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早上和兩個朋友去金鐘水庫散步，清晨空氣清新，晨練的人也少，我們?nèi)齻€人肩并肩走在曠野之中，悠然地聊著天。

也許是大腦這會兒還沒來得及被工作掙錢這類無聊的事占據(jù)，我們居然聊起了夢想。我們仨，最大的明年就四十了，最小的也已快三十一了，平常掛在嘴邊的，無非是孩子房子票子，只有在最親近的朋友面前，才能小心翼翼地談起心里殘余的一點舊夢。

楊說，她在老家恩施鄉(xiāng)下買了兩棟房子，座落在山水之間，空氣好，等過幾年，就回去裝修一下開個茶館，邊招待客人邊寫點東西?！澳欠孔诱媸莻€寫作的好地方啊，以后你們每年來住個一兩個月，清靜，沒人打擾。”楊的夢想是，四十歲以后，寫出令自己滿意的小說來。

我開玩笑說：“等你開茶館賺了錢，就包養(yǎng)我寫作吧，給我搞個基金，保證我餓不死就行?！蔽易鰤舳枷脒^上這樣的生活，住在山上，和三五好友相對，每天伏案寫作，寫累了就靠在椅子上，聽聽風(fēng)過松林的聲音，光是想想都覺得很美好。

燕子比較務(wù)實，沒有那么多虛頭巴腦的想法，她一直想換個更有發(fā)展空間的工作，對年輕人們一窩蜂都往體制內(nèi)奔表示很難理解?！澳昙o(jì)輕輕的就奔個安穩(wěn)，日子多無聊啊，怎么著我也是個有夢想的人?！彼f。

說到夢想，三個人都笑了，有點兒羞赧，也有點兒驕傲。畢竟，夢想這事就像內(nèi)褲，你可以有，但不能碰到人就說你有，可笑的是，現(xiàn)在的人個個都拿自己當(dāng)超人，愛玩內(nèi)褲外穿，大街上隨便逮住一個什么人，都念叨著他是個有夢想的人。

在中國夢的概念剛提出時，領(lǐng)導(dǎo)安排我去采訪各行各業(yè)的追夢人。這對于我個人而言是一次不怎么愉快的采訪經(jīng)歷，因為沒有想到，大多數(shù)人描述的夢想要么過于實際，要么流于輕飄。比如說，一個快要畢業(yè)的大四女生說，她的夢想是考上公務(wù)員，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她一年內(nèi)輾轉(zhuǎn)四地參加了六次考試，屢戰(zhàn)屢敗可還是準(zhǔn)備鏖戰(zhàn)到底。

絕大部分上班族的夢想則是，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或者開一家適合發(fā)呆的咖啡館。每當(dāng)聽到這樣的描述，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你這是追求夢想嗎，你這純粹就是追求好玩吧。特別是咖啡館，為什么青年們一股腦地都想跑古鎮(zhèn)上去開咖啡館呢，為什么就不能開間面館酒館餃子館什么的，難道就是因為咖啡館聽起來高端洋氣上檔次嗎？

夢想啊夢想，多少人假你之名，行逃避之實。

比這更惡劣的是，隨著電視選秀節(jié)目的風(fēng)行，夢想簡直成了一個濫俗的詞語。用夢想冠名的節(jié)目一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每個站在舞臺上的人都說他是為了夢想而來，每當(dāng)看到一個個選秀老油子熱淚盈眶地說：“我站在這里，是為了追求我的夢想?！蔽叶既滩蛔≡谛睦镟叭粐@息，好好的姑娘小伙子，干嘛非要在選秀這一棵樹上吊死呢，你哪怕回家開個淘寶店都比較腳踏實地啊。不排除這些人中有真正熱愛藝術(shù)的狂熱分子，可是在多數(shù)人的額頭上，我只看到了“急功近利”四個字。

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心懷夢想的人，你們可曾想過，如果你所追求的夢想通往的并不是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也不是一個舒適愜意的避風(fēng)港，而是充滿了荊棘和坎坷，那么你還會一往無前嗎？

我也常常這樣問自己，答案時而確定時而猶疑。可是有一個人毫不猶豫地說了“YES”，他的名字叫查爾斯，是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塑造的人物。四十歲以前，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過著庸碌無奇的生活，他在銀行任職，拿著不高不低的薪水，養(yǎng)活著一家子人；四十歲以后，他拋家棄子一個人跑到了巴黎，住在破落的小旅館里，身上只有100塊，目的只是為了追求他的夢想——他要畫畫！

如果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在中國選秀的舞臺上或者暢銷書作者的勵志小說里，查爾斯可能會在經(jīng)歷了窮困潦倒的日子后，終于一炮而紅，然后要名有名要利有利，上演了勵志版的真人夢想秀?？墒抢厦穼ΥP下的人物就像命運一樣殘酷，查爾斯沒有紅起來，而是流落到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和一個土著女子同居，染上麻風(fēng)病后雙目失明，死前讓土著女子將他的畫作付之一炬。

這就是查爾斯為夢想付出的代價，也許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這樣的代價未免太大了，可是我覺得查爾斯不會后悔，在塔希提島的叢林深處他獲得了內(nèi)心的寧靜，他終于成為了他想要做的那種人，而不是一般人不得不做的那種人。

我現(xiàn)在還記得初讀《月亮和六便士》后帶給我的震撼，讀了查爾斯的故事，夢想頓時從一個輕飄飄的詞語變成了一個令人敬畏的存在。我這才知道，原來追求夢想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對于真正被夢想擊中的人，夢想就是孔子所說的“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的那個“是”，就是你即使碰得頭破血流也舍不得丟棄的東西。所以，下次當(dāng)你描述自己的夢想時，是否可以先花三秒鐘考慮一下，你是不是像查爾斯說的那樣，“我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

這么說好像太悲壯了，或者也可以說，夢想就是即使他人嗤之以鼻你卻自得其樂的東西。很多人覺得寫東西很苦，可是王小波這樣描述他的文學(xué)之路，“這條路是這樣的,它在兩條竹籬笆之中,籬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在每個花蕊上,都落著一只藍(lán)蜻蜒”，瞧瞧，多美啊，我相信雙目失明后的查爾斯頭腦中也出現(xiàn)了一個和這同樣美麗的幻境，所以他才會在小土屋中畫出令人目眩神迷的伊甸園圖景。當(dāng)人們都在忙于俯腰撿起觸手可得的六便士時，他卻在抬頭眺望明月。即使失明之后，那輪明月也始終照耀在他的心上。

查爾斯的原型是畫家高更，這個故事似乎特別讓毛姆著迷，所以他不斷地在作品中塑造這一類人物。在他的一篇短篇小說中，他將這類“被夢想擊中”的人形容為“吞食魔果的人”，可能是他對南太平洋情有獨鐘，所以總是讓這類人自我流放到某個海洋中的小島上，對著椰林斜陽度過余生。

一般人可能沒有查爾斯這樣敢于拋棄一切的勇氣，一般人還是只能夠停留在固有的生活之中。但是真正有夢想的人，他們從來都不會因為遇到困難就輕易放棄，他們會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朝著目標(biāo)出發(fā)，哪怕夢想就像月亮一樣遙不可及，哪怕通往的只是虛無。他們沒有辦法選擇，因為他們也或多或少地吞食了魔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