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狹窄的，門是狹窄的，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找到這條路。——梵高

《親愛的提奧》，是荷蘭畫家文森特·梵高的自傳，由他寫給弟弟提奧所寫下的數(shù)百封家信構(gòu)成，從20歲開始一直寫到37歲生命結(jié)束（1873—1890），17年時間，近50萬字，幾乎涵蓋了梵高孤絕的一生。

梵高偏偏倒倒地在世上活了37年，貧窮、孤獨、疾病三大朋友，對他一生不離不棄。從他27歲開始真正拿起畫筆，就像活著要呼吸、心臟要跳動、血液要流淌一樣不停地畫，不停地畫，他足遍鄉(xiāng)村、城市，在孤獨的曠野中，在苦難的人群中，甚至在瘋?cè)嗽旱牟》恐?，他用悲憫的眼、神奇的手，一直畫?7歲，無比凄涼地告別被他深深熱愛的世界。

一個多月的時間，只讀梵高，滿腦子都是梵高，面對他的文字，自己像一只汪洋中的小船，內(nèi)心時常顫粟，不能言語，象一次被雷電擊中的心靈反應(yīng)。

讀梵高，像少年時代一樣，在書頁中每遇心靈被觸及之處，就在字下劃下波浪線，終于讀到最后一頁，他生前給弟弟的最后一封信，寫到：

“我的作品是冒著生命危險畫的，我的理智已經(jīng)垮掉了一半?！?/p>

在這句話下面，作下最后一個記號。

梵高的信簡，有他全部的命運，全部的內(nèi)心，最重要的有他全部的熱愛，這熱愛，和他的畫，一并成為世上最深沉最壯麗的風(fēng)景。

生如羊，死如羊

“成為羊要比成為狼好，被殺死要比殺人好。”

這句話，梵高寫于1883年，這一年他30歲。

在漫漫的信簡中，它像天幔忽而撕開的那一道烏云中的閃電，仿佛與他37歲自殺時的那聲槍響暗合成某種先知般地呼應(yīng)。我忽而明白了，梵高孤苦的一生，絕不僅是一種被動的命運，而有他主動的抉擇，悲壯，但堅定。

羊，饑餓至死，狼，嗜血而生。

在屬狼的世界，梵高甘愿做了一只羊。

梵高的父親是貧窮的鄉(xiāng)村牧師，母親有著先天的藝術(shù)稟賦。他最早定位自己的人生方向是一名傳教士，這部分出自于原生家庭的影響，同時，梵高本人與生俱來宗教情感，愛神愛人，與愛自然愛藝術(shù)并行，像情感的十字架，貫行了梵高的一生。

梵高20歲來到倫敦，渴望成為一名傳教士。他給一個牧師寫信，表示自己“對教會以及與教會有關(guān)的每一件事的天生的愛，……這是‘上帝與人的愛’，” 最初幾年，他潛心地往這條路行進(jìn)，那是他認(rèn)為自己作這世上的光與鹽最恰當(dāng)?shù)牡胤?，?dāng)他行在路上，“看到不能以言語形容、說不出的凄涼的景象的時候——孤苦伶仃、貧窮與不幸，一切事物的結(jié)局，或者它們的終極——心里就想起上帝?！?5歲時，他希望在煤礦工人中間去做傳教士，在他理解上帝的福音，就在于“在黑暗中升起黎明”，最需要聽到它的，“是那些在黑暗中行走的人” 。

這不僅是夢想與愿望，梵高有短暫的教會工作經(jīng)歷，但不久之后因故停止了。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上帝為你關(guān)一扇門，必然會為你開一扇窗。從教會工作轉(zhuǎn)身，成為梵高全身心通往畫家之路的開始。

事實上，梵高從沒有離開心中的神，他只是告別了宣教講壇那一塊方寸之地，將自己投入了更荒涼更呼吁上天的地方，凝視一切的苦難，他的心靈有多悲傷，就離上帝有多近，他的畫筆有多熱愛，多憤怒，就離大地、離天空有多近。因為，他最終找到了真正“理解上帝的最好方法，是愛許多事物?！?/p>

貧窮，疾病，孤獨，是貫穿梵高一生的三原色，它們給梵高的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帶來了什么？

在梵高給弟弟提奧的17年信簡中，對這三種現(xiàn)實境況的如實描述，像散不開還日積月累的陰霾，占了大半文字的天空。

讀梵高真實的苦難史，讓人想起《圣經(jīng)》中的《約伯記》，可梵高的生平時代不在久遠(yuǎn)的舊約時代，而是19世紀(jì)，是離我們并不遠(yuǎn)的，這苦難的聲音因此聽來更真切，更揪心，更不忍卒聽。讀到梵高割掉一只耳朵的一瞬間，內(nèi)心有冰裂的聲音，夜深人靜，感到一個人的心在往下掉，往下掉。再往下讀，跌進(jìn)了更大的愴惶，信簡越讀越薄，離盡頭越來越近，那最后的槍聲也近了。

這是一次痛苦的不安的危險的閱讀，而我已深陷其中，正如梵高說的，“漁民們知道海是危險的，風(fēng)暴是可怕的，可是他們卻從來不拿這些危險作為充分的理由，讓自己留在岸上。”要自己堅持在這文字風(fēng)暴的現(xiàn)場，直到最后一刻，我想在那些苦難叢生的荊棘地，就是想看清楚，再清楚一些，梵高這個人。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創(chuàng)造出了那些驚人浩瀚的作品。

他短暫的生命，給自己帶來什么？又給這世界帶來什么？

在世的時候，梵高的作品在那個時代一直處于無人問津的境地，他以畫為業(yè)也為生，可沒有人買他的畫，只有弟弟提奧長期經(jīng)濟(jì)上支持他的生計，并支付繪畫所需材料、模特的種種投入，助他完成大量的作品。到后來，提奧繼續(xù)支持主要出于兄弟情誼，而不敢對梵高懷有多大的信心，并終于忍不住對他說出“我對你的前途希望不大”，梵高心被擊中了，這比貧窮更讓他踉蹌悲傷。從精神上，后期的梵高幾乎陷入被整個世界棄絕的境地。

沒有成功，沒有金錢，沒有健康。

梵高一無所有，只有賣不出去的畫。

梵高一個人在荒涼中堅持畫畫，只因為這是一個人浸入骨血不可抑制的熱愛，他為《星空》而生，為《麥田》而生，為《悲哀》而生，為《向日葵》而生……，他說，生命只不過是一種播種的季節(jié)，收獲不在此地。所以，他忠實自己于自己的荒涼，并深深地扎進(jìn)去，直到散盡他筆下的最后一道光芒。

讀完全書，感到梵高的靈魂與畫魂的形成，正是與他一生的貧病孤獨緊密相關(guān)的，這幾種始終如影隨形的巨大的人生困境，壓迫他，摧殘他，毀壞他，可同時，又象《浮士德》中的那個魔鬼梅菲斯特，作著惡卻成就了善，浮士德每陷入一次黑暗之地，過后，精神就升華一次，離光明更近。苦難，也是梵高的梅菲斯特，在一次一次的痛苦中承受，掙扎，突圍，磨練著自己，完成著自己，造就著自己。

在梵高的時代，認(rèn)識他的人們眼中，他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一個怪人，甚至，一個瘋子。

梵高并不算生在最壞的時代，大約也沒有絕對的好時代，壞時代，所有告別了古典與崇高的時代，往往都有著堂皇而庸俗的社會座標(biāo)，簡而言之，這個座標(biāo)對一個人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是論“價格”，而不是看“價值”。

這世上存在著什么是最大的內(nèi)外不一？現(xiàn)在能想到的就是這世上諸多人、事、物的“價格”與“價值”。在社會范圍內(nèi)，這二者之間常常背道而馳，就像天離地，那么遠(yuǎn)。

人的“價格”是什么？

大約就是一個人在社會當(dāng)中所擁有的地位、身份、金錢。

人的“價值”是什么？

一個人的“價值”首先源自心靈和品質(zhì)，和在這種品質(zhì)驅(qū)使之下，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自己也為世界做了些什么。

梵高信簡中，一直提到一個畫商戴爾斯蒂格，他幾乎不看凡高的作品就斷定梵高是一個失敗者，因為他的標(biāo)準(zhǔn)只有一個：畫賣不賣得出去，這大約也是絕大多數(shù)唯“價格“論者的腔調(diào)，在閱讀中，我直接了當(dāng)?shù)貙⑺@類人視為庸俗者。

庸俗，不同于平凡，平凡之中有真意，梵高就認(rèn)為自己是平凡的人。庸俗者的庸俗之處并不在談金錢講價格，而在于他們自身心靈土壤的貧瘠、短見、狹隘，從來沒有獨立的思想與精神，他們?nèi)嗽埔嘣疲粺嶂杂谧分鹕鐣概山o他們的虛名浮利，耗盡一生樂此不疲，而從來無法見到真正的“價值”和意義。

當(dāng)整個世界就是一個戴爾斯蒂格，梵高的畫賣不出去，他卻得了徹底的自由。

后期，在一封信中，他寫到“地位是監(jiān)獄”，我讀到痛快并驚異，這話真是天才。另一封信中，他完全接受 “‘無法設(shè)想的貧窮’將是我的命運；但是——我將會成為一個畫家。”再一封信中，他說“金融家是藝術(shù)家的悲劇，”同時，“藝術(shù)家也是金融家的悲劇”。后來，一次戴爾斯蒂格拒絕了梵高的畫之后，梵高寫信告訴提奧，“我現(xiàn)在幾乎高興了?！@是由于我內(nèi)心的力量終于戰(zhàn)勝了他們?！边@力量，是他對這世界法則的反擊，一樣在磨刀霍霍的世界，象羊一樣埋著安靜。

世界棄絕了梵高，同時，梵高也棄絕了世界的“價格”。作為一個畫家，他只做一件事，傾注全部的感情到作品中去，使之體現(xiàn)內(nèi)在的“價值”，別的，都是多余。

再后來，梵高因發(fā)病進(jìn)了瘋?cè)嗽海届o地寫下這樣的句子： “如果我使自己重新以全部精力從事繪畫，該多么好啊。”

“即使面對著一種把我毀掉的、使我害怕的病，這種信仰也是不會動搖的。”

“在我生病的時候，降了霧，化著雪。我在夜里起床觀察鄉(xiāng)村景色。我從沒有見過像這樣動人的、充滿情調(diào)的景象?！?/p>

“我不幸的疾病使我以一種傻勁作畫，速度很慢，從早一直畫到晚，不松手，它的秘密或許就在這里：長時間慢慢地畫?！?/p>

讀到這些句子，我一次又一次不能平靜，看，這個沒有價格的畫家，他的內(nèi)心，多么壯闊，又多么美。

梵高這個像羊一樣只活了37年的畫家，是人類精神夜空上一顆孤獨又浩渺的星，貧窮，孤獨，疾病，甚至死亡，一切都不能阻止他來過時的光芒。

當(dāng)梵高最后說“我的作品是冒著生命危險畫的，”我的眼前，出現(xiàn)耶穌兩只手被釘在十字架上時，手心滴血的那一刻，耶穌輕輕地說：成了。

這星，已經(jīng)站在離神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