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棲幽事

[明]陳繼儒

【作者資料】

陳繼儒（1556——1639），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縣）人。年輕時即有才名。自命隱士，先居住小昆山，后筑室東畬山，而又周旋官紳間，時人頗有譏評。工詩善文，短翰小詞，皆極風(fēng)致，兼能書畫。著述宏富，有《陳眉公全集》傳世。所輯《寶顏堂秘籍》六集，保存小說雜記甚多。【鳳麟按：《明史》卷二九八：“陳繼儒，字仲醇，松江華亭人。幼穎異，能文章，同郡徐階特器重之。長為諸生，與董其昌齊名。太倉王錫爵招與子衡讀書支硎山。王世貞亦雅重繼儒，三吳名下士爭欲得為師友。繼儒通明高邁，年甫二十九，取儒衣冠焚棄之，隱居昆山之陽，構(gòu)廟祀二陸，草堂數(shù)椽，焚香晏坐，意豁如也。時錫山顧憲成講學(xué)東林，招之，謝弗往。親亡，葬神山麓，遂筑室東佘山，杜門著述，有終焉之志。工詩善文，短翰小詞，皆極風(fēng)致，兼能繪事。又博文強識，經(jīng)史諸子、術(shù)伎稗官與二氏家言，靡不較核?；虼倘‖嵮云?，詮次成書，遠近競相購寫，征請詩文者無虛日。性喜獎掖士類，屨常滿戶外，片言酬應(yīng)，莫不當(dāng)意去。暇則與黃冠老衲窮峰泖之勝，吟嘯忘返，足跡罕入城市。其昌為筑來仲樓招之至。黃道周疏稱‘志尚高雅，博學(xué)多通，不如繼儒’，其推重如此。侍郎沈演及御史、給事中諸朝貴，先后論薦，謂繼儒‘道高齒茂，宜如聘吳與弼故事’。屢奉詔征用，皆以疾辭。卒年八十二，自為遺令，纖悉畢具?！薄?/SPAN>

自序

吾家於陵【鳳麟按：陳仲子，亦名於陵仲子?！睹献?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滕文公下》：“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后耳有聞，目有見?！薄?/SPAN>及華山處士【鳳麟按：宋人陳摶也。眉公尊二人為祖，故曰“吾家”。】，世有隱德。余輩膠黏五濁，羈鎖一生，每憶少年青松白石之盟，何止浩嘆。歲丁酉，始得筑婉孌草堂于二陸遺址，故有“長者為營栽竹地，中年方愜住山心”之句。然山中亦不能如道家保煉吐納，以嗇馀年。即佛藏六千卷，隨讀隨輟。惟喜與鄰翁院僧談接花藝果，種術(shù)劚苓之法，其馀一味安穩(wěn)本色而已。暇時集其語為《巖棲幽事》，藏之土室。嘻，此非伊呂契稷之業(yè)也，世有所謂大人先生者，其勿哂諸！

◎多讀兩句書，少說一句話。【鳳麟按：陳眉公《小窗幽記》卷一：“多讀兩句書，少說一句話；讀得兩行書，說得幾句話?！庇志矶疲骸吧傺哉Z以當(dāng)貴，多著述以當(dāng)富，載清名以當(dāng)車，咀英華以當(dāng)肉?！薄稹墩撜Z·里仁》：“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辈目谌?，禍從口出，多讀書，少說話，即是養(yǎng)性遠禍之道，古今同然?！?/SPAN>

◎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人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令人古。【鳳麟按：亦見《小窗幽記》卷七?！鹁砥咴疲骸肮质癁閷嵱?，名琴為和友，好書為益友，奇畫為觀友，法帖為范友，良硯為礪友，寶鏡為明友，凈幾為方友，古磁為虛友，舊爐為熏友，紙帳為素友，拂麈為靜友?！薄?/SPAN>

◎凡山具，設(shè)經(jīng)籍機杼，以善族訓(xùn)家；備藥餌方書，以辟邪衛(wèi)疾；儲佳筆名繭，以點繪賦詩；留清醪雜蔬，以供賓獨酌；補破納舊笠，以犯雪當(dāng)風(fēng)；畜綺石廳墨，古玉異書，以排閑永日；制柳絮枕，蘆花被，以連床夜話；狎黃面老僧，白頭漁父，以遣老忘機。

◎客過草堂，叩余巖棲之事，余倦于酬答，但拈古人詩句以應(yīng)之。問：是何感慨而甘棲遁？曰：得閑多事外，知足少年中。問：是何功課而能遣日？曰：種花春掃雪，看箓夜焚香。問：是何利養(yǎng)而獲終老？曰：硯田無惡歲，酒國有長春。問：是何往還而破寂寥？曰：有客來相訪，通名是伏羲。【鳳麟按：《小窗幽記》卷五：“客過草堂問：‘何感慨而甘棲遯？’余倦于對，但拈古句答曰：‘得閑多事外，知足少年中?！瘑枺骸呛喂φn？’曰：‘種花春掃雪，看箓夜焚香。’問：‘是何利養(yǎng)？’曰：‘硯田無惡歲，酒國有長春?！瘑枺骸呛芜€往？’曰：‘有客來相訪，通名是伏羲。’”又曰：“眉公居山中，有客問山中何景最奇，曰：‘雨后露前，花朝雪夜?！謫柡问伦钇?，曰：‘釣因鶴守，果遣猿收。’”又曰：“茅屋三間，木榻一枕，燒高香，啜苦茗，讀數(shù)行書，懶倦便高臥松梧之下，或科頭行吟。日常以苦茗代肉食，以松石代珍奇，以琴書代益友，以著述代功業(yè)，此亦樂事?！薄?/SPAN>

◎余喜賞雪，每戲云：“古今一鈍漢：袁安閉門，子猷返棹。底是避寒作許題目?！?/SPAN>【鳳麟按：《汝南先賢傳》曰：“時大雪積地丈余，洛陽令身出案行，見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己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钜詾橘t，舉為孝廉。”（《后漢書》卷四五《袁安傳》注引）《世說·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鳳麟按：亦見《小窗幽記》卷四。】

◎《多少箴》，不知何人所作，其詞云：“少飲酒，多啜粥；多茹菜，少食肉；少開口，多閉目；多梳頭，少洗??；少群居，多獨宿；多收書，少積玉；少取名，多忍辱；多行善，少干祿；便宜勿再往，好事不如無?！?/SPAN>

◎山居勝于城市，蓋有八德：不責(zé)苛禮，不見生客，不混酒肉，不競田宅，不聞炎涼，不鬧曲直，不征文逋，不談仕籍。如反此者，是飯儈牛店，販馬驛也。【鳳麟按：《小窗幽記》卷五：“山居勝于城市，蓋有八德：不責(zé)苛禮，不見生客，不混酒肉，不競田產(chǎn)，不聞炎涼，不鬧曲直，不征文逋，不談士籍。”又曰：“山中有三樂：薜荔可衣，不羨繡裳；蕨薇可食，不貪粱肉；箕踞散發(fā)，可以逍遙。”又曰：“閑居之趣，快活有五：不與交接，免拜送之禮，一也；終日可觀書鼓琴，二也；睡起隨意，無有拘礙，三也；不聞炎涼囂雜，四也；能課子耕讀，五也?！薄?/SPAN>

◎陶弘景借人書，隨誤改定。米襄陽借書畫，親為臨摹題跋，印記裝潢，往往亂真，后并以真贗本同送歸之。雖游戲翰墨，而雅有隱德。

◎山鳥每至五更，喧起五次，謂之“報更”。蓋山中真率漏聲也。余憶曩居小昆山下，時梅雨初霽，座客飛觴，適聞庭蛙，請以節(jié)飲。因題聯(lián)云：“花枝送客蛙催鼓，竹籟喧林鳥報更。”可謂山史實錄。

◎東坡《琴詩》云：“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與君指上聽？”此一卷《楞嚴(yán)經(jīng)》也。東坡可謂以琴說法。【鳳麟按：《小窗幽記》卷四：“對棋不若觀棋，觀棋不若彈瑟，彈瑟不若聽琴。古云：‘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寡孕湃??！薄?/SPAN>

◎裒訪古帖，置之幾上，其益有五：消永日，汰俗情，一益也。分別六書宗派，二益也。多識古文奇字，三益也。先賢風(fēng)流韻態(tài)，如在筆端，且可以搜其遺行逸籍，交游宅墓，四益也。不必鉤搨，日與聚首，如熏修法，自然得解，五益也。

◎山谷賦苦筍去：“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多而不害，如舉士而能得賢?！笨芍^得筍三昧?！皼皼昂跞鐫舅芍l(fā)清吹，浩浩乎如春空之行白云?！笨芍^得煎茶三昧。【鳳麟按：黃庭堅《苦筍賦》：“余酷嗜苦筍，諫者至十人，戲作苦筍賦。其詞曰：僰道苦筍，冠冕兩川，甘脆愜當(dāng)，小苦而及成味，溫潤稹密，多啖而不疾人。蓋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多而不害，如舉士而皆得賢。是其鐘江山之秀氣，故能深雨露而避風(fēng)煙，食肴以之開道，酒客為之流涎，彼桂玫之與夢汞，又安得與之同年。蜀人曰：苦筍不可食，食之動痼疾，使人萎而瘠。予亦未當(dāng)與之下。蓋上士不談而喻；中士進則若信，退則眩焉，下士信耳，而不信目，其頑不可裯。李太白曰：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又其《煎茶賦》云：“洶洶乎如澗松之發(fā)清吹，皓皓乎如春空之行白云。賓主欲眠而同味，水茗相投而不渾。苦口利病，解醪滌昏，未嘗一日不放箸。而策茗椀之勛者也?！薄?/SPAN>

◎真人面前莫弄假，癡人面前莫說夢。

◎寤言空谷，跫然客至，方相與計松桂，湎云煙，而負才之士，輒欲拈題鬮韻，豪詠苦吟。幽人當(dāng)此，真如清流之著落葉，深林之沸鳴蟬也。所謂“詩人不在，大家省得三五十首唱酬，亦非細事”。【鳳麟按：蘇軾《與周開祖》：“某忝命皆出獎借，尋自杭至吳興見公擇，而元素、子野、孝叔、令舉皆在湖，燕集甚盛，深以開祖不在坐為恨。別后，每到佳山水處，未嘗不懷想談笑。出京北去，風(fēng)俗既椎魯，而游従詩酒如開祖者，豈可復(fù)得。乃知向者之樂，不可得而繼也。令舉特來錢塘相別，遂見送至湖，久在吳中，別去，真作數(shù)日惡。然詩人不在，大家省得三五十首唱酬，亦非細事。”】

◎蘇子由云：多疾病，則學(xué)道宜；多憂患，則學(xué)佛宜。以肉食無公卿福，以血食無圣賢德，然則何居而后可？曰：隨常而已。【鳳麟按：平常即道。平常心最難得?！?/SPAN>

◎余每欲藏萬卷異書，襲以異錦，熏以異香，茅屋蘆簾，紙窗土壁，而終身布衣，嘯詠其中?？托υ唬骸按艘嗵烊酪划惾?。”

◎洪崖跨白驢，驢名積雪。其詩云：“下調(diào)無人采，高心又被嗔，不知時俗意，教我若為人?！秉S山谷自題象云：“前身寒山子，后身黃魯直。頗遭時人惱，思欲入石壁?！庇嘀^：“有古語云：‘上士閉心，中士閉口，下士閉門。’我操中下法，庶幾免乎？”【鳳麟按：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卷十：“龔氏注《中說》，引古語云：‘上士閉心，中士閉口，下士閉門?！薄?/SPAN>

◎瓶花置案頭，亦各有相宜者。梅芬傲雪，偏繞吟魂；杏蕊嬌春，最憐妝鏡；梨花帶雨，青閨斷腸；荷氣臨風(fēng)，紅顏露齒；海棠桃李，爭艷綺席；牡丹芍藥，乍迎歌扇；芳桂一枝，足開笑語；幽蘭盈把，堪仳離。以此引類連情，境趣多合。

◎牡丹須著以翠樓金屋，玉砌雕廊，白鼻猧兒，紫絲步障，丹青團扇，紺綠鼎彝。才子書素練以飛觴，美人拭紅綃而度曲。不然乃措大賞花而已。

◎古隱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釣，余禁殺，二不能；多有二頃田，八百桑，余貧瘠，三不能；多酌水帶索，余不耐苦饑，四不能。乃可能者，唯嘿處啖飯著述而已。然著述家切弗批駁先賢。但當(dāng)拈己之是，不必證人之非。

◎海味不咸，蜜餞不甜，處士不傲，高僧不禪，皆是至德。

◎有兒事足，一把茅遮屋。若使薄田不熟，添個新生黃犢。閑來也教兒孫，讀書不為功名。種竹澆花釀酒，世學(xué)閉戶先生?！艺{(diào)《清平樂》，余醉中付兒曹，以為家券。

◎東坡投荒時，答程天侔云：“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夏無寒泉，大率皆無耳?！庇鄵砩骄?，公所無者盡有之。不省何德而享此，唯日拈一瓣香，向古佛罪耳。【鳳麟按：蘇軾《答程天侔三首》（之一）：“去歲僧舍屢會，當(dāng)時不知為樂，今者海外無復(fù)夢見。聚散憂樂，如反覆手，幸而此身尚健。得來訊，喜侍奉清安，知有愛子之戚。襁褓泡幻，不須深留戀也。仆離惠州后，大兒房下亦失一男孫，悲愴久之，今則已矣。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惟有一幸，無甚瘴也。近與小兒子結(jié)茅數(shù)椽居之，僅庇風(fēng)雨，然勞費已不貲矣。賴十?dāng)?shù)學(xué)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聽其運轉(zhuǎn)，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憂。夏熱，萬萬自愛。”】

◎以蹊徑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不如畫。

◎小兒發(fā)愿云：“愿明月長圓，終日如晝?！庇嘣唬骸吧圃眨‰m然，使人終無息肩期矣！于鄴詩不云乎：‘白日若不落，紅塵應(yīng)更深?！?/SPAN>

◎宣和時，酒店壁間有詩云：是非不到釣魚處，榮辱常隨騎馬人。【鳳麟按：《古今詩話》：“宣和時，酒店壁間有詩云：‘是非不到釣魚處，榮辱常隨騎馬人。’”（亦見《小窗幽記》卷一）】

◎李北海書，當(dāng)時便多法之。北海笑云：“學(xué)我者拙，似我者死?！?/SPAN>

◎黃山谷嘗云：“士大夫三日不讀書，自覺語言無味，對鏡亦面目可憎?！泵自乱嘣疲骸耙蝗詹蛔x書，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覺思澀?！毕牍湃宋磭L片時廢書也。

◎四時之景，莫如初夏。余嘗夜飲歸，作增字《浣溪紗》云：“梓樹花香月半明，棹歌歸去蟪蛄鳴。曲曲柳彎茅屋矮，掛魚罾。笑指吾廬何處是，一池荷葉小橋橫，燈火紙窗修竹里，讀書聲?！?/SPAN>

◎余嘗愛《夷堅支乙序》云：“老矣不復(fù)關(guān)心，猶獨愛奇，氣習(xí)猶與壯等，耳力未減，客話尚能欣聽，心力未歇，憶所聞不遺忘，筆力未遽衰，觸事大略能述?！贝撕檫m語也。

◎人無意，意便無窮。

◎陸平翁《燕居日課》云：“以書史不園林，以歌詠為鼓吹，以理義為膏梁，以著述為文繡，以誦讀為菑畬，以記問為居積，以前言往行為師友，以忠信篤敬為修持，以作善降祥為因果，以樂天知命為西方。【鳳麟按：亦見《小窗幽記》卷一?！?/SPAN>

◎以金石鼎彝竹簡之古文，可以正六書；以六書之字畫，尚可正六經(jīng)之訛字。

◎韓退之詩云：“居間食不足，多官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嘈摹！?/SPAN>【鳳麟按：韓愈《從仕》：“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恒苦心。黃昏歸私室，惆悵起嘆音。棄置人間世，古來非獨今。”】子瞻詩云：“家居妻兒號，出仕猿鶴怨。未能逐十一，安敢摶九萬?！?/SPAN>【鳳麟按：蘇軾《和穆父新涼》：“家居妻兒號，出仕猿鶴怨。未能逐什一，安敢摶九萬。?？珠藱瞪恚p冠蓋蔓。受恩如負債，粗報乃焚券。但知眠牛衣，寧免刺虎圈。清風(fēng)來既雨，新稻香可飯。紫螯應(yīng)已肥，白酒誰能勸。君今崔蔡手，政比張趙健。三公行可致，一語先自獻。幸推江湖心，適我魚鳥愿?！薄?/SPAN>二公猶不能徘徊于進退之間。其后退之迷雪于衡山，子瞻望日于儋海，回視闔戶擁衾，簟瓢藜藿，不在天上乎？故《考盤》詩云：“獨寐寤言，永矢弗諼?！?/SPAN>

◎雪景莫若山，山雪莫若月下。余嘗目擊而賦四言詩云：“夜月巖牖，淡而無風(fēng)，月值松際，雞鳴雪中。”蓋實景也。

◎箕居于斑竹林中，徙倚于青石幾上，所有道笈梵書，或校讎四五字，或參諷一兩章。茶不甚精，壺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短琴無曲而有弦，長謳無腔而有音；激氣發(fā)于林樾，好風(fēng)送之水涯。若非羲皇以上，定亦嵇阮之間。【鳳麟按：亦見《小窗幽記》卷四?！?/SPAN>

◎李之彥云：“嘗玩錢字旁，上著一戈字，下著一戈字，真殺人之物不悟也?！比粍t而兩戈爭貝，豈非賤乎！

◎吳子彥所述書室中修行法：“心閑手懶，則觀法帖，以其可逐字放置也；手閑心懶，則治迂事，以其可作可止也；心手俱閑，則寫字作詩文，以其可以兼濟也；心手俱懶，則坐睡，以其不強役于神也；心不定，宜看詩及雜短故事，以其易于見意，不滯于久也；心閑無事，宜看長篇文字，或經(jīng)注，或史傳，或古人文集，此又甚宜于風(fēng)雨之際及寒夜也。”又曰：“手冗心閑，則思；心冗手閑，則臥；心手俱閑，則著書作字；心手俱冗，則思早畢其事，以寧吾神?！?/SPAN>【鳳麟按：吳子彥述書室中修行法曰：“心閑手懶，則觀法帖，以其可逐字放也；手閑心懶，則治迂事，以其可作可止也。心手俱閑，則寫字、作詩文，以其可兼濟也；心手俱懶，則坐、睡，以其不強役于神。”（明吳應(yīng)箕《讀書止觀錄》卷三）此條亦見《小窗幽記》卷五。】

◎小兒輩不可以世事分讀書，當(dāng)令以讀書通世事。【鳳麟按：陳眉公《小窗幽記》卷一：“士人不當(dāng)以世事分讀書，當(dāng)以讀書通世事?！薄?/SPAN>

◎辛棄疾言：人生在勤，當(dāng)以力田為先，故以稼軒。

◎名妓翻經(jīng)，老僧釀酒，將軍翔文章之府，書生踐戎馬之場，雖乏本色，故自有致。

◎古人以書畫為柔翰、弱翰，故開卷張冊，從容為上。【鳳麟按：《小窗幽記》卷一：“書畫為柔翰，故開卷張冊，貴于從容；文酒為歡場，故對酒論文，忌于寂寞?！薄?/SPAN>

◎經(jīng)史子集，以辭相傳，而碑刻則并古人手跡以存，故好古尚友之士，相與共訪而傳之。

◎著棋不若抄書。談人過，不若述古人佳言行。【鳳麟按：《小窗幽記》卷五：“但看花開落，不言人是非。”】

◎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熟。字須熟后生，畫須熟外熟。

◎讀史要耐訛字，正如登山耐仄路，踏雪耐危橋，閑居耐俗漢，看花耐惡酒，此方得力。【鳳麟按：亦見《小窗幽記》卷四。】

◎僧要真，不要高。

◎洞庭張山人云：山頂泉，輕而清；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沙中泉，清而冽；土中泉，清而厚。流動者長于安靜，負陰者勝于向陽。山削者泉寡；山秀者有神。真源無味，真水無香。

◎“吾鄉(xiāng)荇菜，爛煮之其味如蜜，名曰荇酥?？ぶ静惠d，遂為漁從野夫妨食。”此見于《農(nóng)田余話》。俟秋明水清時，載菊泛泖，膾鱸擣橙，并試前法，同與莼絲薦酒。

◎余山中，徐德夫送一鶴至，已受所，張公復(fù)送一鶴配之，每欲作詩詠其事，偶讀皇甫湜《鶴處群雞賦》，遂不配筆。其中有句云：“同李陵之入胡，滿目異類；似屈原之在楚，眾人皆醉。慘淡無色，低回不平，每戒比之匪人，常恥獨為君子。”

◎與其結(jié)新知，不若敦舊好；與其施新恩，不若還舊債。

◎三月茶筍初肥，梅花未困；九月莼鱸正美，秫酒新香。勝客睛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無過此事。門生包鳴甫云：“淳化帖，蒼頡字，尚帶卦體。”此言得字之本。【鳳麟按：《小窗幽記》卷五：“三月茶筍初肥，梅風(fēng)未困；九月莼鱸正美，秫酒新香；勝友晴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無過此時?！薄?/SPAN>

◎住山須一小舟，朱欄碧幄，明欞短帆，舟中雜置圖史鼎彝，酒漿荈脯。近則峰泖而止，遠則北至京口，南至錢塘而止。風(fēng)利道便，移訪故人，有見留者，不妨一夜話、十日飲。遇佳山水處，或高僧野人之廬，竹樹蒙茸，草花映帶，幅巾杖履，相對夷然。至于風(fēng)光淡淡，水月空清，鐵笛一聲，素鷗欲舞。斯也避喧謝客之一策也。

◎邵堯夫云：“但看花開落，不言人是非?！?/SPAN>

◎王辰玉《香山記》云：大約西山之勝，仿佛武林之西湖，逶迤不如，而蒨潤或過之。因與二三子作妄想，若斬荻蘆，開陂陽隰以盡田荷花，至山膝而止，使十五小兒，錦衣畫舸，唱江南采蓮詞，出沒于白鷗碧浪之間。所在室訴衷情廬，必竹門板扉，與金碧相間出。而后結(jié)遠道人，為香山社主；乞青蓮居士，為玉泉酒家翁。吾老此可矣。

◎古云鶴笠鷺?biāo)?，鹿裘鵲冠，魚枕杯，猿臂笛，與畫圖之屋廬，詩意之山水，皆可遇而不可求，即可求而不可常。余唯紙窗竹屋，夏葛冬裘，飯后黑甜，日中白醉。【鳳麟按：《小窗幽記》卷五：“飯后黑甜，日中薄醉，別是洞天；茶鐺酒臼，輕案繩床，尋常福地?！薄?/SPAN>

◎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

◎嵩山僧贈余木癭爐，余銘之云：“形固可使如槁木乎？心故可使如死灰乎？唯我與爾有是夫。”【鳳麟按：《莊子·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又有天臺僧寄余藤杖，余答以詩云：“僧寄天臺杖，支余獨上臺。借它時點綴，不是老相催。打果驚黃鳥，疏泉破碧苔。秋聲滿松壑，并與夕陽來?！?/SPAN>

◎余嘗過一山鄰，而老嗜花，紅紫映戶，弄孫負日，使人不復(fù)知有城居車馬之鬧，況京都滾滾塵邪？余贈以詩云：有個小門松下開，堂前明月繞畦栽。老翁抱孫不抱甕，恰欲灌花山雨來。

◎焚香倚枕，人事都盡，夢境未來，仆于此時，可名“臥隱”，便覺鑿壞住山為煩。

◎余得古書，校過付抄，抄后復(fù)佼，校過復(fù)刻，刻后復(fù)校，校過即印，印后復(fù)校，然魯魚帝虎，百有二三。夫眼眼相對尚然，況以耳傳耳，其是非毀譽，寧有真乎？

◎掩戶焚香，清福己具；如無福者，定生他想。更有福者輔以讀書。【鳳麟按：《小窗幽記》卷一：“人生有書可讀，有暇得讀，有資能讀，又涵養(yǎng)之，如不識字人，是謂善讀書者。享世間清福，未有過于此也?！薄?/SPAN>

◎世人但愛秋月，而不知秋日之妙，白云碧漢，大勝平時，桂落庭閑，乃契斯語。

◎仇山村詩云：“艱危頗得文章力，嫁娶各隨男女緣?！庇衷疲骸盁o求莫問朝庭事，有恥難交市井人?！?/SPAN>

◎居山有四法：樹無行次，石無位置，屋無宏肆，心無機事。【鳳麟按：亦見《小窗幽記》卷六?！鹁砥咴疲骸皺C息便有月到，風(fēng)來不必苦海。人世心遠，自無車塵馬跡，何須痼疾丘山？”】

◎東坡有詩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此非詩人?！庇嘣唬捍嗽嬕?。晁以道詩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tài)?！庇嘣唬捍怂萎嬕?。

◎不能卜居名山，即于崗阜回復(fù)及林水幽翳處辟地數(shù)畝，筑室數(shù)楹，插槿作籬，編茅為亭，以一畝蔭竹樹，一畝栽花果，二畝種瓜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畜山童灌園薙草，置二三胡床著林下，挾書硯以伴孤寂，攜琴弈以遲良友，凌晨杖策，抵暮言旋。此亦可以娛老矣。【鳳麟按：《小窗幽記》卷六：“良辰美景，春暖秋涼。負杖躡履，逍遙自樂。臨池觀魚，披林聽鳥；酌酒一杯，彈琴一曲；求數(shù)刻之樂，庶幾居常以待終。筑室數(shù)楹，編槿為籬，結(jié)茅為亭。以三畝蔭竹樹栽花果，二畝種蔬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蓄山童灌園剃草，置二三胡床著亭下，挾書劍以伴孤寂，攜琴弈以遲良友，此亦可以娛老?！薄?/SPAN>

◎東坡《乙帖》云：“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慳耳。而文以美名，謂之儉素，然儕為之。則不類俗人?！闭婵芍^淡而有味者?！对姟吩疲骸安魂浑y，受福不那?！笨隗w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jié)儉，亦是惜延福壽之道，住京師宜用此策也。余以為山林人，此策尤不可少。

◎有客謂山居眷屬難，山鄰難，山友難，山仆難。余謂如此則山堂前草深一太矣。不如愸斷家事，擇二三童子自隨，其強干者以備烹爨樹藝，文弱者以備灑掃抄寫。子孫能相體者，則送供養(yǎng)，賓朋能相念者，則通餽問，舍此以外，靡知其它。不然，東坡所謂“老稚紛紛口，眾食貧孤寂”，未必不佳也。

◎傅大士云：寬著肚皮須忍辱，放開眉眼任從它。

◎讀書當(dāng)如斗草，遇一樣采一樣，多一樣斗一樣。

◎莫言婚嫁早，婚嫁后，事不少；莫言僧道好，僧道后，心不了。唯有知足人，鼾鼾直到曉；唯有偷閑人，憨憨直到老。

◎韋應(yīng)物、歐陽修，皆作滁州太守，而游瑯琊山，則曰：“鳴騶響幽澗，前旌耀崇崗?！庇朗濉队问訚尽穭t曰：“使君厭其從，車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山游如是，乃不犯李義山“松間喝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