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濫議破壞的是制定規(guī)則的規(guī)則】

文/朱東（傳統(tǒng)文化研究學者，《原易》作者）

摘自《東鶴書院三字經(jīng)精講深解100講》47講

在《三字經(jīng)》中有這樣的一句話——“周轍東，王綱墮；逞干戈，尚游說?！?/span>

“周轍東”的意思就是指周王室的東遷，這是對西周向東周演變的形象描述。

后面的“王綱墮”和“逞干戈，尚游說”是由此而來的相互關聯(lián)的一系列后果。也就是說，西周的東遷，首先直接導致了“王綱墮”，進而誘發(fā)了“逞干戈，尚游說”等社會政治風氣的變化。

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連鎖反應？這就需要我們了解一下什么叫做“王綱”？

綱的本意是用來提網(wǎng)的總繩，抓住綱，就可以控制整個一大片網(wǎng)。所以，王綱就是王用以控御天下的綱紀。那么什么又是王呢？

通常來說，任何一個世俗的權(quán)位，比如說今天的總統(tǒng)，都具有兩種含義，一是它的私人屬性，即代表某一個在位者本人；一個是它的公共屬性，也就是這個位置所代表的責任與權(quán)力。但是，按照中國自上古傳承而來的德治思想，這個王還具有相當程度的道德責任。而此時的封建時代，又是一個家天下的時代。所以，我們可以把“王”的屬性做這樣的劃分：一是包含他私人屬性在內(nèi)的王權(quán)，二是代表其道德屬性的王道。

因此，所謂的王綱就包括王權(quán)的綱紀和王道的綱紀。

l 王權(quán)的綱紀，就是指王在現(xiàn)實中所應當具有的政治權(quán)利；

l 王道的綱紀，就是指王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在道德層面，所應當把持的原則。

對應于現(xiàn)實之中，前者可以用軍事征伐的施加來概括；后者則可以用禮樂制度的完備來概括。

所以，“王綱墮”的意思就是，王在這兩個方面，都是去了對天下諸侯的控制能力。或者說，在這兩種本來應當由王來主導，并因而有所原則，有所規(guī)則的事務中，已然沒有了原則與規(guī)則。

規(guī)則是維持穩(wěn)定，約束欲望的最有效手段，一旦失去了規(guī)則，那么力量的強弱，就成了最后的終極規(guī)則，于是就必然會發(fā)展成“逞干戈，尚游說”——這里所說的“游說”，雖然包含一定的辨明道理的成分，但主要的還是所謂的縱橫之術，其主要目的，仍舊是進行力量的重組。

對于“王綱墮”的問題，恐怕沒有誰比孔子看得更加痛心，也沒有誰比他看得更加透徹。于是——

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子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禮樂在古代是天道或者說正義在人間的體現(xiàn)，它們向人們演示了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而所謂的征伐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為了伸張正義。所以，當禮樂征伐不再從天子出，當王失去了對征伐和禮樂的控制的時候，也就失去了對何謂正義的標準的控制。換言之，正義從此沒有了唯一的終極標準。

是非與正義都應當有唯一的標準，同時也需要有統(tǒng)一的標準，才能發(fā)揮其價值，擁有其意義。一旦不唯一，不統(tǒng)一了，那么也就相當于沒有了是非和正義，用中國式的語言來表述，就是無道。

但是，作為一種擁有智慧的群居動物，人類對所謂是非正義的標準的需求是客觀的。所以一旦社會上失去了唯一的統(tǒng)一的標準之后，人們就會自發(fā)的來重新定義一套標準出來。

因此，一旦天下無道，直接的后果，就是擁有地方權(quán)力的諸侯，就會按照自己的意愿，來重新定義是非對錯的標準，這就是所謂的“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但是，這種原本歸屬于某一個人的權(quán)利，一旦分散到了眾多的，本來不應擁有它的人的手中，其最大的危害并不是所定義的標準的對與錯，而是打破了制定標準的規(guī)則。造成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就可以制定標準的印象，進而就會激活太多人心中的欲望。于是，這種行為，必然會逐漸蔓延開來，蔓延到作為諸侯的臣屬的大夫手中，蔓延到作為大夫的臣屬的陪臣手中，最后直至蔓延到，本來不應當參與到政治中來的庶民手中，出現(xiàn)庶民濫議的現(xiàn)象。

——這可以從正面解釋，為什么說“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因為，庶民的濫議是天下無道的結(jié)果，因此可以作為天下是否有道的一個標志。

但是，按照今天的觀點來看，庶民對政治的參與似乎應當視為是一種進步，但是孔子非常敏銳的看到了它的危害。一言而蔽之，就是這種構(gòu)建在越來越具體的利益，和越來越有限的信息基礎之上的標準（天子的思維是建立在天下之上的，諸侯則只能建立一國之上，大夫只能建立在一家之上，陪臣和庶民，通常來說只能建立在一己之上）也必然是帶有越來越明顯的局限性。反過來說，就是缺乏普適性的，因此也就難以帶給天下長期的穩(wěn)定。

所以，孔子說的“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span>

——這則可以從反面解釋，為什么說“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即庶民濫議是不可能導致天下有道的，建立在其濫議之上的天下，也不可能是一個有道的天下，唯有當庶民不再濫議（不是畏懼于強權(quán)的壓迫）之時，才說明大道——統(tǒng)一的價值觀念，才重新在天下建立起來了，天下才有可能據(jù)此而趨于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