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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乘卷八【白話譯文】

 冷鳳 2014-09-12

             
    里乘卷八
    小衛(wèi)玠
    山右衛(wèi)生,世家子也。兒時穎悟過人,溫其如玉。十三歲應(yīng)童子試,學(xué)使者命題面試,賞其文,以為神童,拔冠一軍。且謂其學(xué)校官曰:“此小衛(wèi)玠(衛(wèi)玠(公元286年—公元312年6月20日),字叔寶,河?xùn)|安邑(今山西夏縣北)人,古代四大美男之一。五歲時,神態(tài)異于常人。其祖父衛(wèi)瓘說:“這孩子與眾不同,只是我年紀(jì)大了,看不到他長大成人了!”年少時乘羊車到街市去,看到他的人都以為是玉人,人們都去觀看他。驃騎將軍王濟(jì),是衛(wèi)階的舅舅,英俊豪爽有風(fēng)度姿容,每次見到衛(wèi)玠,就嘆息說:“珠玉在身旁,就覺得自己形貌丑陋?!庇衷鴮e人說:“與衛(wèi)玠一同出游,就像有光亮的珠子在旁邊,光彩照人?!逼渥娓感l(wèi)瓘,晉惠帝時位至太尉,父親衛(wèi)恒,官至尚書郎,著名書法家。衛(wèi)玠是魏晉之際繼何晏、王弼之后的著名清談名士和玄學(xué)家,官至太子洗馬。永嘉四年(310年),衛(wèi)玠遷移南方。永嘉六年(312年),衛(wèi)玠去世,時年二十七歲。)也,異日當(dāng)清貴,可善視之?!庇墒切⌒l(wèi)玠之名,噪于一黌。遐邇皆傾慕之,愿妻以女。生益自負(fù),擇配殊不肯草草。顧幼失恃怙,而家甚寒,年將弱冠,逑好尚虛。生攻苦彌篤,自以為青紫唾手可得,但有千鐘粟,何患無顏如玉也。邑酈翁者,家稱素封。有女珊柯,年及笄,美而慧,女紅之馀,酷嗜翰墨,翁與人酬應(yīng)書札,類皆倩女代筆。翁益愛憐之,嘗夸謂戚黨曰:“我家有埽眉才子,若開閨閣科,何患不狀元及第耶?”坐是,遴選東床,頗難如愿。一日,珊柯與嫂五臺禮佛歸,途中適與生遇。珊柯秋波頻睨,情殊惓惓。嫂窺其意,悄謂之曰:“小姑知此人乎?此即鄉(xiāng)里所稱小衛(wèi)玠者是也。渠與家兄為社友,過從甚密,故識之。小姑如有意,當(dāng)使兄為執(zhí)柯?!鄙嚎录t暈于頰,笑而不答。既歸,思戀綦切,飲食俱廢。嫂固與珊柯善,不時省問,珊柯喟然低謂嫂曰:“我亦不解何故。他日歸后,魂魄若失,似此懨懨,恐非佳兆也?!鄙蛭恐唬骸靶」玫梦銥樾⌒l(wèi)玠乎?果爾,得諧伉儷,的是嘉耦。當(dāng)即風(fēng)示渠,央吾兄來,請命于翁,無不諧也。但其人才豐境嗇,家徒壁立,與相如等,未審小姑患貧不?”珊柯嘆曰:“實告嫂氏,妹籌之已熟,命好,貧亦可富;不則富亦可貧。富貴在天,有命存焉,何患貧之與有。惟嫂氏圖之?!鄙┬υ唬骸叭绱?,易矣。小姑請自保重,不三日,必有以報命?!鄙嚎麓笙?,厥疾頓瘳。里有某公子者,父官粵東太守,卒于任,宦囊充牣,公子扶櫬歸,服闋。年甫十八,適聘妻某氏病卒,耳珊柯名,倩媒求婚于翁。翁慕公子門第多財,遽喜諾之。嫂聞之,知難挽回,乃備告珊柯,且婉勸之曰:“非嫂方命,奈翁已許公子,雖智如良平,亦難為計。聞公子少年才貌,亦不減小衛(wèi)玠,況門第家道,有過之而無不及??梢娀橐龃笫?,自有天定,人力斷不能與造化角勝。似此天作之合,未嘗非福,小姑亦何必甲彼乙此,沾沾然成心不化哉!”珊柯聞之,無可如何,只得惟父命是聽。亡何,吉期已屆,公子親迎,演劇宴賓,備極華侈。夜分客散,入房更衣,復(fù)出自私,突有人掩出其后,以刀洞其胸而殪之。其人疾入房,吹滅燈燭,知珊柯坐床上,入幃遽抱求歡。珊柯以為公子,駭問:“君何為者,如此鹵莽?”其人低答曰“我、我非公子也,乃小、小衛(wèi)玠也。感、感汝意,特、特來謝。”珊柯驚曰:“公子行且至矣!宜速去,毋使兩有不便?!逼淙嗽唬骸肮?、公子我、我已刃之矣,可請放心?!鄙嚎埋斣唬骸叭暄哉嬉??”曰:“那、那敢相誑?!鄙嚎骂D足失聲大哭曰:“汝累我矣!奈何!”其人知不可犯,又恐人至,急摸取珊柯髻上簪,出房拔關(guān)竄去。比婢媼等聞珊柯哭聲,各秉燭來問訊,見珊柯披發(fā)汗喘,慘無人色,爭前問故。珊柯具告所以,眾大驚,急出覓公子,果見洞胸,僵仆地下,血流遍地。須臾,合宅男婦畢集,公子兩弟未及成童,撫尸大哭。平明,具狀訴于邑宰。詞內(nèi)并牽連珊柯,保無知情。邑宰即率伍伯來驗,時當(dāng)暮春,見公子身著短袷,俯仆地上,果系出其不意,被刺身死。乃拘生與珊柯,分別研訊。珊柯哭稱素與生漫不相識,實不知情。及至訊生,生素未登公堂,驟見有司厲聲叱詰,倉猝莫知所對,情殊惶恐。邑宰信以為真,遽請褫革巾衿,備加榜虐。生不堪酷刑,遂致承服。爰書既訂,直延頸以待秋決。珊柯雖不知情,以事出有因,亦不能遽釋出獄。會按察某公,由牧令起家,陳臬晉省。慮囚及生,頗疑其冤,思為平反,而苦不得法。夜夢一人,持銅鏡一枚擲地,碎其半而存其半,歌曰:“銅鏡如月,半明即滅。先缺后圓,先圓不缺。”寤后,尋繹夢兆,味后二語,忽有所觸。乃授計獄吏,凈除一室,備設(shè)床幃衾枕,縱生與珊柯聚處其中,以察其情形以告。獄吏如命,并具肴酒,延二人至而告之曰:“公子一案,業(yè)已定讞。憐汝二人實一雙嘉耦,生離死別,近在指日,特具不腆,聊與稍敘決絕,勿卻為幸?!倍司阍偃剔o,獄吏笑曰:“我不過一片哀矜之心,并無他意,請勿疑慮,決不使長官知之?!毖杂櫍€扉徑去。初,五臺途中之遇,珊柯因嫂知生,而生固不曾留意于珊柯也。自公子獄起,生以為珊柯素?zé)o仇隙,意外橫遭誣陷,殊深抱恨;至珊柯雖有意于生,自遭公子之變,頗恨生兇暴,前念頓灰。茲被鑰于一室,彼此相視,未免心動。珊柯見生溫文爾雅,似非殺人之人;即或如此,亦因愛我起見,我幸免禍,而彼指日即正典刑,究竟與我毫無所染,徒喪厥生,情殊可憫,一種憐生之心,不覺時形于色。生雖嘗耳珊柯艷聲,未曾見面,即獄起,偶與對質(zhì),更不敢公然平視,今近在咫尺,細(xì)意領(lǐng)略,果信名不虛傳。因憶獄吏之言,死期伊邇,與其徒坐虛名,不如暫圖實樂,縱正典刑,死亦無憾。乃強(qiáng)顏向前,揖珊柯而嘆曰:“小生與娘子平日并無仇隙,一旦橫遭誣陷,果何故耶?”珊柯靦腆久之,嘆曰:“君所作事,君自知之。妾縱不無憐君之心,然殺人者抵,有國法在,于妾何尤也!”生嘆曰:“卿今日尚以為殺人者真小生耶?以卿視小生,力乏縛雞,豈能殺人者耶?卿既苦口相坐,百喙難解。但枉被虛名,心實不甘!卿如慈悲,俾得一親肌膚,死亦瞑目矣!”言訖,便拉珊柯求歡。珊柯聞生所言,心甚凄然,雅不欲拒,解衣并寢,曲盡綢繆。事已,珊柯問曰:“始君口吃,而狐臭之氣刺鼻,今何不爾也?”生笑曰:“小生向無此疾。卿何所見而云然也?”珊柯因述曩日公子被害后,其人滅燭入幃,所聞實系如此?!叭粍t果非君耶?”生嘆曰:“事已至此,想是夙冤。今蒙卿見憐,復(fù)何尤怨!”珊柯又將五臺歸后,如何抱恙,如何與嫂同謀,歷歷為生具述一過。生不勝感激,嘆曰:“小生繆承錯愛,若非娘子述及,至死不知。然此中消息,得毋漏泄,俾奸人乘機(jī)假冒,致嫁禍于小生乎?”珊柯嘆曰:“閨房秘語,人何由知?信如君言,果系含冤。然爰書既訂,料難平反。君如屈死,妾誓相從九原,必不獨生也!”二人喁喁絮語,獄吏潛聽甚晰,一一轉(zhuǎn)達(dá)于公。公笑曰:“得之矣。”亟密召酈翁至,問曰:“汝家侮甬來往人等,有口吃而狐臭者乎?”翁沉思久之,對曰:“平日來往人等,惟衣工金二朋者如此?!惫唬骸笆且??!必斤w簽拘金至。公見其氣象猛鷙,料非良善,據(jù)案叱曰:“汝殺某公子,嫁名衛(wèi)生,何也?”金固口吃,聞公言,頓驚失色,口中喃喃,猶欲強(qiáng)辯。公叱左右搜其身,果得質(zhì)券一紙,贖取驗之,即珊柯當(dāng)日髻上簪也。公笑拈以示金曰:“贓物已得,汝猶欲辯耶?”叱令痛笞之,果吐其實。先是,金幼從師學(xué)為衣工,在翁家制衣。比長,所業(yè)甚精,翁家男婦衣,大半皆金手制。及珊柯長成,所需衣裙,非金制不著。金嘗聞珊柯美,恨未一見。珊柯偶往省妗氏,金竊窺之,不禁狂喜。以珊柯衣非己制不著,謬幸于己有緣,時萌妄想。有某媼者,向在翁家服役,固與金有私。前珊柯與嫂所謀衛(wèi)生一事,不料媼屬垣有耳,聞之,戲述于金。金久欲圖珊柯,正苦無當(dāng),聞媼言,陡生惡計:乘公子親迎,潛入其宅,拚為孤注一擲,計殺公子,假冒生名,當(dāng)可遂愿;即不然,嫁禍于生,己亦可脫然無累。至是,盡吐其實。以金坐抵,而生冤以白。公念生無罪,幾陷大辟,訶責(zé)邑宰及承訊各官,使為媒,以珊柯妻生;并罰醵資助奩,資生膏火,以贖其愆。聞?wù)邿o不嘖嘖稱頌。公始悟夢兆銅鏡擲碎其半者,僅存二金字也;歌詞“銅鏡如月,半明即滅”者,月合半明,為朋字,統(tǒng)合之,金二朋即滅也;后二語,謂生與珊柯當(dāng)為夫妻,先有缺陷,而后團(tuán)圓;然必先暫使團(tuán)圓,而后乃無缺陷,故曰“先缺后圓,先圓不缺”也。公初授計獄吏,固是揣度結(jié)句而有所觸,不謂果以此而獲真犯也。生出獄后,喜妻珊柯,又得助醵貲,益發(fā)奮下帷,尋聯(lián)捷。入詞館,秩躋清要。士林傳為美談,足征學(xué)使品藻不謬。
   里乘子曰:聽訟折獄,談何容易!圣門七十子之賢,獨許仲氏,其難可知也。小衛(wèi)玠之獄,邑宰顢頇鍛煉,遽訂爰書,使非按察某公設(shè)法平反,幾何不沉冤莫白??梢娞煜聰酂o難折之獄。如事關(guān)人命,尤不可草草聽斷;至萬分疑難,亦心審慎遲回,澄思渺慮,務(wù)求水落石出,不使稍留馀憾。否則,生殺自由,視人命如草菅,漫不加意,彼蒼昭昭,難保不無冥報也。某公精誠所格,見于寤寐,授計獄吏,神妙莫測,可以為法。所謂“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觀此,足證古人“田中走,東門草”之說不虛也。

    小衛(wèi)玠
    山西有個姓衛(wèi)的書生,本來是世家子弟。小的時候聰慧過人,文雅柔和如同良玉。十三歲參加童子試,主考官命題面試,非常贊賞他所作的文章,認(rèn)為乃是神童,因而點中他為頭魁。并且對他學(xué)校的官員說道:“這就是小衛(wèi)玠啊,以后一定能夠成為翰林,你一定要好好栽培啊。”因此衛(wèi)生憑借小衛(wèi)玠的美譽,名噪一時。一鄉(xiāng)遠(yuǎn)近都很傾慕他,愿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為妻子。衛(wèi)生更加自負(fù),選擇配偶絕不肯草草了事,而他自幼失去父母,家境貧寒,年紀(jì)已經(jīng)將近二十歲,還沒有成家。衛(wèi)生因而刻苦攻讀,自己以為福貴垂手可得,只要官祿亨通,還愁沒有佳人陪伴嗎?
    同鄉(xiāng)有個姓酈的老翁,家里非常富有。有個女兒名叫珊柯,年紀(jì)已經(jīng)十五歲,到了出嫁的年齡,生得美麗聰慧,平日在針線活以外,酷愛讀書寫字,酈翁和外人來往應(yīng)酬所作書信箋札,大都讓女兒捉刀代筆。老翁更加珍愛無比,經(jīng)常在親戚朋友中夸耀道:“我家中有個巾幗才子,朝廷若是開啟閨閣科舉,何愁考不中狀元???”因此,挑選女婿,非常苛刻挑剔,很難有讓他如愿的對象。一天,珊柯和嫂子到五臺山禮佛回家,途中正巧和衛(wèi)生相遇。珊柯偷偷斜眼打量衛(wèi)生,內(nèi)心頗為中意,嫂子看出了她的意思,悄悄對她說道:“小姑子知道這個人嗎?他就是被鄉(xiāng)里所稱為小衛(wèi)玠的衛(wèi)生啊。他和你的兄長是同學(xué),交情很親密,因而認(rèn)識他。小姑子若是對他有意的話,就讓你的兄長為你做媒說橋?!鄙嚎侣犃藵M臉紅暈,笑而不答。等到回家,思戀衛(wèi)生不已,連寢食都荒廢了。嫂子本來和珊柯親善,不時探望問候,珊柯嘆著氣低聲對嫂子說道:“我也不知道是何緣故。那天回家以后,好像魂魄都丟失了一樣,像這樣病病歪歪,恐怕不是好兆頭啊。”嫂子玩笑著安慰她道:“小姑子怕不是為了小衛(wèi)玠得的相思病吧?果然這樣,能夠得到他作為配偶,真是天作之合。應(yīng)當(dāng)立刻暗示給他,央求你的兄長過來,向你的父親大人請命,事情沒有不成功的啊。只是小衛(wèi)玠才華出眾,境遇不佳,家中徒有四壁,就像當(dāng)初的司馬相如一樣貧窮,不知道小姑子怕不怕他的貧窮???”珊柯嘆道:“我對嫂子實言相告。我心里已經(jīng)決定好了,命運好的話,貧窮也可以致富;命運不好的話,富貴也可以變?yōu)樨毟F。富貴在天,這都是命運早已經(jīng)決定好了的,我何愁同他在一起始終貧窮呢?只是希望嫂子為我設(shè)法策劃此事?!鄙┳有Φ溃骸肮蝗绱耍虑槿菀琢?。小姑子請自己保重,不出三天,一定有好消息帶給你。珊柯大喜,感覺疾病頓時痊愈了。”
    同鄉(xiāng)有位某公子,父親在廣東擔(dān)任知府,死在了任上,留下了一筆財產(chǎn),公子扶著靈柩回鄉(xiāng),在家中守孝。年紀(jì)剛剛十八歲,正巧還沒過門的妻子某氏得病死了,聽到珊柯的名聲,請媒人向酈翁求婚。酈翁羨慕公子家中財產(chǎn)富有,馬上高興地答應(yīng)了。嫂子聽到消息后,知道難以挽回,于是將事情詳細(xì)告訴珊柯,并且婉轉(zhuǎn)地對她勸慰道:“不是嫂子違背你的使命,怎奈父親已經(jīng)將你許給公子,縱然我的智謀像張良陳平一樣,也難以施展計謀了啊。聽說公子少年才貌,都不下于小衛(wèi)玠,況且家境門第,有過之而無不及??梢娀橐龃笫拢杂刑於?,人力斷不能和造化相抗衡取勝啊。像這樣的天作之合,未嘗不是福分,小姑子又何必厚此薄彼,對小衛(wèi)玠戀戀不舍,癡心不化呢?”珊柯聽了,無可奈何,只得聽從父親的命令。不久,婚嫁的吉日已到,公子親自迎娶,大宴賓客,請戲班演戲,婚禮極其奢華隆重。夜半客人散去,公子入房更衣,又出來小解,突然有人悄悄來到他的身后,用刀子貫穿他的胸口,將他殺死。那人疾身入房,吹滅燈燭,知道珊柯坐在床上,撩起床帳抱住珊柯就要非禮親熱。珊柯以為是公子,驚駭?shù)卣f道:“你這是為了什么,竟然如此地魯莽啊?”那人低聲回答道:“我,我不是公子啊。乃是小,小衛(wèi)玠啊。感,感激的青睞之情,特,特來相謝。”珊柯吃驚地說道:“公子馬上就要到了?。∧憧炜祀x去,不要讓彼此誤會而生出事端?!蹦侨苏f道:“公,公子,我,我已經(jīng)親手把他殺了,你大可以放心?!鄙嚎麦@駭?shù)溃骸澳阏f的是真話嗎?”那人答道:“那,那里敢騙你啊?!鄙嚎骂D足失聲大哭道:“你連累我了?。∵@可怎么辦好?。 蹦侨酥啦荒芟喾赣谒?,又害怕有人前來,急忙摸索著取下珊柯頭髻上的簪子,出了房間打開院門逃跑了。等到婢女媽媽們聽到珊柯哭聲,各自拿著燈燭前來問訊,只見珊柯披散著頭發(fā),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面容慘無人色,爭相上前詢問何故。珊柯將實情詳細(xì)告訴大家,眾人大驚,急忙出來尋找公子,果然看到他被刀子貫穿胸口,僵直地?fù)涞乖诘?,血流滿地。片刻之間,合家男人婦女全都到了,公子的兩個弟弟還未成年,撫著哥哥尸體大哭,到了早晨,寫下狀紙向縣令投訴。訴狀內(nèi)一并牽連珊柯,并不擔(dān)保她不知內(nèi)情??h令立即率領(lǐng)仵作前來驗尸,這時節(jié)正當(dāng)晚春,之間公子身穿短袍,俯身撲倒在地,果然是因為出其不意,被刺殺而死。于是拘捕衛(wèi)生和珊柯,分別嚴(yán)加訊問。珊柯哭著稱向來與衛(wèi)生素不相識,實在不知道內(nèi)情。等到拷問衛(wèi)生,衛(wèi)生素來沒上過公堂,突然看到法官厲聲喝問,倉促之間不知所對,內(nèi)心非?;炭植话病?h令更加信以為真,于是請示革除公子功名,對公子嚴(yán)刑相加,衛(wèi)生忍受不住酷刑,于是只得承認(rèn)自己是兇手。判決書已經(jīng)上呈批示,就只有等待秋后問斬。珊柯雖然不知內(nèi)情,但因為事出有因,也不能馬上釋放出獄。
    正值按察使某公,由師爺起家,巡按到山西省城。檢視案宗查到了衛(wèi)生的案子,非常懷疑他是被冤枉的。思索為他平反,而苦苦找不到辦法。夜里夢到一人,手持銅鏡一面擲在地上,摔碎了一半而存留了一半,并且作歌道:“銅鏡如月,半明即滅。先缺后圓,先圓不缺?!毙褋砗?,反復(fù)尋思夢境的征兆,回味后來的兩句話,忽然有所感悟。于是對獄卒教授計謀,將一間屋子打掃干凈,里面設(shè)置了床榻枕席,將衛(wèi)生和珊柯關(guān)在其中讓他們相聚。用來觀察兩人的情形詳細(xì)稟告某公。獄卒領(lǐng)命,并且準(zhǔn)備了酒肴,請二人來此對他們說道:“公子一案,已經(jīng)定案。憐憫你們二人實在是一對天作之合,生離死別,就在這幾個月了,特意準(zhǔn)備了些不太豐盛的酒肴,聊以讓你們稍稍相聚話別決絕,請你們不要推辭就很榮幸。”二人都再三堅決推辭,獄卒笑道:“我不過是一片哀憐不忍的心意,并沒有其他的意思,請不要有所疑慮,此事絕不讓長官知道好了?!闭f完,鎖上房門徑自離去。
    最初,五臺山回途的那次相遇,珊柯因為嫂子才知道了衛(wèi)生,而衛(wèi)生本來不曾對珊柯留意。等到公子的案件發(fā)作,衛(wèi)生因為和珊柯素來沒有仇怨,意外橫遭誣陷,內(nèi)心不禁對她深感怨恨;而珊柯雖然對衛(wèi)生有意,但自從遭遇公子之變,內(nèi)心頗恨衛(wèi)生兇暴,從前的情念頓時煙消云散。兩人自打被關(guān)到了一個房間,彼此相視,未免心動。珊柯看到衛(wèi)生溫文爾雅,似乎不像是殺人的人;就算真是殺人犯,也是因為愛我而生起殺機(jī),我幸而免于災(zāi)禍,而他指日就要被正法典刑,而最后還是和我沒有絲毫情愛瓜葛,徒自喪失了大好性命,如此情狀實在令人憐憫嘆息,一種憐愛心痛的情緒,不覺時常流露在臉上。衛(wèi)生雖然曾經(jīng)耳聞珊柯美艷的名聲,未曾見面,自從冤獄興起,偶爾和她對質(zhì),更不敢公然平視她的面容,現(xiàn)在近在咫尺,不覺仔細(xì)端詳,果然名不虛傳。因為想起獄卒的話,自己的死期臨近,與其徒作貪色殺人的虛名,不如暫時享受佳人在側(cè)的艷福,縱使被正法典刑,也死亦無憾了。于是勉強(qiáng)打起精神,走近珊柯,對她作揖嘆息道:“小生和娘子平日無冤無仇,突然橫遭誣陷,究竟是出于什么緣故???”珊柯靦腆了許久,嘆道:“你自己所作的事情,你自己心里知道。我縱使有憐你的心,但是殺人者抵命,有國法在此,又何必怪我呢?”衛(wèi)生嘆道:“你今天還以為殺人的人果真是小生嗎?你現(xiàn)在看看我,手無縛雞之力,難道還能成為殺人的人嗎?你既然認(rèn)定是我殺了公子,我縱使有一百張口也難以辯解。但是枉自擔(dān)負(fù)了貪色殺人的虛名,心里實在不甘!你如果心懷慈悲,就請讓我和你享受一回肌膚之親,就算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啊!”說完,便拉著珊柯想要和她親熱。珊柯聽了衛(wèi)生所言,心里感到十分凄然,也就不想拒絕他的心意,于是兩人解衣共眠,情意繾綣,歡愛無限。成就好事之后,珊柯問他道:“開始你還口吃,并且狐臭的氣味刺鼻,現(xiàn)在為何沒有了?。俊毙l(wèi)生笑道:“小生向來沒有這些病癥。你從哪里看到我有口吃和狐臭而這樣說???”珊柯因而敘述公子遇害之日,那人熄滅燈燭潛入床帳,自己所聞確實如此?!凹慈贿@樣,那么果真不是你嗎?”衛(wèi)生嘆道:“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想必是前世的冤孽。今天蒙你憐愛,還有什么可怨尤的啊!”珊柯又將五臺山回來后,如何得了相思病,如何與嫂子一起謀劃,前后發(fā)生之事詳詳細(xì)細(xì)地向衛(wèi)生敘述了一遍。衛(wèi)生不勝感激,嘆道:“小生承蒙娘子的錯愛,如果不是你對我講述這些經(jīng)歷,我到死都不知道一切。但是這其中的消息,是不是被泄露出去了,讓小人乘機(jī)假冒,致使嫁禍于小生呢?”珊柯嘆道:“閨房之中隱秘的話,外人如何得知?我相信你的所言,你真是被冤枉的。但是判決書已經(jīng)批示,料難平反。你如果屈死,我發(fā)誓相從你于九泉之下,決定不會獨生?。 倍烁`竊私語,獄卒暗中聽得真真切切,一一轉(zhuǎn)達(dá)給某公知道。某公笑道:“真相大白了??!”急忙秘密地將酈翁召請前來,問道:“你家中仆傭來往之人中,有沒有口吃而且狐臭的人???”酈翁沉思了很長時間,答道:“平日來往之人中,只有做衣服的工匠金二朋是這樣子。”某公說道:“正是他了?!奔泵炇鹁胁兜奈臅鴮⒔鸲缶醒旱桨浮D彻吹剿拈L相兇惡猙獰,料到絕非良善之人,拍案喝叱道:“你殺害了某公子,托名嫁禍衛(wèi)生,到底是為了什么?”金二朋本來就口吃,聽到某公的言語,頓時大驚失色,口中喃喃自語,還想為自己勉強(qiáng)爭辯。某公喝叱命令左右搜查他的身上,果然得到典當(dāng)?shù)牡盅鹤C明一張,到典當(dāng)行贖取查驗,正是珊柯當(dāng)日發(fā)髻上所戴的發(fā)簪啊。某公笑著拈取簪子出示給金二朋說道:“贓物已經(jīng)得到,你還想抵賴爭辯嗎?”喝叱著令左右痛打鞭笞他,果然吐露了實情。
    最初,金二朋年幼跟隨師父學(xué)習(xí)制衣,在酈翁家里幫忙做衣服。等長大后,技藝精湛,酈翁家里男女老幼所穿的衣服,大半都是金二朋手工制作。等到珊柯長大成人,所需穿戴的衣裙不是金二朋所作就不穿。金二朋曾經(jīng)聽聞珊柯貌美,只恨不曾一見。珊柯偶爾前往省視舅母,金二朋私下窺見,不禁狂喜。因為珊柯所穿衣著不是自己制作就不穿,竟然荒謬地以為和自己有緣,經(jīng)常萌生妄想之念。有個老婦人,一向在酈翁家中服役,本來和金二朋有私情。前日珊柯和嫂子所謀劃衛(wèi)生一事,不料婦人在一旁聽到,玩笑著告訴了珊柯。金二朋很久就想染指珊柯,正苦于沒有機(jī)會,聽帶婦人的言語,心里徒生歹毒的計策:乘公子迎親之際,潛入他的宅院,拼著為此孤注一擲,設(shè)計殺害公子,假冒衛(wèi)生的名義,一定可以如愿,縱令失敗,嫁禍給他,自己也可以安然脫身沒有牽累。由此,將奸計全部吐露招供。將金二朋坐實抵命,而衛(wèi)生冤情因此昭雪。
    某公念及衛(wèi)生無罪,幾乎被冤枉致死,苛責(zé)縣令和審訊的各位法官,命他們作為媒人,將珊柯嫁給衛(wèi)生為妻;并且懲罰他們湊錢資助嫁妝,連并衛(wèi)生的生活費用,用來贖取自己的罪過。聽到這件事的人無不為之嘖嘖稱頌。某公這才領(lǐng)悟夢中所見銅鏡擲地粉碎一半的征兆,這預(yù)示著僅存“二金(兩個金字旁,欠著真兇的名字)”的文字啊,歌詞“銅鏡如月,半明即滅”,月合半明,為“朋”字,綜合起來的意思,金二朋就是滅??;后面兩句話,說的是衛(wèi)生和珊柯應(yīng)當(dāng)結(jié)為夫妻,先有缺陷,而后團(tuán)圓;但是一定要讓他們暫時團(tuán)圓,而后才沒有缺陷,所以說“先缺后圓,先圓不缺?!卑?。某公最初傳授計謀給獄卒,本來是揣度結(jié)句而有所感觸,沒想到果然因此而查獲了真兇啊。衛(wèi)生出獄后,非常歡喜和珊柯結(jié)為連理,又得到了資助的金錢,更加刻苦攻讀,果然考取了進(jìn)士,進(jìn)入翰林院,躋身顯要之職。一時被讀書人傳為美談,足以驗證當(dāng)日主考官所下的評語絲毫不差啊。
    里乘子說:“聆聽訴訟,決斷案情,談何容易!孔圣人門下七十二個弟子之中的賢人美譽,獨獨頒賜給了子路,足以說明了品鑒一個人之難啊。小衛(wèi)玠的冤獄,縣令莽撞決斷,倉促之間結(jié)案判決,如果不是按察使某公設(shè)法平反,那么衛(wèi)生的冤情就難以昭雪。可見天下斷乎沒有難以決斷的案情。如果事關(guān)人命,尤其不可以聽任草草決斷;至于萬分疑難,也必須要小心謹(jǐn)慎遲遲再三審查,澄清思慮滌除煩惱,務(wù)必求得水落石出,絕不能留下一絲遺憾。否則,難保沒有冥間的報應(yīng)啊。某公精誠所至,竟然在夢寐之間獲得啟示,傳授計謀給獄卒,神妙莫測,可以作為效法的榜樣。所謂“再三思考啊,思考啊,那么鬼神都可以通達(dá)了啊。觀察這件事,足以驗證《太平廣記》之中“謝小娥憑借神靈啟示為親人報仇的故事”一點不假啊。

    附錄:《謝小娥傳》
    小娥,姓謝,豫章人,她是一個販運商的女兒。八歲時,死了母親;后來嫁給了歷陽的一個俠士段居負(fù)。居負(fù)勇武而重義氣,擅于結(jié)交豪俠英杰。小娥的父親積蓄了巨額財富,在商人中隱姓埋名,常和女婿段氏同船做生意,往來于江湖之上。到小娥十四歲,開始戴簪子的時候,她的父親和丈夫都被強(qiáng)盜殺害,并且搶走全部金銀綢緞。段家兄弟、謝家徒弟和侄子,再加上幾十個小仆人都被沉入江中。謝小娥也傷了胸部,折斷了腳,漂到水中,后來被別的船救出,幾天后才活過來。接著輾轉(zhuǎn)他鄉(xiāng),流浪乞討來到了上元縣,住在沙果寺尼姑庵凈悟的房里。起初,父親死后不久,小娥就夢見父親對她說:“殺死我的人,是車中猴,門東草?!睅滋旌螅謮粢娝恼煞?qū)λf:“殺死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毙《鹱约翰荒芙獬銎渲兄i底,便常寫下這幾句話,廣泛尋求博學(xué)多才之人為她解釋,但一年過去了,竟沒有一個人能解出其中真意。
    到了元和八年的春天,我辭去江西從事之職。坐扁舟東下,在建業(yè)油舟停留,登游瓦官寺亭閣。這里有個叫齊物的僧人,崇尚賢德喜歡鉆研,和我很好、他告訴我說:“有個寡婦名叫謝小娥,曾來寺院,給我看一個十二個字的謎語,我沒有解出?!庇谑俏艺堼R公寫在紙上,接著我靠在欄桿上,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著這幾個字,凝思默想。沒有多大功夫便領(lǐng)悟了這幾句話的意思。于是吩咐寺里的小和尚趕快叫來謝小娥,詢問事情的經(jīng)過。小娥嗚嗚咽咽地哭了很久,才說:“我父親和丈夫,都是被盜賊殺害的。之后曾夢見父親告訴我說:‘殺我的人,是車中猴,門東草?!謮粢娬煞?qū)ξ艺f:‘殺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荒甓喽紵o人了解其中之意。”我回答說:“如果是這樣,我就知道得很清楚了。殺你父親的是申蘭,殺你丈夫的是申春?!败囍泻铩笔钦f車安去掉上下各一劃就是申字;又因申屬猴,所以叫做“草中猴”。而草字下有門字,門字中有東字,這是蘭字。又因為禾中走是穿田而過,這也是個申字。“一日夫”是指夫字上面加一劃,下面又有個日字,這是春字。這就很清楚了:殺你父親的是申蘭,殺你丈夫的是申春?!毙《鹇犕攴怕暣罂?,向我拜了兩拜,寫下申蘭、申春四個字放入懷中,發(fā)誓要找到兩個兇手并殺了他們,為親人報仇。謝小娥又詢問我的姓名、官職,然后流著淚走了。
    從此以后,謝小娥使女扮男裝,到江湖上做雇工。一年后,到了潯陽郡,看見一家竹屋上帖著一張啟示,上寫:“召雇工”。謝小娥就到門前去應(yīng)召,一問主人,就是那個申蘭。于是申蘭把小娥帶回家。小娥心中倍加憤恨但表面上卻很順從,在申蘭的左右侍候,很受他的寵愛。金銀綢緞的進(jìn)進(jìn)出出,每次都委派小娥辦理。兩年多了,竟然不知小娥是個女子。
    從前,謝家的金銀財寶、錦帛綢鍛、衣物、器具,都被搶來放在蘭家,小娥每次拿起舊物,都禁不住偷偷地哭上一陣子。申蘭和申春是堂兄弟。當(dāng)時申春一家住在長江北面的獨樹浦,與申蘭交往密切而融洽。申蘭和申春一同出去幾個月,每次都搶奪大量財寶綢鍛回來。常常留下謝小娥和申蘭的妻子蘭氏看守家門,不管是吃的穿的都給小娥很多。有一天,申春拿著鯉魚和酒來到申蘭家。謝小娥私下贊嘆道:“李先生深切的體會和神妙的判斷,都很符合夢中所說的話。這是天意啟發(fā)了他的心(使他解出謎語),我報仇雪恨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碑?dāng)天晚上申蘭和申春宴請群賊,他們個個開懷豪飲。當(dāng)各兇賊剛剛離去,申春已經(jīng)爛醉如泥,躺在內(nèi)室之中,申蘭也在庭院睡著了。小娥潛入房中把申春鎖在內(nèi)室,抽出短刀先砍斷申蘭的腦袋,然后大聲呼喊叫來鄰居諸人,逮住了室內(nèi)的申春,申蘭死在外面,抓獲盜賊數(shù)人,贓物數(shù)千萬。當(dāng)初,申蘭、申春有同伙幾十人,小娥偷偷地把他們的名字記下,都被抓獲并砍頭。當(dāng)時潯陽太守張公,很贊賞她的志氣和行為,把這些事全部寫在了旌表上,才使小娥免去一死。當(dāng)時是元和十二年夏天。
    為父親、丈夫復(fù)仇之后,回到家鄉(xiāng),拜見親戚朋友,當(dāng)?shù)氐暮篱T大戶爭相向小娥求婚,她都表白自己心跡不嫁。不久則剪掉長發(fā),穿上粗布衣服,到牛頭山求道,拜大土尼姑和精通戒律的尼姑為師。謝小娥意志堅定行為辛苦,冒著風(fēng)霜舂米,頂著雨雪打柴,勞苦操作,毫不倦怠。元和十三年四月,謝小娥在泗州開元寺開始接受足戒,竟然以小娥為自己的法號,意在不忘根本。
    當(dāng)年夏天,我開始回長安,途中經(jīng)過泗濱,到善義寺拜見大德尼的時候,看到有幾十個新來的拿著戒律的尼姑,她們個個剃光頭發(fā),身披袈裟,舉止威儀端莊,列隊服侍在大師左右。其中有一尼姑問大師道:“這個大官難道不是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嗎?”大師回答說:“是?!比缓笏f:“使我得以報仇雪恨,為父親、丈夫雪恥伸冤,是李判官的大恩大德呀?!笨纯次彝纯奁饋?。我沒認(rèn)出她是誰,詢問她到底為什么哭。謝小娥對我說:“我名叫小娥,不久前還是個要飯的寡婦。判官當(dāng)時為我認(rèn)出申蘭、申春兩個盜賊的名字,難道您不記得了?”我說:“開始沒想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毙《鹂拗?,把她怎樣寫上申蘭、申春的名字,為父夫報仇,志愿基本完成,苦心籌劃的艱苦過程都告訴了我。小娥又對我說:“不多久,我當(dāng)報答您的恩德?!毙《饸v盡艱辛、報仇雪恨并不是徒勞無功的!
    哎呀!我能辯認(rèn)出兩個盜賊的姓名,小娥竟然又能為父夫報仇伸冤,很明顯,這是神靈的啟示。小娥容貌忠厚,言語卻十分深刻,聰明敏捷,性情正直而具有杰出的才能,煉指跛足,誓求得到永世不變的真理。她自從削發(fā)為尼,不穿綢鍛之衣,不吃鹽酪之食,非佛教戒律禪理不說。幾天后,和我告辭回牛頭山,蕩扁扁舟泛流淮河之上,云游南方,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君子道:“抱定志愿.發(fā)奮不舍,為父親、丈夫報仇雪恨,這是“節(jié)氣”;為報仇,做傭工與他人雜居而竟然未被識破女子之身,這是“貞操”:女子的行為只有貞和節(jié)兩者具全才是圣女。象謝小娥這個人的行為,足以告誡那些有背判道德,違反倫常之心的人,足以顯示天下貞夫孝婦的氣節(jié)?!蔽乙呀?jīng)詳細(xì)講出了前面的事,創(chuàng)造出幾個啞謎,暗中和鬼神托夢所說的話符合,是為了符合民心。知道善事不記下來,不是《春秋》的精神。所以作傳以贊揚謝小娥。

    注釋:《謝小娥傳》是唐代傳奇小說,選自《太平廣記》491卷。

    婉姑
    前明世廟時,浙江紹興某甲,少游京師,學(xué)為銀工。心性慧黠,所制務(wù)出新式,極臻奇巧,一時長安良匠,僉遜謝不逮。以故都中戚畹勛貴及一切仕族,凡閨閣釵飾,非出某手不貴。緣此出入顯貴之門,累資數(shù)萬。甲有妹名婉姑,素所鐘愛,年已及笄,姿首妍麗。幼字同里某乙,以貧故,不能至京親迎;甲又以事繁不得送歸,時以為慮。曾有中表弟某孝廉,公車北上,依甲為居停。試畢下第,將歸,甲置酒祖餞。數(shù)巡后,甲以朱柈盛朱提一函列幾上,前再拜致詞曰:“仆有心事,思之?dāng)?shù)年,未得其人,今幸得吾弟,此愿可了。吾弟少年豪俊,且系至誠君子,倘荷允諾,乃敢畢其詞?!毙⒘娂浊樵~懇切,答曰:“我爾骨戚,如力所能任,自當(dāng)如命,義何敢辭?!奔姿煲酝窆孟嗤?,謂己不能躬送,“今吾弟南旋,敢請挈帶歸里,就便為之完姻,曷勝感幸!謹(jǐn)具戔戔,聊助資斧,蘄勿以不腆見卻?!毙⒘衅淝橛H誼厚,遂毅然允諾。既抵浙,孝廉即留婉姑在家小住數(shù)日,涓吉送其于歸。某乙惟有老母,婉姑既嫁至乙家,翌日晨興,見乙與其母皆為人所殺,駢死廚下。大駭喊呼,鄰舍畢至,覘驗猜疑,互相驚詫,因共鳴官訊究。明府某公,少年科甲,素以精刻自負(fù)??彬灝?,先后拘婉姑并孝廉至,廉得同路回籍情事,乃拍案作色厲聲曰:“此案不待問,固已瞭如指掌矣!以怨女曠夫,同行數(shù)千里,且皆少年美好,旁無一人,謂一路彼此防閑,歷數(shù)月之久,能始終作魯男子,吾不信也!”命虔婆驗婉姑,果非處女。某公更以自神,益得意曰:“何如?吾言固不謬也?!卞崦試?yán)刑相加,慘掠倍至。二人不任箠楚,只得誣服。獄具,論以大辟。時人亦同聲稱明府之神,且姍罵婉姑同孝廉人面獸心,有負(fù)某甲之托,死不為枉。某甲在京聞之,駭異懊恨,亦以二人之非人類,罪有應(yīng)得。既又念婉姑自幼相依十馀年,向以禮自守,言笑跬步,不稍茍且;即孝廉為人,亦少年純謹(jǐn),邊幅甚修,何遽作此蔑禮犯法之事?以此沉吟,疑信不能自決。緣離鄉(xiāng)多年,暫將店務(wù)倩人督理,自旋展墓,藉偵訪此事跡耗。甲故京師名匠,北道大店商賈多與往來。日者至一典店中,正與主人談次,忽見店伙持金釧一股來,請于主人曰:“此釧制法精巧,因質(zhì)價太昂,不敢自主,特請命以定去留?!蹦臣讖呐砸娾A,大驚,泣謂主人曰:“此乃小人女弟于歸時贈嫁之物,今幸無意見之,則死者之冤可白矣!”乃具為主人道其原委,請將質(zhì)釧之人用計留禁。自詣轄邑,鳴鼓上狀,飭役拘質(zhì)釧者至,一訊而服。先是,某甲以某乙家寒,恐妹嫁去難以治生,遂廣制金釧數(shù)事,約計千金,以作妝奩之資。質(zhì)釧人本京師劇賊,探知此事,沿途尾婉姑、孝廉之后,直至浙江。于歸日,乙家以貧故,合巹成禮后,諸親便各自辭歸。賊乘人眾時,預(yù)伏廚下,乙母至廚料檢什物,賊暗中突出,以刃揮而殪之;乙聞?chuàng)鋼袈暎酝鶢T之,賊又突出刃之,遂將乙衣履更換,秉燭進(jìn)房。婉姑新至,不辨真?zhèn)巍>蛯嫼?,賊以言婉姑云:“聞汝兄贈嫁有金釧數(shù)事,制法精巧,何不出以相示?”婉姑以為己夫也者,乃盡將所有出而獻(xiàn)之。賊大喜,佯為稱贊不已,又與同寢。天明,瞷婉姑睡熟,盡攜所有而遁。賊之所供如此。邑令以狀上大府,移知浙省,并以入告。世廟震怒,除賊寸磔外,命將該邑令———即素以精刻自負(fù)之某明府,處決論抵。承訊在事各官,自督撫以次,均嚴(yán)加議罰。又特旨婉姑給予旌表建坊;孝廉子給蔭入監(jiān)讀書。恩法兼施,存歿均感。然則折獄者慎勿以精刻自負(fù)矣!
    里乘子曰:予嘗謂折獄有三不可:一不可忽,二不可動氣,三不可執(zhí)己見。忽,則曲直是非未盡分明,便已潦草結(jié)案,倘有不實不盡,不惟有害于人,兼亦不利于己。動氣,則一坐公堂,如歸仇寇,不問情由,橫加鞭撲,如系罪有應(yīng)得,固不為過;假使波及無辜,問心亦復(fù)何忍?在鄉(xiāng)曲良民,平日無事,見官已多恐懼駭汗,況有事拘質(zhì)公堂,一見官長怒威相加,縱有十分冤情,亦觫觳不敢上達(dá)。有司更復(fù)執(zhí)以己見,則箠楚之下,何求不得?雖逞一時之威福,差自快意,而魚肉蒼生,鑿傷元氣,恐一旦權(quán)移勢奪,興盡悲來,作業(yè)既多,報施亦復(fù)不少。某明府少年科甲,素以精刻自負(fù),遇此大獄,遽命以嚴(yán)刑慘掠,誣服具獄,所謂三不可者,某明府兼而有之。厥后,世廟震怒,罰令論抵,此真罪有應(yīng)得,夫復(fù)何怨?吾愿世之為民父母者,倘遇大獄,皆當(dāng)以此為鑒。

    婉姑
    前明世宗的時候,浙江紹興某甲,年少游歷京城,學(xué)習(xí)銀匠的技藝。心性聰慧狡黠,他所制作的工藝務(wù)求樣式新穎,構(gòu)思奇巧,一時之間長安的良工巧匠,都自嘆弗如,因為古都之中的王族權(quán)貴以及所有的世家子弟,大凡閨閣所佩戴的發(fā)釵頭飾,不是由他做工就不以為貴,因此緣故出入顯貴的門第,并且積累了數(shù)萬的資產(chǎn)。他有個妹妹名叫婉姑,素來他極鐘愛,年紀(jì)已經(jīng)十五歲,姿容艷麗無比。小時許配給同鄉(xiāng)的某乙,因為貧困的緣故,不能到京城迎娶妻子;某甲又因為事務(wù)繁忙不能親自送妹妹歸鄉(xiāng)完婚,經(jīng)常為此憂慮。曾經(jīng)有個中表親戚某孝廉,北上趕考,依靠某甲暫時居住停留。不久,考試完畢落第而歸,將要回鄉(xiāng),某甲擺設(shè)酒宴為他踐行。酒過數(shù)巡之后,某甲用朱紅色的盤子盛著朱提銀子十五兩陳列在桌子上,上前再三拜謝致詞說道:“我有一樁心事,思考了數(shù)年,沒有遇到這個人,今天幸而得到兄弟你,這樁心愿可以了卻。兄弟你少年豪爽俊逸,并且是位至誠君子,倘若蒙你應(yīng)允,才敢對你一吐心曲?!毙⒘吹侥臣浊橐馍顡矗赞o懇切,于是答道:“我和你骨肉至親,只要我力所能及,自當(dāng)聽從您的命令,義不容辭?!蹦臣子谑菍⑼窆孟嗤懈叮Q自己不能親自送行,“今日兄弟你南歸,懇請你帶著妹妹回歸故里,順便為她完婚,不勝感激之至!我略備了區(qū)區(qū)銀子,聊以充作一路的盤纏,請你務(wù)必不要見笑推卻。”孝廉被他的情誼親厚所打動,于是慨然允諾。
    等到抵達(dá)了浙江,孝廉就留婉姑在家中小住幾日,選擇吉期送她完婚。某乙只有老母,婉姑等嫁到了某乙家里,轉(zhuǎn)天早晨,只見某乙和婆婆都被人所殺害,一起死在了廚房里面。大驚失色呼喊救命,左鄰右里全都來到,勘視現(xiàn)場,檢查死者,猜疑不定,彼此驚詫,因而共同告發(fā)官府請求稽查兇手??h令某公,少年以科甲進(jìn)入仕途,素來以精明強(qiáng)干自負(fù)。勘驗完畢,先后拘捕婉姑和孝廉到案,孝廉將得到某甲托付護(hù)送婉姑一路回鄉(xiāng)完婚的前后情形稟告知府,知府知道后拍案作響,臉上作色,厲聲說道:“這件案子不用再審了,我本來就已經(jīng)了如指掌了??!以你二人孤男寡女,同行數(shù)千里,并且都是少年俊美,旁邊沒有一人陪伴,居然口稱一路彼此守禮防備,歷經(jīng)數(shù)月之久,能夠始終作不生邪念的正人君子,我是絕對不相信的?。 泵町a(chǎn)婆驗試婉姑,果然已非處女之身。某公更加認(rèn)為自己神明,因而得意地說:“怎么樣?我所說的不假吧?!庇谑敲羁嵝滔嗉?,凄慘的場景不忍目睹。二人承受不住刑罰的痛楚,只得違心招認(rèn)。于是結(jié)案,處以死刑。當(dāng)時之人也同聲稱頌知府的神明,并且詬罵婉姑和孝廉人面獸心,有負(fù)某甲所托,縱使處死也不冤枉。
    某甲在京城聽到消息,匪夷所思,驚駭懊悔,也以為二人的所作所為失去人性,罪有應(yīng)得。轉(zhuǎn)而又顧念妹妹婉姑自幼一起相依十余年,一向以禮義自我約束,就連說笑走路,都不敢稍稍馬虎;而孝廉為人,也是少年淳樸恭謹(jǐn),溫文爾雅,非常顧及自己的形象,為何突然做出了這樣越禮犯法的勾當(dāng)?因此反復(fù)沉吟思索,半信半疑不能決斷。又因為自己離鄉(xiāng)多年,暫時將銀店的事務(wù)托付好友大理處置,自己打算回鄉(xiāng)省親,并借此偵測查訪這件案情的真相。某甲本來是京城手藝名匠,南北道上大的店鋪商人和他多有往來。這一日來到一個典當(dāng)行中,正和店主人商談的時候,忽然看到店伙計手持一枝金釧前來,對主人請示道:“這件首飾制工精巧,因為典當(dāng)?shù)膬r錢太昂貴,我不敢自主,特意請示您的命令加以定奪。”某甲在一旁看到了金釧,大驚之下,哭著對主人說道:“這件首飾乃是小人的妹妹歸鄉(xiāng)完婚的陪嫁之物,今日幸而無意之中見到它,那么死者的冤情可以昭雪了啊!”于是將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詳細(xì)告訴了主人,請他將典當(dāng)金釧之人設(shè)計挽留禁錮。自己到了家鄉(xiāng)縣衙,擊鼓遞上訴狀,法官命衙役拘捕典當(dāng)金釧之人到案,一經(jīng)審訊就招供了。
    最初,某甲因為某乙家境貧寒,恐怕妹妹嫁過去難以維持生計,于是制作了很多金釧物事,大概價值千金,用來作為嫁妝的資助。典當(dāng)金釧的人本來是京城的大盜,打探得知此事,沿途尾隨婉姑、孝廉之后,一直到了浙江。在出嫁的那天,某乙因為貧窮的緣故,婚禮舉行完畢后,親戚朋友就各自告辭回家了。賊人乘著人多的時候,預(yù)先埋伏在廚房里面,某乙的母親來到廚房做飯料理的時候,賊人暗中突然發(fā)難,用利刃將她殺害;某乙聽到有人撲倒的聲音,親自舉著燈燭前往探視,賊人又冷不防用利刃將他殺害,于是將某乙所穿的衣服和自己更換,冒名頂替,舉著燈燭進(jìn)入新房。婉姑是新過門的女子,不辨真假。兩人就寢后,賊人用言語試探婉姑道:“聽說你的兄長饋贈給你的嫁妝之中有幾件金釧,做工精巧,為何不取出來讓我見識見識???”婉姑因為認(rèn)定他的自己的丈夫,于是將自己的所有嫁妝取出來交給他,賊人大喜,裝作贊嘆不已。又和她共寢而眠。天明,窺伺婉姑熟睡的時候,將所有的嫁妝攜帶著逃遁而去。以上是賊人所供認(rèn)的事實。
    縣令將案情呈報給巡撫,后來移交到了總督手里,并且匯報到了朝廷。世宗皇帝聞知震怒,除了將賊人凌遲處死之外,命令將處理該案的縣令——就是那位素來以精明強(qiáng)干自負(fù)的某官,處決論罪相抵。分別聆訊參與這件案情的所有官僚,自總督以下,全部嚴(yán)加議罪責(zé)罰。又特意頒布旨意為婉姑給予嘉獎建造貞節(jié)牌坊;孝廉的兒子蒙蔭進(jìn)入國子監(jiān)讀書。如此恩威并施,致使生者與死者均同感恩。既然如此,那么審理案情的官員千萬不要以精明強(qiáng)干自負(fù)??!
    里乘子說:“我經(jīng)常說審理案件有三不可:“第一不可疏忽大意,二不可意氣用事,三不可固執(zhí)己見。一旦疏忽大意,那么是非曲直未必全都了了分明,便已經(jīng)草草結(jié)案,倘若有不詳盡不屬實,不只是有害于人,也更加不利于己。意氣用事,那么一旦坐在公堂之上,看到犯人就像是十惡不赦的仇寇,不問情由,橫加鞭撻刑罰,假如確屬罪有應(yīng)得,還不為過;假使波及無辜,捫心自問又怎么可以忍受?每每那些鄉(xiāng)下老實巴交的良民,平日無事,看到長官就已經(jīng)多數(shù)驚恐不安,汗下如雨,況且是有事拘捕到公堂對質(zhì),一見到堂上長官怒容滿面,威風(fēng)凜凜,縱然有十分的冤情,也驚恐悚惕不敢向上面轉(zhuǎn)達(dá)。法官如果更加固執(zhí)己見,那么殘酷的刑罰之下,哪里有不敢違心招認(rèn)的???雖然法官逞了一時的威福,自己是感到了快意,可是魚肉蒼生,致干天怒,恐怕一旦失去權(quán)勢,那么樂極生悲,往昔作惡積累的太多,以后的報應(yīng)苦痛也就不少。某縣令少年憑借科甲步入仕途,素來以精明強(qiáng)干自負(fù),遇到這件大的案情,草率地下令以殘酷的刑罰相加于無辜,致使屈打成招造成冤獄。我所說的三不可,某縣令全都觸犯了。后來,皇帝震怒,處罰他論罪相抵,這真是罪有應(yīng)得,他還有什么可抱怨的?。课蚁M郎夏切槊窀改傅墓倭艂?,倘若遇到大的案情,都應(yīng)當(dāng)以他為前車之鑒?!?/font>

    某氏子
    某氏子,頻年出外貿(mào)易。家惟一母一妻,母老而且盲,賴婦賢孝,藉針黹以供甘旨,晨昏定省,不敢或虧。姑婦二人,相依為命。他日,某氏子歸,母喜,命婦烹雞食之。中夜,某氏子暴亡。鄰里以為異,鳴之官。驗之,果是中毒。邑令疑婦有私,倍加榜掠,婦不勝其苦,遂誣服。問:“奸夫為誰?”婦本無事,況所識素?zé)o多人,倉卒間遽以十郎對,十郎者,某氏子在服之弟也。初,某氏子出門時,囑十郎時為省母,藉代支理家政。十郎年少誠謹(jǐn),以受某氏子之托,時至其家,經(jīng)理甚周,母與婦甚德之。今婦迫于嚴(yán)刑,不得已以十郎塞責(zé),令簽拘十郎至。十郎見婦,泣曰:“嫂氏云何?”婦亦泣曰:“叔叔,奴……”語未畢,已哽咽不能成聲。令見其情狀,拍案叱之曰:“奸夫淫婦,在公堂之上,猶不知恥,而靦然人面,相對嚶喔,作兒女丑態(tài)耶!”乃不容十郎置辯,橫加鞭楚,死而復(fù)蘇者數(shù)次。十郎無奈,亦遂誣服。獄具,論辟,行刑有日矣。巡撫某公者,公明仁恕之大君子人也。慮囚至此,心甚疑之,以問幕賓。會幕賓方與其徒圍棋,正專心致志,不遑旁騖,乃漫應(yīng)曰:“此獄已具,屬吏不知費幾許推敲,料亦無所冤曲。公又何必故意駁詰,致滋多事耶?”某公乃不復(fù)平反。婦與十郎遂均坐大辟矣。是夜,漏三下,幕賓將就寢,忽聞門外剝啄聲甚厲,審是婦女聲音,怪暮夜何得有婦女來此,叱令速去。聞門外厲聲答曰:“而不開門,我豈不能入耶?”歘見一女從門罅入,披發(fā)喋血,怒視幕賓,戟手指而詈之曰:“而以布衣為軍門上賓,不過粗識得幾個之無,便謂精熟申韓,誆騙居停,坐享厚俸,以人命為草菅,毫不詳慎。昨妾此案,中丞方欲平反,不恥虛懷下問,倘能迎機(jī)襄贊,或得一線生機(jī);而但以圍棋故,支吾漫應(yīng),以致妾等冤情不能昭雪。妾死固不足惜,惟弒夫惡名,心實不甘。妾已請于帝,許向而索命矣!”言訖,便欲向前撲攫。幕賓駭汗如雨,急長跪請于婦曰:“某罪誠應(yīng)死,但離家年久,尚有八旬老母,能容回家一訣別不?”婦應(yīng)曰:“念而孝心,姑寬貸一月。而宜速歸,遲則無及矣!”言訖,恨恨而去。某見婦去,毛發(fā)豎立。詰旦,謁居停,具以實告,治任馳歸,匝月果卒。中丞某公,聞而駭異,乃改裝易服,詣某氏子家,見嫗備審崖末。聞瞽嫗泣且詈曰:“客爾何知,吾兒之慘死,不知其由;惜有司昏憒,不加詳察,誣我賢婦,坐以大辟,傷哉冤也!”公佯問:“何謂也?”嫗曰:“客固不知,老婦與彼,名雖姑婦,恩逾母女。終朝廝守,坐臥不離,何由有私?乃有司刑逼誣服。聞巡撫某公,公明仁恕,獄上,萬一希冀或得平反。不謂亦一體瞉霿,誣正典刑,沉冤莫白。惜老婦殘年向盡,又以目廢,不能上叩九閽,一為申雪耳!”公又問:“十郎為誰?”嫗曰:“彼乃老婦之猶子。吾兒出門時,以老婦及家政相托,少年誠謹(jǐn),德反成仇。想業(yè)由前世,夫復(fù)何說!”公不勝嘆息。既詰得食雞一事,便托腹肌,出錢命代市一雞,倩人烹好,即置于向日子所具食之處,乃一葡萄架下。公留心黠察,見熱氣上薰,少選,架上一絲下縋,直入碗中,非竭目力不見。公知有異,取一臠飼犬,犬?dāng)?。乃謂嫗曰:“爾婦之冤,我能代申,爾姑待之可也?!眿灢唤馑^,但合手稱謝而已。公將熟雞裹以旋署,檄邑令及承訊在事各官至,以實告之,眾喏喏相視,若不深信。公隨命呼一犬至,飼以雞一臠,果立斃,眾始服罪。命人往搜架上,得一蝎,長四寸許,蓋所縋之絲即是物也。公乃以實入告,自請議處,邑令以誣擬罪論抵,馀各議罰有差。又請以賢孝旌某氏婦,以義士旌十郎,各建坊以慰冤魂;嫗著地方有司伏恤,以終馀年。制曰:“可。”此獄幸賴中丞之賢,卒得暴白。向使幕賓因居停來問,一經(jīng)詰駁,斷不致令賢婦義士抱屈九泉。觀其暮夜叩門索命一節(jié),洵屬快事??刹簧鳉e!可不慎歟!
    里乘子曰:某氏子之獄,巡撫某公疑問幕賓,向使幕賓聞公之言,細(xì)意重究,未嘗不可覆盆得雪;乃貪戀手談,漫應(yīng)了事,致使含冤地下者暮夜前來索命。彼鬼所責(zé)之語,句句中的,幕賓雖有百喙,不能置辯。鬼念其孝心,寬貸一月,得以歸正首邱,誠為僥幸之至。竊惟吾儒讀書讀律,出膺民社,折獄一事,切不可自恃精明,稍事疏忽。先賢曾子有言:“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是得其情者尚當(dāng)哀矜,況未必盡得其情者乎!《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庇衷疲骸芭c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贝藬?shù)語與曾子之言,實可互相發(fā)明。凡司刑名者,皆當(dāng)時存方寸,則子惠元元,造福無量矣!

    某氏子
    某個婦人的兒子,長年累月在外面經(jīng)商貿(mào)易。家中只有一個老母一個妻子,母親年老而且眼瞎,幸賴妻子賢良孝順,借著針線活聊以度日充饑,晨昏定省,不敢有一次違背。婆媳二人,相依為命。有天,兒子回來了,母親非常高興,命媳婦殺雞做飯。到了半夜,兒子突然暴亡。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因為事出蹊蹺,于是報了官。仵作勘驗尸體,果然是中毒身亡??h令懷疑死者妻子另外有私通的人,對她施以殘酷的刑罰,婦人承受不住痛楚,于是含冤招認(rèn)??h令問道:“奸夫是誰?”婦人因為原本就沒有奸情,況且所認(rèn)識人的本來也不多,倉皇之間招認(rèn)奸夫乃是十郎,這個十郎,是她丈夫的表弟。最初,她的丈夫出門之時,叮囑十郎經(jīng)常過來照看母親,并請他代為支配打理家中大小事務(wù)。十郎雖然年少,但是為人誠實恭謹(jǐn),因為蒙受表哥的托付,經(jīng)常來到他的家里,為他們家經(jīng)營籌劃很是周到,母親和妻子非常感激他。現(xiàn)在婦人在嚴(yán)刑窘迫之下,不得已將十郎搪塞充數(shù),縣令傳令將十郎拘捕歸案。十郎看到婦人,哭著說道:“嫂子你說什么???”婦人也哭著說道:“叔叔,叔……”還未說完,已經(jīng)哽咽不能成聲??h令看到如此情形,拍案喝斥道:“奸夫淫婦,在公堂之上,還這樣的恬不知恥,竟然當(dāng)著大家的面,彼此相對哭泣著軟語溫存,這是在作兒女的丑態(tài)嗎!”于是不容十郎分辨,橫加施以刑罰鞭笞,以至于令十郎死去活來好幾次。十郎無可奈何,只得含冤招供。結(jié)案,判處死刑,眼看問斬的日子就到了。
    巡撫某位大人,平日里素來以公正、嚴(yán)明、仁德、寬恕被譽為大大的君子。巡查到了十郎的案情,心里非常疑惑,因而將案件和師爺商討。正值師爺和他的弟子下棋,正在專心致志,無暇旁顧,于是隨意答道:“這件案子已經(jīng)結(jié)案,下屬和官吏不知仔細(xì)推敲了多少回,料到再沒有什么冤情曲折。您又何必反復(fù)盤詰問訊,這不是多此一舉嗎!”某公于是不再為了此案平反。婦人和十郎于是都被坐實了罪狀判處死刑了。這天夜里,師爺將要就寢,忽然聽到門外敲門的聲音很大,聽聲音像是婦女聲音,師爺奇怪大晚上怎么會有婦人來此,喝斥著令她速速離去。聽到門外厲聲答道:“縱使你不開門,難道我就進(jìn)不來嗎?”突然看到一個女子從門縫進(jìn)入,披散著頭發(fā),身穿血衣,怒目瞪視著師爺,用手指著他罵道:“你憑借布衣為巡撫座上賓,不過粗略的識得幾個之無這樣的字,便自以為精通法家的學(xué)問,在此誆騙主人,坐享豐厚的薪俸,將人命視為稻草,絲毫不加仔細(xì)謹(jǐn)慎。昨天我的這樁冤案,巡撫正要為我平反,向你不恥下問,你倘若能夠借此機(jī)會說幾句好話,我或許就有一線生機(jī);可是你竟然因為下棋的緣故支吾搪塞隨意應(yīng)對,以至于我們二人的冤情不能昭雪。我死本來沒有什么可惜,只是背負(fù)著謀殺親夫的惡名,心里實在不甘。我已經(jīng)向上帝請命,他允許我向你前來索命了!”說完,便要向前撲抓師爺。師爺驚駭?shù)煤谷缬晗?,急忙長跪在地上向婦人請示道:“我論罪理應(yīng)當(dāng)死,但是離開家鄉(xiāng)好幾年,家里尚且有八旬的老母,能不能容許我回家和老母訣別???”婦人回答說:“念在你的一片孝心,我姑且寬貸你一個月的時間。你速去速回,遲了就來不及了啊!”說完,恨恨而去。
    師爺看到婦人離去,毛發(fā)驚悚豎立。轉(zhuǎn)天早晨,和巡撫請辭,將事情經(jīng)過據(jù)實相告,準(zhǔn)備行禮回鄉(xiāng)省親。過了整一個月果然死去。巡撫某公,聽到消息內(nèi)心驚駭不已,于是改變裝束,換上老百姓的衣服,親自到中毒死去的那個人家里??吹嚼蠇D人詳細(xì)地詢問案件的始末,聽到瞎眼的老婦人哭著罵道:“客人您哪里知道啊,我兒子的慘死,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可恨官府法官昏聵,不加詳查,誣陷我那賢良的媳婦,將她處死,可嘆可傷啊!我真替她感到冤屈啊!”某公假裝不知,問道:“您這是從哪說起???”老婦人說道:“客人啊,有所不知,老婦和她,名義上雖然是婆媳,感情上實在是超過了母女。我們一天到晚相依為命,坐臥不離片刻,她哪里能有什么私情啊?這是法官刑訊逼供,致使蒙冤招認(rèn)。聽說巡撫某公,公正、嚴(yán)明、仁德、寬恕,他能過問案情,萬一還有希望獲得平反昭雪。沒想到他也和那群昏聵的官僚是一丘之貉,竟然認(rèn)同罪證屬實,明正典刑,致使我那媳婦沉冤莫白??上Ю蠇D人是快入土的人了,再加上眼瞎殘疾,不能到朝堂之上為媳婦鳴冤叫屈,平反昭雪啊!”某公又問:“十郎是誰?”老婦人說道:“他是老婦人的侄子。我兒子出門的時候,將老婦人和家里大小事宜相托,他少年誠實恭謹(jǐn),恩情反而成為冤仇,想必是前世的孽債,哎!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啊!”某公不勝嘆息。等詢問到吃雞這件事,便假托腹中饑餓,取出錢來命她代買一只雞,請人烹飪好,就放在那天老婦人兒子吃飯的地方,乃是在一付葡萄架下面。某公留心戲子觀察,之間熱氣向上升騰,片刻,葡萄架上有一縷細(xì)絲下垂,筆直進(jìn)入碗中,不是仔細(xì)觀察根本看不見。某公知道這其中必有蹊蹺,命人牽來一只飼養(yǎng)的狗,喂它雞肉,狗立刻就倒斃了。于是對老婦人說道:“你兒媳婦的冤情,我能夠代她平反昭雪,你姑且敬候佳音吧!”老婦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合掌稱謝罷了。
    某公將煮熟的雞裹攜著回到官署,傳命縣令和承辦此案的所有官員到場,將實情告訴他們,大家面面相覷,還不怎么深信。某公隨即命牽來一只狗,將一塊雞肉喂它,果然立刻倒斃,大家這才開始服罪。命人前往搜查葡萄架上,得到一只蝎子,有四寸來長,大概葡萄架上所垂下的細(xì)絲就是這個東西啊。某公于是將實情上報朝廷,自己請罪處罰,縣令以嚴(yán)刑逼供擬罪論處,其余各級官僚依照罪責(zé)大小分別處置。又為冤死的婦人申請賢孝的嘉獎,為十郎申請義士的褒獎,各自建立牌坊用來安慰冤魂;老婦人命地方官員代為撫恤,養(yǎng)老送終。圣上答復(fù):“準(zhǔn)許。”這件案子幸虧巡撫的賢明,才得以真相大白。假使那天師爺?shù)玫街魅说膯栍嵑?,?jīng)過慎重思考盤詰,斷乎不至于令賢良的兒媳和忠厚的義士抱屈于九泉之下。觀察冤魂夜晚敲門索命這件事,確實是一大快事。由此來看,斷案怎么能不慎重啊!怎么能不慎重??!
    里乘子說:“老婦人兒子的這件案子,巡撫某公心存疑問和師爺商討,假使師爺聽了某公之言,仔細(xì)推敲反復(fù)研究,未嘗不可以昭雪冤情;可是貪戀棋子,隨意應(yīng)付了事,致使含冤九泉的冤魂夜半前來索命。聽那冤魂責(zé)備他的言語,每一句都切中要害,師爺雖然有一百張口,也無法辯駁。鬼魂念在他的一片孝心,寬貸他一個月的時間,得以回家探視老母,這還是他的僥幸之至啊。我私下以為像我輩儒生讀賢書讀法律,為民做主,斷案這樁事,尤其不可以自恃精明,稍微有半點疏忽。先賢曾子說過:‘法官若審出罪犯實情,應(yīng)懷哀憐之心,切莫自鳴得意?!@是指的得到真相后還應(yīng)當(dāng)感到哀憫慈悲,何況未必一定是獲得了全部真相的法官??!《尚書》說:‘罪行輕重有可疑時,寧可從輕處置;功勞大小有疑處,寧可從重獎賞?!终f:‘與其錯殺無辜的人,寧可犯執(zhí)法失誤的過失。’這幾句話和曾子的言論,實在可以互相啟發(fā)。大凡職掌司法刑罰之人,都必須要時刻存心留意,那么則百姓受惠,造福無量了??!”

    媚薌
    巢縣富室某翁,五十無子,惟一女,名媚薌,美而慧。年十四,猶延師教之讀書,諸子百家,過目輒了了。翁夫婦皆鐘愛之,凡泉刀出納,皆歸經(jīng)理。每晚讀罷,紀(jì)綱仆魚貫而入,屏息立左右白事畢,先后呈簿請會計,女耳聽目察,口咨手畫,無毫厘差謬。眾咸敬畏,不敢稍欺。翁嘗曰:“古云:生女雖遜男,慰情良勝無。若我媚薌,正恐男子中亦未易多覯也?!背?,鄰舍某秀才,有子曰恂生,長女一歲。髫齡即與女同學(xué),齒相若,情亦極相親,豐姿穎悟,亦甚相埒。見者皆嘆為天然嘉耦,翁夫婦亦以為然,但以貧故,未之許也。一日,師飯后來塾,見女被人殺死地上,大驚,急呼翁夫婦至。驗之,女下體衣褫褪私處,傷痕狼藉,血流至踝,審是強(qiáng)奸迫殺。翁夫婦睹此情狀,慟徹于心。疑必恂生所為,遂指名訟之官,并賄求必以恂生議抵而甘心焉。邑令某公,健吏也。既受翁賄,又默自因事揣情,亦不甚徑庭,遂將恂生嚴(yán)刑敲楚,迫勒具供,以逼奸致殺,加等坐抵。師以約束不嚴(yán),失察釀禍,議流二千里。某秀才僅此一子,雖心知其冤,以家貧無力營救,況素性懦葸,但坐視其誣受大辟而已。師故邑名諸生,流至閩省,士林中憐其非罪,又仰其文名,故多樂與之游。會尚書某公予告在籍,欲延名師,以課其公子,選閱多人,都不當(dāng)意?;蛞詭熕],尚書命取平日所為制藝讀之,大為贊賞。聘幣相延,極稱契合。師適需理發(fā),命呼整容匠至。甫入戶,瞥見師,踉蹌返走。師甚詫異,以其面熟,猝難省憶,以叩公子。云:“比來待詔,乃師鄉(xiāng)人,不知何以見師返走。”師聞為鄉(xiāng)人,頓覺省悟,乃瞿然曰:“是矣,陷我于此者,殆即此賊也。”蓋此匠本與富翁同里,幼即出入其家。彼日亦因?qū)閹熇戆l(fā)來塾,見惟媚薌在此作書,更無他人,不禁頓起淫心,強(qiáng)拉求歡。撐拒間恐女聲喊,恰有一切書刀,遂按而剄之,懷刀而奔。又恐獄終及己,乃逃亡。轉(zhuǎn)徙至閩,不圖忽與師遇,深慮行蹤敗露,故心虛情怯,猝見師,急欲回避。師初固料不及此,今見其形跡可疑,因憶此獄初興時,彼便無故亡去,安知非畏罪而遁?爰以情告尚書,拘送有司,果一械盡吐其實。閩撫以師無罪,具文咨準(zhǔn)開復(fù)。并將整容匠檻解回籍,訊質(zhì)定罪。此獄已越六七年,某秀才正以慟子臥病,忽師歸,述知此事,大喜,沉疴頓減。謀與師聯(lián)名上控,務(wù)求昭雪。時前邑令已薦擢郡守,奉準(zhǔn)公文,情知錯誤,又聞師與秀才將謀上控,恐不利于己,乃倩人關(guān)說,以重資啖二人,求罷控。初固不許,既念死者不能復(fù)生,又貪重資,遂不復(fù)控。惟將整容匠瘐死獄中。
    里乘子曰:向聞此縣令由翰林出膺民社,素號健吏,此獄以賄故,不肯詳察,鍛煉坐抵,致使無辜儒童含冤地下,可謂憯極。然天道之巧,其師議流,不于他處而在閩省,俾與真犯相遇,事越六七年,卒使覆盆得雪,誠屬快事。惟師與某秀才,但貪重資,不肯聯(lián)名上控,不然縣令雖擢郡守,焉能逃罪哉!

    媚薌
    巢縣富戶某翁,到了五十歲還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名叫媚薌,生得聰慧而美麗。已經(jīng)十四歲,還請了家庭教師教她讀書認(rèn)字,諸子百家,只要看過一眼就能記誦明了。某翁夫婦兩口都把她當(dāng)做珍寶一樣鐘愛,舉凡生意出納,都讓她經(jīng)營管理。每晚讀書完畢,經(jīng)紀(jì)人都按順序魚貫進(jìn)來,屏住呼吸站立在左右稟白業(yè)務(wù)完畢,先后呈上經(jīng)營簿冊請示會計核查,媚薌耳聽目察,開口詢問用手指示,竟沒有毫厘的錯漏差誤。大家全都敬畏不已,不敢對她稍加欺瞞。某翁曾說:“故人云:生了女孩雖然比起兒子稍差,但是女兒是娘親的貼身小棉襖,安慰體貼父母真是細(xì)心周到。像我家媚薌,就算在男子的行列中也是不多見的啊?!弊畛?,鄰居家的某個秀才,有個兒子叫做恂生,比媚薌年長一歲,在五六歲的時候和她就在一起讀書,因為年齡相若,感情也很親厚,也生得俊秀靈透,這一點和媚薌也相仿。見過他們的人都說他們是天生的絕配佳偶,某翁夫婦也認(rèn)為是這樣,但因為恂生貧窮的原因,遲遲沒有應(yīng)允這門親事。
    一天,老師吃完飯后來到私塾,只見媚薌被人殺死在地上,不禁大驚失色,急忙呼喊某翁夫婦前來。查驗之下,發(fā)現(xiàn)媚薌下體衣褲被褪到了私處,傷痕累累,一片狼藉,鮮血流到了腳踝,看情形是被人強(qiáng)奸逼迫殺害。某翁夫婦目睹這個場景,痛徹心扉。懷疑一定是恂生所為,于是指認(rèn)他的名字告到了官府,并且賄賂法官一定要將恂生以死罪相抵才甘心??h令某公,是一位老練的官吏。既然接受了某翁的賄賂,又自己反復(fù)對案情推理思考,也得出了是恂生殺人的結(jié)論,于是將恂生嚴(yán)刑逼供,逼迫他供認(rèn)自己的罪行,以逼奸導(dǎo)致謀殺,罪加一等為媚薌抵罪處死。老師因為約束管教不嚴(yán),致使失察釀成慘禍,議罪流放二千里。某秀才只有這一個兒子,雖然心里知道兒子是冤枉的,但因為家境貧寒無力營救,況且生性懦弱膽小,只得坐視兒子被誣陷承受死刑罷了。
    老師本來是鄉(xiāng)里有名的秀才,被流放到了閩南,讀書人大都憐憫他沒有實際的罪過,又仰慕他的學(xué)識文采,所以大多都樂于和他結(jié)交。正值尚書某公在原籍丁憂,想要聘請名師,教授他的公子讀書。閱歷了很多人,都不滿意。有人向他推薦這名老師,尚書命取來老師平日里所作的八股文賞讀,品鑒之后大為贊賞。于是用豐厚的薪金聘請他為家教,老師很勝任這項工作。一日,老師正趕上要理發(fā),于是將剃頭匠叫來。剃頭匠剛進(jìn)門,一眼瞥見老師,踉蹌著回頭就走。老師很是詫異,因為覺得面熟,一時之間難以想起,因而向公子詢問。公子答道:“此人剛來不久,乃是老師的同鄉(xiāng),不知道為何見了老師的面掉頭就走?!崩蠋熉犝f是自己同鄉(xiāng),頓時明白醒悟過來,于是恨恨地說道:“就是他了,陷害我到這個地步的人,恐怕就是這個賊人啊。” 大概這個剃頭匠和富翁住在一條里弄,自幼經(jīng)常出入他家。那一天也是因為將要為老師理發(fā)才來到私塾,見到只有媚薌一人在這里寫字,再沒有其他人,不禁頓時起了淫心,強(qiáng)行拉她求歡。兩人廝打拉扯之間唯恐媚薌大聲呼喊,恰好有一把切書刀,于是按住媚薌用刀割斷她的喉嚨,然后懷揣著刀子逃離現(xiàn)場。又恐怕本案最終會暴露自己的罪行,于是逃亡他鄉(xiāng)。輾轉(zhuǎn)來到閩南,不想和老師相遇,內(nèi)心深自憂慮行蹤敗露,所以心虛膽怯,倉促見到老師,急忙想要回避。老師最初本來還想不到這一層關(guān)系,今日見他的形跡可疑,因而想起本案剛剛發(fā)生不久,他便無緣無故的消失了蹤跡,怎知不是畏罪潛逃?于是將此情形對尚書說明,將他拘捕到了府衙,果然一頓棒子就讓他招認(rèn)了罪行。閩南巡撫因為老師無罪,于是開具了證明文書恢復(fù)了他的功名,并將剃頭匠押解遣返原籍,按照所犯罪行的性質(zhì)大小論罪抵命。這件案子已經(jīng)過去了六七年,某秀才正因為慟傷兒子臥病在床,忽然老師返鄉(xiāng),一經(jīng)敘述得知此事,大喜之下,連多年的痼疾都減輕了許多。商議和老師聯(lián)名向上級控訴,務(wù)必要求昭雪冤情。這時從前的縣令已經(jīng)被選拔升任知府,看到了控告文書,按例準(zhǔn)許訴訟,但是知道這是因為自己的失誤導(dǎo)致的結(jié)果,又聽說老師和秀才想要聯(lián)名向上級控訴,恐怕對自己不利,于是請人從中說合,并用重金賄賂二人,請求他們停止控訴。最初二人還不答應(yīng),轉(zhuǎn)而念及死者不能復(fù)生,又貪慕重金,于是取消了控訴的打算。只是聽任剃頭匠病餓死在了大牢之中。
    里乘子說:“一向聽說這位縣令由翰林出任父母官,平素號稱老練的官吏,這件案子因為賄賂的原因,沒有詳細(xì)的勘察,致使屈打成招含冤論罪,造成無辜的學(xué)童屈死九泉,可以說悲慘之極。但是天道好還之巧,他的老師議罪流放,不在別的地方,而在閩南,正好使得他與真兇相遇,事情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六七年,一朝之下使得冤案昭雪,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啊。只是老師和某秀才,一味貪慕重金,不肯聯(lián)名向上一級控訴,不然的話,縣令雖然升任知府,又怎能逃脫得了罪名?。 ?/font>

    清苑縣某氏女
    直隸清苑縣,有兄弟伯仲析爨而居者。仲無行,遺產(chǎn)蕩盡,賴伯友愛,時赒濟(jì)之。伯年逾五旬,僅一子,弱冠娶某氏女,逑好甚敦。會仲妻以急逋,詣伯求助。伯子暮從市中歸,腹苦饑,某氏女方晚炊,伯子遽索蔬飯食之,七竅血暴涌,逾時頓卒。某氏女惶恐失措,奔告伯夫婦,相持慟哭,幾不欲生。仲妻瞪目旁哭,厲聲曰:“伯年半百,僅此一脈,今無辜暴死,某氏女不能辭其咎矣!若置不究,其如死者何!予夫婦忝期服親,決不稍貸也!”歸訴于仲,遂偕伯夫婦共鳴之官,直控某氏女毒死親夫。官使伍伯驗之,確系服毒致死,乃嚴(yán)刑榜訊。某氏女荏弱,不能耐五木,遂誣服因奸起見,并指某甲為奸夫。某甲故中表親,讀書雖未成,而素行不茍。拘至,畏刑,亦直承不敢置辨。爰書已定,將付大辟矣。適訥近堂制軍移節(jié)總督直隸,慮囚至此案,疑其不實,欲平反之。明府某公者,健吏也,聽訟為一時之冠。因公晉省謁制軍,訥公告以此獄,命為平反。明府以案逾三年之久,業(yè)經(jīng)多官研訊,又系大辟,不敢承鞫。訥公怒讓之曰:“君久膺民社,素著循聲,若不昭晰此案,是視人命如草菅。似此畏難規(guī)避,吾將以白簡劾之,勿謂老夫無情也!”明府不得已,細(xì)核歷年案牘,幾厚盈尺。觀其屢斷屢翻,其中情詞實有可疑,爰命拘集在案諸人,隔別細(xì)研。見某氏女與某甲均辭氣溫和,不類殺人者,益信其冤。又訊伯夫婦,僉謂某氏女入門后,事舅姑甚孝,夫婦亦曾無詬誶,且未見某甲往來,是非有無,不敢臆斷。訊至仲妻,則厲聲哭罵,謂賤婢以奸斬伯氏之嗣,不付大辟,不足以服死者云云,詞色悍暴,殊非良善。明府諦審久之,忽拍案叱謂仲妻曰:“下毒者非他人,即汝是也!汝毒猶子,奈何誣某氏女乎?”仲妻失色,極口叫屈。明府怒命嚴(yán)刑拷之,不肯遽服。時方冬月,自日昳訊至漏三下,猶未吐實。夜半,忽陰風(fēng)慘栗,屋瓦飛鳴,滿堂燈燭幽綠如螢,眾見一大蜈蚣,長二尺許,蜿蜒由戶外馳入仲妻裈中。群詫為異事,急命褫裈搜之,不得。明府知為冤鬼作祟,益命加刑。仲妻知不可掩,乃盡吐其實。蓋仲妻久欲吞伯產(chǎn),每至伯家,必懷砒少許,伺隙投之,恰值某氏女晚飲,瞷其無人,遂潛下焉。固欲酖伯一家,及伯子以饑先服斃命,遂乘機(jī)嫁禍某氏女,亦計之至得也。至此吐實,始共頌制軍慮囚之神,且嘆明府不愧為老吏斷獄?;蛘堄诿鞲唬骸肮我灾獮橹倨抟??”明府笑曰:“是不難,要在聽訟者留心察言觀色耳。彼姑舅且不敢臆斷,而仲妻竟敢直聲其罪,令人可疑;況其日適至伯家,更露破綻。姑試恐喝,不謂竟成信讞也?!彪家灾倨薜肿?;又以某甲無辜株連,遂以某氏女妻之,并嗣為伯后。
    里乘子曰:此獄據(jù)舅姑供稱,某氏女入門后,事舅姑甚孝,夫婦亦曾無詬誶,且未見某甲往來,是非有無,不敢臆斷,而訊及仲妻,則厲聲哭罵,竟敢促付大辟,揣情察理,原有破綻可尋,惜粗心人不能細(xì)意領(lǐng)會。一經(jīng)健吏聽斷,便難掩飾?!安煅杂^色”四字,的是聽訟要訣。吾愿為民父母者,凡遇折獄,皆當(dāng)以明府某公為法;然非制軍,則明府雖有才亦不肯用,尤愿為大府者,慮囚當(dāng)以制軍為法也。

    清苑縣某氏女
    河北清苑縣,有兩個親兄弟分家產(chǎn)各自居住生活。弟弟沒有品行,所分的家產(chǎn)都被折騰光了,幸賴哥哥友愛,不時周濟(jì)他。哥哥年過五旬,只有一個兒子,二十歲娶了某個婦人的女兒,夫妻恩愛和睦,。正趕上弟弟的妻子因為急事前來,請求大伯幫忙。哥哥的兒子傍晚從集市回家,腹中饑餓難耐,妻子正在做晚飯,哥哥的兒子急忙索取飯菜吃下,不想七竅鮮血大量涌出,不久就死了。他的妻子惶恐失措,跑著去告訴公婆,彼此抱在一起痛哭流涕,都哭得痛不欲生。弟弟的妻子瞪著眼睛在一旁哭泣,厲聲說道:“大伯年過半百,只有這一個血脈,今日無辜暴死,他的妻子不能推卸這個責(zé)任!如果不予追究,那又怎么對得起死者!我們夫婦兩個到日子前來吊喪,決不會稍稍寬貸于你!”回家告訴了弟弟,于是和大伯夫婦共同告到了官府,直接控訴兒媳毒死丈夫。法官命仵作驗尸完畢,確實是由于服毒導(dǎo)致死亡,于是嚴(yán)刑拷打?qū)徲?。兒媳柔弱不堪,抵受不住刑罰,于是屈打成招是由于奸情導(dǎo)致分歧,并且指認(rèn)某甲為奸夫。某甲本來是她的中表親,讀書雖然還未有成,但是素來行為端正不茍。將他拘捕到案,也出于畏懼刑罰,直接招認(rèn)不敢分辨。判決書已經(jīng)下達(dá),就等待問斬了。
    適逢訥近堂總督被分配到了河北擔(dān)任總督一職,體察囚犯接觸到了這件案情,懷疑并不屬實,想要為這件案子平反。縣令某公,是一名老練的官吏,審理案件經(jīng)驗豐富,在當(dāng)時首屈一指。因為總督新到省城,前往參拜,訥總督將這件暗自講給他聽,命他代為平反??h令因為此案過了三年之久,并且已經(jīng)過多名官員審查核實,又是牽涉到死刑的大案,不敢擔(dān)當(dāng)此任。訥總督震怒之下,責(zé)備他說:“你是為官多年的父母官,素來享有盛名,如果不將這件暗自平反昭雪,簡直就是視同人命為草芥。像你這樣畏懼困難一味回避,我一定向朝廷參劾你,到時可別怪老夫無情?。 笨h令不得已,仔細(xì)核查歷年以來的案件卷宗,幾乎已經(jīng)堆積厚有一尺。觀察到案情屢次決斷屢次推翻,其中的情形和供詞實在存有可疑之處,于是命令將涉及該案的所有人等,全部拘拿召集至此,分別予以仔細(xì)盤問??吹剿勒叩南眿D與某甲都是舉止文雅,知書達(dá)禮之人,不像是殺人的人,更加相信他們是被冤枉的。又審訊哥哥夫婦兩個,都說兒媳入門后,侍奉公婆很孝順,小夫婦兩口也從未有過口角爭執(zhí),并且也沒看到某甲有過往來。確切的是非有無,不敢憑借猜測評斷。審訊到了弟弟的妻子,她馬上大聲又哭又罵,口稱淫賤的婢子因為奸情斬斷了大伯的血脈后嗣,不將她斬首,不足以讓死者瞑目等等,言詞激烈,兇悍暴躁,看情形根本不像是良善之人??h令對她觀察審訊了很久,忽然拍案喝叱,對弟弟的妻子說道:“下毒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你狠心毒殺了侄子,為何將罪行誣陷給哥哥的兒媳呢?”弟妻臉上頓時失色,極力爭辯叫屈。縣令震怒命令嚴(yán)刑拷打,她也不肯服罪。這時正當(dāng)冬月,從早晨一直審訊到夜里三更天,還未招認(rèn)吐露實情。半夜,忽然陰風(fēng)陣陣,房屋上的瓦片被吹得四處亂飛,令人毛骨悚然,滿堂點燃的燈燭都變成了幽綠的顏色,好像是螢火蟲在飛,大家看到一只大蜈蚣,有二尺來長,蜿蜒著由戶外爬行到了弟妻的衣褲之中。眾人都驚詫不已,認(rèn)為是一件奇異的事情,急忙命人將弟妻的衣褲剝?nèi)ニ巡?,竟然找不到??h令知道這是冤鬼作祟,益發(fā)地下令加大刑罰力度,弟妻知道不能隱瞞,于是只得吐露了其中的實情。大概弟妻很久以來就像吞并大伯的家產(chǎn),每次到他家,一定懷揣著少許砒霜,窺伺尋找機(jī)會下手投毒,恰好趕上侄媳婦做晚飯,窺伺無人,于是暗中在飯菜里偷偷下毒了。本來想要毒死大伯一家人,等到侄子因為饑餓先行吃飯中毒身亡,于是乘機(jī)嫁禍給侄媳婦,也算是計謀得逞了。到此才算真相大白,大家這才開始共同稱頌訥近堂總督體察囚犯的神明,并且嘆服縣令斷案之速不愧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練官吏。有人向縣令請示道:“您憑什么知道兇手一定是弟妻呢?”縣令笑道:“這個其實不難,要在聽取訴訟的人留心察言觀色啊。那公婆兩人尚且不敢猜測評斷,可弟妻竟敢直接說她是兇手,不禁令人可疑;況且那日她正巧到大伯家,更加露出破綻。我姑且試著恐喝威嚇,不想真的就讓她原形畢露了啊?!庇谑菍⒌芷薜肿?;又因為某甲無辜牽連,于是將大伯的媳婦嫁給他為妻子,并且生了孩子也要作為大伯的后嗣養(yǎng)育。
    里乘子說:“這件案子據(jù)公婆供稱,兒媳婦入門后,侍奉公婆非常孝順,小夫婦兩口也從未有過口角爭執(zhí),并且沒見到某甲有過往來,是非有無,不敢憑借猜測評斷,但是審訊到了弟妻,則大聲又哭又罵,一口咬定兇手是兒媳婦,并且極力慫恿官府對她施以最高的死刑,揣察情理,原就有破綻可尋,可惜粗心之輩不能細(xì)心留意體會。一經(jīng)老練的官吏聽審斷案,便難以掩飾。‘察言觀色’這四個字,確實是聽取訴訟的要訣。我希望那些父母官們,凡是遇到聽審斷案,都應(yīng)當(dāng)以這個縣令作為效法的榜樣;即然這樣,如果不是那位訥近堂總督,那么縣令雖然有才也不能被發(fā)揮和利用,我特別希望那些位高權(quán)重的官員,體察囚犯應(yīng)當(dāng)以訥近堂總督為效法的榜樣”

    杜有美
    太原諸生杜堅,字子密。世席厚資,藏書甚富。壯年生一子,命名有美,字小甫。杜有妹,嫁同里諸生盧某,家亦小阜,有女名慧娟,與有美同月生。杜妻鄭,與妹極相得,以故,妹時歸寧,小兒女常易乳而哺,相愛各不啻己出。既齒日長,容貌都美,情亦日親。年已十三,俱未婚配。凡為有美執(zhí)柯者,鄭意在慧娟,悉卻之;試商之妹,亦首肯,歸以告盧。盧素迂拘,以有內(nèi)戚嫌,殊不以為可。妹讓之曰:“腐儒,何太不脫頭巾氣!只許我杜家人嫁汝,不準(zhǔn)汝盧家人嫁還我家耶?況我侄殊不惡,亦未必有玷汝女!我業(yè)已許之矣。生女當(dāng)由母作主,勿預(yù)父事,汝休得過問!”盧大怒曰:“汝何太不通道理?古云:女子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我一息尚在,不惟慧娟當(dāng)從父命,即汝亦當(dāng)從夫命。今我不肯締婿,汝焉敢擅專耶!”夫妻反唇相稽,幾至反目。初,杜妹歸寧,每攜慧娟與俱,自議婚后,盧不許慧娟再往。有美偶來省視,亦不許慧娟相見,中表從此路人矣。有美與慧娟,一經(jīng)睽隔,思慕綦殷。荏苒倏逾兩年,情竇俱開,益難為情,而兩地相思,只可自愉,各不能掬心相示。有美無可奈何,倩畫師寫《太真獻(xiàn)鏡圖》,自題一詩云:“狡獪溫郎絕世才,風(fēng)流不厭自為媒。三生幸遇金閨彥,一笑親陳玉鏡臺。”將畫與詩,賄某媼密付慧娟求題,以察其意?;劬暾嗨加忻?,不知可否同心,見畫與詩,喜感交并,爰拈筆端楷題一絕于軸末,以答其意。曰:“兩地相思兩不知,玉臺一獻(xiàn)當(dāng)紅絲。老奴伎倆何難料?請待良宵卻扇時?!鳖}畢,仍倩某媼攜歸有美。有美見詩狂喜,朝夕焚香披誦,如獲異寶。由是兩心遙遙相印,各以嫁娶自誓。惟苦不得遂,不覺懨懨俱病,醫(yī)藥罔效。杜夫妻與妹皆知兩人致病之由,籌有以破盧之執(zhí)。妹曰:“腐儒,外固而內(nèi)葸,非以計劫之不可。兄嫂可無慮,我自有以報命?!倍欧蚱薮笙舶葜x,并求速為玉成,妹諾之。盧固鐘愛慧娟,見其病甚綿惙,實深愁憂。會杜妹歸,盧問有美病狀如何,妹怒答曰:“殆不起矣,何勞汝問!”盧嘆曰:“我正慮慧兒疾革,不謂汝侄亦爾!”妹白眼相視,詆之曰:“一雙好兒女,皆為汝殺卻!夫復(fù)何說!”盧驚問:“何謂也?”妹唾其面曰:“老物尚夢夢耶!若自幼哺同乳,寢同席;比長,相親相愛,此人情也。既知親愛,則必欲偕伉儷,以圖永好,此尤人情之常也。圣人制禮,尚緣人情,偏汝老物,拘執(zhí)成見,竟不曲體人情耶?自汝拒婚后,若即俱病,病且日劇,殆皆不起。我實不忍仰息見若俱死,請先自剄于君前,泉下當(dāng)撮合若仍成嘉耦,以償夙愿。老物又將奈何耶!”言畢,袖出匕首,長尺有咫,瑩然如雪,擲置案頭,錚錚有聲。指謂盧曰:“我兩人結(jié)縭廿載,請從此別!”盧瞪視良久,曰:“卿且少安毋躁,容再商議?!痹唬骸拔抑疽褯Q,復(fù)何商議!”曰:“然則允若婚配,卿可不死否?”杜妹笑曰:“果爾,若疾當(dāng)已,我又何必求死?”盧曰:“如卿所言。卿重母黨,嘗自譽其侄;我本俗人,不喜白衣女婿。必俟汝侄讀書成名,方準(zhǔn)親迎,可乎?”杜妹笑曰:“有何不可?吾侄喜如所愿,必能刻志用功,又何患不成名耶?”盧曰:“若是,汝可歸告兄嫂,速遣冰人來,當(dāng)遵前命?!倍琶媚诵涞抖?。翌日,歸告兄嫂,大喜,遂委禽焉。兩小聞之,疾俱若失。有美果下帷攻苦,歲試,補博士弟子員;越歲,食餼秋闈,一戰(zhàn)捷于鄉(xiāng)。杜妹聞報,喜曰:“若今可以親迎矣。”盧猶欲待禮闈后再議,杜妹抵之曰:“汝始終不免固執(zhí)!科名遲早難定,吾侄鄉(xiāng)薦已屬僥幸,人生能得幾回僥幸?青春幾何,何忍令其孤負(fù)耶!”盧不得已,準(zhǔn)其親迎。杜夫妻大喜,遂涓吉為兩人畢姻。同里有周生、韋生者,皆名諸生。以杜藏書多,皆幞被下榻其家,與有美同窗肄業(yè),意氣相得。周生是科亦登副車,情誼益洽。吉期當(dāng)九月下旬,杪秋天氣,已涼未寒。屆期,周生竊語韋生曰:“有美與慧娟天生嘉耦,得諧琴瑟,煞費周折,當(dāng)此良辰定情,不知若何歡洽。我兩人當(dāng)設(shè)法偵聽,以快所聞?!表f曰:“唯唯,是不難,青廬上是藏書之樓,我與爾預(yù)伏樓上,大好偵聽。”正竊議間,適有美在屏后聞之,點首匿笑,默籌預(yù)防之法。先是,有美之乳母朱媼,有子曰阿笨,游惰無賴,酷嗜賭博,負(fù)輒盜杜家物,典鬻以償賭逋。有美親迎,鋪張務(wù)極奢華,慧娟周盧愛女,妝奩亦頗壯觀。杜素惡阿笨行止不端,患其盜物,戒閽者不許入門。阿笨果早萌胠篋之念,以杜家不許入門,心益銜之。是日,新娘下輿,觀者如堵,阿笨在人叢中慁上書樓,計俟人靜,蹈隙行事。漏二下,賓客甫散。有美脫去冠服,將次就寢,驀憶日間周生言———欲覘二人所為,以博一笑,乃躡足輕步上樓。于時,殘月初升,阿笨正憑欄凝眺,有美窺之,以為必是周生,悄從背后出兩手于面,反掩其目。阿笨固強(qiáng)有力,意有美特來己,既驚且恨,急回身,緊抱有美頸而扼其喉,須臾氣絕,倒臥樓上。時慧娟坐幃中,方命伴媼出具湯沐更衣,見有美躡足上樓,不知何意;俄聞樓上窸窣作響,心甚訝之。阿笨見有美已死,陡起惡念,欲犯慧娟,爰脫衣履塞藏書箱下,將有美短褐靴褫下自著之,大步下樓,知新娘在幃中,亟吹滅雙燭入幃,遽抱慧娟求歡。慧娟念有美平日溫存,何忽狂暴?況兩人逑好不易,今幸覿面,無數(shù)款曲,合當(dāng)絮訴,何將燭吹滅,得勿有所不慊耶?心殊不快。阿笨近身,遂極力撐拒。阿笨知難強(qiáng)合,急探手脫去慧娟兩腕纏臂金,并摸索頭上簪珥等物,慧娟益復(fù)駭異。適伴媼秉燭攜沐湯進(jìn)房,阿笨恐被人窺破形跡,急以袖掩面,奪門越墻而遁。伴媼不知誰何,大驚,急燃雙燭,搴幃見慧娟披發(fā)汗喘,神魂不定,叩問所以,慧娟備訴頃間情狀。方共詫愕,忽聞樓上欷歔有聲,命伴媼燭之,則見有美赤身臥樓上,吁息不已,蓋扼喉一時氣絕,須臾氣復(fù)流行,故得再生,然暴蘇身體綿軟,猝難起立。伴媼另取衣履著之,緩緩扶掖下樓,偃臥繡榻,默不一語?;劬昵椴荒苋?,急靦腆傍身,低問所苦,有美自指其喉,搖手令其勿語?;劬昴髌涔?,只得怏怏對鏡,綰發(fā)添妝以待。延至五更,有美甫能起坐出聲。彼此各述所見,互相慨嘆。有美以為素待周生不薄,何竟如此惡作???繼念雖劫去釵珥等物,猶幸慧娟不為所欺,又復(fù)轉(zhuǎn)怒為喜。然變出意外,氣血究難驟舒,竟體疼痛,未免良宵虛度矣。是夜客散,周生以中酒酣臥齋中,韋生以周生既醉,遂獨自歸家。及周生酒醒,見韋生已歸,趁月色甚明,亦踉蹌歸家,將出大門,會司閽者起溺,見周生暮夜短衣著靴,倉皇徑去,形跡可疑。詰旦,舉室喧傳昨夜之事,證以司閽所見,僉謂必周生無疑。杜固長者,以慧娟幸不受辱,又不欲暴人之過,遍戒家人,秘勿播揚。不圖盧某聞之,勃然大怒,特造杜面數(shù)其諱盜之罪,且言周系名士,所行如此,誠衣冠禽獸。似此澆風(fēng)不整,轉(zhuǎn)相效尤,何以為訓(xùn)!乃具狀訴諸邑宰。邑宰素與周相契,見狀大駭。招周至署,以狀示之。周閱之,駭汗?jié)M面,謂與韋生曾有此說,后各歸家,實無此事。小生雖不肖,亦斷不肯逢場作戲,戕人之生,以圖茍合者,尚祈明公察之。邑宰亦信周決無此事,慰令暫歸。爰使人風(fēng)示盧某,為周辨誣,欲寢其事。乃盧固執(zhí)莫解,謂確有左證,復(fù)何誣枉?如邑宰左袒周生,便當(dāng)赴訴大府,以求水落石出。展轉(zhuǎn)牽纏,兩年有馀,未敢定讞。亡何,邑宰任滿遷去。新令某公,素號健吏,閱及此牘,反復(fù)細(xì)意尋繹。越日,集兩造會審,公一一研訊,拈髯尋思久之,忽有悟。曰:“無論是否周生所為,杜家釵飾等物,固明明有人劫去,且據(jù)若曹言,有美赤身臥樓上,短褐靴被其人著去,其人自著衣履必脫藏樓上。搜得衣履,便可昭晰。”乃自率吏役,親往樓上窮搜,果于書箱下索得破衣鞋襪數(shù)事,并腰橐內(nèi)有信一函,閱之,固某某與阿笨招賭書也。公笑曰:“得之矣?!备秲稍煊^之,始各恍然。亟命拘阿笨來,一訊盡吐其實,周冤以白。遐邇頌神明焉。
    里乘子曰:諺云:“好事多磨折?!庇^此而益信其言不謬也。夫有美慧娟,天生嘉耦,其為婚配,宜也。不謂盧某固執(zhí)拒婚,業(yè)許婚矣,又必俟成名方準(zhǔn)親迎。向使有美遇同梁灝,將奈之何?不遇如羅隱,又將奈之何?所幸一戰(zhàn)而捷,公然準(zhǔn)其親迎矣。乃偵聽之謀,胠篋之舉,突而湊合,致使變生意外,虛度良宵。所謂好事多磨折者,竟如是乎?邑宰為周辨誣、第欲顢頇了事,憒憒可笑。一經(jīng)健吏聽斷,是非立見。要之讀律無異讀書,茍能得間,自無不析之義;特患粗心人不肯反復(fù)細(xì)意尋繹耳。彼頌神明者,豈有異術(shù)哉?

    杜有美
    太原秀才杜堅,字子密。世家大族的后代,擁有豐厚的資產(chǎn),收藏了很多的圖書。壯年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做有美,字小甫,杜堅有個妹妹,嫁給同鄉(xiāng)的秀才盧某,家產(chǎn)也小有可觀,有個女兒名叫慧娟,與有美同年同月所生。杜堅的妻子鄭氏,和小姑子很親密,因此緣故,小姑子回娘家,她們倆個經(jīng)常換著給孩子喂奶,對兩個孩子都視為自己親生骨肉,等到孩子長大,長得都很秀美出眾,感情也隨著時間越來越親厚。到了十三歲的時候,都還未談婚論嫁。有很多為有美前來說媒的人,鄭氏屬意慧娟,所以全都推辭了;試著和小姑子商議,也很中意這門親事,小姑回來告訴丈夫。盧某素來迂腐不化,因為有內(nèi)戚的嫌疑,很不以為然。妻子責(zé)備他說:“你這個腐儒,怎么就脫不去這一身的酸腐之氣!只許我們杜家人嫁給你盧家,就不許你們盧家人嫁給我們杜家???況且我的侄子很不錯,也未必配不上你家閨女!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生女孩應(yīng)當(dāng)由母親做主,不用和她父親商量,你休得過問!”盧某大怒道:“你為何如此不講道理?古人說:女子有三從四德,這三從講的是,還未出嫁的時候聽從父親,一旦出嫁聽從丈夫,丈夫死了聽從兒子。只要我一息尚在,不只是慧娟應(yīng)當(dāng)聽從父親的命令,就是你也應(yīng)當(dāng)聽從丈夫的命令。今天我不答應(yīng)締結(jié)這門親事,看你還敢擅自做主嗎?”夫妻倆反唇相譏,差點反目成仇。
    最初,杜堅的妹妹回娘家,每次都帶著慧娟和她一起,自從發(fā)生議婚的事情后,盧某不許慧娟再去杜家。有美偶爾前來省視,也不許慧娟和他相見,中表親從此變?yōu)槟奥啡肆?。有美和慧娟,一旦分隔,彼此更加思慕。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過了兩年,兩人情竇初開,更加難以為情,而兩地相思,只能自己紓解情懷,不能對面各訴衷曲。有美無可奈何,請畫師畫了一幅《楊貴妃獻(xiàn)鏡圖》,自己題寫一首詩,寫道:“聰明狡獪的溫飛卿懷抱著絕世的才華,風(fēng)流倜儻自己為自己做媒。三生有幸遇到了杰出的才士,莞爾一笑親自獻(xiàn)上那玉鏡臺。”將畫卷和詩詞,賄賂某個婦人偷著交給慧娟求她做題詞,用來觀察她的心意?;劬暾诳嗫嗨紤儆忻溃恢欠窈妥约和?,看到畫卷和詩詞,不禁又歡喜又感動,于是提筆用楷書在卷末題寫了一首絕句。說道:“兩地相思兩不知,玉臺一獻(xiàn)當(dāng)紅絲。老奴伎倆何難料?請待良宵卻扇時?!睂懲耆耘f請那個婦人攜帶畫卷交還有美。有美看到詩后狂喜不已,朝夕對著畫卷焚香展誦,如獲至寶。由此兩人心曲遙遙相印,各自都把對方認(rèn)定為自己的終身伴侶。只是苦于無法達(dá)成目的,春恨秋悲兒女嘆,不覺都惹相思愁,彼此一病懨懨,無論吃什么藥都不見效。杜堅夫妻和妹妹都知道兩人得病的緣由,相互商量著看有什么對策破能夠除盧某的偏執(zhí)。妹妹說道:“腐儒,外表固執(zhí)內(nèi)心膽怯,除非是用計謀逼迫他不可啊。兄嫂不要掛慮,我自有辦法達(dá)成愿望,請等待好消息吧。”杜氏夫婦大喜拜謝,并請求她抓緊時間,玉成此事,妹妹點頭答應(yīng)了。
    盧某本來鐘愛慧娟,看見女兒的病情纏綿持久,內(nèi)心非常憂慮愁悶。正值妻子從娘家回來,盧某問她有美病況如何,妻子怒著答道:“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還勞駕你過問干嘛?”盧某嘆道:“我正在憂慮慧兒病勢嚴(yán)重,沒想到你的侄子也和她一樣啊!”妻子用白眼瞪著丈夫,責(zé)備他道:“好端端一對好兒女,都被你殺了??!你還啰嗦什么!”盧某驚問:“這是從何說起???”妻子用唾沫啐他的臉說道:“老家伙還在做著大夢嗎?像他們倆自幼一同換著喂奶長大,在一個床上睡覺;等長大后,相親相愛,這也是人情啊。等大些懂了親愛,就一定要想攜手伉儷,以盼望白頭到老,這尤其是人情的常態(tài)啊。圣人制備禮義,尚緣自人情,偏偏你這個老家伙,固守成見,竟然不能細(xì)致體察人情嗎?自從你拒絕婚姻后,他們就好像立即是一起得了病,而且病情日漸沉重,終于導(dǎo)致不能起床。我實在不忍活著親眼看他們一起死去,就讓我先自戕在你的面前,也好在九泉之下撮合他們成為配偶,用來完成他們的夙愿。老家伙你又能怎么樣?。俊闭f完,從袖子里取出匕首,有一尺來長,瑩亮似雪,將匕首擲在了桌子上,錚錚有聲。指著匕首對盧某說道:“我們兩人結(jié)婚有二十年,就讓我們今日訣別吧!”盧某瞪視良久,說道:“你暫且稍安勿躁,容我們再好好商量?!逼拮诱f道:“我的心志已經(jīng)非常堅決,還有什么好商量的!”盧某說道:“即然這樣,那么若是應(yīng)允了婚配,你就能不去死了嗎?”妻子笑道:“果然這樣,就像是疾病痊愈,我又何必求死?”盧某說道:“像你所說。你看重娘家人,經(jīng)常稱贊自己侄子,我本是俗人,不喜歡沒有功名的女婿。一定要等待你的侄子讀書成名,才準(zhǔn)予成親迎娶,這樣可以嗎?”妻子笑道:“有何不可?我的侄子如能達(dá)成自己的愿望,大喜之余,必能刻苦用功,又何患不能成名???”盧某說道:“真是這樣的話,你可以回娘家告訴兄嫂,速速差遣媒人來,我一定遵從我許下的誓言。”妻子于是將匕首藏在了袖子里。
    轉(zhuǎn)天,她回娘家告訴兄嫂,大喜,于是找媒人前去說媒。兩個年青人聽到了消息,相思病頓時痊愈了。有美果然窗下苦讀,歲考,遞補博士縣學(xué)生員;轉(zhuǎn)年,參加鄉(xiāng)試取得廩生資格的生員享受廩膳補貼。盧某妻子聽到捷報,高興地說道:“如今可以成親迎娶了啊?!北R某還想等到有美考取舉人再說,妻子責(zé)備他道:“你始終免不了固執(zhí)成見!功名遲早都屬難定,我侄子考取秀才已然屬于幸運之事,人生難道還能永遠(yuǎn)這樣的幸運嗎?青春能有多少時間?何必忍心讓他們辜負(fù)了大好光陰???”盧某不得已,準(zhǔn)許了他們成親迎娶。杜堅夫婦大喜,于是選擇吉日為他們完婚。
    同鄉(xiāng)有周生、韋生兩個讀書人,都是有名的秀才。因為杜某藏書豐富,都一起帶著鋪蓋卷在他家里下榻,和有美同窗讀書準(zhǔn)備考試,彼此很投緣。周生這一科也考取第二名,情誼更加融洽。成親的日子選中了九月下旬,正是初秋天氣,乍涼未寒。到了期限,周生私下對韋生說道:“有美和慧娟天生佳偶,能夠圓滿如愿,真是煞費周折,正當(dāng)如此良辰定情,不知道歡愛融洽到什么樣子。我兩人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偵察偷聽,所見所聞一定有值得快意的事情啊!”韋生說道:“好好,這個倒不難,新房上面是藏書之樓,我和你預(yù)先埋伏在樓上,不是正好偵察偷聽嗎?”正在私下商議的時候,正好有美在屏風(fēng)后面聽到了,點頭心中暗笑,心里盤算著預(yù)防的方法。
    最初,有美的乳母朱媽媽,有個兒子名叫阿笨,成日游手好閑,懶散成性,是個無賴之徒,酷好賭博,如果輸了錢就經(jīng)常偷盜杜家的物品,變賣后用來償還賭債。有美成親那天,婚禮鋪張極其奢侈豪華,慧娟是盧某的獨生愛女,所攜帶的嫁妝也非??捎^。杜堅素來嫌惡阿笨行為不端,擔(dān)心他偷盜婚禮物品財產(chǎn),告誡看門人不讓他進(jìn)門。阿笨果然早就萌生了偷竊之念,因為杜家不許他入門,心里更加懷恨。這天,新娘下了喜轎,圍觀之眾人山人海,阿笨在人群中趁亂上了書樓,打算等到夜深人靜,找機(jī)會下手。到了二更天,賓客慢慢散去。有美脫去了新郎冠服,準(zhǔn)備就寢,驀地想起前日周生的話——想要偷窺新人的舉動,用來博取一笑,于是躡手躡腳輕輕地上樓。這時,殘月初升,阿笨正在憑欄眺望,有美窺見有人,以為一定是周生,悄悄從背后伸出雙手,掩住了他的雙目。阿笨本來強(qiáng)壯有力,以為有美特意前來偵察刺探自己,又驚又恨,急忙回身,緊緊抱住有美的脖頸而掐他的喉嚨,過了片刻有美氣絕,倒臥在樓上。這時慧娟坐在床幃之上,正命令陪伴的媽媽準(zhǔn)備洗澡的用品沐浴更衣,看到有美躡手躡腳上樓,不知為了何事;不久聽到樓上傳來細(xì)碎的響聲,心里更加驚訝。阿笨看到有美已經(jīng)死去,心中徒然生起惡念,想要侵犯慧娟,于是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鞋襪塞藏在書箱下面,將有美身上的短衫、褲子、靴子扯下自己穿上,大步下樓,知道新娘在床幃之中,急忙吹滅了桌上兩根蠟燭進(jìn)入床幃,馬上抱住慧娟想要親熱。慧娟尋思有美平日乃是溫存體貼之人,為何忽然變得如此狂暴?況且兩人能夠成就姻緣實屬不易,今天有幸面對面,內(nèi)心還有無數(shù)體己的話兒想要傾訴,正應(yīng)當(dāng)彼此互慰衷腸,為何將燈燭吹滅,難道他心里對自己有所不滿?心里不免非常不快。阿笨貼近身子,于是用力支持抗拒。阿笨知道難以勉強(qiáng)結(jié)合,急忙探手摘下慧娟兩腕的所戴的金鐲子,并且摸索頭上的發(fā)簪耳環(huán)等物,慧娟更加驚恐詫異。正好陪伴的媽媽舉著蠟燭攜帶著沐浴的用品走近房中,阿笨唯恐被人窺破行跡,急忙用袖子掩面,奪門越墻逃遁而去。媽媽不知是誰,嚇了一跳,急忙將新房的蠟燭燃起,掀開床幃只見慧娟披散著頭發(fā),氣喘吁吁,神情驚魂不定,詢問她發(fā)生何事,慧娟將剛才發(fā)生的情形詳細(xì)告訴了她。兩人正在相對詫異驚愕之間,忽然聽到樓上傳來呻吟嘆息的聲音,急忙命令媽媽舉著蠟燭察看,只見有美赤身裸體倒臥在樓上,噓聲嘆氣不已,大概被扼住喉嚨后一時氣絕,不久氣息流暢,得以復(fù)生,但是倉促之間身體綿軟,不能站立。媽媽另外取來衣服給他穿上,緩緩扶著腋下來到樓下,仰臥在繡榻之上,沉默不語。慧娟情不自禁,急忙靦腆著走近身旁,低聲問他有什么苦衷,有美指著自己喉嚨,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劬瓴唤馄湟?,只得怏怏不樂地對著鏡子,整理頭發(fā)梳妝打扮等待有美。拖延到了五更天,有美才能起身坐立出聲。彼此各自述說遭遇所見,互相慨嘆。有美以為平素對待周生不薄,今日為何如此惡作???繼而尋思雖然被劫掠去了發(fā)簪耳環(huán)等物,所幸慧娟不被他所欺辱,又轉(zhuǎn)怒為喜。但是倉促之間發(fā)生如此意外的變故,氣血終究難以立時恢復(fù)正常,通體疼痛,兩個新人的洞房之夜也被虛度了。
    這夜客人散去,周生因為喝多了醉臥在書齋中,韋生因為周生喝醉,于是獨自回到家中。等到周生酒醒,看到韋生已經(jīng)回去,趁著月色還亮,也踉蹌著回家,將要走出大門,正值看門人起來小解,看到周生大晚上穿著短衣靴子,倉皇徑自離去,形跡可疑。轉(zhuǎn)天早晨,整個大宅爭相傳說昨夜之事,佐證看門人的所見所聞,都說一定是周生無疑。杜堅本來是忠厚長者,因為慧娟所幸沒有受到侮辱,又不想揭露他人的過錯。于是告誡所有家人保守秘密,不許傳揚出去。不想讓盧某聽到了消息,勃然大怒,特意造訪杜堅,當(dāng)著他的面數(shù)落他隱瞞盜賊的罪過,并且說周生本來是鄉(xiāng)里名士,竟然做出這樣的丑事,真乃衣冠禽獸。像這樣的歪風(fēng)不加整肅,日后大家爭相效仿,還拿什么作為教法訓(xùn)條??!于是寫下訴狀告到縣衙??h令素來和周生交情不錯,看到狀紙非常驚駭。招周生來到縣衙,將狀紙拿給他看。周生看了,驚駭?shù)脻M頭大汗,稱同韋生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想法,只是后來各自回家,實際上并無此事。小生雖然不肖品行不好,但也斷乎不肯逢場作戲,戕害別人的性命,用來謀劃茍且之事。還請您詳加甄察??h令也相信周生絕對不能做出這樣的事??墒潜R某固執(zhí)己見,不肯罷休,稱鐵證如山,難道還是別人冤枉誣陷他嗎?如果縣令偏袒周生,便要告發(fā)到巡撫衙門,以求水落石出。這件案子輾轉(zhuǎn)拖纏,兩年有余,還未敢定案。
    不久,縣令任滿轉(zhuǎn)遷別處。新縣令某公,素來被譽為經(jīng)驗豐富的老練官吏,看到了這件卷宗,反復(fù)思索勘察。轉(zhuǎn)天,集合爭訟的雙方當(dāng)事人一起到案,某公一一考察偵訊,拈著胡須尋思良久,忽然有所領(lǐng)悟。說道:“無論是不是周生所為,杜家發(fā)簪首飾等物,確實是被人劫掠而去,并且根據(jù)證人所言,有美赤身裸體臥在樓上,身上所穿短衫、褲子、靴子被那個人脫下穿上,而那個人自己所穿的衣服鞋子一定被脫下藏在了樓上。只要搜查到了衣服鞋子,便可以真相大白。”于是親自率領(lǐng)屬吏衙役,前往書樓之上細(xì)細(xì)搜查,果然在書箱下面搜出一身破衣褲鞋襪等物事,并且在褲腰口袋里面發(fā)現(xiàn)一封信函,閱讀內(nèi)容,竟然是某某和阿笨相招賭博的書信。某公笑道:“真相大白了?。 苯桓督o爭訟的雙方當(dāng)事人觀看,這才各自恍然大悟。急忙命令拘拿阿笨前來,經(jīng)過一次審訊后就吐露了實情,周生冤情得以昭雪。遠(yuǎn)近稱頌?zāi)彻衩鳌?br>     里乘子說:“好事往往多磨難?!庇^察這件案情更加深信其言不虛??茨怯忻篮突劬?,天生佳偶,他們結(jié)為夫婦,正是理當(dāng)如此。不想盧某固執(zhí)拒絕婚配,等到了答應(yīng)婚事,又必須等到有美成名才準(zhǔn)許成親迎娶。假使有美的際遇如同梁灝一般大器晚成,又能如何呢?際遇不佳如同羅隱十上不第(總共考了十多次,最終還是鎩羽而歸),又將如何呢?所幸一次考試就成功了,這才被應(yīng)允了婚事??墒怯忻纻蓽y偷聽到周生和韋生的陰謀,再加上阿笨偷竊的舉動,突然之間湊合到了一起,致使發(fā)生意外的變故,虛度了洞房良宵。所謂好事多磨的事情,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h令為周生辯解清白、幾次想要糊涂地了結(jié)案情,真是昏聵而可笑的舉動啊。一旦經(jīng)過老練的官吏聽訟決斷,是非馬上分明。觀察考量研讀法律和讀書無異,但凡能夠通達(dá)透徹,自然沒有不能解析之處;只是憂慮粗心的人不肯反復(fù)仔細(xì)尋找線索罷了??茨莻€被成為神明的某縣令,難道他真的懷有什么奇異的法術(shù)嗎?

    守貞
    中州某甲,少失怙恃。弱冠娶妻某氏,伉儷甚敦。甲有族叔在京貿(mào)易,因挾薄資往依之,頗有營獲,十年始?xì)w。夫妻久別重逢,情倍親切。晚間滅燭登床,甲縱體入懷,忽狂叫一聲頓絕。某氏大驚,急起火而燭之,則見血流殷席,甲勢已閹割不留馀蒂,竟不能再蘇矣。某氏抱尸大哭,駭懼悲慟,莫測所以。詰旦,親黨鄰舍畢集,互相猜疑,以某氏帷薄素謹(jǐn),何忽罹此慘變?乃共商議,不得不具狀訴官。官咨諸幕友,謂必因奸謀殺無疑,官然其說。窮詰某氏,備受榜虐,卒不肯承。展轉(zhuǎn)年馀,不能定讞,而某氏奄奄一息,尋將瘐死獄中矣。勾越有商先生者,年逾七十,精申韓家言。老游中州,善斷疑獄(案情不明、證據(jù)不充分、一時難于判決的案件。)。官厚聘延至,與議此獄。商閱爰書,再四思忖,固疑某氏冤枉,爰招某氏至,審其舉止溫存,語言和婉,毫無兇悍之態(tài),益疑之。乃屏去左右,諭令某氏毋羞毋恐,可將當(dāng)日床笫情形,從直縷述,我當(dāng)設(shè)法為汝雪冤。某氏見商皤然老者,溫霽和藹,知非輕薄者。聞言,感激垂涕,稽顙有聲,歷將當(dāng)日床笫情形,一一從直縷述。商拈髯諦聽,忽然思得一法。諭令某氏歸房,赤體偃臥,毋容靦腆;乃索豬肉少許,切作人勢狀,以鐵鉤貫其中,命接生某媼將肉塞入某氏陰道中,以覘其變。某媼如言試之,陰道中果有一物,力銜其肉,如魚吞餌然。急拔出視之,其物長七寸許,竟體黃毛,四足修尾,酷類鼯鼪。始悟某甲變生意外,固是物作祟也。見者無不咋舌稱異,僉曰:“非商先生高見,而某氏之冤終難暴白矣?!被蛑^此物名守貞,亦名血鱉,孀婦暮年多有之;他如老處子,比邱尼亦間有之,大率多因曠怨郁結(jié)而成。然究不知出何書,當(dāng)俟質(zhì)之博雅者。

    守貞
    河南中州某甲,年少失去雙親。二十歲上娶妻某氏,夫婦倆個非常恩愛親厚。某甲有個同族叔叔在京城經(jīng)商,因而懷揣著微薄的資產(chǎn)前往依靠共同經(jīng)營。非常有所收獲,十年后才回家。夫妻倆久別重逢,彼此殷切期待的感情更加濃烈。晚上熄滅燈燭一起上床安寢,某甲情急將妻子拉入懷里和她親熱,忽然狂叫一聲頓時氣絕身死。某氏妻子大驚失色,急忙點上燈燭照看丈夫,只見鮮血流滿了床榻被褥,某甲的陽物已經(jīng)被閹割干凈不留一絲一毫,用手拍他已經(jīng)再也不能蘇醒了。某氏抱著丈夫尸體大哭不止,又驚又怕,悲慟交加,不知是何原因?qū)е抡煞蛩劳?。轉(zhuǎn)天早晨,親戚朋友鄉(xiāng)里四鄰全都來到,互相猜疑不定,都認(rèn)為某氏素來貞潔謹(jǐn)慎,為何突然遭遇如何悲慘巨變?于是共同商議,不得不寫下訴狀上報官府衙門??h令向師爺咨詢,師爺稱一定是因為奸情導(dǎo)致謀殺無疑,縣令認(rèn)為他說的有道理。對某氏百般拷問,致使她經(jīng)受很多創(chuàng)痛和虐待,但是也不肯招認(rèn)。輾轉(zhuǎn)一年有余,不能定案,而某氏已經(jīng)奄奄一息,馬上就要病餓死在獄中了。
    江浙一帶有一位商先生,年紀(jì)已經(jīng)過了七十,對法律很有研究。年老才游歷到了中州,善于謀斷疑難案件??h令重金聘請他前來,和他一起商議此案。商先生看了卷宗,再三思索玩味,本來懷疑某氏冤枉,于是將她招來,審查她的言行舉止,見她性情溫柔,語言和婉,毫無兇悍的儀態(tài),更加肯定她的冤情。于是將左右屏退,告誡某氏不要羞慚也不要恐懼,將那日夫妻床第之歡的詳細(xì)情形,從頭至尾詳細(xì)敘述,我一定設(shè)法為你昭雪冤情。某氏見他滿頭白發(fā),是個年高長者,和藹親切,臉色和悅,知道絕非是輕薄之人。聽了他的話,感激涕零,磕頭發(fā)出聲響,于是將那晚夫妻倆個床第之歡的詳細(xì)情形,一一從頭至尾詳細(xì)敘述。商先生拈著胡須仔細(xì)聆聽,忽然思考到了一個方法。曉示令某氏回到牢房,赤身裸體仰面而臥,不要有所靦腆羞怯;于是取來豬肉少許,切割成為陽物的形狀,用鐵鉤貫穿其中,命令接生婆某個媽媽將豬肉塞入某氏陰道之中,用來觀察其中的變故。媽媽遵照囑咐去做,陰道中果然有一個東西,用力銜住這塊豬肉,好像魚兒吞掉魚餌的樣子。急忙拔出來看它是什么東西,只見這個東西有七寸來長,通體長著黃毛,四只腳修長的尾巴,酷似鼯鼠黃鼠狼。這才恍然大悟到某甲變生意外,原來是這個東西在作祟啊??吹降娜藷o不咋舌嘖嘖稱奇,都說:“要不是商先生見多識廣,那么某氏的冤情終究難以得到昭雪了啊?!庇腥苏f這個東西名叫“守貞”,也叫做“血鱉”,寡婦晚年大多有這種東西;其他如年老的處女,或者比丘尼也偶爾有這個東西,大概這種東西都是因為積累多年的怨情郁結(jié)而成。但是終究不知道出自那本書籍,只好等待向博學(xué)多聞之士辨別了。

    褪殼龜
    揚州某甲,家頗小康。所蓄雞鴨犬豕等物,無故多亡去,舉家竊竊稱怪,亦姑聽之。忽有游方丐者過其門,默相其室,卒然問曰:“君家蓄物,頗多亡去不?”甲曰:“然。汝何由知之?”丐冷笑曰:“君禍不遠(yuǎn)矣。不亟亟預(yù)防,人且難保,何況物乎?”甲駭問:“汝有術(shù)可解不?”丐曰:“此妖物作祟,不知伎倆何若,試可乃已。功成,當(dāng)以錢十千緡犒我作沽酒資;不則勿怨也。”甲曰:“諾。”丐命導(dǎo)其遍相宅中,至廚,見水甕一具,瞪視良久,曰:“殆在是矣?!蹦嗣胸i肉一方,煮半熟,以鐵鉤貫其中,繩系其端,繯柱上。將熟肉置水甕畔,人遙從壁隙窺之。果見甕下一物,聞肉香,探首出,張血口遽銜其肉,鉤掛喉際,痛甚,急縮首欲遁,緣繩繯柱,猝不能脫。丐急出,將物縛住,令甲視之,狀如守宮,長尺有半。丐曰:“此褪殼龜也。厥名曰蜥。”因賀甲曰:“君幸遇我,此物化尚未久,易制;再過年馀,便能變化食人,即非人力所能制。君家將無噍類矣?!奔状篌@。因憶家固蓄一大龜,亡去年馀,意即是物所化,試以叩丐,丐曰:“是也?!蹦斯惨捚錃?,果于貓竇得之。蓋竇狹殼寬,龜偶入竇,如羝觸藩,猛力向前,遂褪殼化為此物。丐謂:“此殼為化骨妙藥,或去齲齒,或去癰疽腐骨,皆立效,可善藏之。”爰索利刃,將此物剁為肉泥;凡地上血跡,鏟刮凈盡,盛以瓦缶,坎埋深山之中。笑謂甲曰:“小人為君料理盡善,可以高枕無憂矣。”甲喜,款以酒飯,酬錢十千而去。越歲,甲家客作,暑天畏熱,取門支床露宿。詰旦,竟體化為水,惟發(fā)獨存。甲大驚,急訴于有司。驗其形跡,茫無端緒,甲坐是系獄,而家業(yè)蕩然矣。忽前丐又來,見甲家狀甚蕭條,怪問甲妻,妻告之故。丐自批其頰曰:“此小人之過也?!鄙w當(dāng)日殺此物時,曾有點血濺門上,以不足為患,故未拭去,不謂竟波及客作。亟赴有司,為甲訟冤。試取雞犬置門血跡處,俱化為水。官賞丐者,而出甲于獄。
    里乘子曰:此揚州土人為予言之,鑿鑿可據(jù)。并謂其殼今尚存藥肆中,惜未一見之也。褪殼龜厥名曰蜥,究不知所出何書。彼丐者不惟有術(shù),且亦博雅,有司賞之,宜也。吾愧丐者矣!

    褪殼龜
    揚州某甲,家中頗有資產(chǎn)。所蓄養(yǎng)的雞鴨豬狗等物,無緣無故大多都死了,全家都覺得非常奇怪,只得隨它去了。忽然有個游方乞丐經(jīng)過他家,默默對著他的家相面,忽然問道:“你們家所蓄養(yǎng)的東西,是不是很多都無緣無故地死了?”某甲答道:“是這樣。你怎么知道的?。俊逼蜇だ湫Φ溃骸澳愦蟮溑R頭了啊,如果不早早預(yù)防人,連人命都難保,更何況家里的東西了?”某甲驚駭?shù)溃骸澳憧捎蟹ㄐg(shù)化解嗎?”乞丐說道:“這個妖物作祟,不知道它有多大伎倆,我姑且試一試好了。如果功成,應(yīng)當(dāng)用十千文錢犒賞我作為打酒錢;如果沒有成功,你也不要埋怨我啊。”某甲答道:“好吧。”乞丐命令他引導(dǎo)自己將他的家都一一相遍,來到廚房,只見水缸一座,瞪視了很久,說道:“危難就在這里了啊?!庇谑敲钯I來一片豬肉,蒸煮半熟,用鐵鉤貫穿其中,將繩子系在一端,拴在柱子上。將熟肉放在水缸旁邊,人們遠(yuǎn)遠(yuǎn)從門壁縫隙間窺視。果然看到水缸下面一個東西,聞到豬肉香氣,將頭探出,張開血口迅速將豬肉銜住,鐵鉤掛在咽喉之中,疼痛難忍,急忙縮頭想要逃遁,只是因為繩子拴在柱子上面,倉促之間不能掙脫。乞丐連忙出來,將這個東西用繩子綁縛起來,叫某甲出來看視,看樣子好像蜥蜴,有一尺半長。乞丐說道:“這是褪殼龜啊。別名叫做蜥?!币蚨蚰臣坠зR道:“你幸虧遇到了我,這個東西變化還沒有多長時間,比較容易制服;再過一年多的話,便可以變化吃人,就不是人力所能制服的了。到時候你們家就沒有活口了啊?!蹦臣状篌@。因而回憶起家中本來蓄養(yǎng)一只大龜,已經(jīng)死了有一年多,看樣子是這個東西所變化的,于是試著將此事告訴乞丐,并向他詢問,乞丐答道:“正是啊?!庇谑且黄饘ひ挻簖?shù)耐鈿ぃ辉谪埗粗姓业搅?。大概貓洞狹窄龜殼寬大,大龜偶然進(jìn)入貓洞,就好像羊角抵觸藩籬,猛力向前,于是褪殼變化為這個東西。乞丐稱:“這具龜殼是化骨妙藥,或者用來除去齲齒,或者用來除去癰疽腐肉,都立見療效。你一定要好好珍藏它啊?!庇谑撬饕?,將這個東西剁為肉泥;凡是地上的血跡,都鏟刮干凈。用瓦罐盛取,埋藏在深山之中。笑著對某甲說道:“小人為您料理得盡善盡美,可以高枕無憂了啊?!蹦臣状笙玻镁骑埧畲?,并酬謝他十千文錢,乞丐這才離去。
    轉(zhuǎn)年,某甲家中有客人前來做客,暑天害怕炎熱,取來門板支床在外露宿。到了轉(zhuǎn)天早晨,通體化為了水,只有頭發(fā)僅存。某甲大驚,急忙將此事稟告官府。勘驗尸體形跡,茫然沒有頭緒,某甲因此被牽累入獄,而家業(yè)也蕩然無存了。忽然以前的乞丐又來到,看到某甲家境蕭條敗落,奇怪地向某甲妻子詢問原因,妻子將情況告訴了他。乞丐打自己的耳光說道:“這是小人的過失啊?!贝蟾拍侨照D殺這個妖物的時候,曾經(jīng)有血點濺在了門上,以為不足為患,所以沒有擦干凈,不想竟然波及客人的生命。急忙趕赴官府衙門,為某甲鳴冤叫屈。試著取來雞犬放在大門血跡之處,都化為了水。官府賞賜乞丐。將某甲從監(jiān)獄釋放。
    里乘子說:“這是揚州當(dāng)?shù)厝藶槲艺f的事情,言之鑿鑿,有憑有據(jù)。并且說褪殼龜?shù)耐鈿と缃襁€存放在藥店之中,可惜一次也沒有見過。褪殼龜別名叫做蜥,終究也不知道出自哪一本書籍。那個乞丐不只懷有法術(shù),并且見多識廣,官府賞賜他,也很適宜。哎呀,和乞丐比起來,我很覺得慚愧?。 ?/font>

    某令
    甘肅某令,精明干練,能伺長官喜怒。嘗有劇盜多名,歷久緝不得,檄某令往捕。乃與長官幕友謀,出資另購七人,申報塞責(zé)。長官聽幕友言,遂將七人付諸大辟。某令一日從外歸,忽心如刀割,痛不可忍。俄頃,大叫一聲而卒。某令素嗜飲茶,其鬼忽附妾身曰:“快烹好茶我飲。我近為七人所訴,受刑甚苦,爾曹速焚紙錢,以濟(jì)我用,多多益善?!庇謬谄捩葢?yīng)如何奉養(yǎng)老母,如何教育諸子,所遺官資應(yīng)如何經(jīng)營生活。一一處分畢,便以手拊胸嘆曰:“我今日悔之晚矣。”眾審其聲音、言笑、舉止,固宛然某令也。少選鬼去,妾蘇,問之茫然。后有扶鸞者降壇,系已故謝明府。謝固忠厚長者,沙書:“陰曹以我生前為人正直,命作此方土地。近為某令七人一案,日在城隍廟訊辦,頗甚勞形?!比藛枺骸肮嘏c某令同寅,能賜袒護(hù)否?”曰:“陰律不比陽世,絲毫不敢徇情。不但某令,恐將來某幕友亦要到案對質(zhì)也?!贝宋嵋貜埖抡言诟拭C所目見,為予言之,并云:“現(xiàn)某幕友已漸頹敝矣?!?br>     里乘子曰:觀某令之鬼以手拊胸嘆曰:“我今日悔之晚矣?!编岛?!千古權(quán)臣猾吏及一切小人,到撒手時,大都同不免有此一嘆,惜乎當(dāng)勢焰炙手時,皆夢夢而不自覺耳!孽海茫茫,不早回頭,雖悔何益?

    某令
    甘肅某縣令,精明干練,能夠揣摩長官的喜怒。曾經(jīng)有好幾名大盜,過了很久也緝捕不到,長官命令他前往抓捕。于是他和長官師爺商議,出錢另外收買了七人,申報上級,用以搪塞。長官聽信師爺?shù)脑挘谑菍⑵呷颂幰詷O刑。某縣令一天從外面回家,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忍。過了片刻,大叫一聲而死。某縣令平素嗜好飲茶,他的鬼魂忽然附在他的小妾身上說道:“快快烹煮好茶給我喝。我近來被那七個冤魂所投訴,受刑非??喑銈兛炜旆贌堝X,用來幫助我在陰間使用,越多越好啊?!庇謬诟榔捩热藨?yīng)當(dāng)如何奉養(yǎng)老母,如何教育幾個兒子,所剩余的官餉應(yīng)當(dāng)如何經(jīng)營生活。一一處分完畢,便用手摸著胸口嘆道:“我今日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啊。”大家審察她的聲音、言笑、舉止,活脫脫就是某縣令啊。片刻鬼魂離去,小妾蘇醒,問她竟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后來有扶乩的人降壇,正是已經(jīng)亡故的謝縣令。謝某本是忠厚長者,在乩壇沙子上寫道:“陰曹因為我生前為人正直,命我作這一方土地。近來為某縣令七人一案,每天在城隍廟偵訊查辦,非常耗費精力,勞苦之極?!比藗儐柕溃骸澳幌蚺c某縣令在一個部門供職,能夠?qū)λ约犹蛔o(hù)嗎?”答道:“陰間法律不比陽間,絲毫不敢徇情。不但是某縣令,恐怕將來某師爺也要到案對質(zhì)啊。”
    這是我同鄉(xiāng)張德昭在甘肅所親眼看到的事情,為我轉(zhuǎn)述,并且說:“現(xiàn)在某師爺已經(jīng)漸漸頹廢衰落了啊?!?br>    里乘子說:“觀察某縣令的鬼魂用手摸著胸口嘆道:‘我今日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啊?!パ?!千古權(quán)臣狡詐官吏以及一切小人,到了撒手的時候,大都不免同此一嘆吧,可惜當(dāng)日權(quán)勢熏天炙手可熱的時候,都在做著大夢而不自覺??!孽海茫茫,不早日回頭,縱然悔恨又有何益處啊?”

    孫明府
    山右孫翹江明府,一字蘭皋,以進(jìn)士為直隸肅寧縣令。元旦,各廟拈香回,道遇女鬼,從至署內(nèi),聲言索命。且謂明府前世亦姓孫,宰肅寧,女為強(qiáng)暴所污,堂判和奸,致女羞忿投環(huán)死。系某年月事,尚有舊牘可稽也。明府命吏稽舊牘,果有此案,官果姓孫,大駭,乃牒城隍,詰問:“既系前世冤,何以遲至今世甫報?”越日,明府夢城隍傳諭云:“汝前世甚孝,且居官甚好,再世故復(fù)以甲科來宰是邑,鬼何敢報?今汝政聲頓殺,鬼得乘間而入,汝何尤焉?”明府知冤難解,不得已,向鬼乞憐。鬼不肯,再三哀之,鬼曰:“雖貸汝命,亦不容汝在此作宰!”明府無奈,乃上其事于大府。時沈陽琦侯為直隸總督,檄保定守熊公往詢,鬼附明府身,歷歷訴冤。守復(fù)命,琦侯異之,為抗疏暴白其事,改孫校官回籍。此道光十六年事。葛菊人、史仲皋皆能言之。
   里乘子曰:后閱福建梁敬叔筆記亦載此,則舊案在乾隆五十一年。孫前世姓黃。保定守熊公名守謙,字虛谷?;蛟缓娱g守。

    孫明府
    山西孫翹江縣令,別字蘭皋,憑借進(jìn)士被任命為河北肅寧縣令。元旦,從寺廟中請香回來,在路中遇到女鬼,跟隨他來到署衙之內(nèi),口口聲聲說要索命。并且對縣令說前世他也姓孫,在肅寧擔(dān)任縣令,女鬼前世為強(qiáng)暴所奸污,縣令在大堂上判決通奸,致使女鬼羞忿自縊而死。這件案子發(fā)生在某年某月,如今尚且有案宗可以稽查??h令命屬吏稽查陳舊案宗,果然有此案,審判官員果然姓孫,不禁大驚失色,于是向城隍呈送官牒,詢問道:“既然是前世的冤孽,何以遲遲到今世才來報應(yīng)?”轉(zhuǎn)天,縣令夢見城隍傳達(dá)指示說道:“你前世非常孝順,并且官聲甚好,再次轉(zhuǎn)世仍舊以科甲進(jìn)士來肅寧擔(dān)任縣令,女鬼如何敢于向你索命?今日你的官聲不如以往,女鬼才尋找到機(jī)會乘虛而入,你還有什么可抱怨的???”縣令知道冤孽難以化解,不得已,向女鬼乞憐哀告。女鬼不答應(yīng),再三哀求,女鬼說道:“雖然饒恕你的生命,也不容你在這里作縣令!”縣令無奈,于是將此事呈報給上一級的知府。這時沈陽琦侯擔(dān)任河北總督,傳令保定知府熊公前往質(zhì)詢,女鬼附在縣令的身上,向熊公歷歷訴說冤情。知府回復(fù)使命,琦侯感到非常驚異,為縣令向朝廷轉(zhuǎn)達(dá)下野的苦衷,于是朝廷命孫翹江縣令改任校官返回原籍。
    這是道光十六年間發(fā)生的事情。葛菊人、史仲皋都能明確無誤地講述此事。
    里乘子說:“后來閱讀福建梁敬叔的筆記也記載了這件事,而舊日的案宗發(fā)生在乾隆五十一年。孫縣令前世姓黃。保定知府熊公名叫守謙,字虛谷。有的說是河間知府?!?/font>

    倪公春巖
    倪公春巖廷謨,由進(jìn)士出宰吾皖潛山縣。廉明公正,四民愛戴,皆呼之曰“倪青天”。公嘗于冬月有事至鄉(xiāng),忽有蠅成群飛繚輿前,左右揮之不去。意時方苦寒,那得有此?得勿冤鬼作祟耶?因默祝如有冤屈,蠅當(dāng)導(dǎo)我為之伸冤。祝畢,蠅果群飛前導(dǎo),不里許,路過一山,旋風(fēng)驟起,將群蠅卷入山中。公急命停輿,自徒行入山跡之,步上山凹,見一墳新筑,濕土未燥,群蠅棲集其上,心益驚異。比呼亭長問,知為前村某甲新冢。問:“甲年幾何?向作何生業(yè)?何疾而死?家中尚有何人?”亭長對謂:“甲年二十許,系病瘵而死。”又問:“甲妻年幾何矣?”對曰:“小人不知,大約與甲齒相若耳。”公點首尋思,乃命輿徑至甲家,直升其堂,召其妻出見問話。甲妻某氏,聞公至,大驚,急毀妝斬齊出拜,伏地干泣。公見某氏態(tài)度妖蕩,知非善類,乃厲聲謂曰:“我至汝家非為別事,緣昨夜夢見汝夫,赤身喋血,跽我床前,訴稱被汝所害,橫遭慘死,哭求伸冤。汝知之乎?”某氏聞公言,急起趨入屏風(fēng)后,與公抗辯,硬語牴牾。公見其暴悍,益信其必非良善。即召其族長并左右鄰至,一一研詰,所對大略與亭長相同,再四鉤稽,茫無端緒。公心終不釋,乃執(zhí)意開墓啟棺檢驗,以決其疑。僉謂關(guān)系甚重,倘檢驗無據(jù),恐于公多有不利。公笑曰:“我以窮措大,僥幸弋獲科第,忝膺民社,如遇冤獄,不為伸理,其何以為民父母乎?我意已決,如檢驗無據(jù),甘心坐罪,雖粉身勿悔也。”詰旦,乃率領(lǐng)族長、左右鄰等,登山開墓啟棺。甲尸以天寒絲毫未曾腐壞,伍伯承公意旨,由首而足,由腹而背,細(xì)意檢驗,竟無微傷,惟骨瘦如柴,確系病瘵而死,公無奈何,只得仍命蓋棺封墓。某氏大聲訶曰:“公以莫須有之言,開人之墓,啟人之棺,翻覆人之尸骨,死者何辜,遭此屠毒!既啟棺而又欲蓋之,既開墓而又欲封之,此非未亡人所敢從命也!”公笑謝曰:“汝言良是,吾已具文請命于大府,甘任其罪矣。死者無辜,而令其暴露,是益重吾之罪也。吾何忍焉!”卒命蓋棺封墓而去。公已具文上請,復(fù)自踵謁大府,面陳梗概。大府素重公之為人,此舉殊怪公孟浪,例應(yīng)登諸白簡,難以袒救。公請展限三月,當(dāng)密加訪察,如真不得確耗,甘罪無悔。大府許之。公旋任,路經(jīng)城隍廟,式輿默祝,祈神示夢。夜果夢城隍神遣人贈萬年青草一盆,驚寤,不解所謂。乃易服,貌為卜人,至鄉(xiāng)訪察。日晡,見一漁人垂釣河濱,就而問路。漁人戲謂:“先生善卜,能卜小人今日釣得魚若干,當(dāng)作東道主,不則此處苦無逆旅,恐棲止無所也?!惫趴趹虼鹪唬骸安啡赀B得三魚,計重五斤有馀。一尾烹以款客,兩尾兌錢行沽。”果連得一鯉一魴一鯽,鮮美可愛。漁人大喜,笑曰:“先生其神仙耶?何言之驗也。寒舍不遠(yuǎn),敢請稅駕?!惫闹?。不半里,至其家,茅屋數(shù)椽,一老嫗當(dāng)門而坐,笑問漁人:“歸何早也?”漁人笑曰:“兒幸遇神仙,卜應(yīng)連得三魚,果然?!币?qū)Ⅴ幐秼?,請烹以待客。又笑謂公曰:“此老母也,幸尚強(qiáng)健。年八十有二矣,齒目俱幸無損,惟重聽耳?!币蛘埞僮?,自攜兩魚,就鄰翁兌秫酒一大瓶而歸。老嫗烹魚已熟,漁人請公南向坐,老嫗西向坐,自居主位北向坐。老嫗不能飲酒,飯罷獨自歸臥。公與漁人酒量俱豪,薦魚勸飲,意甚相得。公問知漁人姓萬,并問何以當(dāng)此壯年,尚無妻室?漁人笑曰:“先生謂小人尚壯年耶?小人今年已六十有四矣。里黨見小人生平不形老態(tài),因共以‘萬年輕’呼之。自知命薄,不樂有家室,徒以有老母在,不然早已披發(fā)入山矣。”公聞萬年輕三字,頓憶前夢,因笑以言餂之曰:“君何言之激也。我相汝大運將至,如娶妻,當(dāng)連得二子,老福甚隆,慎毋自棄?!睍r漁人酒已微醺,益復(fù)忘形。聞公言,急搖手曰:“天下最毒者莫如女子。娶妻一事,請勿再言?!惫柡沃^,漁人但搖首不語。公曰:“暮夜無人,汝有何意見?告我何害?”漁人嘆曰:“先生長者,當(dāng)不泄語。小人少酷嗜賭,負(fù)輒偶作穿窬,藉償賭債。以俱罹法網(wǎng),輟而改業(yè)。昨醉后,有友邀賭,大負(fù),不得已,聊作馮婦。稔知前村某甲家頗小康,久病臥床,尚易為計。時夜漏三下,甲宅仆媼俱已睡熟,萬籟寂然,予由屋一躍至地,見甲房燈尚未息,姑伏窗窺之,乃不窺則已,窺之真令人駭然也。”公問:“如何?”漁人又搖首不語。公曰:“言之矣,復(fù)何囁嚅為也!”漁人復(fù)堅屬曰:“先生必?zé)o泄語,乃敢畢其詞。”公正色指天信誓:“必不泄語。”漁人乃謂:“小人伏窗潛窺,但聽病者臥床呻吟,其妻側(cè)坐床前,默默若有所思,忽起身挑燈燃燭,向床后招手,一男子輕步而出,兩人附耳小語。其妻出絹一匹,登床將甲口纏閉。兩人又將甲縛伏行床,褫裈露尻。啟盎出一小蛇,將蛇首納入竹管,以竹管對尻,取香火炙蛇尾,蛇負(fù)痛由谷道竄入腹中,聞甲大喘一聲,其氣遂絕。兩人相視而笑,復(fù)解甲縛,扛置床上。小人慘不忍睹,復(fù)一躍上屋,恨恨而返。至今思之,怒發(fā)猶為上指也。先生試思,娶妻如此,有何恩愛?豈非天下最毒者莫如女子耶!”公曰:“甲如此慘死,其親疏豈無一人肯為伸冤耶?”漁人嘆曰:“甲雖慘死,身無微傷,何由伸冤?昨聞甲鬼托夢求倪青天伸冤,倪公開墓啟棺,檢驗無傷,將來不惟去官,并有馀罪,此真抱屈也!”公笑曰:“汝何不投官自首?當(dāng)?shù)弥刭p?!睗O人搖手曰:“否否,倪青天最惡穿窬,如言不見信,不惟無賞,恐反受罰,不如安分緘口為妙?!惫中υ唬骸拔蚁嗳晖砀I趼?,即此未嘗不是機(jī)緣,汝其圖之。”漁人搖首不語。詰旦,公與漁人作別。返署,急遣人拘萬年輕至。公招至記室,漁人戰(zhàn)兢伏地,不敢仰視。公拈髯笑曰:“汝第舉首,尚識卜人否?”漁人仰視公,急叩首曰:“小人死罪,求公見恕?!惫ξ恐唬骸拔也蝗曜?,汝其毋恐。某甲之冤,汝肯為具控,不吝厚賞也。”漁人叩首答曰:“謹(jǐn)從尊命,謹(jǐn)從尊命?!蹦司咴~控訴。公立飛簽拘某氏,并族長、左右鄰至。令漁人與某氏對質(zhì),某氏猶強(qiáng)辨不已。公謂非再檢驗不可,比具文上達(dá),并敘入萬年輕之詞。爰重率眾登山,開墓啟棺。時交仲春,甲尸已潰爛,臟腑畢見,腸中死蛇猶存。公令某氏觀之,某氏猶不肯承。公怒甚,叱鞭其背,某氏嬌不勝刑,乃吐其實。初,某甲得疾,某氏有中表兄時來省視。甲疾日劇,某氏料不能起,遂與表兄有私,計甲死當(dāng)據(jù)其產(chǎn),永為夫婦。甲雖綿惙床蓐,一息猝難遽絕。適見丐者蓄有小蛇,二人有觸于心,以百錢購得,而致甲命。死果無傷可驗,智亦巧矣。自是,甲冤既白,某氏凌遲處死,其中表兄亦立斬以殉。公又命族長擇族中子侄,立為甲嗣,以延血食。遐邇聞之,無不稱快。公感城隍示夢,刑牲致祭以酬之。又以此事非萬年輕莫白,且嘉其孝,乃召母子至署,為萬娶妻生子;給錢小作貿(mào)易,俾溫飽以終身焉。
    里乘子曰:公自筮仕吾皖,歷宰劇邑,所斷奇獄甚多,皖人至今猶津津樂道之。其最著者,莫如某甲之獄。好事者已譜入傳奇,播之管弦矣。偶閱《蝶階外史》,載黎襄勤公世序宰江西時,曾雪冤獄,與此相類。顧同一用蛇致命,此由谷道竄入腹中,彼由口竄入腹中,為小異耳。

    倪公春巖
    倪春巖字廷謨,由進(jìn)士出任我們安徽潛山縣的縣令一職。他廉明公正,四方百姓愛戴,都稱呼他為“倪青天”。倪春巖曾經(jīng)在冬日有事來到鄉(xiāng)里,忽然有蒼蠅成群在他的轎子四周環(huán)繞飛行,左右怎么驅(qū)趕也不離去。他尋思這時正當(dāng)苦寒時節(jié),哪里出現(xiàn)這些蒼蠅?莫不是冤鬼作祟嗎?因而默默祝禱鬼魂如果有冤屈,蒼蠅應(yīng)當(dāng)引導(dǎo)我為你伸冤。祝禱完畢,蒼蠅果然結(jié)群飛舞在前引導(dǎo),走了不到一里路,路過一座山,旋風(fēng)突然刮起,將成群的蒼蠅卷入山中。倪春巖急忙命令停轎,自己徒步入山循著蒼蠅的形跡前往尋找,走上山凹,只見一座新修建的墳?zāi)?,土質(zhì)潮濕尚未干燥,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棲息集結(jié)在墳?zāi)股厦妫叽簬r心里更加驚異不已。等召喚當(dāng)?shù)乇iL問詢,知道是前村某甲的新墳。問道:“某甲死時年齡多大?一向從事何種職業(yè)?身患何種疾病而死?!庇謫柕溃骸澳臣灼拮蝇F(xiàn)在年齡多大了?”保長回答道:“小人不知道,大約和某甲年齡相當(dāng)吧?!蹦叽簬r點頭尋思,于是命令轎夫徑直來到某甲家中,直接走入廳堂,召喚某甲的妻子出來相見問話。某甲妻子某氏,聽到縣令來到,大驚失色,急忙將妝束涂抹干凈穿上孝服出來參拜,伏在地上干嚎。倪春巖看到某氏姿容妖艷,風(fēng)度淫蕩,知道絕非善類,于是厲聲稱道:“我到你家不是為了其他的事,只因昨日夢見你的丈夫,赤裸著身子,滿身鮮血,跪在我的床前,向我訴訟說是被你所害,橫遭慘死,哭著求我為他伸冤。你知道嗎?”某氏聽到倪春巖的話,急忙起身走入屏風(fēng)后面,和他抗辯,態(tài)度強(qiáng)硬,言辭抵觸。倪春巖見她暴戾兇悍,更加堅信她一定不是良善之輩。立即召集族長以及左鄰右里來到,一一盤查問訊,回答大概都和保長相同,反復(fù)稽查質(zhì)詢,漫無頭緒。倪春巖心里始終不能釋懷,于是執(zhí)意打開墓穴開棺驗尸,用以排除心里的疑惑。眾人都說此事關(guān)系重大,萬一檢驗不出證據(jù),恐怕對他多有不利。倪春巖笑道:“我是窮秀才出身,僥幸科舉中第,忝居一方父母之官,如果遇到蒙冤的案情,不為冤枉的人洗雪清白,又如何稱得起為民父母呢?我的心意已經(jīng)堅決,如果檢驗不出證據(jù),甘心因此獲罪,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會后悔啊?!?br>     轉(zhuǎn)天早晨,倪春巖率領(lǐng)族長、左鄰右舍等人,登山掘墓開啟棺槨。某甲尸體因為天氣寒冷絲毫未曾腐壞,仵作接受縣令的指示,從頭顱到腳趾,從腹部到背部,仔細(xì)小心檢驗,竟然沒有些微的傷痕,只是骨瘦如柴,確實是因為病癆而死。倪春巖無可奈何,只得仍舊命令蓋棺封墓。某氏大聲喝斥責(zé)罵道:“縣令您以莫須有的言論,挖掘他人的墓穴,開啟他人的棺槨,將死者的尸骨翻來覆去,死者有何罪過,遭受這樣的歹毒的虐待?既然開啟棺槨又想要掩蓋罪責(zé),既然挖掘墳?zāi)苟窒胍忾]遮蓋,這實在是身為未亡人的我難以接受從命的??!”倪春巖笑著謝罪道:“你說的很對,我已經(jīng)寫下了詳細(xì)公文向知府呈報,甘愿接受他對我的任何處罰啊。死者無辜,而令他尸體暴露,這更應(yīng)該加重對我的罪責(zé)啊。我又如何忍心如此呢?”于是命令蓋棺封墓而去。
    倪春巖已經(jīng)寫下了公文向知府請罪,又親自前往知府衙門,當(dāng)面向他陳訴事情梗概。知府素來知道他的為人,對他這一舉動也很責(zé)怪他莽撞從事,照例應(yīng)當(dāng)向上一級彈劾,難以袒護(hù)。倪春巖請求寬限三日,自當(dāng)嚴(yán)密加以訪察,如果確實得不到真相,甘愿領(lǐng)罪無悔。知府允許了他的請求。
    倪春巖返回任上,路經(jīng)城隍廟,停下車轎默默祝禱,向神靈祈求夢中指示。這一晚果然夢到城隍神祇派遣手下贈給他一盆萬年青,倪春巖驚醒,不解其意。于是改扮裝束,裝作占卜的算命先生,到鄉(xiāng)里訪察,日頭將落,看到一個打漁的人在河畔垂釣,于是走過去向他問路。漁人玩笑著稱:“先生善于算卦,如果能夠占卜小人今日釣到幾條魚的話,我一定做東請客,不然的話此處根本沒有客店,恐怕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啊?!蹦叽簬r玩笑著信口答道:“我占卜你接連釣得三條魚,計算重量五斤有余。一條魚用來烹飪款待客人,兩條魚用來換錢買酒?!惫唤舆B釣到了一條鯉魚、一條魴魚、一條鯽魚,鮮活可愛。漁人大喜,笑道:“先生難道是神仙嗎?怎么算的如何靈驗啊。我的寒舍就在此不遠(yuǎn),請你大駕光臨?!蹦叽簬r笑著答應(yīng)了他。走不到半里路,來到他的家里,只見茅屋幾間,一個老婦人在門前坐著,笑著問漁人道:“怎么回來的這樣早???”漁人笑道:“孩兒幸而遇到了神仙,占卜應(yīng)當(dāng)接連釣得三條魚,果然如此啊?!币蚨鴮Ⅴ庺~交給老婦人,請她烹飪款待客人。又笑著對倪春巖說道:“這是我的母親,幸而身體強(qiáng)健。今年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牙齒視力都幸而沒有損傷,只是耳朵有點聾罷了?!币蚨埶僮蹋约耗弥鴥蓷l魚,向鄰居大爺換了高粱酒一大瓶回來。老媽媽已經(jīng)將鯉魚烹飪好了,漁人請他向南面而坐,請母親西面而坐,自居主位向北面而坐。老媽媽不能飲酒,吃晚飯獨自進(jìn)屋歇息。倪春巖和漁人酒量都很豪壯,嘗著鮮魚彼此勸酒,談笑很是投合。倪春巖經(jīng)過詢問得知漁人姓萬,并且問他為何正當(dāng)壯年,尚且沒有妻兒?漁人笑道:“先生還稱小人尚且是壯年人嗎?小人今年已經(jīng)六十四歲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看到小人生平不顯衰老的形態(tài),因而都用‘萬年輕’來稱呼我。我自知命薄,不喜歡有家室,只是因為有老母健在,不然的話早就披發(fā)入山修行去了啊?!蹦叽簬r聽到萬年輕三個字,頓時回憶起前日的夢境,因而笑著用言語誘騙他道:“聽你的話為何這樣的偏激啊,我相你的面知道你的大運將至,如果娶妻,應(yīng)當(dāng)接連得到二個兒子,老來的福氣更加隆盛,你千萬不要自暴自棄啊?!边@時漁人已經(jīng)喝得半醉,更加忘乎所以。聽到倪春巖的話,急忙搖手說道:“天下最狠毒的人莫過于女子了。娶妻這件事,請不要再提起?!蹦叽簬r笑著問他此話從何說起,漁人只是搖頭不語。倪春巖說道:“大晚上的沒有人,你心里有什么隱情,不妨和我說說又有何妨害啊?”漁人嘆道:“先生是長者,應(yīng)當(dāng)不會泄漏我的話。小人年輕的時候嗜好賭博,如果賭輸了就偶爾做賊偷盜,借著偷來的金錢償還賭債。因為懼怕落入法網(wǎng),于是停止了賭博改換了別的職業(yè)。昨天喝醉后,有朋友邀請我賭博,不料大輸特輸,不得已,只得又效仿馮婦,接著做賊。熟知前村某甲家里頗有資產(chǎn),他久病臥床,我思忖很容易得手。當(dāng)時夜里三更天,某甲宅院里的仆婦都已經(jīng)熟睡,萬籟俱寂,我從屋頂一躍至地,看到某甲房里的燈火還沒有熄滅,姑且伏在窗下窺測里面的情況,但不窺測也就罷了,窺測到了的真相真真令我感到驚悚駭然啊。”倪春巖問道:“究竟如何?”漁人又搖頭不語。倪春巖說道:“說吧,為何如此的吞吞吐吐?”漁人更加堅持地囑咐他道:“一定不要泄漏我的言語。我才敢吐露全部的真相啊。”倪春巖鄭重其事,指天發(fā)誓說道:“一定不會泄漏你的只言片語”漁人才對他說道:“小人伏在窗下暗中窺測,只聽到病人臥床呻吟,他的妻子側(cè)身坐在床前,默默地若有所思,忽然起身挑亮燈燭,向床后招手,一個男子邁著輕盈的步伐緩緩走出,兩人附耳小聲說話。某甲妻子取出絹布一匹,登上床榻將某甲的嘴僅僅纏縛掩閉。兩人又將某甲翻過身綁在長凳上,將他的短褲脫下露出臀部,開啟容器取出一條小蛇,將蛇頭納入竹管,將竹管對住他的肛門,取來香火燒烤蛇尾,小蛇負(fù)痛從肛門竄入某甲腹中,只聽某甲大聲喘了一口粗氣,于是氣絕身亡。兩人相視而笑,又解開某甲的纏縛,扛著他放到了床上。小人慘不忍睹,又一躍上房,恨恨而返。至今想起來,還覺得怒發(fā)沖冠不能自已啊。先生試著想想,娶個這樣的妻子,有何恩愛可言?這難道不證明了天下最狠毒的人莫過于是女子嗎?”倪春巖說道:“某甲如此慘死,他的親戚朋友難道沒有一個人肯為他伸冤嗎?”漁人嘆道:“某甲雖然慘死,身體沒有些微傷痕,又有何緣由為他伸冤?昨天聽說某甲的鬼魂托夢乞求倪青天為他伸冤,倪縣掘墓開館,檢驗并無傷痕,將來不只是罷官,并且有傷人倫的譴責(zé),我真是為他深抱不平??!”倪春巖笑道:“你何不向官府自首申訴?一定會對你有所重賞啊?!睗O人搖手說道:“不不,倪縣令最恨盜賊,如果對我所說有所懷疑,不但得不到賞賜,恐怕反而受到刑罰,不如老老實實安分閉口為妙?!蹦叽簬r又笑道:“我相你的面看你晚年福氣隆盛,就是這段緣故也未可知,或許這未嘗不是個機(jī)緣啊。你要好好把握住啊?!睗O人搖頭不語。
    轉(zhuǎn)天早晨,倪春巖和漁人作別。返回官署,急忙差遣屬吏拘拿萬年輕到案。倪春巖將他召到內(nèi)室,漁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伏在地上,不敢仰視。倪春巖拈須笑道:“你暫且抬起頭來,看看還認(rèn)得我這個算命先生嗎?”漁人仰視倪春巖,急忙叩頭說道:“小人死罪,求您予以寬恕?!蹦叽簬r笑著安慰他道:“我不怪罪你,你先不要恐懼。某甲的冤情,你只要答應(yīng)為他申訴真相,我一定不會吝惜厚厚的賞賜啊?!睗O人叩頭答道:“一定恭敬地遵從您的命令,一定恭敬地遵從您的命令?!庇谑侨f年輕寫下訴狀向法官申訴控告。倪春巖馬上傳令拘拿某氏,連并族長,左鄰右里一起到案。命令漁人和某氏當(dāng)堂對質(zhì),某氏還強(qiáng)辯不已。倪春巖稱除非再次開棺驗尸不可,于是向知府呈上公文,并且將萬年輕的訟詞一并錄入。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重新率領(lǐng)大家登山,掘墓開棺。這時正交孟春時節(jié),某甲的尸體已經(jīng)潰爛,臟腑都露出來,只見腸中的死蛇還仍舊存在。倪春巖命令某氏觀看,某氏還不肯認(rèn)罪。倪春巖更加怒火,喝斥鞭撻她的脊背,某氏嬌弱不能抵受刑罰,于是吐露了全部實情。
    最初,某甲得了疾病,妻子某氏有個中表親經(jīng)常前來省視。某甲病情日漸嚴(yán)重,某氏料到他不能痊愈,于是和表兄又可私情,謀劃某甲死去應(yīng)當(dāng)占據(jù)他的財產(chǎn),永久結(jié)為夫婦。某甲雖然纏綿病榻,但是這最后一口氣也很難倉促斷絕。正巧看到某個乞丐蓄養(yǎng)有條小蛇,二人因而觸發(fā)了靈感,用一百文錢將小蛇購得,用它置某甲于死地。而且尸首果然沒有傷痕可以查驗,智謀也很巧詐了啊。自此,某甲的冤情得以昭雪,某氏判決凌遲處死,她的表兄也被斬立決為某甲償命。倪春巖又命族長選擇族中子侄,為某甲立為子嗣,用來延續(xù)香火。遠(yuǎn)近聽聞,無不拍手稱快。倪春巖感激城隍昭示夢境,于是用牲畜酒食來祭祀酬謝恩德。又因為此事若非因為萬年輕控訴絕不能得以昭雪,并且嘉獎他的孝心,于是召他母子來到官署,為他娶妻生子,并接濟(jì)他金錢作小本生意,以使他終身不為溫飽發(fā)愁。
    里乘子說:“倪春巖自從到我們安徽為官,在很多縣城擔(dān)任縣令,經(jīng)他手所決斷的奇案很多,安徽人至今還能津津樂道不已。他最為顯著的斷案,莫過于某甲的案子。好事的人已經(jīng)將它載入傳奇故事,編成了曲賦歌謠加以流傳散播。我偶然閱讀《蝶階外史》,記載著黎襄勤(字世序)在江西擔(dān)任縣令的時候,曾經(jīng)昭雪一樁冤案,和這件案子很相似。也是用同一種方法以蛇致命,只是這件案子是由肛門竄入腹中,那件案子是由口中竄入腹中,就只這小小的不同罷了。”

    張船山先生訊盜
    遂寧張船山先生問陶,以翰林出守萊州,恃才傲上,上官以先生才望素著,皆優(yōu)容之。會長白某公巡撫山東,先生來謁,公謂其無禮,心甚嗛之。語方伯曰:“萊州張守,書生結(jié)習(xí)未除。太守為一郡表率,渠能勝任耶?”方伯固與先生齊年契好,為之說曰:“張守雖系書生,聞尚不誤民事?!睍r有劇盜桀驁狙詐,屢斷屢翻,承訊官皆莫可如何。公冷笑謂方伯曰:“君謂張守不誤民事,如某盜,渠能定讞,當(dāng)即令其旋任;否則,予將登諸白簡,莫怪老夫無情也?!狈讲ㄎā3稣Z先生,問:“君能定讞否?”先生笑曰:“有何不能?!狈讲笙?。商諸廉訪,即延先生至臬署訊盜。僉問:“先生計幾日可以了結(jié)?”先生笑曰:“此細(xì)事耳,三日足矣?!庇謫枺骸靶栌煤涡??”先生笑曰:“刑具俟用時再議。所最要者,金華極精干脯一大盤,紹興佳釀一大甕,藉此聊助舌鋒,斷不可少。”僉笑曰:“諾。”翌辰,先生至臬署客廳,箕坐炕上。幾置金華極精干脯一大盤,階下置紹興佳釀一大甕,一僮扇爐暖酒,一僮執(zhí)壺侍側(cè),一書吏在旁錄供。呼盜跽膝前,先生左手把杯,右手翻閱案牘,而問盜曰:“汝郯城人耶?”盜對曰:“然?!薄叭昴陰缀我樱俊痹唬骸叭衅咭??!薄叭昃余l(xiāng)乎?居城乎?”曰:“居城?!薄叭暧懈改负酰俊痹唬骸靶∪瞬恍?,父母俱亡矣。”“汝有兄弟乎?”曰:“兄弟三人,小人其長也?!薄叭暧衅拮雍酰俊痹唬骸靶∪擞卸?,長年十八,能獵獸矣;幼年十三,尚未能獵獸也。”“汝家何業(yè)也?”曰:“無所事事也?!彼箷r,方伯與廉訪諸公俱在屏后竊聽,以先生素工言語,必能摘奸發(fā)覆,不料所問皆瑣瑣細(xì)事,殊與原案無涉,僉相視匿笑。又恐不能了結(jié),無以復(fù)某公之命,深以為慮。越日,先生至臬署,又問盜曰:“汝郯城人耶?”盜對曰:“然。”“汝年幾何矣?”曰:“小人三十有九,明年且四十矣。”“汝居鄉(xiāng)乎?居城乎?”曰:“居鄉(xiāng)。”“汝有父母乎?”曰:“小人父早亡,母已下堂矣?!薄叭暧行值芎酰俊痹唬骸靶值苋?,小人其次也?!薄叭暧衅拮雍??”曰:“小人有一子一女,皆孩提也?!薄叭昙液螛I(yè)也?”曰:“薄田數(shù)畝,務(wù)農(nóng)為業(yè)也?!敝T公俱復(fù)竊聽,以先生所問與昨無異,益復(fù)吃吃匿笑。至第三日,先生至臬署,方伯與廉訪問曰:“君言三日了結(jié),今三日矣,果能了結(jié)耶?”先生笑曰:“下官向不打誑語。今日下午,當(dāng)可了結(jié),公等請無慮也。”因傳諭皂隸人等,預(yù)備刑具,聽候結(jié)案。先生至客廳,依舊箕坐炕上,以干脯下酒,呼盜跽膝前。問曰:“汝郯城人耶?”盜對曰:“然。”“汝年幾何矣?”曰:“去年四十,今又添一歲矣?!薄叭昃余l(xiāng)乎?居城乎?”曰:“時而居城,時而居鄉(xiāng)也。”“汝有父母乎?”曰:“小人有母,年逾七十矣?!薄叭暧行值芎??”曰:“小人有兩兄,皆亡故矣。”“汝有妻子乎?”曰:“小人有子,尚呱呱在抱也?!薄叭昙液螛I(yè)也?”曰:“無田可耕,或漁而或樵也?!敝T公竊聽,益復(fù)相視匿笑,謂先生所問,如老嫗絮語,何能定讞?至日晡后,先生乃命僮取巨觥來,連滿飲三巨觥,命將酒脯徹去,傳集皂隸,準(zhǔn)備刑具聽用。先生正色危坐而語盜曰:“今當(dāng)問及正案矣。我觀案牘,前承訊各官所讞一一屬實,汝何屢斷屢翻也?”盜叩首曰:“小人實系負(fù)冤,尚求矜察。”先生拍案叱曰:“汝休矣!人謂汝桀驁狙詐,實屬不謬。我與汝絮語三日,皆家?,嵤?,汝三日所答,前后迥不相符,瑣事尚如此反覆,況正案耶!汝果從直吐實,尚不愧為好漢,如再敢飾言強(qiáng)辯,我即將三日所答瑣事,以證汝之反復(fù),雖嚴(yán)刑處死,亦不為過。汝須自忖,毋自討苦吃也!”盜猶欲強(qiáng)辯,先生叱左右嚴(yán)為用刑,斃命勿論。盜急叩頭乞命,情愿吐實,誓不再翻。先生大喜,立命畫供,其案遂結(jié)。方伯與廉訪諸公在屏后聞之,嘆服不置。比復(fù)命某公,公嘆曰:“名下固無虛士,不謂張守有才如此。今而后不敢輕量天下士矣!”一時歷下傳為美談云。

    張船山先生訊盜
    遂寧縣張船山先生(字問陶),憑借翰林赴萊州擔(dān)任縣令,倚仗著自己的才能絲毫不取媚上司,上司因為先生才華、聲望素所顯著,也對他優(yōu)待寬容。正逢東北長白某公到山東擔(dān)任巡撫,先生前來參拜,某公稱他無禮,心里對他非常不滿。對布政使說道:“萊州張縣令,書生的劣跡習(xí)氣還未除去。縣令是一縣表率,他如何能夠勝任???”布政使本來就和先生是同科登第的好友,為他說好話道:“張縣令雖然是一介書生,到還沒聽說他誤過老百姓的事情。”這時有大盜兇頑詭詐,負(fù)隅頑抗,屢次判決屢次翻供,審訊的官員都對他無可奈何。某公冷笑著對布政使說道:“您稱張縣令不誤百姓之事,譬如這個大盜,只要他能夠搞定此案,我就當(dāng)即令他復(fù)任;否則的話,我將要將他的劣跡一一向上司參劾,到時不要怪老夫無情啊。”布政使只得點頭?;貋砗蟾嬖V了先生,問他道:“你能將此案搞定嗎?”先生笑道:“這有何不能?”布政使大喜。和按察使商議,立即請先生前往獄所審訊大盜。大家都問:“先生打算幾天可以了結(jié)此案?”先生笑道:“這是小事一樁,三天足夠了?!庇謫枺骸靶枰褂媚姆N刑罰?”先生笑道:“刑具等到使用的時候再說。所最要緊的是,金華最上等的火腿一大盤,紹興佳釀一大壇,借此聊以輔助談性舌鋒,斷乎不可缺少。”大家都笑道:“好吧?!?br>     轉(zhuǎn)天早晨,先生來到獄所客廳,盤腿坐在炕上。桌子上放置著金華最上等的火腿一大盤,臺階下放著紹興佳釀一大壇,一個小童扇著火爐暖酒,一個小童捧著酒壺侍立在一旁,一個書吏在旁邊抄錄口供。呼喚大盜跪在先生膝蓋前面,先生左手把著酒杯,右手翻閱案宗,向大盜問道:“你是郯城縣人氏吧?”大盜答道:“是的?!薄澳憬衲甓啻罅税??”答道:“三十七歲了?!薄澳闶亲≡卩l(xiāng)里?還是住在城里?”答道:“居住在城里。”“你有父母嗎?”答道:“小人不幸,父母都死了。”“你有兄弟嗎?”答道:“兄弟三人,小人居長?!薄澳阌衅迌簡幔俊贝鸬溃骸靶∪擞袃蓚€兒子,年長者十八歲,能獵捕野獸了;年幼者十三歲,尚未能夠獵捕野獸啊?!薄澳慵依飶氖潞畏N職業(yè)?”答道:“無所事事啊?!边@時,布政使和按察使等人都在屏風(fēng)后面竊聽,因為先生素來能言善辯,想必一定能夠揭發(fā)大盜的陰謀,不料他所問的都是細(xì)碎瑣事,和本案毫不相關(guān),大家都相視偷笑,又恐怕不能了結(jié)本案,無法向某公交差,不禁深為憂慮。
    轉(zhuǎn)天,先生來到獄所,又問大盜說:“你是郯城縣人氏吧?”大盜答道:“是的?!薄澳憬衲甓啻罅税??”答道:“小人三十九歲,明年就四十了啊”“你是住在鄉(xiāng)里?還是住在城里?”答道:“居住在鄉(xiāng)里?!薄澳阌懈改竼??”答道:“小人父親早亡,母親剛剛?cè)ナ馈!薄澳阌行值軉幔俊贝鸬溃骸靶值苋?,小人排行第二?!薄澳阌衅迌簡??”答道:“小人有一子一女,都是孩童?!薄澳慵依飶氖潞畏N職業(yè)?”答道:“只有幾畝薄田,以務(wù)農(nóng)為生啊?!贝蠹胰耘f在后面竊聽,因為先生所問和昨日相同,更加彼此吃吃偷笑。
    到了第三天,先生來到獄所,布政使和按察使問道:“你說三天了結(jié)本案,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啊,果然能夠結(jié)案嗎?”先生笑道:“下官一向不打誑語。今天下午,應(yīng)當(dāng)可以結(jié)案,請你們不要憂慮啊?!币蚨鴤髁钛靡廴说?,預(yù)備刑具,聽候結(jié)案。先生來到客廳,依舊盤腿坐在炕上,用火腿下酒,呼喚大盜跪在膝蓋前面,問道:“你是郯城縣人氏吧?”大盜答道:“是的?!薄澳憬衲甓啻罅税??”答道:“去年四十,今年又添了一歲了啊?!薄澳闶亲≡卩l(xiāng)里?還是住在城里?”答道:“時而居住在城里,時而居住在鄉(xiāng)里。”“你有父母嗎?”答道:“小人還有母親,已經(jīng)七十多了?!薄澳阌行值軉幔俊贝鸬溃骸靶∪擞袃蓚€兄弟,都已經(jīng)死了?!薄澳阌衅迌簡幔俊贝鸬溃骸靶∪擞袀€兒子,還在吃奶?!薄澳慵依飶氖潞畏N職業(yè)?”答道:“沒有田地可以耕耘,有時打漁有時砍柴啊。”大家竊聽,更加相視偷笑,稱先生所問,就像老婦人嚼舌頭絮絮叨叨,這樣怎能定案?到了日頭將落,先生于是命童仆取來大杯,連續(xù)滿飲三大杯酒,命他將佳釀和火腿撤去,傳令集合差役,準(zhǔn)備刑具聽候使用。先生正襟危坐正色對大盜說道:“今天應(yīng)當(dāng)問到正題了啊。我觀看案宗,前面審訊你的各位官員所判決的結(jié)果一一屬實,你為何屢次判決屢次翻供???”大盜叩頭說道:“小人確實背負(fù)冤情,還請大人體察?!毕壬陌负瘸獾溃骸澳闼懔税桑∪藗兌颊f你負(fù)隅頑抗,兇頑狡詐,確實一點也不假啊。我和你絮絮叨叨了整整三天,都是家常瑣事,你三天所答,前后都不相符,瑣事都是如此反復(fù)無常,何況是大的案情啊!你果然從實招來,尚且不愧為好漢一條,如果再敢編造謊言,遮掩強(qiáng)辯,我立即將你這三天所回答的瑣事,用來佐證你的反復(fù)無常,縱然嚴(yán)刑處死,也不為過。你自己好好思量,不要再自討苦吃了??!”大盜還想強(qiáng)辯,先生喝斥左右嚴(yán)刑相加,囑咐就算打死也不追究。大盜連忙叩頭乞求饒命,情愿吐露實情,發(fā)誓不再翻供。先生大喜,立即命他在供詞上畫押,這件案子于是很快了結(jié)。布政使和按察使等人在屏風(fēng)后面聽聞,無不嘆服。等將此案回復(fù)巡撫某公,某公嘆道:“盛名之下果然沒有虛士,沒想到張縣令有這等才華。從今而后再不敢輕看天下讀書人了?。 币粫r之間被四方傳為美談。

    張靜山觀察折獄
    滇南張公靜山觀察其仁,由進(jìn)士為蜀中令。所至輿誦洋溢,計典屢膺上考。道光乙巳夏,以蓬州牧特擢新安太守。甫下車,有兩姓爭墳互控者,稽核舊牘,自嘉慶甲戌年興訟,至是已三十馀年矣。公詫問書吏:“何遲久不能判斷?”書吏對謂:“此案每新太守蒞任,例來互控,緣兩姓俱無契據(jù),無從剖決,只合置之不理?!惫吃唬骸疤煜仑M有三十馀年不結(jié)之案!”立命傳諭兩姓,五日后登山驗看,聽候判斷。翌日,公沐浴齋戒,祈禱城隍,夜宿廟中,求神示夢。五日后,親自登山訊斷。兩姓俱至,一姓系望族,其人納資以郡丞候選,衣冠華美,容止甚都;一姓系老諸生,年已七十許,貌甚寒儉。公大聲諭之曰:“汝兩姓為祖興訟,歷久不懈,孝思可嘉。惟聞自經(jīng)具控,彼此阻祭,為汝祖者,毋乃餒而實甚,汝心安乎?”兩姓皆伏地稽顙,唯唯請罪。公笑曰:“吾稽舊牘,見汝兩姓名執(zhí)一說,皆近情理,所恨兩無契據(jù)耳。既思天下事,有一是必有一非,有一真必有一偽,非求神示夢,究不能決。昨特沐浴齋戒,禱宿城隍廟中,果見神傳冢中人至,自稱為某某之祖,被某某誣控,求我判斷,我已許之矣。顧一經(jīng)明白宣示,真?zhèn)渭确郑欠橇Q,此后,是其子孫,方準(zhǔn)登山展祭;非其子孫,即不準(zhǔn)過問。吾憐汝兩姓皆系孝思,勞苦多年,孰真孰偽,孰是孰非,皆當(dāng)別祖,過此以往,不能并至其隴矣。汝兩人以為何如?”兩人皆稽顙對曰:“謹(jǐn)從尊命。”于是鬮拈,老諸生居先,郡丞次之。老諸生乃勉整敝冠,次且走伏墓前,草草三叩首畢,起身干哭,顏色忸怩,口中喃喃,不解所謂。公笑謂郡丞曰:“渠已別墓,次當(dāng)輪至汝矣。”郡丞聞言,涕淚泫然,乃側(cè)身伏拜墓前,大聲泣曰:“子孫為祖宗興訟多年,不辭勞苦。今郡伯禱神得夢,一言判斷,究不知真?zhèn)?,可否不謬,倘所夢不實,為子孫者,此后不能與祭矣!興念及此,能勿悲乎!”言畢,痛哭臥地,暈不能興。斯時觀者如堵,見之無不惻然太息。公笑謂眾曰:“觀兩人別墓情形,真?zhèn)问欠牵瓯娙水?dāng)其喻之,尚待吾明白宣示乎?”眾人等羅拜對曰:“微公言,小人等皆喻之矣?!币蚬操澘へ檎嫘⒆樱恢崩现T生。公命眾扶郡丞起,拳拳獎慰。老諸生惶愧俯首,默無一語。公謂老諸生:“汝別墓情形,眾目共見,撫心自問,尚有何說?”老諸生汗流滿面,自稱知罪。公笑曰:“汝既知罪,吾亦不汝咎。但自今以后,憑眾剖斷,山歸郡丞,毋得再訟,汝心甘乎?”老諸生唯唯聽命,誓無反覆。公乃親筆書判,令兩姓畫押。三十馀年難了葛藤,一旦斬絕,眾口稱快。蓋此山本郡丞祖墓,老諸生偵知其久失契據(jù),意圖騙占。初與郡丞之祖興訟,至郡丞已歷三世。歷任太守皆意郡丞家為望族,未免欺老諸生式微,咸有矜憐左袒之心。而孰知腐儒叵測,以樸陋文其奸詐。向非公巧以神道設(shè)教,黑白何由昭晰耶?是年秋,公舉行郡試,延予襄校試卷。公固善飲,酒酣,嘗為予述之,頗自得意。予叩公祈夢城隍,究竟果得夢兆否?公笑曰:“此姑妄言之耳。吾思兩姓既無契據(jù),只合令其別墓,以察其情形,果系真子孫,自有纏綿難舍之狀;否則出于勉強(qiáng),倉猝間難以掩著矣。大抵人即無良,于稠人廣眾之前,斷未有甘心厚顏而真忍以他人之祖為祖者,天良未盡梏亡,只在此刻。人之所以異于禽獸也。吾懸揣此情,姑托言神夢以微察之,不謂果以此而竟決是非真?zhèn)我??!焙献勚?,無不嘆服。予特筆而識之,凡留心折獄者,遇疑難事,亦可以此為法。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是又未可泥而不化也。

    張靜山觀察折獄
    云南觀察使張靜山(字其仁),憑借進(jìn)士被任命為四川某縣的縣令。他所在的為官之處都稱頌他的聲名,憑借不俗的履歷和業(yè)績屢次得到皇上的肯定。道光乙巳年夏天,由蓬州州長特別被選拔晉升為新安縣令。剛剛下了車轎,就有兩個家族因為爭執(zhí)墳地的歸屬而互相控告的事件,稽查審核以前的卷宗,從嘉慶甲戌年開始打官司起,到如今已經(jīng)有三十余年了。張靜山詫異地問書吏:“為何如此持久不能定案決斷?。俊睍艋卮鸬溃骸斑@件案子每一任新縣令到任,兩個家族一定照例前來互相指控,只因為兩個家族都沒有地契憑據(jù),無從剖析決斷,只能聽任置之不理?!睆堨o山叱責(zé)道:“天下難道有三十余年還無法了結(jié)的案子嗎?”立即命令傳達(dá)兩個家族,五天之后登山查看,聽候判決。
    轉(zhuǎn)天,張靜山沐浴齋戒,向城隍神祈禱,夜晚住宿在城隍廟之中,乞求神靈夢境啟示。五天后,親自登山審訊斷案。兩個家族都來齊了,一個家族是本地望族,族長憑借交納金錢博取同知的頭銜等候選拔,只見他衣冠楚楚,儀表堂堂;一個家族的族長是位老秀才,年紀(jì)已經(jīng)七十多了,看他的樣子非常寒酸儉樸。張靜山大聲曉諭雙方家族說道:“你們兩個家族為祖宗興起訴訟,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還一直堅持,孝心可嘉。只是聽說自從互相指控開始,就彼此之間阻斷了各自的正常祭祀,我為你們的祖宗考慮,你們這樣做實在是太過分了啊,難道你們的心能安嗎?”兩個家族都伏在地上不??念^,點頭請罪。張靜山笑道:“我稽查以前的卷宗,看到你們兩個家族各執(zhí)一說,都近乎情理,只不過所恨之處在于沒有地契憑據(jù)罷了。試想天下的事情,有一是必然就有一非,有一真必然就有一假,除非向神靈乞求夢境啟示,終究無法決斷。昨天我特意沐浴齋戒,在城隍廟中住宿祈禱,果然看見神靈傳令呼喚墓中的死者前來,雙方自稱為某某的祖宗,被某某誣告,求我判斷,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們了。只是顧及一經(jīng)確切無誤的宣判明示,真假既然分明,是非立時決斷,此后,只有此地地主的子孫,才允許登山進(jìn)行祭祀活動;而不是此地地主的子孫,就不準(zhǔn)過問祖先的事情。我憐憫你們兩個家族都是因為一片孝心,勞苦多年,誰真誰假,誰是誰非,都應(yīng)當(dāng)告別祖宗,從今以后,不能再一起來到這塊地方了。你們雙方認(rèn)為這樣如何?”雙方族長都磕頭回答道:“一定恭敬地遵從您的命令。”于是抓鬮,老秀才居先,郡丞其后。老秀才于是勉強(qiáng)整肅破舊的衣冠,緩慢走到墓前伏在地上,草草地磕了三個頭完畢,起身干哭,態(tài)度忸怩,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張靜山笑著對同知說道:“他已經(jīng)和祖宗告別了,按順序應(yīng)當(dāng)輪到你了啊。”同知聽了他的話,涕淚縱橫,于是側(cè)身伏在墓前,大聲哭泣道:“子孫為祖宗興起訴訟多年,不辭勞苦,今日縣令向城隍神祈禱得到夢境啟示,只憑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加以判斷,終究不知真假,能否沒有差錯,倘若夢境并不真實,我們這些做子孫的,此后再也不能到此為祖宗祭祀了?。∥蚁氲酱颂?,怎能不感到悲傷?。 闭f完,痛苦地臥倒在地,竟然暈死不能起來。這時四方觀看的群眾人山人海,看到這個場面,打家無不為之惻然嘆息。張靜山笑著對眾人說道:“觀察他們兩人向祖宗墳?zāi)垢鎰e的情形,真假是非,你們大家都應(yīng)當(dāng)明白了吧,還用得著等我明說宣示嗎?”眾人一起環(huán)繞著向張靜山參拜答道:“不用大人明示,我們大家都看明白了啊?!币蚨餐澴u同知是真正的孝子,而對老秀才感到不恥。張靜山命令大家將同知扶起,對他好言褒獎。老秀才惶愧低頭,默默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張靜山對老秀才說道:“你向祖宗墳?zāi)垢鎰e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你捫心自問,還有什么可說嗎?”老秀才汗流滿面,自稱知罪。張靜山笑道:“你既然知罪,我也不予追究。但從今往后,憑借眾人的剖析決斷,此山應(yīng)當(dāng)歸屬同知,你不得再進(jìn)行訴訟,對這樣的判決你感到心服嗎?”老秀才點頭聽命,發(fā)誓再無反悔。張靜山于是親筆寫下判決書,令雙方家族族長畫押。三十余年的難了糾葛,一天就解決了。眾人無不拍手稱快。
    大概這座山本是同知祖先的墓地。老秀才偵察得知他丟失地契憑據(jù)很久了,于是圖謀欺騙占據(jù)。最初和同知的爺爺興起訴訟,到了同知這一輩已經(jīng)歷經(jīng)三世。歷任縣令都認(rèn)為同知家世本系望族,未免欺負(fù)老秀才貧窮,都有同情偏袒之心。可哪里知道腐儒居心叵測,憑借樸素簡陋掩飾他的奸詐。如果不是張靜山巧妙地利用神道端正民風(fēng),黑白如何得以區(qū)分得這樣清楚???
    這一年秋天,張靜山舉行縣里秋試,請我參校試卷。張靜山本來好酒量,我倆喝到酒酣,他將此事為我講述,心里很是得意。我詢問他向城隍乞求夢境,是否果真得到明確的啟示?張靜山笑道:“這是我借口隨便一說罷了。我想那兩個家族都沒有地契憑據(jù),只能通過令他們向祖宗墓地告別,來觀察他們各自的表現(xiàn)情形,果真是真正子孫的話,自然就有難舍難離的情狀;否則出于勉強(qiáng),倉促之間決定難以掩蓋了啊。大抵人即使沒有良心,在大庭廣眾之前,也斷斷沒有甘心厚著臉皮而真能忍心將別人的祖宗認(rèn)為自己祖宗的道理,天良還沒有喪盡斷絕,就在這一刻顯示。這就是人之所以和禽獸的區(qū)別所在啊。我正是循著人性的線索,姑且托言神靈夢境用來仔細(xì)觀察他們的真假,不想果然憑此而分辨出來真假是非了啊。”在座的人聽了,無不嘆服。我特意將這段故事記錄下來。凡是留心斷決獄訟的官員,遇到疑難之事,也可以以此作為效法。而從來神靈的明示,都是寄托于人,對此尤其需要靈活把握,不可拘泥不化啊。

鏈接:《里乘 卷七【白話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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