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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紅 我偏偏愛說我是遺民。近日坊間邂逅幾柄漂亮的舊折扇，阮性山一九四七年畫梅花的那柄題了集句七絕："短墻缺處插疏籬，始見寒梅第一枝；獨(dú)有高人愛高潔，為渠費(fèi)盡雪橋詩。"另一面郭若愚一九四四甲申夏天畫的也是墨梅，只題"庭空月無影，夢暖雪生香"；右下角鈐了一枚白文方章"梅清石瘦齋"。這樣的風(fēng)月當(dāng)是遙遠(yuǎn)的絕響了。寒梅清幽，靈石清癯，配起時下這滿城新潮和滿街俗物，不啻在老橡樹上系一根黃絲帶，渾似千瓣心香。 劫后的意識形態(tài)，值得依戀的正是這些殘留的舊時月色，跟臥薪的憂郁倒是沒有干系了。不必效魏國管寧之安復(fù)社稷，不必效徐廣收淚抱怨"君為宋朝佐命，吾乃晉室遺老"，那些都是末期政治消渴病人，喜歡隔簾偷窺新貴的寵妾，為了撩來翩躚的綺思。文化遺民講品味，養(yǎng)的是心里一絲傲慢的輕愁："急管繁弦雜梵聲，中人如夢又如醒；欲知此夜愁多少，試記街前長短更。"老家收過一幅趙眠云的字，錄的是譚延闿這一路詩作。那光緒進(jìn)士譚組庵當(dāng)過都督，當(dāng)過"國民政府委員會"主席，當(dāng)過"行政院"院長，這些詩的趣味遠(yuǎn)比他的宦海格局高得多了。他的書法先學(xué)劉石庵，中年專意錢南園和翁松禪兩家，晚年參米南宮，比他賣字的弟弟譚澤闿的墨跡稀世。我只有一柄譚延闿寫的扇子，寫書中仙手李北?？瘫⒎鞘郎蟼髡f是親手刻的，猜想是家里有刻工專為他刻，"古刻工皆妙手人也"！小小筆頭天高地大，字字骨力雄厚得驚人。 我于一九六○年夏末辭別老師亦梅先生到臺灣讀書。一九八○年從英國回香港做事，老師已經(jīng)離開印尼萬隆回廈門定居了，卻常過來香港和滿堂子孫歡敘天倫。八十二三了，一身銅皮鐵骨硬朗得要命。一年孟冬，老師來香港過年，星期六下午到我家聊天，說起他早年鎮(zhèn)宅之寶王冕墨梅冊頁，近來有人出美金高價要買，弄得他心緒不寧。那本冊頁我于一九五八和一九五九年在萬隆煮夢廬里翻過好幾回，還經(jīng)老師逐頁給我指點，冊頁所附歷代文士的題詠后來也都影印在老師詩集的附錄里，八成以上我都背誦得出。我勸老師不要賣，老師說："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的誘惑了。你該還記得蕭姨吧？她千叮萬囑要我留給子孫。斯文都掃地了，留一件是一件，她說。" 蕭姨跟老師同齡，長年穿著淺色絲綢旗袍，花白的頭發(fā)梳得絲絲服貼，圓圓發(fā)髻永遠(yuǎn)插著一枝翡翠發(fā)簪，寬寬厚厚油綠得誰也舍不得雕琢，只沿著四圍陽刻一道細(xì)致花邊。我忍不住贊美兩聲。蕭姨樂透了："傻小子，這叫大雅不雕，內(nèi)府的上好水種?。〉饶阌憘€俏媳婦兒蕭姨送你做聘禮！"她是蘇州人，嫁給一位華僑巨富，守寡多年，家業(yè)靠成材的獨(dú)子張羅，那幾年越發(fā)火紅了。蕭姨天天拜佛畫畫吟詩吃燕窩，細(xì)膩的粉紅膚色襯著精巧端莊的五官，簡直錢慧安的淡彩工筆仕女。 老師說，上海當(dāng)年有個鴛鴦蝴蝶派的文人團(tuán)社叫星社，社里騷人墨客都是蕭姨父親的詩友畫友，蕭姨家里藏了一柜子清末民初大小名家的精品。一天下午，老師剛在書房里給我改好一首七律習(xí)作，蕭姨來了，順手拿去一看，夸我終于摸出舊詩的竅門："輕愁寫得夠古秀了！"她那天興致好，硬拉老師和我到她家喝下午茶。萬隆天氣四季清新微冷，蕭姨一身粉藍(lán)旗袍，套上一件薄薄的墨綠毛衣，連老師都說她標(biāo)致："冷艷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沒等老師念完，老美人先白了他一眼："老豆腐餿了，還吃！ " 蕭姨家在城郊幽靜的斜坡上，深宅大院四周花木萬千，像個小植物園。正宅是荷蘭洋房，大廳正中掛著顏文梁一幅大油畫，畫江南水鄉(xiāng)人家，濃濃的油彩抹成粗粗的筆調(diào)，遠(yuǎn)觀竟成一片迷蒙的雨景，石橋兩邊的樹影人影都在動，小船過處，滟瀲的燈影頓時浮起宋詞元曲的嬌韻。老師笑說："那小窗里該是小紅低唱之處了！"蕭姨接著輕輕念出好嗲的蘇白道："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她指著偏廳墻上瘦瘦長長的條幅對我說，"你看那上面不就題了松陵趙眠云嗎？" 趙眠云收藏折扇兩千多柄出名。吳江老家原是富戶，趙眠云從小享盡蔭下之福，天天過著舊社會裙屐風(fēng)流的雅士生涯。到了家道中落，夫人中年下世，只得離開上海遷回蘇州，境遇越見窘困，賣字賣畫換飯吃。咳嗽、氣喘、腳腫，負(fù)病多年，終于支持不下，一九四八年四十六歲去世。聽說，蕭姨娘家跟趙眠云熟，跟鴛鴦蝴蝶派作家畫家書家也熟。我在她家后園書齋春綠館里果然看到不少張善孖、陳迦盦、陶冷月、陳巨來、朱其石、錢瘦鐵、江小鶼的作品，還有嚴(yán)獨(dú)鶴、蔣吟秋、范煙橋、程小青、徐枕亞的書畫扇子。 蕭姨謄錄了一小本藏品清單和書畫家生平，亦梅先生覺得有些參考價值，要我借去抄錄一份。我用復(fù)寫紙抄了兩夜，自己留一份。七十年代，我在倫敦的學(xué)院圖書館里借了許多鴛鴦蝴蝶小說消遣，翻出那份清單，竟像舊愛重逢，親切極了。這幾十年來混跡市廛，心境遲暮，寄情玩物，收了印石、竹刻、硯臺、玉器，收字畫、收折扇，那份清單雖然殘破模糊了，心中倒是印得深深的，碰到蕭姨春綠館里那些似曾相識的筆頭姓名，總是橫不下心任由他們流落坊間。文化遺民的癡想顯是越老越濃了。 去年早春，開書畫店的朋友收到一柄黃淡如的淡彩工筆張騫泛槎圖折扇，品相大佳，我又想起蕭姨手頭那柄浪子燕青夜會李師師的細(xì)筆扇子，但見浪子脫膊露出身上刺青，那妖艷娘子尖尖玉手輕輕摸他藍(lán)藍(lán)的花繡："黃淡如畫人物是一絕，這把艷畫還是先父托王西神向黃淡如求來的！"蕭姨說。我年少迷戀《水滸傳》，只顧把玩半天不忍釋手。"傻小子，這把不能給你，"她說，"蕭姨改天寫信到上海找人請房虎卿替你畫一柄武松打虎！"我到現(xiàn)在還只買到房虎卿兩柄折扇，一柄畫清秋佳品，一柄畫云龍山虎，心中暗怨蕭姨當(dāng)年敷衍我。 那個星期六下午，我問亦梅先生蕭姨還常不常來信？老師說她兩年前下世了："春綠館里那批書畫也全泡湯了！她兒子是讀洋學(xué)堂的生意人，不懂這些國粹，蘇州有個遠(yuǎn)房親戚說是可以賣個好價錢，她兒子真的全運(yùn)回去，一年后結(jié)賬，存了五千塊人民幣在銀行，要她兒子隨時回國去花。天下還有這等便宜事！"老師頻頻搖頭嘆息。"那里頭有仇英，有董其昌，有王翚，有八大山人，有虛谷，有羅聘，有伊秉綬！蕭姨頭上那支翡翠發(fā)簪倒在美國賣了好幾萬美金。那叫春風(fēng)又綠蕃國岸！你知道那春綠館取的正是蕭姨寶愛那支翡翠的心意嗎？" 我知道的事情少得很。老師和蕭姨那一代人一走，月光下的茶也涼了，害我這樣的半吊子舊派人熬過了大半個世紀(jì)還嫌自己舊得不夠道地。上海畫家程十發(fā)書畫價錢一路上升，他的箑頭花卉人物畫得很好，錄些古詩詞也疏秀妍雅；偶爾追求政治正確，扇子上竟抄了魯迅的詩，上款還稱呼人家為同志，實在掃興。 六年前丙子除夕，鄰居琴翁上海倦游歸來，送我一柄朱鏡波一九二七丁卯年畫的桃花扇，胭脂斑斑，枝葉蕭疏，題識也多。丑簃吳湖帆寫了一段翰墨因緣，平齋接著錄了丑簃題扇兩首絕詩，第二首格外幽邈："幾見芳菲露井東，閑情收入畫圖中；阿誰笑比香君血，崔護(hù)重迷舊日紅！"說的是前朝情事，只怨瞬息紅雨彈盡，徒然惹人低回。像我這樣的文化遺民，盼的只是瀟湘云水之間，風(fēng)霜滿面的過客不忘叮嚀一聲：劫后的煙樹和人面，其實還在案頭燈下的片楮零墨之中，不必過分牽掛。 老師回廈門三四個月了，忽然寄來一柄殘舊的折扇，是民初名頭不大的畫家畫的武松打虎，還有一封短簡說："偶得此扇，憶起三十多年前春綠館中舊事，代蕭姨買下送你。日前聽江浙朋友說，騙走蕭姨那批古書畫的遠(yuǎn)房親戚，竟是蕭姨嫁到南洋前的青梅竹馬舊情人！世風(fēng)如此，蕭姨泉下有知，情何以堪！"那幾天，我常常想起蕭姨的粉藍(lán)旗袍和墨綠毛衣：崔護(hù)薄幸，初戀那片舊日紅，竟跟蕭蕭墓草一樣寂寞了。 董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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