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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十六通家書

 高山仙人掌 2015-01-05
鄭板橋十六通家書

小引:

乾隆十四年(1749年),板橋訂定并手寫了這 16通家書刊刻。信是寫 給堂弟鄭墨看的,刊刻則是想傳播自己為人處世、讀書作文的觀點(diǎn),這也就 是《小引》中所謂“好處”?!缎∫吠瑫r(shí)抨擊了當(dāng)時(shí)文壇上作序的壞習(xí)氣, 筆調(diào)辛辣,正是板橋嫉惡如仇本色。 板橋詩文,最不喜求人作敘。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湖 海名流,必至含譏帶訕,遭其荼毒而無可如何,總不如不敘為得也。幾篇家 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 而已,何以敘為!鄭燮自題,乾隆己巳

 雍正十年杭州韜 光庵中寄舍弟墨 

 誰非黃帝堯舜之子孫,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為臧獲,為婢妾,為輿臺、 皂隸,窘窮迫逼,無可奈何。非其數(shù)十代以前即自臧獲婢妾輿臺皂隸來也。 一旦奮發(fā)有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貴者矣,有及其子孫而富貴者矣,王 侯將相豈有種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貴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 大。輒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漢;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憑,人 事不可問!”嗟乎!不知此正所謂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禍淫,彼善而富貴, 爾淫而貧賤,理也,庸何傷?天道循環(huán)倚伏,彼祖宗貧賤,今當(dāng)富貴,爾祖 宗富貴,今當(dāng)貧賤,理也,又何傷?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為秀才時(shí),檢家中舊書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燈下焚去,并不返諸其人???明與之,反多一番形跡,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從不書券,合則留,不合 則去。何苦存此一紙,使吾后世子孫,借為口實(shí),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 心,是為人處,即是為己處。若事事預(yù)留把柄,使入其網(wǎng)羅,無能逃脫,其 窮愈速,其禍即來,其子孫即有不可問之事、不可測之憂。試看世間會打算 的,何曾打算得別人一點(diǎn),直是算盡自家耳!可哀可嘆,吾弟識之。

焦山讀書寄四弟墨 

僧人遍滿天下,不是西域送來的。即吾中國之父兄子弟,窮而無歸,入 而難返者也。削去頭發(fā)便是他,留起頭發(fā)還是我。怒眉■目,叱為異端而深 惡痛絕之,亦覺太過。佛自周昭王時(shí)下生,迄于滅度,足跡未嘗履中國土。 后八百年而有漢明帝,說謊說夢,惹出這場事來,佛實(shí)不聞不曉。今不責(zé)明 帝,而齊聲罵佛,佛何辜乎?況自昌黎辟佛以來,孔道大明,佛焰漸息,帝 王卿相,一遵《六經(jīng)》《四子》之書,以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此時(shí)而猶 言辟佛,亦如同嚼蠟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殺盜淫妄,貪婪勢利,無復(fù)明 心見性之規(guī)。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無復(fù)守先待后之意。 秀才罵和尚,和尚亦罵秀才。語云:“各人自掃階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為然否?偶有所觸,書以寄汝,并示無方師一笑也。

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 

江雨初晴,宿煙收盡,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嬌鳥喚人,微 風(fēng)疊浪,吳、楚諸山,青蔥明秀,幾欲渡江而來。此時(shí)坐水閣上,烹龍鳳茶, 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間仙境也。 嗟乎!為文者不當(dāng)如是乎!一種新鮮秀活之氣,宜場屋,利科名,即其 人富貴福澤享用,自從容無棘刺。王逸少、虞世南書,字字馨逸,二公皆高 年厚福。詩人李白,仙品也,王維,貴品也,杜牧,雋品也。維、牧皆得大 名,歸老輞川、樊川,車馬之客,日造門下。維之弟有縉,牧之子有荀鶴, 又復(fù)表表后人。惟太白長流夜郎,然其走馬上金鑾,御手調(diào)羹,貴妃侍硯, 與崔宗之著宮錦袍游遨江上,望之如神仙。過揚(yáng)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錢三十 六萬,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贈之,此其際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 為太白病。先朝董思白,我朝韓慕廬,皆以鮮秀之筆,作為制藝,取重當(dāng)時(shí)。 思翁猶是慶、歷規(guī)模,慕廬則一掃從前,橫斜疏放,愈不整齊,愈覺妍妙。 二公并以大宗伯歸老于家,享江山兒女之樂。方百川、靈皋兩先生,出慕廬 門下,學(xué)其文而精思刻酷過之;然一片怨詞,滿紙凄調(diào)。百川早世,靈皋晚 達(dá),其崎嶇屯難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為文,須想春江之妙境, 挹先輩之美詞,令人悅心娛目,自爾利科名,厚福澤。 或曰:吾子論文,常曰生辣,曰古奧,曰離奇,曰淡遠(yuǎn),何忽作此秀媚 語?余曰:論文,公道也;訓(xùn)子弟,私情也。豈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貴壽考者 乎!故韓非、商鞅、晁錯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學(xué)之也;褚河南、歐 陽率更之書,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孫學(xué)之也;郊寒島瘦,長吉鬼語,詩非不 妙,吾不愿子孫學(xué)之也。私也,非公也。 是日許生既白買舟系閣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戧港。書罷,登舟而去。

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寄舍弟墨 

秦始皇燒書,孔子亦燒書。刪書斷自唐、虞,則唐、虞以前,孔子得而 燒之矣?!对姟啡?,存三百十一篇,則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 燒之矣??鬃訜淇蔁驶覝鐭o所復(fù)存,而存者為經(jīng),身尊道隆,為天下 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蠆其性,燒經(jīng)滅圣,欲剜天眼而濁人心,故身死 宗亡國滅,而遺經(jīng)復(fù)出。始皇之燒,正不如孔子之燒也。 自漢以來,求書著書,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晉而下,迄于唐、宋,著 書者數(shù)千百家。其間風(fēng)云月露之辭,悖理傷道之作,不可勝數(shù),常恨不得始 皇而燒之。而抑又不然,此等書不必始皇燒,彼將自燒也。昔歐陽永叔讀書 秘閣中,見數(shù)千萬卷皆霉?fàn)€不可收拾,又有書目數(shù)十卷亦爛去,但存數(shù)卷而 已。視其人名皆不識,視其書名皆未見。夫歐公不為不博,而書之能藏秘閣 者,亦必非無名之子。錄目數(shù)卷中,竟無一人一書識者,此其自焚自滅為何 如!尚待他人舉火乎?近世所存漢、魏、晉叢書,唐、宋叢書,《津逮秘書》, 《唐類函》,《說郛》,《文獻(xiàn)通考》,杜佑《通典》,鄭樵《通志》之類, 皆卷冊浩繁,不能翻刻,數(shù)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 劉向《說苑》、《新序》,《韓詩外傳》,陸賈《新語》,揚(yáng)雄《太玄》、 《法言》,王充《論衡》,蔡邕《獨(dú)斷》,皆漢儒之矯矯者也。雖有些零碎 道理,譬之“六經(jīng)”,猶蒼蠅聲耳,豈得為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讀 書,“四書”之上有“六經(jīng)”,“六經(jīng)”之下有《左)、《史》、《莊》、 《騷》,賈、董策略,諸葛表章,韓文、杜詩而已,只此數(shù)書,終身讀不盡, 終身受用不盡。至如《二十一史》,書一代之事,必不用廢。然魏收穢書; 宋子京《新唐書》,簡而枯;脫脫《宋書》,冗而雜。欲如韓文、杜詩膾炙 人口,豈可得哉!此所謂不燒之燒,未怕秦灰,終歸孔炬耳?!傲?jīng)”之文, 至矣盡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渾淪磅礴,闊大精微,卻是日常家用,《禹貢》、 《洪范》、《月令》、“七月流火”是也。當(dāng)刻刻尋討貫串,一刻離不得。 張橫渠《西銘》一篇,巍然接“六經(jīng)”而作,嗚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二 十四日,哥哥字。

焦山雙峰閣寄舍弟墨 

 郝家莊有墓田一塊,價(jià)十二兩,先君曾欲買置,因有無主孤墳一座,必 須刨去。先君曰:“嗟乎!豈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 家不買,必有他人買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書郝表弟,問此地下落, 若未售,則封去十二金,買以葬吾夫婦。即留此孤墳,以為牛眠一伴,刻石 示子孫,永永不廢,豈非先君忠厚之義而又深之乎!夫堪輿家言,亦何足信。 吾輩存心,須刻刻去澆存厚,雖有惡風(fēng)水,必變?yōu)樯频兀死頂嗫尚乓?。?世子孫,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雞、盂飯、紙錢百陌,著為例。雍 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以人為可愛,而我亦可愛矣;以人為可惡,而我亦可惡矣。東坡一生覺 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處。愚兄平生漫罵無禮,然人有一才一技之 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橐中數(shù)千金,隨手散盡,愛人故也。 至于缺厄欹危之處,亦往往得人之力。好罵人,尤好罵秀才。細(xì)細(xì)想來,秀 才受病,只是推廓不開,他若推廓得開,又不是秀才了。且專罵秀才,亦是 冤屈,而今世上那個(gè)是推廓得開的?年老身孤,當(dāng)慎口過。愛人是好處,罵 人是不好處。東坡以此受病,況板橋乎!老弟當(dāng)時(shí)時(shí)勸我。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

剎院寺祖墳,是東門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無地,遂葬其傍。得 風(fēng)水力,成進(jìn)士,作宦數(shù)年無恙。是眾人之富貴福澤,我一人奪之也,于心 安乎不安乎!可憐我東門人,取魚撈蝦,撐船結(jié)網(wǎng);破屋中吃秕糠,啜麥粥, 搴取荇葉蘊(yùn)頭蔣角煮之,旁貼蕎麥鍋餅,便是美食,幼兒女爭吵。每一念及, 真含淚欲落也。汝持俸錢南歸,可挨家比戶,逐一散給。南門六家,竹橫港 十八家,下佃一家,派雖遠(yuǎn),亦是一脈,皆當(dāng)有所分惠。麒麟小叔祖亦安在? 無父無母孤兒,村中人最能欺負(fù),宜訪求而慰問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 親戚,有久而不相識面者,各贈二金,以相連續(xù),此后便好來往。徐宗于、 陸白義輩,是舊時(shí)同學(xué),日夕相征逐者也。猶憶談文古廟中,破廊敗葉颼颼, 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騎石獅子脊背上,論兵起舞,縱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 遇,亦當(dāng)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學(xué)問,輒自謂己長,科名唾手而得,不 知俱是僥幸。設(shè)我至今不第,又何處叫屈來,豈得以此驕倨朋友!敦宗族, 睦親姻,念故交,大數(shù)既得;其余鄰里鄉(xiāng)黨,相周相恤,汝自為之,務(wù)在金 盡而止。愚兄更不必瑣瑣矣。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二書 

 吾弟所買宅,嚴(yán)緊密栗,處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見天不大。愚兄心 思曠遠(yuǎn),不樂居耳。是宅北至鸚鵡橋不過百步,鸚鵡橋至杏花樓不過三十步, 其左右頗多隙地。幼時(shí)飲酒其旁,見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斷橋流水,破屋 叢花,心竊樂之。若得制錢五十千,便可買地一大段,他日結(jié)茅有在矣。吾 意欲筑一土墻院子,門內(nèi)多栽竹樹草花,用碎磚鋪曲徑一條,以達(dá)二門。其 內(nèi)茅屋二間,一間坐客,一間作房,貯圖書史籍筆墨硯瓦酒董茶具其中,為 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論文賦詩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間,廚屋二間,奴子屋 一間,共八間。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 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便見煙水平橋。家中宴客,墻外人亦望見燈火。 南至汝家百三十步,東至小園僅一水,實(shí)為恒便?;蛟唬捍说日由踹m,只 是怕盜賊。不知盜賊亦窮民耳,開門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 若一無所有,便王獻(xiàn)之青氈,亦可攜取質(zhì)百錢救急也。吾弟當(dāng)留心此地,為 狂兄娛老之資,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三書 

禹會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至夏、殷之際,僅有三千,彼七千者 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異姓,合前代諸侯,得千八百國,彼一千余國又何 往矣?其時(shí)強(qiáng)侵弱,眾暴寡,刀痕箭瘡,薰眼破脅,奔竄死亡無地者,何可 勝道。特?zé)o孔子作《春秋》,左丘明為傳記,故不傳于世耳。世儒不知,謂 春秋為極亂之世,復(fù)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渾渾噩噩,蕩蕩平平,殊甚可 笑也。以太王之賢圣,為狄所侵,必至棄國與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 不能討,則夏、殷之季世,其搶攘淆亂為何如,尚得謂之蕩平安輯哉!至于 《春秋》一書,不過因赴告之文,書之以定褒貶。左氏乃得依經(jīng)作傳。其時(shí) 不赴告而背理壞道亂亡破滅者,十倍于《左傳》而無所考。即如“漢陽諸姬, 楚實(shí)盡之”,諸姬是若干國?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滅他?亦尋不出證據(jù)來。 學(xué)者讀《春秋》經(jīng)傳,以為極亂,而不知其所書,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 嗟乎!吾輩既不得志于時(shí),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間,翻閱遺編,發(fā)為長吟 浩嘆,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誠知書中有書,書外有書,則心空明而理圓湛, 豈復(fù)為古人所束縛,而略無張主乎!豈復(fù)為后世小儒所顛倒迷惑,反失古人 真意乎!雖無帝王師相之權(quán),而進(jìn)退百王,屏當(dāng)千古,是亦足以豪而樂矣。 又如《春秋》,魯國之史也。如使豎儒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為全書, 如何沒頭沒腦,半路上從隱公說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牽。 其簡冊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隱公并不可考,便從桓、莊起亦得。 或曰:《春秋》起自隱公,重讓也;刪書斷自唐、虞,亦重讓也。此與兒童 之見無異。試問唐、虞以前天子,哪個(gè)是爭來的?大率刪書斷自唐、虞,唐、 虞以前,荒遠(yuǎn)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隱公,隱公以前,殘缺不可考也,所 謂史闕文耳??偸亲x書要有特識,依樣葫蘆,無有是處。而特識又不外乎至 情至理,歪扭亂竄,無有是處。 人謂《史記》以吳太伯為《世家》第一,伯夷為《列傳》第一,俱重讓 國。但《五帝本紀(jì)》以黃帝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則又重爭乎?后 先矛盾,不應(yīng)至是。總之,豎儒之言,必不可聽,學(xué)者自出眼孔、自豎脊骨 讀書可爾。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書,知新置田獲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為 農(nóng)夫以沒世矣!要須制碓,制磨,制篩羅簸箕,制大小掃帚,制升斗斛。家 中婦女,率諸婢妾,皆令習(xí)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種靠田園長子孫氣象。天 寒冰凍時(shí),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 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涂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 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nóng)夫以沒世乎! 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nóng)夫,而士為四民之末。農(nóng)夫上者種地百畝, 其次七八十畝,其次五六十畝,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獲,以養(yǎng)天下之 人。使天下無農(nóng)夫,舉世皆餓死矣。我輩讀書人,入則孝,出則弟,守先待 后,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所以又高于農(nóng)夫一等。今則不然, 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jìn)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chǎn)。 起手便錯走了路頭,后來越做越壞,總沒有個(gè)好結(jié)果。其不能發(fā)達(dá)者,鄉(xiāng)里 作惡,小頭銳面,更不可當(dāng)。夫束修自好者,豈無其人;經(jīng)濟(jì)自期,抗懷千 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為壞人所累,遂令我輩開不得口;一開口,人便 笑曰:汝輩書生,總是會說,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說了。所以忍氣吞聲,只 得捱人笑罵。工人制器利用,賈人搬有運(yùn)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dú)于民大 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 愚兄平生最重農(nóng)夫,新招佃地人,必須待之以禮。彼稱我為主人,我稱 彼為客戶,主客原是對待之義,我何貴而彼何賤乎?要體貌他,要憐憫他; 有所借貸,要周全他;不能償還,要寬讓他。嘗笑唐人七夕詩,詠牛郎織女, 皆作會別可憐之語,殊失命名本旨??椗?,衣之源也,牽牛,食之本也,在 天星為最貴;天顧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務(wù)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鑒矣。吾 邑婦人,不能織綢織布,然而主中饋,習(xí)針線,猶不失為勤謹(jǐn)。近日頗有聽 鼓兒詞,以斗葉為戲者,風(fēng)俗蕩軼,亟宜戒之。 吾家業(yè)田雖有三百畝,總是典產(chǎn),不可久恃。將來須買田二百畝,予兄 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畝之義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 產(chǎn)業(yè),莫大罪過。天下無田無業(yè)者多矣,我獨(dú)何人,貪求無厭,窮民將何所 措足乎!或曰:世上連阡越陌,數(shù)百頃有余者,子將奈何?應(yīng)之曰:他自做 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則一德遵王,風(fēng)俗偷則不同為惡,亦板橋之 家法也。哥哥字。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

 作詩非難,命題為難。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詩 高絕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題,已早據(jù)百尺樓上矣。通體不能悉舉,且就 一二言之:《哀江頭》、《哀王孫》,傷亡國也;《新婚別》、《無家別》、 《垂老別》、《前后出塞》諸篇,悲戍役也;《兵車行》、《麗人行》,亂 之始也;《達(dá)行在所》三首,慶中興也;《北征》、《洗兵馬》,喜復(fù)國望 太平也。只一開卷,閱其題次,一種憂國憂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廟丘 墟,關(guān)山勞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題如此,其詩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至于往 來贈答,杯酒淋漓,皆一時(shí)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詩信當(dāng)時(shí),傳后世, 而必不可廢。 放翁詩則又不然,詩最多,題最少,不過《山居》、《村居》、《春日》、 《秋日》、《即事》、《遣興》而已。豈放翁為詩與少陵有二道哉?蓋安史 之變,天下土崩,郭子儀、李光弼、陳元禮、王思禮之流,精忠勇略,冠絕 一時(shí),卒復(fù)唐之社稷。在《八哀》詩中,既略敘其人;而《洗兵馬》一篇, 又復(fù)總其全數(shù)而贊嘆之,少陵非茍作也。南宋時(shí),君父幽囚,棲身杭越,其 辱與危亦至矣。講理學(xué)者,推極于毫厘分寸,而卒無救時(shí)濟(jì)變之才;在朝諸 大臣,皆流連詩酒,沉溺湖山,不顧國之大計(jì)。是尚得為有人乎!是尚可辱 吾詩歌而勞吾贈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 卻詩債而已。且國將亡,必多忌,躬行桀、紂,必曰駕堯、舜而軼湯武。宋 自紹興以來,主和議,增歲幣,送尊號,處卑朝,括民膏,戮大將,無惡不 作,無陋不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惡得形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詩之有 人,誠有人也;陸詩之無人,誠無人也。杜之歷陳時(shí)事,寓諫諍也;陸之絕 口不言,免羅織也。雖以放翁詩題與少陵并列,奚不可也! 近世詩家題目,非賞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贈行,滿紙人名,某軒某園, 某亭某齋,某樓某巖,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別號,明 日便上詩箋。其題如此,其詩可知,其詩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欲從事 于此,可以終歲不作,不可以一字茍吟。慎題目,所以端人品,厲風(fēng)教也。 若一時(shí)無好題目,則論往古,告來今,樂府舊題,盡有做不盡處,盍為之。 哥哥字。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 

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jì)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 往來應(yīng)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千古過目成誦,孰 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 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雖生知安行之圣,不廢困勉下學(xué) 之功也。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院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 之,坡灑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 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即如《史記》 百三十篇中,以《項(xiàng)羽本紀(jì)》為最,而《項(xiàng)羽本紀(jì)》中,又以鉅鹿之戰(zhàn)、鴻 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shù)段耳。若一部《史記》, 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 及打油詩詞,亦復(fù)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柜,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 

余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然愛之必以其道,雖嬉戲頑耍, 務(wù)令忠厚悱惻,毋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籠中養(yǎng)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 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至于發(fā)系蜻蜒,線縛螃蟹,為小兒頑 具,不過一時(shí)片刻便折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勞,一蟻一蟲,皆本陰 陽五行之氣■■而出,上帝亦心心愛念。而萬物之性人為貴,吾輩竟不能體 天之心以為心,萬物將何所托命乎?蛇■蜈蚣豺狼虎豹,蟲之最毒者也,然 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殺之?若必欲盡殺,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驅(qū)之使遠(yuǎn),避 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結(jié)網(wǎng),于人何罪,或謂其夜間咒月,令人墻傾壁倒, 遂擊殺無遺。此等說話,出于何經(jīng)何典,而遂以此殘物之命,可乎哉?可乎 哉? 我不在家,兒子便是你管束。要須長其忠厚之情,驅(qū)其殘忍之性,不得 以為猶子而姑縱惜也。家人兒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dāng)一般愛惜,不可使 吾兒凌虐他。凡魚飧果餅,宜均分散給,大家歡嬉跳躍。若吾兒坐食好物, 令家人子遠(yuǎn)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齒;其父母見而憐之,無可如何,呼之使去, 豈非割心剜肉乎!夫讀書中舉中進(jìn)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gè)好人。 可將此書讀與郭嫂、饒嫂聽,使二婦人知愛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書后又一紙

所云不得籠中養(yǎng)鳥,而予又未嘗不愛鳥,但養(yǎng)之有道耳。欲養(yǎng)鳥莫如多 種樹,使繞屋數(shù)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將旦時(shí),睡夢初醒,尚展轉(zhuǎn) 在被,聽一片啁啾,如《云門》、《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面漱口啜 茗,見其揚(yáng)■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 生樂處,欲以天地為囿,江漢為池,各適其天,斯為大快。比之盆魚籠鳥, 其鉅細(xì)仁忍何如也!

書后又一紙

嘗論堯舜不是一樣,堯?yàn)樽睿创沃?。人咸驚訝。其實(shí)有至理焉。 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笨鬃訌奈磭L以天許 人,亦未嘗以大許人,惟稱堯不遺余力,意中口中,卻是有一無二之象。夫 雨■寒燠時(shí)若者,天也。亦有時(shí)狂風(fēng)淫雨,兼旬累月,傷禾敗稼而不可救; 或赤旱數(shù)千里,蝗■螟特肆生,致草黃而木死,而亦不害其為天之大。天既 生有麒麟、鳳凰、靈芝、仙草、五谷、花實(shí)矣,而蛇、虎、蜂蠆、蒺藜、稂 莠、蕭艾之屬,即與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為天之仁。堯?yàn)樘熳?,既?欽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歡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載績用弗成 之鯀,而亦不害其為堯之大。渾渾乎一天也! 若舜則不然,流共工、放歡兜、殺三苗、殛鯀,罪人斯當(dāng)矣。命伯禹作 司空、契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禮、后夔典樂、■ 工鳩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羆之屬,無不各得其職,用人又得矣。為君之 道,至毫發(fā)無遺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 癉惡者,人道也;善惡無所不容納者,天道也。堯乎,堯乎!此其所以為天 也乎! 厥后舜之子孫,賓諸陳,無一達(dá)人。后代有齊國,亦無一達(dá)人。惟田橫 之率,五百人從之,斯不愧祖宗風(fēng)烈。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予以后也,其道 已盡,其數(shù)已窮,更無從蘊(yùn)而再發(fā)耳。若堯之后,至迂且遠(yuǎn)也?;魁堄埗?有中山劉累,至漢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興。又二百年矣, 而又先帝入蜀,以諸葛為之相,以關(guān)、張為之將;忠義滿千古,道德繼賢圣。 豈非堯之留余不盡,而后有此發(fā)泄也哉! 夫舜與堯同心同德同圣,而吾為是言者,以為作圣且有太盡之累,則何 事而可盡也?留得一分做不到處,便是一分蓄積,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 過盡之弊。天生圣人亦屢矣,未嘗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氣為之竭而 力為之衰,更不復(fù)能生圣人。天受其弊,而況人乎!昨在范縣與進(jìn)士田種玉、 孝廉宋緯言之,及來濰縣,與諸生郭偉■談?wù)?,咸鼓舞震動,以為得未曾有?并書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兒少長,然后講與他聽,與書中之意互相 發(fā)明也。

 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 

富貴人家延師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學(xué)有成者,多出于附從貧賤之 家,而己之子弟不與焉。不數(shù)年間,變富貴為貧賤:有寄人門下者,有餓莩 乞丐者?;騼H守厥家,不失溫飽,而目不識丁?;虬僦兄灰嘤邪l(fā)達(dá)者,其 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鏤心,為世所傳誦。豈非富貴足以愚人,而 貧賤足以立志而?;酆酰∥译m微官,吾兒便是富貴子弟,其成其敗,吾已置 之不論;但得附從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 至于延師傅,待同學(xué),不可不慎。吾兒六歲,年最小,其同學(xué)長者當(dāng)稱 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紙筆墨硯,吾家所有,宜不時(shí)散 給諸眾同學(xué)。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dāng)?shù)錢,買川連紙釘仿字簿,而 十日不得者,當(dāng)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飲;薄暮,以 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襪來上學(xué)堂,一遭 泥濘,復(fù)制為難矣。 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dāng)尊之敬之,何 得復(fù)尋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課其子弟。其所延師,不過一方之秀, 未必海內(nèi)名流?;虬敌ζ浞?,或明指其誤,為師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盡 心;子弟復(fù)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學(xué),此最是受病處。不如就師之所長,且訓(xùn)吾 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從,少待來年,更請他師;而年內(nèi)之禮節(jié)尊崇,必不 可廢。又有五言絕句四首,小兒順口好讀,令吾兒且讀且唱,月下坐門檻上, 唱與二太太、兩母親、叔叔、嬸娘聽,便好騙果子吃也。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 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 才得放腳眠,蚊蟲虼蚤出。

濰縣寄舍弟墨第四書 

 凡人讀書,原拿不定發(fā)達(dá)。然即不發(fā)達(dá),要不可以不讀書,主意便拿定 也。科名不來,學(xué)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愚兄而今已發(fā)達(dá)矣,人亦共 稱愚兄為善讀書矣,究竟自問胸中擔(dān)得出幾卷書來?不過挪移借貸,改竄添 補(bǔ),便爾釣名欺世。人有負(fù)于書耳,書亦何負(fù)于人哉!昔有人問沈近思侍郎, 如何是救貧的良法?沈曰:讀書。其人以為迂闊。其實(shí)不迂闊也。東投西竄, 費(fèi)時(shí)失業(yè),徒喪其品,而卒歸于無濟(jì),何如優(yōu)游書史中,不求獲而得力在眉 睫間乎!信此言,則富貴,不信,則貧賤,亦在人之有識與有決并有忍耳。

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 

無論時(shí)文、古文、詩歌、詞賦,皆謂之文章。今人鄙薄時(shí)文,幾欲摒諸 筆墨之外,何太甚也,將母丑其貌而不鑒其深乎!愚謂本朝文章,當(dāng)以方百 川制藝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詩辭賦,扯東補(bǔ)西,拖張拽李,皆 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貫串,以無真氣故也。百川時(shí)文精粹湛深,抽心苗,發(fā) 奧旨,繪物態(tài),狀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淺近。朝宗古文標(biāo)新領(lǐng)異,指畫 目前,絕不受古人羈紲;然語不遒,氣不深,終讓百川一席。憶予幼時(shí),行 匣中惟徐天池《四聲猿》、方百川制藝二種,讀之?dāng)?shù)十年,未能得力,亦不 撒手,相與終焉而已。世人讀《牡丹亭》而不讀《四聲猿》,何故? 文章以沉著痛快為最,《左》、《史》、《莊》、《騷》、杜詩、韓文 是也。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是他一枝一節(jié) 好處,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間■■纖小之夫,專以此為能,謂文章不可說破, 不宜道盡,遂訾人為刺刺不休。夫所謂刺刺不休者,無益之言,道三不著兩 耳。至若敷陳帝王之事業(yè),歌詠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賢之精義,描摹英杰之 風(fēng)猷,豈一言兩語所能了事?豈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筆而快書乎? 吾知其必目昏心亂,顛倒拖沓,無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詩原有實(shí)落不可磨 滅處,只因務(wù)為修潔,到不得李、杜沉雄。司空表圣自以為得味外味,又下 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萬萬,專以意外言外自文 其陋,可笑也。若絕句詩、小令詞,則必以意外言外取勝矣。 “宵寐匪禎,札闥洪庥?!币源琐と?,是歐公正當(dāng)處,然亦有淺易之病。 “逸馬殺犬于道”,是歐公簡煉處,然《五代史》亦有太簡之病。高密單進(jìn) 士■曰:“不是好議古人,無非求其至是?!?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yǎng)生民,而以區(qū) 區(qū)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東坡居士刻刻以天地萬物為心,以其余閑作 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詰、趙子昂輩,不過唐、宋間兩畫師耳!試看 其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設(shè)以房、杜、姚、宋在前,韓、范、 富、歐陽在后,而以二子廁乎其間,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門館才情, 游客伎倆,只合剪樹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為掃除小吏作頭目而已, 何足數(shù)哉!何足數(shù)哉!愚兄少而無業(yè),長而無成,老而窮窘,不得已亦借此 筆墨為糊口覓食之資,其實(shí)可羞可賤。愿吾弟發(fā)憤自雄,勿蹈乃兄故轍也。 古人云:“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字,是諸葛才當(dāng)受得起。近日寫字作畫, 滿街都是名士,豈不令諸葛懷羞,高人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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