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把律法寫在羊皮卷軸上代代相傳,你看到的正是其中的一個。 十分鐘的車程后,我們來到一處車輛輻集的路口,久違了的大城市嗡嗡噪音在我耳邊奏響。拉菲猛地向右一扭方向盤,我們從一塊寫有“Melhavia”字樣的綠牌子下一閃而過,幾株粗如牛骨一般粗壯的桉樹在岔路上逢迎,頓時,周圍重歸安寂。靜不下來的是拉菲,他把車開得飛快。 “我一定要給你看看,哈,我一定要給你看看。你等著?!崩剖荕elhavia 的老居民了。從黑發(fā)小伙到現(xiàn)在的白頭大叔,他的相貌,在我想來沒怎么變化過,依然是目光炯炯,滿口白牙。60 年代,他跟著村里的一位著名劇作家學(xué)著寫劇本和排戲,劇團排的戲里最有名的一出,全國二百多個基布茲,都派人來觀摩和研討。拉菲一直到六十多歲,還在張羅劇團的事?,F(xiàn)在,他要轉(zhuǎn)型當(dāng)一個小說家。在澤埃夫家里,拉菲越聊越激動,因為他完全沒有到,我?guī)缀醢岩陨挟?dāng)今最好的作家全都讀過了一遍。奧茲、格羅斯曼、梅厄·沙萊夫、澤魯亞·沙萊夫、阿哈隆·阿佩爾菲爾德、約書亞·凱納茲、A. B. 約書亞、耶胡達·阿米亥、埃弗萊姆·基雄、埃特加·凱雷特,至于獲 1966 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以色列文豪級人物約瑟夫·阿格農(nóng),我坦陳自己了解不多,但我談的阿格農(nóng)作品的特點,以及他的作品為何不適合翻譯,還是讓拉菲無法淡定了。 “好吧,”他嚯地站了起來,腦門中央一綹鷹嘴般的白發(fā)晃了晃,“到我家去!你知道得太多了,我只有給你看看我的小說了!” 以色列是個好讀書的民族——是的,誰都這么說,每一份關(guān)于大眾閱讀數(shù)據(jù)的紅黑榜里,以色列鐵定占據(jù)紅榜的一席,一般來說還是榜首 ;每有人憤怒地譴責(zé)我國國民閱讀習(xí)慣之差,以色列就成了那個可惡的“鄰居家的孩子”:“我們?nèi)司荒曜x不到兩本書,看看人家以色列,人均一年六十四本!” “你們讀書真多,”路上,我重復(fù)了從媒體上看來的老生常談,“聽說以色列的人均閱讀量世界第一?!?/p> 拉菲緊繃著嘴唇,翻了一下白眼?!暗谝??哈,我們根本消化不了那么多書。” 對贊美和客套,以色列人的免疫力很強。他們認(rèn)為,外人的贊美說明他不了解他們,只能彈彈路人皆知的老調(diào),聰明,勤奮,善于賺錢,有信仰,等等,這份榜單還在一步步拉長。隨著科技進步、創(chuàng)業(yè)熱升溫和儒商精神的傳播,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把以色列奉為神話。 “消化不了?” 他這個說法吸引住了我。拉菲咳嗽了一聲。 “咳,我們每年新出圖書一千六百種,我們國家的希伯來語人口五百萬。哪里讀得過來那么多新書?!?/p> “那……那怎么辦呢?” 話題不知不覺地轉(zhuǎn)了向。我從沒有想到過,新書太多,大眾讀不過來,居然還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政府出面唄,”拉菲說,“政府還能做什么?,F(xiàn)在在搞促讀活動。以色列的書本來已經(jīng)很便宜啦,現(xiàn)在你花一百謝克可以買到大約四本書,真是便宜呀。” 巴黎街頭的希伯來語書店,一個猶太老人正在離開。 我想起曾在離這兒不遠(yuǎn)的阿弗拉公交樞紐總站,看到一個流動書攤。擺了一百來本舊舊的希伯來語書籍,你可以買走一本書,看完了還給書攤,再換一本拿回去。這個制度是促讀活動的一部分。一個據(jù)說人均年讀書量六十四本的國家,還要這么賣力地推動大眾閱讀。 “可是作家就不高興了,”拉菲接著說,“他們不希望自己的書變成活動的一部分,賣得太便宜。好幾個名作家聯(lián)名抵制呢。” “拉菲,”我說,“你明明知道新書都過剩了,干嗎還要寫新書呢?” “唔。” 他吭了一聲,車子剎住了。我們早已進了村,溜過一個舊水塔,在夾道的松樹和野薊之間開了一百來米遠(yuǎn)。Melhavia 一詞出自舊約圣經(jīng),意思是“上帝的廣闊原野”,已有近百年歷史,這里住過的最有名的人物是以色列的第四任總理、著名的“中東鐵娘子”果爾達·梅厄。在村里的一個紀(jì)念廊上,貼著一些早已發(fā)白的梅厄夫人的舊照片。我早就發(fā)現(xiàn),以色列人不怎么看重照片,他們寧可弄一只誰都看不懂的雕塑來紀(jì)念某個歷史性的時刻。 拉菲的家就像一個森林里的小木屋,墻板和地板都是黃澄澄的耀眼木色。茶幾上放著一些書。普通以色列人家里,囤書數(shù)量似乎都差不多,能看得見幾排書架,放書的規(guī)模限制在不妨礙日常生活起居的范圍內(nèi)。我剛坐下,拉菲就把壯實的身軀伏在了書架上。 “好極了,還有一本?!?/p> 他幾乎是撞著走過來的,兩只腳仿佛要從拖鞋里跳出來。這是拉菲的第一本小說,在他六十六歲的時候出版。封面上是一片像素很低的灰色,中間有一只黑色的鳥在飛,鳥的上方有兩個希伯來文單詞。他拈出一支鋼筆,翻開封面,一支破碎的小調(diào)從他鼻腔里鉆出來。 “里奧,”他咬著筆桿子,眼睛半閉,“要我給你寫句什么話嗎?” “啊,您隨意?!?/p> 厚待突如其來,我毫無心理準(zhǔn)備。 “OK,那我就寫……” “拉菲,”我善意地提醒,“你忽略了一個細(xì)節(jié):我是看不懂希伯來語的?!?/p> 他好像沒聽見似的 :“我寫‘致 Leo,為了我們共同的希伯來文學(xué)’,好不好?” “太……太沉重了點吧?!?/p> “我也這么認(rèn)為,”他說,“那我寫‘為了一段美好的談話’,嗯?” “好吧,但是……” “Good,”拉菲直起腰來,“現(xiàn)在,讓我跟你說說我寫了點啥吧?!?/p> 我的興趣也上來了,正襟危坐。 “你熟悉《圣經(jīng)》嗎?我們猶太人的《圣經(jīng)》?” 《圣經(jīng)》分為《舊約》和《新約》,《新約》是基督徒的《圣經(jīng)》,《舊約》成書更早,是猶太人的《圣經(jīng)》。《舊約》里講述了上帝創(chuàng)世的故事,講述了人類先祖亞伯拉罕的故事,亞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雅各生約瑟,這就是關(guān)于猶太人祖先一脈的傳說。還有摩西率猶太人出埃及、諾亞方舟、大衛(wèi)射殺哥利亞、所羅門等等著名的故事和人物,都是出自《舊約》。我說不太熟悉,只是知道一些有名的故事,比如以撒獻祭…… “Great !”拉菲叫道。 以撒是亞伯拉罕的兒子。某日,上帝傳話給亞伯拉罕,要他把以撒綁起來送給他做燔祭。亞伯拉罕服從了,把兒子帶去了指定的地點,捆起來,揮刀正要砍,天使及時駕到 :好了好了,現(xiàn)在上帝他老人家相信你是聽他話的了。亞伯拉罕再一看,兒子安然無恙,捆起來的是一只羊。這個故事被后人一遍遍地研究、闡釋、解讀 :亞伯拉罕為什么一聲不吭就從了?上帝為什么要考驗他?亞伯拉罕是否事先就知道上帝不會讓他絕后?《圣經(jīng)》是一個開放的文本,引出了無窮無盡的討論,猶太人輩輩讀《圣經(jīng)》,琢磨文本里大量含糊隱晦的地方,養(yǎng)成了喜歡究問、辯論的習(xí)慣。 “我的這本小說,”拉菲舉起他的書,“你聽好,就是對以撒獻祭故事做的一個改造,原先的故事里沒有女人,我的小說里面設(shè)計了一個女人……” 我知道置身異域,言行必須小心謹(jǐn)慎。我棲住別人的家,總是盡量早起,不想看到主人在替我張羅食物,打掃屋子。我讓自己始終看上去意氣風(fēng)發(fā),好奇心滿滿,吸收所有來自他人的信息,響應(yīng)別人的召喚。猶太人尤其在乎語言和交流,你可以文不對題,自說自的,但你必須看著和你講話的人的眼睛和臉。 可惜,在盯住拉菲的臉二十分鐘之后,我終于繃不住了,而這時,他才剛剛講完他對故事中的以撒心理的分析(他雖保住了性命,卻畢生難忘父親揮刀砍向自己時的眼神)。我的注意力開始無法對焦,又過了一會兒,神智都恍惚了起來,我的身子打晃,幾乎要在他的沙發(fā)上斜著倒下去。 他及時用一聲“Sorry”讓我清醒過來。 “對不起,拉著你聽了這么久,”拉菲說,他玩著手里的筆。我揉揉眼睛,他仍然坐在那里,還沉浸在對自己創(chuàng)作過程的回味之中。 “So……” “So……呀,我都說了一個小時了!”他叫道,“我的第二本小說是新出的,還沒給你看過呢!” 拉菲說他有四個孩子,至于太太和他在農(nóng)莊除了搞戲劇還做點什么,他都諱莫如深?!昂芸上О?,”他說,手上已經(jīng)拿了一本新書,同前一本差不多厚度,“你看不懂,這本里面有很多關(guān)于性的內(nèi)容?!?/p> 他的新書都堆在屋子的一角,約有百十來本,一個伏地?zé)舸蛟谏厦嫔肥呛每础D米唔斏系囊槐竞?,拉菲仔?xì)敲敲書堆的邊緣,讓它們保持整齊。這本新書的封皮仍然是淺灰色,不過設(shè)計顯然用了一些心思 :設(shè)計者提取了一個海報欄的意象,封面上印了許多被撕掉的海報留下的殘片,仍是一股蒼涼深邃的味道,讓人想起流逝的時間、記憶和遺忘,完全想不到內(nèi)容如此香艷。 以色列的街頭藝術(shù)節(jié),人們分享交換彼此的作品 拉菲對這個封面很滿意,設(shè)計靈感得自他在 Melhavia的一位朋友?!八苍趯憰?,寫一本傳記?!?/p> “誰的傳記?” “我們村里有位詩人,八十多歲了,很有名,你知道嗎?叫圖維亞,他是一個捷克斯洛伐克移民,跟我們非常熟,他寫了很多詩都是關(guān)于基布茲生活的。我的朋友在給他寫傳記?!边@個文人圈子在我腦海里清晰了起來,真不能小看藏龍臥虎的 Melhavia,事實上,不能小看任何一個普通的以色列村子。 我假裝認(rèn)真地翻著他的新書。希伯來文書寫是從右往左的,印刷體的頂部連在一起,猶如一排家用簡易掛鉤,也許,要知道猶太人的思維方式和習(xí)慣為什么和我們相反,可以從他們的書寫方式中找出些許答案。單從外圍了解,就像看一卷充滿異域風(fēng)情的畫軸一樣,只能有一個膚淺的印象。我試著問個敏感的問題 :“書好賣嗎?” “不容易?!?/p> 拉菲撅著嘴,自己又拿了一本翻著,然后丟回到書堆上。 “在這邊登個廣告,你得付錢,還得找名作家替你寫書評,”拉菲說,“我哪里請得動阿摩司·奧茲呢?雖然我認(rèn)識他,可是認(rèn)識他的人多啦。在我們這里就是這樣,沒有好的作家給你作證,你的書很難會有人重視?!?/p> “嗯,”我說,“還是我的老問題,明知道讀者讀不過來那么多書,你為什么還要寫呢?何況……” “烙!”拉菲打斷我,他說的是“l(fā)o”,即希伯來語里的“no”,這意味著我驚動了他潛意識里的東西。 “一個人總得做點什么吧?!彼f。就是這么奇特,拉菲的話讓我想起了以色列的國寶級作家——埃弗萊姆·基雄寫過的一個故事。 一名小販,拎著箱子,挨家挨戶地推銷貨品,樓里屋主們早就認(rèn)得他,也總是把他拒之門外。敘事人“我”有一天見小販又來了,動了惻隱之心,打算買他幾件東西。他說:“給我一片剃須刀片?!?/p> 小販像是沒聽見 :“尼龍牙刷要嗎?” “我”重復(fù)了一遍 :“我說了,給我一片剃須刀片?!毙∝溊^續(xù)王顧左右而言他,一會兒說塑料梳子,一會兒說衛(wèi)生紙。“我”火大了起來,一把奪過他的箱子,打開一看,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小販生氣地說 :“從來沒人買過我的東西,所以我干嗎得把所有的東西全帶上?” “那你干嗎還一家家地跑呢?” 小販露出一副“你問這種問題不覺得羞愧嗎”的表情,厲聲說:“一個人總得謀生呀!” 猶太人的道德觀是,你可以掙不到錢,但你不能不去掙錢。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有掙錢的基因吧,“窮忙族”這一說,在他們這里并不成立。什么叫“窮忙”呢?忙而窮又不是可恥的事,可恥的是不去忙,是懶惰。至于你說,沒錢也沒市場,你忙個什么勁呢?對不起,他們不考慮這一點。Melhavia 的面積,在以色列的集體農(nóng)莊里屬于較大的,有近千人口。悠久的歷史為村里留下了不少舊建筑、舊水塔常常迎來慕名的參觀者,還有一所足可稱作文物的集體食堂。按照拉菲的說法,Melhavia 的成年人里有三分之一以上都在寫書。 “好吧,他們都寫點什么呢?” “很多人寫童書,”他說,“還有很多人寫回憶錄。六十歲以上的人,一半寫回憶錄,還有一半在等著給那些寫不了回憶錄的人編回憶錄。你把他們的書拿到一起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那里出現(xiàn)的人,名字都差不多。一個人回憶他的祖母,另一個人回憶他的老師,再來一個人回憶他認(rèn)識的老鄰居,其實,哈,寫的都是同一個人?!?/p> 回憶錄寫得再乏味,也總有人感興趣,因為以色列人還喜歡搜集關(guān)于這個國家的各種口述史。也許,國小民寡歷史短的好處就是讓人愿意做這些工作,你只需付出有限的精力,就能為自己的國家寫成一部微觀的大事記。歷代政界名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幾乎每一本回憶錄里,未見得是作者很關(guān)心政治,只因他們無論多么小心,都繞不開這些姓名罷了。 我有點明白,為什么以色列人總是雄踞讀書榜的榜首了。這些人不單愛寫,還能感受到來自那些辛苦的寫書人的壓力:如果不使勁讀一些,多么愧對那些作者!我也有點明白,“人均六十四本”這一數(shù)據(jù)是怎么出來的 :假如一個受訪者回答“我今年讀了六十四本書”,也許他真正讀過只有十本,其他五十四本是他認(rèn)為自己即將讀、或者“有可能”讀的書。他們寧愿多說一點。他們寧愿告訴別人,自己忙于一件沒有經(jīng)濟回報的事,而不是在做一樁僅僅沖著豐厚報酬而去的事。 “我不寫回憶錄,我寫小說,”拉菲合起書頁,走到他的書堆那里,“這些書我都要寄到美國去,我兒子在那里,他說:爸,你多給我一些小說,我給你在美國推廣,我會用上所有我能想到的辦法?!?/p> 大概這是一個難成氣候的作家的最后一搏了。我提議說,他應(yīng)該找人把小說翻譯成英文 :“或者去找一位有名的作家替你寫個評論?” “做不到,”拉菲抿著嘴說,“名作家都沒空來搭理我。老實告訴你,七八年前我還跟阿摩司·奧茲有聯(lián)系呢,我給他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寫去了讀后感,過了一個月,他居然回復(fù)我了。可是現(xiàn)在你還想找他,就不可能啦?!?/p> 這么說我還是幸運的。8月下旬,奧茲回復(fù)了我發(fā)去的求見郵件,委婉地告訴我說他近兩個月都沒有時間接待外人。我體會著拉菲的遺憾,掂量著“snobbish”(勢利)一詞的分量。我早就知道,以色列人評價別人是非常小心的,讀書和寫作涉及道德,你用怎樣的語詞評人論事,首先暴露了你是怎樣的人。 我們走進了暮色里。那架古老的水塔背對著霞光,只留了一個高大的黑影。拉菲沒請我吃飯,而是開車送我回去。我們坐進車?yán)飼r,他碰了下車頂蓋上掛著的一串菱形的陶偶,他說他每次沒了靈感,就碰碰這東西。我們重又回到來時拐彎的那個交通要岔。 “圖維亞,你可以去查查他,他現(xiàn)在可有名了,國家級大詩人,也許是國際級——奧茲那個級別的?!彼f。我覺得可以說出一直忍著沒說的話了。 “人一旦成了名,都會變得很……snobbish 吧?!?/p> “烙——” 他拖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長音。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我在表達對他們整個作家群的偏見。 “不——怎么能這么講呢?你看,”他拍拍儀表板,“奧茲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他必須要計算他精力的分配。我還能開車送你回家呢!我才七十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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