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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父親 | 楊絳(下)

 真友書屋 2015-04-05


1935年,錢鐘書與楊絳在赴英國留學(xué)的船上


我父親凝重有威,我們孩子都怕他,盡管他從不打罵。如果我們不乖,父親只會叫急,喊母親把淘氣的孩子提溜出去訓(xùn)斥。鐘書初見我父親也有點怕,后來他對我說:“爸爸是‘望之儼然,接之也溫’?!蔽覀兣码m怕,卻和父親很親近。他喜歡飯后孩子圍繞著一起吃點甜食,常要母親買點好吃的東西“放放焰口”。我十一歲的暑假,在上海,看見路上牽著草繩,繩上掛滿了紙做的小衣小褲,聽人家說“今大是盂蘭盆會,放焰口”,我大驚小怪,回家告訴父母,惹得他們都笑了??墒恰胺叛婵凇边€是我家常用的詞兒,不論吃的、用的、玩的,都可以要求“爸爸,放焰口!”


我家孩子多,母親好像從沒有空閑的時候。我們唱的兒歌都是母親教的,可是她很少時間陪我們玩。我記得自己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在小木碗里剝了一堆瓜子仁,拉住母親求她“真的吃”——因為往常她只做個姿勢假吃,那一次她真吃了,我到今忘不了當(dāng)時的驚喜和得意,料想她是看了我那一臉的快活而為我吃盡的。我八歲的冬天,有一次晚飯后,外面忽然刮起大風(fēng)來。母親說:“啊呀,阿季的新棉褲還沒拿出來。”她叫人點上個洋燈,穿過后院到箱子間去開箱子。我在溫暖的屋里,背燈站著,幾乎要哭,卻不懂自己為什么要哭。這也是我忘不了的“別是一般滋味”。


我父親有個偏見,認(rèn)為女孩子身體嬌弱,不宜用功。據(jù)說和他同在美國留學(xué)的女學(xué)生個個短壽,都是用功過度,傷了身體。他常對我說,他班上某某每門功課一百分,“他是個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親嘲笑。我在高中還不會辨平仄聲。父親說,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有一天我果然四聲部能分辨了,父親晚上常踱過廊前,敲窗考我某字什么聲。我考對了他高興而笑,考倒了他也高興而笑。父親的教育理論是孔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嗚”。我對什么書表示興趣,父親就把那部書放在我書桌上,有時他得爬梯到書櫥高處去拿;假如我長期不讀,那部書就不見了——這就等于譴責(zé)。父親為我買的書多半是詩詞小說,都是我喜愛的。


對有些事父親卻嚴(yán)厲得很。我十六歲,正念高中。那時北伐已經(jīng)勝利,學(xué)生運動很多,常要游行、開群眾大會等。一次學(xué)生會要各校學(xué)生上街宣傳——攝一條板凳,站上向街上行人演講。我也被推選去宣傳??墒俏沂鶜q看來只像十四歲,一著急就漲紅了臉。當(dāng)時蘇州風(fēng)氣閉塞,街上的輕薄人很會欺負(fù)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們只準(zhǔn)會看猴兒似的攏上來看,甚至還會耍猴兒。我料想不會有人好好兒聽。學(xué)校里有些古板人家的“小姐”,只要說“家里不贊成”,就能豁免一切開會、游行、當(dāng)代表等等。我周末回家就向父親求救,問能不能也說“家里不贊成”。父親一口拒絕。他說:“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我說,“不行啊,少數(shù)得服從多數(shù)呀。”父親說:“該服從的就服從;你有理,也可以說。去不去在你?!笨墒俏业睦韺嵲陔y說,我能說自己的臉皮比別人薄嗎?


父親特向我講了一個他自己的笑話。他當(dāng)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的時候,張勛不知打敗了哪位軍閥勝利入京。江蘇士紳聯(lián)名登報擁戴歡迎。父親在歡迎者名單里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屬下某某擅自干的,以為名字既已見報,我父親不愿意也只好罷了??墒俏腋赣H怎么也不肯歡迎那位“辮帥”,他說“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報上登上一條大字的啟事,申明自己沒有歡迎。他對我講的時候自己失笑,因為深知這番聲明太不通世故了。他學(xué)著一位朋友的話說:“唉,補塘,聲明也可以不必了?!钡歉赣H說:“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 to say no!你敢嗎?”


我苦著臉說“敢!”敢,可惜不是為了什么偉大的目標(biāo),只是一個愛面子的女孩子不肯上街出丑罷了。所以我到校實在說不出一個充分的理由,只堅持“我不贊成,我不去”。這當(dāng)然成了“豈有此理”。同學(xué)向校長告狀,校長傳我去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我還是不肯,沒去宣傳。被推選的其他三人比我年長些,也老練些。她們才宣傳了半人,就有個自稱團長的國民黨軍官大加欣賞,接她們第二天到留園去宣傳,實際上是請她們?nèi)ビ螆@吃飯。校長事后知道了大吃一驚,不許她們再出去宣傳。我的“豈有此理”也就變?yōu)椤昂苡械览怼薄?/span>


我父親愛讀詩,最愛杜甫詩。他過一時會對我說“我又從頭到底讀了一遍”。可是他不做詩。我記得他有一次悄悄對我說:“你知道嗎?誰都作詩!連xx(我們父女認(rèn)為絕不能做詩的某親戚)都在作詩呢!”父親鉆研的是音韻學(xué),把各時代的韻書一字字推敲。我常取笑說:“爸爸讀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書。”抗戰(zhàn)時期,我和鐘書有時在父親那邊。父親忽發(fā)現(xiàn)鐘書讀字典,大樂,對我說:“哼哼,阿季,還有個人也在讀一個字、一個字的書呢!”其實鐘書讀的不是一個個的字,而是一串串的字,但父親得意,我就沒有分辯。


有時候父親教我什么“合口呼”、“撮口呼”,我不感興趣,父親說我“喜歡詞章之學(xué)”,從不強我學(xué)他的一套。每晚臨睡,他朗聲讀詩,我常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書旁聽。


自從我家遷居蘇州,我就在蘇州上學(xué),多半時候住校,中間也有二三年走讀。我記憶里或心理上,好像經(jīng)常在父母身邊;一回家就像小狗跟主人似的跟著父親或母親。我母親管著全家里里外外的雜事,傭人經(jīng)常從前院到后園找“太太”,她總有什么事在某處絆住了腳。她難得有閑靜靜地坐在屋里,做一回針線,然后從擱針線活兒的藤匾里拿出一卷《綴白裘》邊看邊笑,消遣一會兒。她的臥房和父親的臥房相連;兩只大床中間隔著一個永遠(yuǎn)小關(guān)的小門。她床頭有父親特為她買的大字抄本八十回《石頭記》,床角還放著一只臺燈。她每晚臨睡愛看看《石頭記》或《聊齋》等小說,她也看過好些新小說。一次她看了幾頁綠漪女士的《綠天》,說:“這個人也學(xué)著蘇梅的調(diào)兒?!蔽艺f:“她就是蘇梅呀。”很佩服母親怎能從許多女作家里辨別“蘇梅的調(diào)兒”。


我跟著父親的時候居多。他除非有客,或出庭辯護,一上午總伏案寫稿子,書案上常放著一疊裁得整整齊齊的竹簾紙完稿紙用,我常揀他寫禿的長鋒羊毫去練字。每晨早飯后,我給父親泡一碗釅釅的蓋碗茶。父親飯后吃水果,我專司剝皮;吃風(fēng)干栗子、山核桃等干果,我專司剝殼。中午飯后,“放焰口”完畢,我們“小鬼”往往一哄而散,讓父親歇午。一次父親叫住我說:“其實我喜歡有人陪陪,只是別出聲?!蔽页E阍谂赃吙磿?。冬天只我父親屋里生個火爐,我們大家用煨炭結(jié)子的手爐和腳爐?;馉t里過一時就需添煤,我到時輕輕夾上一塊。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我能加煤不出聲。


有一次寒假里,父親歇午,我們在火爐里偷烤一大塊年糕。不小心,火夾子掉在爐盤里,年糕掉在火爐里,乒乒乓乓鬧得好響。我們闖了禍不顧后果,一溜煙都跑了。過些時偷偷回來張望,父親沒事人似的坐著工作。我們滿處找那塊年糕不見,卻不敢問。因為剛剛飯后,遠(yuǎn)不到吃點心的時候呢。父親在忍笑,卻虎著臉。年糕原來給扔在字紙簍里了。母親知道了準(zhǔn)會怪我們鬧了爸爸,可是父親并沒有戳穿我們干的壞事。他有時還幫我們淘氣呢。記得有一次也是大冬天,金魚缸里的水幾乎連底凍了。一只只半埋在泥里的金魚缸旁邊都堆積著鑿下的冰塊。我們就想做冰淇淋,和父親商量——因為母親肯定不贊成大冬天做冰淇淋。父親說,你們自己會做,就做去。我家有一只舊式的做冰淇淋的桶,我常插一手幫著做,所以也會,只是沒有材料。我們胡亂偷些東西做了半桶,在“旱船”(后園的廳)南廊的太陽里搖了半天。木桶里的冰塊總也不化,鐵桶里的冰淇淋總也不凝,白賠了許多鹽。找們只好向父親求主意。父親說有三個辦法:一是冰上淋一勺開水;二是到廚房的灶倉里去做,那就瞞不過母親了;三是到父親房間里的火爐邊搖去。我們采用了第三個辦法,居然做成。只是用的材料太差,味道不好。父親助興嘗了一點點,母親事后知道也就沒說什么。


一次,我們聽父親講叫化子偷了雞怎么做“叫化雞”,我和弟弟妹妹就偷了一個雞蛋,又在凍冰的咸菜缸里偷些菜葉裹上,涂了泥做成一個“叫化蛋”。這個泥蛋我們不敢在火爐子里烤,又不敢在廚房大灶的火灰里烤,只好在后園冒著冷風(fēng),揀些枯枝生個火,把蛋放在火里燒。我們給煙熏出來的眼淚險些凍冰?!敖谢啊钡故谴蟪晒?,有腌菜香??上б粋€蛋四人分吃,一口兩口就吃光了,吃完才后悔沒讓父母親分嘗。


我父親晚年常失眠。我們夏天為他把帳子里的蚊子捉盡。從前有一種捕蚊燈,只要一湊上,蚊子就吸進(jìn)去燒死了。那時我最小的妹妹楊必①已有八九歲,她和我七妹兩個是捉蚊子的先鋒,我是末后把關(guān)的。珠羅紗的蚊帳看不清蚊子在里在外,尤其那種半透明的瘦蚊子。我得目光四掃,把帳子的五面和空中都巡看好幾遍,保證帳子里沒一只蚊子。


家里孩子逐漸長大,就不覺熱鬧而漸趨冷清。我大姐在上海啟明教書,她是校長姆姆(修女)寵愛的高足,一直留校教法文等課②。我三姐最美而身體最弱,結(jié)婚較早,在上海居住。我和兩個弟弟和七妹挨次只差一歲半,最小的八妹小我十一歲。他們好像都比我小得多。我已經(jīng)不貪玩而貪看書了。父親一次問我:“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么樣?”我說,“不好過?!薄耙恍瞧诓蛔屇憧磿??”我說,“一星期都白活了。”父親笑說:“我也這樣。”我覺得自己升做父親的朋友了。暑假里,乘涼的時候,門房每天給我送進(jìn)兒封信來。父親一次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長吟“敵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父親老了,雖然常有朋友來往,我覺得他很疲勞,也很寂寞。父親五十歲以后,一次對我說:“阿季,你說一個人有退休的時候嗎?——我現(xiàn)在想通了,要退就退,不必等哪年哪月?!蔽抑栏赣H自覺體力漸漸不支,他的血壓在升高,降壓靈之類的藥當(dāng)時只是甚話。父親又不信中藥,血壓高了就無法叫它下降。他所謂“退休”,無非減少些工作,加添些娛樂,每日黃昏,和朋友出去買點舊書、古董或小玩意兒。他每次買了好版子的舊書,自己把蜷曲或破殘的書角補好,叫我用預(yù)的白絲線雙線重訂。他愛整齊,雙線只許平行,不許交叉,結(jié)子也不準(zhǔn)外露。父親的小玩意兒玩膩了就收在一只紅木筆盒里。我常去翻弄。我說:“爸爸,這又打入‘冷宮’了?給我吧?!蔽业玫耐嬉鈨鹤疃?。小弟弟有點羨慕,就建議“放焰口”,大家就各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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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贄畋?,《剝削世家》和《名利場》(人民文學(xué))的譯者。

  ②楊壽康,曾翻譯法國布厄瑞(P.Bourget)《死亡的意義》(商務(wù),一九四○)

父親曾花一筆錢賣一整套古錢,每一種都有配就的墊子和紅木或楠木盒子。一次父親病了,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不能起床,就叫我把古錢一盒盒搬到床上玩弄,一面教我名稱。我卻愛用自己的外行名字如“鏟刀錢”、“褲子錢”之類。我心不在焉,只想怎樣能替掉些父親的心力。


我考大學(xué)的時候,清華大學(xué)剛收女生,但是不到南方來招生。我就近考入東吳大學(xué)。上了一年,大學(xué)得分科,老師們認(rèn)為我有條件讀理科。因為我有點像我父親嘲笑的“低能”,雖然不是每門功課一百分,卻都平均發(fā)展,并無特長。我在融洽而優(yōu)裕的環(huán)境里生長,全不知世事??墒俏液車?yán)肅認(rèn)真地考慮自己“該”學(xué)什么。所謂“該”,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釋。父親說,沒什么該不該,最喜歡什么,就學(xué)什么。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歡,對嗎?我喜歡文學(xué),就學(xué)文學(xué)?愛讀小說,就學(xué)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我半信不信,只怕父親是縱容我??墒俏医K究不顧老師的惋惜和勸導(dǎo),文理科之間選了文科。我上的那個大學(xué)沒有文學(xué)系,較好的是法預(yù)科和政治系。我選讀法預(yù),打算做我父親的幫手,借此接觸到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積累了經(jīng)驗,可以寫小說。我父親雖說隨我自己選擇,卻竭力反對我學(xué)法律。他自己不愛律師這個職業(yè),堅決不要我做幫手,況且我能幫他干什么呢?我想父親準(zhǔn)看透我不配——也不能當(dāng)女律師(在當(dāng)時的社會上,女律師還是一件稀罕物兒)。我就改入政治系。我對政治學(xué)毫無興趣,功課敷衍過去,課余只在圖書館胡亂看書,漸漸了解:最喜歡的學(xué)科并不就是最容易的。我在中學(xué)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還深印在腦里。我既不能當(dāng)醫(yī)生治病救人,又不配當(dāng)政治家治國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徑,盡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無知,老而無成,當(dāng)年卻也曾那么嚴(yán)肅認(rèn)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過這也足以證明,一個人沒有經(jīng)驗,沒有學(xué)問,沒有天才,也會有要好向上的心——盡管有志無成。


那時候的社會風(fēng)尚,把留學(xué)看得很重,好比“寶塔結(jié)頂”,不出國留學(xué)就是功虧一簣——這種風(fēng)尚好像現(xiàn)在又恢復(fù)了。父親有時跟我講,某某親友自費送孩子出國,全力以赴,供不應(yīng)求,好比孩子給強徒擄去作了人質(zhì),由人勒索,因為做父母的總舍不得孩子在國外窮困。父親常說,只有咱們中國的文明,才有“清貧”之稱。外國人不懂什么“清貧”,窮人就是下等人,就是壞人。要賺外國人的錢,得受盡他們的欺侮。我暗想這又是父親的偏見,難道只許有錢人出國,父親自己不就是窮學(xué)生嗎?也許是他自己的經(jīng)驗或親眼目睹的情況吧?孩子留學(xué)等于做人質(zhì)的說法,只道出父母竭力供應(yīng)的苦心罷了。我在大學(xué)三年的時候,我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為我請得美國韋爾斯利女子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據(jù)章程,自備路費之外,每年還需二倍于學(xué)費的錢,作假期間的費用和日常的零用。但是那位校長告訴我,用不了那么多。我父母說,我如果愿意,可以去??墒俏矣袃蓚€原因不愿去。一是記起“做人質(zhì)”的話,不忍添我父親的負(fù)擔(dān)。二是我對留學(xué)自有一套看法。我系里的老師個個都是留學(xué)生,而且都有學(xué)位。我不覺得一個洋學(xué)位有什么了不起。我想,如果到美國去讀政治學(xué)(我得繼續(xù)本大學(xué)的課程),寧可在本國較好的大學(xué)里攻讀文學(xué)。我告訴父母親我不想出國讀政治,只想考清華研究院攻讀文學(xué)。后來我考上了,父母親都很高興。母親常取笑說:“阿季腳上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可是我離家一學(xué)期,就想家得厲害,每個寒假暑假都回家。第一個暑假回去,高興熱鬧之后,清靜下來,父親和我對坐的時候說:“阿季,爸爸新近鬧個笑話?!蔽乙宦牽跉猓幌裥υ?。原來父親一次出庭忽然說不出話了。全院靜靜地等著等著,他只是開不出口,只好延期開庭。這不是小小的中風(fēng)嗎?我只覺口角抽搐,像小娃娃將哭未哭的模樣,忙用兩手捂住眼,也說不出話,只怕一出聲會掉下淚來。我只自幸放棄了美國的獎學(xué)金,沒有出國。


父親回身搬了許多大字典給我看。印地文的,緬甸文的,印尼文的,父親大約是要把鄰近民族的文字和我國文字——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的文字相比較。他說他都能識字了。我說學(xué)這些天書頂費腦筋。父親說一點不費心。其實自己覺得不費心,費了心自己也不知道。母親就那么說。


我父親忙的時候,狀子多,書記來不及抄,就叫我抄。我得工楷錄寫,而且不許抄錯一個字。我的墨筆字非常惡劣,心上愈緊張,錯字愈多,只好想出種種方法來彌補。我不能方方正正貼補一塊,只好把紙摘去不整不齊的一星星,背后再貼上不整不齊的一小塊,看來好像是狀紙的毛病。這當(dāng)然逃不過我父親的眼睛,而我的錯字往往逃過我自己的眼睛。父親看了我抄的狀子就要冒火發(fā)怒,我就急得流淚——這也是先發(fā)制人,父親就不好再責(zé)怪我。有一次我索性撒賴不肯抄了。我說:“爸爸要‘火冒’(無錫話‘發(fā)怒’)的?!备赣H說:“誰叫你抄錯?”我說沒法兒不錯。父親教我交了卷就躲到后園去。我往往在后園躲了好一會兒回屋,看看父親臉上還余怒未消。但是他見了我那副做賊心虛的樣兒,忍不住就笑了。我才放了心又哭又笑。


父親那次出庭不能開口之后,就結(jié)束了他的律師事務(wù)。他說還有一個案件未了,叫我代筆寫個狀子。他口述了大意,我就寫成稿子,父親的火氣已經(jīng)消盡。我準(zhǔn)備他“火冒”,他卻一句活沒說,只動筆改了幾個字,就交給書記抄寫。這是我唯一一次做了父親的幫手。


我父親當(dāng)律師,連自己的權(quán)益也不會保障。據(jù)他告訴我,該得的公費,三分之一是賴掉了。父親說,也好,那種人將來打官司的事還多著呢,一次賴了我的,下次就不敢上門了。我覺得這是“酸葡萄”論,而且父親也太低、估了“那種人”的老面皮。我有個小學(xué)同班,經(jīng)我大姐介紹,委任我父親幫她上訴爭遺產(chǎn)。她贏了官司,得到一千多畝良田,立即從一個窮學(xué)生變?yōu)殚熜〗?,可是她沒出一文錢的公費。二十年后,抗戰(zhàn)期間,我又碰見她。她通過我又請教我父親一個法律問題。我父親以君子之心度人,以為她從前年紀(jì)小,不懂事,以后覺得慚愧,所以借端又來請教,也許這番該送些謝儀了。她果然送了。她把我拉到她家,請我吃一碗五個湯團。我不愛吃,她殷勤相勸,硬逼我吃下兩個。那就是她送我父親的酬勞。


我常奇怪,為什么有人得了我父親的幫助,感激得向我母親叩頭,終身不忘。為什么有人由我父親的幫助得了一千多畝好田,二十年后居然沒忘記她所得的便宜。不顧我父親老病窮困,還來剝削他的腦力,然后用兩個湯團來表達(dá)她的謝意。為什么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竟這么人?


我們無錫人稱“馬大哈”為“哈鼓鼓”,稱“化整為零”式的花錢為“摘狗肝”。我父親笑說自己“哈鼓鼓”(如修建那宅大而無當(dāng)?shù)淖≌秩缱屓速嚨艄M等),又愛“摘狗肝”(如買古錢、古玩、善本書之類);假如他精明些,貪狠些,至少能減少三分之二的消耗,增添三分之一的收入;但是他只作總結(jié),并無悔改之意。他只管偷工夫鉆研自己喜愛的學(xué)問。


我家的人口已大為減少。一九三○年,我的大弟十七歲,肺病轉(zhuǎn)腦膜炎去世。我家有兩位脾氣怪僻的姑太太——我的二姑母和三姑母,她們先后搬入自己的住宅。小弟弟在上海同濟上學(xué)。我在清華大學(xué)研究院肄業(yè)。一九三五年鐘書考取英庚款赴英留學(xué),我不等畢業(yè),打算結(jié)了婚一同出國,那年我只有一門功課需大考,和老師商量后也用論文代替,我就提早一個月回家。


我立即收拾行李動身,不及寫信通知家里。我?guī)Щ氐南渥愉伾w都得結(jié)票,火車到蘇州略過午時,但還要等貨車卸下行李,領(lǐng)取后才雇車回去,到家已是三點左右。我把行李撇在門口,如飛的沖入父親屋里。父親像在等待。他“哦!”了一聲,一掀帳子下床說“可不是來了!”他說,午睡剛合眼,忽覺得我回家了。聽聽卻沒有聲息,以為在母親房里呢,跑去一看,闃無一人,想是怕攪擾他午睡,躲到母親做活兒的房間里去了,跑到那里,只見我母親一人在做活。父親說:“阿季呢?”母親說:“哪來阿季?”父親說,“她不是回來了嗎?”母親說:“這會子怎會回來?!备赣H又回去午睡,左睡在睡睡不著。父親得意說,“真有心血來潮這回事?!蔽倚φf,一下火車,心已經(jīng)飛回家來了。父親說:“曾母嚙指,曾子心痛,我現(xiàn)在相信了?!备赣H說那是第六覺,有科學(xué)根據(jù)。


我出國前乘火車從無錫出發(fā),經(jīng)過蘇州,火車停在月臺旁,我忽然淚下不能抑制,父親又該說是第六覺了吧?——感覺到父母正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車,跑回家去再見他們一面。有個迷信的說法:那是預(yù)兆,因為我從此沒能再見到母親。



有一次,我旁觀父母親說笑著互相推讓。他們的話不知是怎么引起的,我只聽見母親說:“我死在你頭里。”父親說:“我死在你頭里。”我母親后來想了一想,當(dāng)仁不讓說:“還是讓你死在我頭里吧,我先死了,你怎么辦呢?!碑?dāng)時他們好像兩人說定就可以算數(shù)的;我在一旁聽著也漠然無動,好像那還是很遙遠(yuǎn)的事。


日寇第一次空襲蘇州,一架日機只顧在我們的大廳上空盤旋,大概因為比一般民房高大,懷疑是什么機構(gòu)的建筑。那時候法市不斷跌價,父母親就把銀行存款結(jié)成外匯,應(yīng)弟弟的要求,打發(fā)他出國學(xué)醫(yī)。七妹在國專上學(xué),也學(xué)國畫,她剛在上海結(jié)婚。家里只有父母親和大姐姐小妹妹。她們扶著母親從前院躲到后園,從后園又躲回前院。小妹妹后來告訴我說,“真奇怪,害怕了會瀉肚子?!彼齻兌紴a肚子,什么也吃不下。第二天,我父母親帶著大姐姐小妹妹和兩個姑母,逃避到香山一個曾委任我父親為辯護律師的當(dāng)事人家里去。深秋天,我母親得了“惡性瘧疾”——不同一般瘧疾,高燒不退。蘇州失陷后,香山那一帶準(zhǔn)備抗戰(zhàn),我父母借住的房子前面挖了戰(zhàn)壕,那宅房子正在炮火線里。鄰近人家已逃避一空。母親病危,奄奄一息,父親和大姐打算守著病人同歸于盡。小妹妹才十五歲,父親叫她跟著兩個姑母逃難。可是小妹妹怎么也不肯離開,所以她也留下了。香山失陷的前夕,我母親去世。父親事先用幾擔(dān)白米換得一具棺材,第二天,父女三個把母親入殮,找人在蒙蒙陰雨中把棺材送到借來的墳地上。那邊我國軍隊正在撤退,母親的棺材在兵隊中穿過。當(dāng)天想盡方法,請人在棺材外邊砌一座小屋,厝在墳地上。據(jù)大姐講,我父親在荒野里失聲慟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磚上、周圍的樹木上、地下的磚頭石塊上——凡是可以寫字的地方寫滿自己的名字。這就算連天兵火中留下的一線連系,免得拋下了母親找不回來。然后,他不得不舍下四十年患難與共的老伴兒,帶了兩個女兒到別處逃生。


他們東逃西逃,有的地方是強盜土匪的世界,有的已被敵軍占領(lǐng),無處安身,只好冒險又逃回蘇州。蘇州已是一座死城,街上還有死尸。家里卻燈火通明,很熱鬧。我大姐姐說,看房子的兩人(我大弟的奶媽家人)正伙同他們的鄉(xiāng)親“各取所需”呢。主人回來,出于意外,想必不受歡迎。那時家里有存米,可吃白飯??捶孔拥膬扇擞袝r白天出去,伺敵軍搶劫后,拾些劫余。一次某醬園被劫,他們就提回一桶醬菜,一家人下飯吃。日本兵每日黃昏吹號歸隊以后,就挨戶找“花姑娘”。姐姐和妹妹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已經(jīng)剃了光頭,改成男裝。家里還有一個跟著逃難的女傭。每人往往是吃晚飯的時候,日本兵就接二連二的來打門。父親會日語,單獨到門口應(yīng)付。姐姐和妹妹就躲入柴堆,連飯碗筷一起藏起來。那女傭也一起躲藏。她愈害怕呼吸愈重,聲如打鼾。大姐說,假如敵人進(jìn)屋,準(zhǔn)把她們從柴堆里拉出來。那時蘇州成立了維持會,原為我父親抄寫狀子的一個書記在里面謀得了小小的差使。父親由他設(shè)法,傳遞了一個消息給上海的三姐。三姐和姐夫由一位企業(yè)界知名人士的幫助,把父親和大姐姐小妹妹接到上海,三人由蘇州逃出,只有隨身的破衣服和一個小小的手中包。


一九三八年十月,我回國到上海,父親的長須已經(jīng)剃去,大姐姐小妹妹也已經(jīng)回復(fù)舊時的裝束。我回國后父親開始戒掉安眠藥,神色漸漸清朗,不久便在震旦女子文理學(xué)院教一門《詩經(jīng)》,聊當(dāng)消遣。不過他掛心的是母親的棺材還未安葬。他拿定厝棺的地方只他一人記得,別人誰也找不到。那時候鄉(xiāng)間很不安寧,有一種盜匪專擄人勒贖,稱為“接財神”。父親買得靈巖山“繡谷公墓”的一塊墓地,便到香山去找我母親的棺材。有一位曾對我母親磕頭的當(dāng)事人特到上海來接我父親到蘇州,然后由她家人陪我父親擠上公共汽車下鄉(xiāng)。父親摘掉眼鏡,穿上一件破棉袍,戴上一頂破氈帽。事后聽陪去的人笑說,化裝得一點不像,一望而知是知識分子,而且像個知識分子。父親完成了任務(wù),平安回來。母親的棺材已送到公墓的禮堂去上漆了。


一九三九年秋,我弟弟回國。父親帶了我們姐妹和弟弟同回蘇州。我二姑母買的住宅貼近我家后園,有小門可通。我們到蘇州,因火車誤點,天已經(jīng)很晚。我們免得二姑母為我們備晚飯,路過一家菜館,想進(jìn)去吃點東西,可是已過營業(yè)時間。店家卻認(rèn)識我們,說我家以前請客辦酒席都是他們店里承應(yīng)的,殷勤招待我們上樓。我們雖然是老主顧,卻從未親身上過那家館子。我們胡亂各吃一碗面條,不勝今昔之感。


我們在二姑母家過了一宵,天微亮,就由她家小門到我家后園。后園已經(jīng)完全改了樣。鐘書那時在昆明。他在昆明曾寄我《昆明舍館》七絕四首。第三首“苦愛君家好蒼坊,無多歲月已滄桑,綠槐恰在朱欄外,想發(fā)濃蔭覆舊房。”他當(dāng)時還沒見到我們劫后的家。


我家房子剛修建完畢,母親應(yīng)我的要求,在大杏樹下堅起一個很高的秋千架,懸著兩個秋千。旁邊還有個蕩木架,可是蕩木用的木材太頇,下圓上平,鐵箍鐵鏈又太笨重,只可充小孩子的蕩船用。我常常坐在蕩木上看書,或躺在木上,仰看“天澹云閑”。春天,閉上眼只聽見四周蜜蜂嗡嗡,睜眼能看到花草間蝴蝶亂飛。杏子熟了,接下等著吃櫻桃、枇杷、桃子、石榴等。橙子黃了,橘子正綠。鐘書吃過我母親做的橙皮果醬,我還叫他等著吃熟透的脫核杏兒,等著吃樹上現(xiàn)摘的桃兒??墒窍氩坏礁赣H添種的二十棵桃樹全都沒了。因為那片地曾選作鄰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卻未及挖坑。秋千、蕩木連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蘭、紫薇、海棠等花樹多年未經(jīng)修剪,都變得不成模樣。籬邊的玫瑰、薔薇都干死了。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邊的芭蕉也不見了。記得有一年,三棵大芭蕉各開一朵“甘露花”。據(jù)說吃了“甘露”可以長壽。我們幾個孩子每天清早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獨立的梯)去搞那一葉含有“甘露”的花瓣,“獻(xiàn)”給母親進(jìn)補——因為母親肯“應(yīng)酬”我們,父親卻不屑吃那一滴甜汁。我家原有許多好品種的金魚;幸虧已及早送人了。干涸的金魚缸里都是落葉和塵土。我父親得意的一叢方竹已經(jīng)枯瘁,一部分已變成圓竹。反正綠樹已失卻綠意,朱欄也無復(fù)朱顏。“旱船”廊下的琴桌和細(xì)瓷鼓凳一無遺留,里面的擺設(shè)也全都沒有了。我們從荒蕪的后園穿過月洞門,穿過梧桐樹大院,轉(zhuǎn)入內(nèi)室。每間屋里,滿地都是凌亂的衣物,深可沒膝。所有的抽屜都抽出原位,顛橫倒豎,半埋在什物下。我把母親房里的抽屜一一歸納原處,地下還揀出許多零星東西:小鑰匙,小寶石,小象牙梳子之類。母親整理的一小網(wǎng)籃古瓷器,因為放在舊網(wǎng)籃里,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親床下。堆箱子的樓上,一大箱古錢居然也平平安安躲在箱子堆里,因為箱子是舊網(wǎng)的,也沒上鎖,打開只看見一只只半舊的木盒。凡是上鎖的箱子都由背后劃開,里面全是空的。我們各處看了一遍,大件的家具還在,陳設(shè)一無留存。書房里的善本書丟了一部分,普通書多半還在。大黑之后,全宅漆黑,據(jù)說電線年久失修,供電局已切斷電源。


父親看了這個劫后的家,舒了一口氣說,幸虧母親不在了,她只怕還想不開,看到這個破敗的家不免傷心呢。我們在公墓的禮堂上,看到的只是漆得烏光锃亮的棺材。我們姐妹只能隔看棺木撫摸,各用小手絹把棺上每一點灰塵都拂拭干凈。想不到棺材放入水泥擴,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里,隨后就用水泥封上。父親對我說,水泥最好,因為打破了沒有用處:別看石板結(jié)實,如逢亂世,會給人撬走。這句話,父親大概沒和別人講。勝利前夕我父親突然在蘇州中風(fēng)去世,我們夫婦、我弟弟和小妹妹事后才從上海趕回蘇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經(jīng)管的。父親的棺材放入母親墓旁同樣的水泥擴里,而上面蓋的卻是兩塊大石板。臨時決不能改用水泥。我沒說什么,只深深內(nèi)疚,沒有及早把父親的話告訴別人。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戲言:“我死在你頭里”;父親周密地安葬了我母親,我們兒女卻是漫不經(jīng)心。多謝紅衛(wèi)兵已經(jīng)把墓碑都砸了。但愿我的父母隱藏在靈巖山谷里早日化土,從此和山巖樹木一起,安靜地隨著地球運轉(zhuǎn)。



自從我回國,父親就租下兩間房,和大姐姐小妹妹同住。我有時住錢家,有時住父親那邊。鐘書探親回上海,也曾住在我父親那邊。三姐姐和七妹妹經(jīng)常回娘家。父親高興說,“現(xiàn)在反倒擠在一處了!”不像在蘇州一家人分散幾處。我在錢家住的時候,也幾乎每天到父親那里去轉(zhuǎn)一下。我們不論有多少勞瘁辛苦,一回家都會從說笑中消散??箲?zhàn)末期,日子更艱苦了。鐘書兼做補習(xí)老師,得了什么好吃的,總先往父親那兒送,因為他的父母都不在上海了。父親常得意說,“愛妻敬丈人”(無錫土話是“愛妻敬丈姆”)。有時我們姊妹回家,向父親訴苦:“爸爸,肚子餓。”因為雖然塞滿了仍覺得空虛。父親就帶了我們到鄰近的錦江飯店去吃點心。其實我們可以請父親吃,不用父親再“放焰口”。不過他帶了我們出去,自己心上高興,我們心理上也能飽上好多天。抗戰(zhàn)勝利前夕父親特回蘇州去賣掉了普通版的舊書,把書款向我們“放焰口”——那是末一遭的“放焰口”。


父親在上海的朋友漸漸減少。他一次到公園散步回家說,謠傳楊某(父親自指)眼睛瞎掉了。我吃驚問怎會有這種謠言。原來父親碰到一個新做了漢奸的熟人,沒招呼他,那人生氣,罵我父親眼里無人。有一次我問父親,某人為什么好久不來。父親說他“沒臉來了”,因為他也“下?!绷?。可是抗戰(zhàn)的那幾年,我父親心情還是很愉快的,因為愈是在艱苦中,愈見到自己孩子對他的心意。他身邊還有許多疼愛的孫兒女——父親不許稱“外孫”或“外孫女”,他說,沒什么“內(nèi)孫”“外孫”;他也不愛“外公”之稱。我的女兒是父親偏寵的孫女之一,父親教她稱自己為“公”而不許稱“外公”,缺憾是母親不在,而這又是唯一的安慰,母親可以不用再操心或勞累。有時碰到些事,父親不在意,母親料想不會高興,父親就說,幸虧母親不在了。


我們安葬了母親之后,有同鄉(xiāng)借住我家的房子。我們不收租,他們自己修葺房子,并接通電線。那位鄉(xiāng)紳有好幾房姨太太,上輩還有老姨太,恰好把我們的房子住滿。我父親曾帶了大姐和我到蘇州故居去辦手續(xù)。晚上,房客招待我們在他臥房里閑談。那間房子以前是我的臥房。他的床恰恰設(shè)在我原先的床位上。電燈也在原處。吃飯間里,我母親設(shè)計制造的方桌、圓桌都在——桌子中間有個可開可合的圓孔,下面可以放煤油爐,湯鍋燉在爐上,和桌上的碗碟一般高低,不突出礙手。我們的菜櫥也還在原處。我們卻從主人變成了客人,恍然如在夢中。


這家搬走后,家里進(jìn)駐了軍隊,耗掉了不知多少度的電,我們家還不起,電源又切斷了。勝利前夕,上海有遭到“地毯轟炸”的危險,小妹妹還在震旦女子文理學(xué)院上學(xué),父親把她托給我,他自己帶著大姐和三姐的全家到蘇州小住。自從鐘書淪陷在上海,父親把他在震旦教課的鐘點讓了給鐘書,自己就專心著書。他曾高興地對我說,“我書題都想定了,就叫《詩騷體韻》。阿季,傳給你!”他回蘇州是帶了所需的書走的。


父親去世后,我末一次到蘇州舊宅。大廳上全堂紅木家具都已不知去向。空蕩蕩的大廳上,停著我父親的棺材。前面搭著個白布幔,掛著父親的遺容,幔前有一張小破桌子。我像往常那樣到廚下去泡一碗釅釅的蓋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門檻上傻哭,我們姐妹弟弟一個個凄凄惶惶地跑來,都只有門檻可坐。


開吊前,搭喪棚的人來纏結(jié)白布。大廳的柱子很粗,遠(yuǎn)不止一抱。纏結(jié)白布的人得從高梯上爬下,把白布繞過柱子,再爬上梯去。這使我想起我結(jié)婚時纏結(jié)紅綠彩綢也那么麻煩,聯(lián)想起三姐結(jié)婚時的盛況,聯(lián)想起新屋落成、裝修完畢那天,全廳油漆一新,陳設(shè)得很漂亮。廳上懸著三盞百支光的扁圓大燈,父親高興,叫把全宅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燈都開亮。蘇州供電有限,全宅亮了燈,所有的燈光立即減暗了。母親說,快別害了人家;忙關(guān)掉一部分。我現(xiàn)在回想,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么一剎那間,我算是親眼看見了。


我父親去世以后,我們姐妹曾在霞飛路(現(xiàn)淮海路)一家珠寶店的櫥窗里看見父親書案上的一個竹根雕成的陳摶老祖像。那是工藝品,面貌特殊,父親常用“棕老虎”(棕制圓形硬刷)給陳摶刷頭皮。我們都看熟了,決不會看錯。又一次,在這條路上另一家珠寶店里看到另一件父親的玩物,隔著櫥窗里陳設(shè)的珠鉆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我們?nèi)滩蛔≡谝患壹抑閷毜甑臋淮袄飳ふ夷谴送嫖锏陌閭H,可是找到了又怎樣呢?我們家許多大銅佛給大弟奶媽家當(dāng)金佛偷走,結(jié)果奶媽給強盜拷打火燙,以致病死,偷去的東西大多給搶掉,應(yīng)了俗語所謂“湯里來,水里去”。父親留著一箱古錢,準(zhǔn)備充小妹妹留學(xué)的費用??墒撬]有留學(xué),日寇和家賊劫余的古瓷、古錢和善本書籍,經(jīng)過紅衛(wèi)兵的“抄”,一概散失,不留痕跡。財物的聚散,我也親眼見到了。


我父親根本沒有積累家產(chǎn)的觀念,身外之物,人得人失,也不值得掛念。我只傷心父親答應(yīng)傳給我的《詩騷體韻》遍尋無著,找到的只是些撕成小塊的舊稿。我一遍比一遍找得仔細(xì),咽下大量拌足塵土的眼淚,只找出舊日記一捆。我想從最新的日記本上找些線索,只見父親還在上海的時候,記著“阿X來,饋XX”。我以為他從不知道我們送了什么東西去,因為我們只悄悄地給父親裝在瓶兒罐兒甲,從來不說。我驚詫地坐在亂書亂紙堆里,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我常希望夢見父親,可是我只夢見自己蹲在他的床頭柜旁,揀看里面的瓶兒罐兒。我知道什么是他愛吃而不吃的,什么是不愛吃而不吃的。我又一次夢見的是我末一次送他回蘇州,車站上跟在背后走,看著他長袍的一角在掀動。父親的臉和那部《詩騷體韻》的稿子,同樣消失無蹤了。


我父親在上海經(jīng)常晤面的一位老友有挽詞五首和附識一篇,我附在后面,因為讀了他的“附識”??杉s略知道《詩騷體韻》的內(nèi)容。


讀他的挽詞,似乎惋惜我父親的子女不肖,不能繼續(xù)父學(xué);他讀了我的回信,更會嘆恨我們子女無知,把父親的遺稿都丟失了?!案阶R”中提到的《釋面》、《釋笑》等類小文一定還有,可是我連題目都不知道。父親不但自己不提,而且顯然不要我看,我也從未違反他沒有明說的意思?!对婒}體韻》書,父親準(zhǔn)是自己不滿意而毀了,因為我記得他曾說過,他還想讀什么什么書而不可得。假如他的著作已經(jīng)謄清,他一定會寫信告訴我。毀掉稿子當(dāng)是在去世前不久,他給我的信上一字未提起他的書,我兩個姐姐都一無所知。父親毀掉自己的著作,罪過還在我們子女。一個人精力有限,為子女的成長教育消耗太多,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來。


我讀了《堂吉訶德》,總覺得最傷心的是他臨終清醒以后的話:“我不是堂吉訶德,我只是善人吉哈諾?!蔽以娓赣H說:“我不是堂吉河德,我只是《詩騷體韻》的作者?!蔽胰缃裰荒芴嫖腋赣H說:“我不是堂吉訶德,我只是你們的爸爸?!?/span>


我常和鐘書講究,我父親如果解放后還在人間,他會像“忙人”一樣,成為被“統(tǒng)”的“開明人士”呢,還是“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呢?父親末一次離開上海的時候,曾對我賣弄他從商店的招牌上認(rèn)識的俄文字母,并對我說:“阿季,你看吧,戰(zhàn)后的中國是俄文世界。”我不知道他將怎樣迎接戰(zhàn)后的新中國,料想他準(zhǔn)會驕傲得意。不過,像我父親那樣的人,大概是會給紅衛(wèi)兵打死的。


我有時夢想中對父親說:“爸爸,假如你和我同樣年齡,《詩騷體韻》準(zhǔn)可以寫成出版。”但是我能看到父親虎著臉說:“我只求出版自己幾部著作嗎?”


像我父親那樣的知識分子雖然不很普遍,卻也并不少。所以我試圖盡我的理解,寫下有關(guān)我父親的這一份資料。

[附]補塘兄挽詞五首

同學(xué)小弟侯士綰皋生

  華年卓犖笑拘虛,兩渡滄瀛窮地輿。返國久親三尺法,閉門更讀五車書。養(yǎng)疴暫止懸河口,投老欣逢濱海居。四十年來各奔走,幸今略補舊交疏。

  擾擾粗才窺管天,紛紛俗子耘心田。心期獨洽劉原父,腹笥交推邊孝先。大小鐘鳴隨杵叩,淺深水澈得犀燃。俞章絕業(yè)今誰繼,俯仰乾坤一泫然。

  誰省人間萬竅號,權(quán)衡今古析秋毫。法言切韻尋源遠(yuǎn),神瞽調(diào)音造詣高。早歲準(zhǔn)繩循段孔,暮年金玉在詩騷(兄著《詩騷聲勢》特刊)。太玄傳后差堪必,心力寧為覆瓿勞。

  六書原委極鉆磨,愧我青編輕讀過。欲向楚金愧叔重,反同海岳哭東坡。茅亭質(zhì)證成陳跡,水榭追隨感逝波。自古儒林多大耋,于君獨靳奈天何。

  相期共待泰階平,舊學(xué)商量娛此生。市月偶逢生鄙吝,踵門一見說歸程。方夸元亮幽居樂,遂聽彥龍蒿里聲。任時不堪思惜別,悲懷未敘淚先傾。


補塘兄深于說文音韻之學(xué),余與在大興公園晤談最多,四五年如一日。余嘗為言我國語言文學(xué)音節(jié)之美,實在雙聲疊韻,而善于運用者,莫若司馬相如《大人賦》,惜昭明寡識,《文選》失收,兄謂《詩經(jīng)》一書。實為古時音韻譜,節(jié)奏尤美,殆均經(jīng)瞽矇審定,所用雙聲疊韻,配列甚勻,多為對偶,如周南《葛罩》二章之崔鬼虺聵,三章之高岡玄黃,尤為顯著。嘗推本許氏《說文》聲母通假,求得同聲同韻之字,視前為多,再依據(jù)孔廣森陰陽聲對轉(zhuǎn)之說,求得對轉(zhuǎn)通韻之字,愈益加多,以此周頌《清廟》,歷來音韻家稱為無韻者,均能有韻。茲正將《詩經(jīng)》逐字逐句加注音韻,頗多創(chuàng)獲。予謂兄言詩之成韻不僅在句尾,有在句中者,如曹風(fēng)《下泉》前三章之彼我兩字,早經(jīng)揭示,又各章往往僅有少數(shù)換韻之字不同,余皆同句同字,此相同之字雖不在一章,亦自然成的,如周南《樛木》三章,僅有首章之累綏、次章之荒將、三章之縈成換字換韻,其余字句皆同,皆應(yīng)成韻。余藏丁以此著《毛詩正韻》,照此求韻,所得較前人大為增多。見亟索現(xiàn),旋為余言丁書甚精辟,大堪參究,尤嘉其遇不得解處能虛懷闕疑,惟不知采用陰陽聲對轉(zhuǎn)之說,致所收成韻之字仍多遺漏。后為余言《詩經(jīng)音韻》已注就,并草成幾例,又以屈子《離騷》音調(diào)差堪比美,亦為加注如前,蓋歷久而兩書始成,合名之日《詩騷聲勢》,①……據(jù)稱系用鉛筆繕寫,仍時加校正……此書稿本似應(yīng)在蘇寓……望善為保存,將來設(shè)法刊行,以傳絕學(xué)……又余曾見兄署名“老圃”在《新聞報》登載《釋面》、《釋笑》、《自稱》三篇,文字證引既博,樹義亦精,不知關(guān)于此類著述以及其它,府上存否稿本……如能搜集,亦希保存,俟他日刊印論叢等書,以廣其傳,實為余區(qū)鼬所深望也。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八月十二日侯皋生附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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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后來改為《詩騷體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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