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適詩憶張嗇翁
□趙鵬
2012年上海朵云軒春季拍賣會上,有一件近代學者、書法家高二適的書札合卷令人矚目。此卷共收信件十九通,都是居住南京的高二適寫給忘年小友譚家明的。寫信時間為上世紀七十年代,信中無論是論學還是委托辦事,都是高二適晚年情狀最真實的反映。收信者譚家明是上海人,其時正在南京煉油廠工作,因為喜愛文藝,經人介紹,這才與高二適有了交往。 那時還是計劃經濟的時期,糧油副食品等都憑票限量供應。老年的高二適因病而嗜甜食,自己按計劃供應的不敷所需,于是在給譚家明的信中便一再出現了托他回滬時代購食糖的內容,如“此間白糖闕如,如可能,望在滬代購五六斤許,先期見告,當即繳奉款價”;又如“賢下周返滬歸程,勞仍為致白糖五六斤之譜。鄙近似有藏病,惟食糖最宜,特此奉托”,以及“去月卅一日手函暨見饋白糖,敬承一一”等等。那時上海的物品供應似乎比較豐富而且靈活,想想辦法還是可以買到食糖的。 在書札卷中還有一頁詩箋,乃是高二適得糖后特地寫的鳴謝之作。此詩未見李靜鳳編校的《高二適詩存》,因知是其佚作,而尤其有意思的是,詩中竟因糖而憶及自己與張謇接觸的一段往事。此詩的題目頗長,可以當作一篇小序來看:“家明由滬來,贈余以可可及白糖。余病渴恙,思惟佳茗消食,而家明都能致之,豈非佳話。憶吾曩在里,適逢南通張氏有創(chuàng)飴廠之議,張氏戲謂余:‘汝東臺斥鹵之地,民多嗜鹽,抑知民生尚有必須者乎?’無何而南通糖廠立矣。今吾老病衰頹,因君之嘉貺,輒憶往事,故于詩中道之?!?br> 詩是兩首絕句,分別為:“老來饑渴寧由己,不索檳榔愛晚眠。癡絕阿茶呼可可(小女名可可,阿茶亦女子號),多君解道乘韋先。”“南通張氏從吾說,東海邊民故嗜鹽。憙事嗇翁飴廠立,至今民食尚無甜?!?br> 第一首詩的次句,用的是《南史·劉穆之傳》里“食橄欖”的典故,原謂劉穆之家貧而貪食,常不顧親友羞辱而蹭食;此處則謂自己已入老境,對于眠食已無特別要求了。末句的“韋先”一詞見于《左傳》,后人則用之來指代贈人的薄禮;此處則是感謝譚家明贈女兒的巧克力。對于第二首詩,高二適另有一信解釋道:“嗇翁即南通張狀頭。適十六歲時與此老值,偶一接席,其辭氣似仍在眼中。名賢之可欽如此,豈今人之所能自存哉!”此詩的意思是慨嘆:張謇當年想辦糖廠而廠就能成,可現今百姓卻還連購糖都困難。 以高二適所記,他是十六歲時與張謇在家鄉(xiāng)東臺晤對的,算起來這年也就是1919年。不過以張謇的行蹤看,這顯然是誤記了一年,張謇赴東臺并受到地方集會歡迎,實是1920年4月的事。至于何以會在交談中提及建造糖廠,其實也有其特定的背景。 張謇很早就關注國內的糖業(yè)狀況,認為北方的甜菜和南方的甘蔗都是豐富的資源,只是舊法制糖質量低下而不成規(guī)模,以致洋糖傾銷并占據市場,成為國家的一大漏卮。他于1897年時就曾在家鄉(xiāng)海門親自試驗用蘆穄煉糖,不過可能是技術或成本的原因,此事未曾繼續(xù)下去。及至后來出任農商總長,風云際會,他更是為振興國內糖業(yè)努力奔走。當時譬如制訂獎勵糖業(yè)條例、籌辦糖業(yè)試驗場等,可惜最終也只是停留紙上,未能得到起而響應者。就在張謇這次來東臺的前不久,南通桃之華館已開始經銷廣東僑商馬玉山糖果餅干公司的食品,旋即更在南通開辦起分公司。馬玉山公司的發(fā)展勢頭,應是讓力主振興國內糖業(yè)的張謇看到了一線希望。在東臺提及糖廠,或許就與此有關。事實上,此年年底,馬玉山等就與張謇商量在滬建立煉制精糖的工廠,次年,他們的中華國民制糖有限公司就正式成立,并且因張謇出面游說,公司經北京政府核準,還享受到免完海、常關稅及內陸一切厘金、雜捐十年的待遇。張謇還與三兄等領銜刊登了招股廣告,張謇更被推舉為該公司董事會的議長。高二適詩中所說的糖廠,應該就是指此而言。不過頗為遺憾的是,該公司成立以后,內部一直紛爭不斷,起先張謇還曉以大義,力為調解,希望有以維持,及至后來南通的企事業(yè)也遇上困難,自揣已無暇問及,于是只好聲明退出了。 1920年張謇到東臺時,高二適還是個家鄉(xiāng)小學的青年教員,能與這位“名賢”“偶一接席”,且有如此親近的交談,無疑是一段勝緣,宜乎他到了老年猶念之不忘。不過詩中的“南通張氏從吾說”,說得好像是張謇聽了他的話才辦糖廠似的,那可能就有點夸大事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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