相同,據(jù)說是子愷在馬湖畔的“小楊柳屋”(房舍廊前)。由此推斷,殘月當空下遠眺的背影,該是畫家自己了。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此畫出自為晚唐王駕《社日》:“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 社日,是祭土神(春秋兩次),民間祈盼豐收為之舉行的隆重祭典,伴著歌舞鼓樂和雜耍,農人盡情喝酒,場面熱鬧。但詩的表現(xiàn)繞開了熱鬧,選取農村日常生活詞組成“意象”,于過程中體現(xiàn)祥和。而子愷作畫只取“醉扶歸”——漸趨平靜的結尾,卻又暗示了過程:人已盡情盡興,想必興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喜悅后的滿足讓他們醉在其中。畫中人“童子面兒”的,醉態(tài)可掬,又歪歪斜斜,跌跌撞撞,相持相背各回自家。再配以象征性的景物:茅舍前,春風拂柳燕歸來,一派祥和。詩意展現(xiàn)在畫上,還另有寄托——子愷漫畫多見的主題:“但使人間長富足”。畫只用數(shù)筆勾勒,填上淡彩,風格清新自然與詩的基調相符。以簡約涵蓋整體,傳遞美感,畫家是高妙的。
春來芭蕉綠,夏至櫻桃紅,春夏隔著一道檻兒。倘若芭蕉櫻桃有物語,便可說:你我跨過這道檻,季節(jié)就更替了,年便是在更替中過去,又年復一年。檻的寓意:季節(jié)相隔之近。而時間流變之快,就一支煙的功夫。裊裊一縷煙,象征時間的流逝,又恍若抽煙人對歲月的冥想和嘆息,故畫上不見人而人的思緒在。畫家的構想:用一道檻分了空間,用一支煙定了時間。空的轉換和時的消逝,就在這檻這煙。宏觀抽象的時空變得可以看見和觸摸,只用了小小道具——這檻這煙。此畫是子愷借宋人蔣捷詞句感慨:“流光容易把人拋”,人無奈于時間飛逝,不知不覺中老之將至。芭蕉櫻桃為緣緣堂天井里的兩植物,子愷借景援詩。女兒一吟回憶道:“香煙擱在火柴盒上……不等香煙把火柴盒燃著,就會有一只手來重新夾起香煙。流光容易把人拋,這位畫外人馬上就要過來伏案寫文作畫了。”由此推斷,子愷作畫自?。合r。當人們透過這無人的畫面,感受到畫家內心,那么,畫上的物便產生了"境"——有我之境。 畫面頗具美感:左為窗格,右為窗開后的空白——實虛相間,而芭蕉斜穿“破”了白,于平衡中產生視覺效果。小小蜻蜓點點朱砂,靈動在畫的時空境中,她撩撥溫暖記憶,沖淡些許無奈。于是,境中有了情。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像似暴雨過后,塵埃蕩盡,天空留得凈白。眾鳥飛去,只有一片云兒悠游,任憑東南西北,閑適自在。天空屬于她的世界,人說獨往獨來,孤云一片。 僧立岸頭,一襲袈裟,手把扇兒靜觀山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第三重境界,佛教說),神情泰然。青山綠水滌除他的雜念,澄懷觀道,才領悟生的奧義,死的境界。人說飄若孤云,寂寞孤僧一介。 孤僧和著孤云“相看兩不厭”。人與自然對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禪宗偈詩),四季循環(huán),亦如今生和來世的輪回……當自然人格化了,孤云也像孤僧,若是忘情于自然,孤僧也就像了孤云。自然即人,人即自然,“天人合一”,佛老渾融萌生絲絲禪意。畫呈現(xiàn)出難以分辨的氣場和難以分解的合力,孤云孤僧樂在其中,她不孤獨,他不寂寞。 沉靜于自然,心澄澈后胸空闊如天大地寬,由此可能產生駕馭自然的力量。孤僧即使漂泊,亦可胸藏萬千丘壑,腳踏四海波濤。修煉得道,取法自然,留得虛靜之心——無為、無功、無名、無利。人生持有這樣的心境,便是孤云悠游,孤僧泰然了。 (此畫讓人想到“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詩句)
獨坐敬亭山 唐·李白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子愷先生說:“我覺得古人的詩詞全篇都可愛的極少,我所愛的只是一篇中的一段,甚至一句。這一句我諷詠之不足,往往把它譯作小畫,粘在左右,隨時欣賞?!庇袝r他也另立新意,如:《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孤云》等。古詩新畫皆有詩境,所謂“詩畫同質,相通相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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