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不盡相思血淚

——論黛玉為愛揮灑眼淚

作者：陸伶俐   

收錄時間：2008-09-24

(轉(zhuǎn)自：紅樓品茗)

 摘要：淚光點點的黛玉用眼淚泣成了一曲愛情悲歌，她“用生命彈奏著高山流水之曲”，她的人生理想寄托于尋找人生唯一的知己。黛玉憂郁善哭有她的病緣，眼淚在愛的試探階段，眼淚在愛的相互理解中，眼淚在愛的悲劇里。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最終卻哭干眼淚，竭盡生命，用一生的眼淚償還絳珠。

關(guān)鍵字：黛玉；愛；眼淚

林黛玉凄涼的身世、絕世的才華、孤傲的人格、悲慘的命運博得了多少人的眼淚，同時她的眼淚浸潤了整一部《紅樓夢》。在我們腦海里黛玉的形象是淚光點點、嬌喘微微、敏感多情、又有詩人氣質(zhì)，她用眼淚泣成了一曲愛情悲歌。她的眼淚痛訴了啼血的辛酸。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毀滅，留給人們沉重的痛。

黛玉憂郁善哭有她的病緣：

她身體的柔弱，心靈的敏感，生性的細膩，使她有比別人有更多的憂郁?！皟蓮澦契痉酋净\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边@是賈寶玉第一眼中的黛玉，將林妹妹的相貌、性格、才情全都體現(xiàn)出來了。黛玉的病體如弱柳扶風(fēng)，較之別人更有風(fēng)韻，無不讓人生憐憫之心。再“病如西子勝三分”更是楚楚可憐，美妙絕倫?！八契痉酋净\煙眉，似喜非喜含情目”，黛玉的美貌盡顯出來?！靶妮^比干多一竅”再說明了她生性的敏感與細膩，較比干的七竅玲瓏心還多一竅，可見她心靈的玲瓏。讓我想起西方童話里的豌豆公主，在十幾層棉被下的一粒細小的豌豆也能覺察，這是怎樣細膩靈敏的感觸??！心靈的多愁善感、敏銳過人，而身體終究趕不上，身心的彼此不協(xié)調(diào)。沉浸在憂郁之中的黛玉，眼淚時不時滴落了下來。

再加上父母早逝，她孤苦伶仃地寄居到賈府。雖說賈母對她萬般疼愛，飲食起居都與寶玉一樣，而且姐妹對她也好，生活在榮華富貴之中，但總是寄人籬下，免不了會有自卑。她每說一句話、每走一步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她感慨萬千，總覺得自己可憐，想著自己沒有父母的凄楚，看著外物即景傷情，詩歌和眼淚表達了她的悲傷。最重要的是她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受著刺激，她擔(dān)憂著“金玉良緣”。薛寶釵品格容貌甚佳，又寬宏大度，深得人心，黛玉對她是妒忌的。史湘云有金麒麟，寶玉也有，她遺憾自己沒有東西配，內(nèi)心擔(dān)心。她對寶玉愛得深切卻無法坦言，如《西廂記》崔鶯鶯有一曲“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fēng)。”黛玉能大膽地愛，畢竟是矜持的，只能假意的試探，兩人的口角也多，哭的次數(shù)也多。也就在這過程中，他們開始心心相印，相互理解。孤高自許又多心的黛玉始終在憂郁、悲傷之中，哭是她自身的安慰，所以她無處不哭，無時不哭。淚光盈盈的林妹妹在我們心里已經(jīng)定型。

黛玉的哭在她與寶玉之間，寶玉是她尋求的人生的知己。黛玉“用生命彈奏著高山流水之曲”，她的人生理想寄托于尋找人生唯一的知己。

她和寶玉在愛的開始階段，好似小兒女斗嘴時的哭態(tài)。雖在當時鬧得怎樣厲害，事過境遷，黛玉的這種哭是很有趣味的，所謂嬌嗔薄怒最是令人愛憐的。這種哭鬧帶著兩人嬉笑、猜疑、交流心靈的甜蜜。有一句話“他在，眼淚代表著幸福，他不在，眼淚就是閨怨。”來形容黛玉此時的哭可以說是恰當?shù)?。她與寶玉兩人自少時一同起坐，一個住在碧紗櫥里，一個住在碧紗櫥外。長大了搬進大觀園，一個住在瀟湘館，一個住在對面的怡紅院。彼此往來，親密程度不言而喻。以致難免產(chǎn)生“求全之毀，不虞之隙”。況且黛玉要使小性子，而寶玉又是癡于情者，常常有真情而又難以吐露，愛在心口難開，以致吞吞吐吐，含糊不清。而這樣更引起黛玉的疑心和刺激，以致她不免要垂淚嬌嗔，寶玉因此賠罪不迭，以請求美人的原諒，妹妹的回心。這是這對他們的最快樂處。例如十八回“林黛玉誤剪香囊袋”，黛玉以為寶玉把她送的荷包也給人了，就去剪做了一半的香囊。方知是誤會，又愧又氣。后來寶玉又惹怒了她，“越發(fā)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接著，賭氣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好妹妹’長'好妹妹’的賠不是?！雹?BR>
他們之間常出現(xiàn)一種誤會，引得多情多心的黛玉左思右想，傷心流涕。如晴雯賭氣不開門一段，黛玉又聽到寶玉與寶釵的聲音，“左思右想，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fēng)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因有一首詩道：'顰兒才貌世應(yīng)希，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雹?這種斗嘴式的哭鬧，在涉及兩人的真情上，一心卻成了兩心。那不是表現(xiàn)的甜蜜之上，心里想的和口里說的不一致，引得有很多誤會。也說明黛玉一心關(guān)注的寶玉對自己的愛情，希望寶玉對自己的愛情是堅持的、永恒的而又專一的，而寶玉“愛博而心勞”。她希望得到唯一，而又不能自信時常疑心，又不能說出就時常試探以證實，從而產(chǎn)生誤會。鬧得最兇的是第二十九回，寶玉因見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飯也懶去吃，不時來問。林黛玉又怕他有個好歹，因說道： “你只管看你的戲去，在家里作什么？”這是黛玉的好意，可寶玉心里又是以為奚落了他，因此心中煩惱加了百倍，“我白認得了你。罷了，罷了！”林黛玉聽說，便冷笑了兩聲，“我也知道白認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黛玉的心中的金麒麟之事，由話里表由出來。兩人一句深似一句就引起一場是非來。寶玉欲試探黛玉之情，黛玉也欲試探寶玉之情，兩人一心，反成兩心了。寶玉的心里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梢娢倚睦镆粫r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沒我?！毙睦镞@意思，只是口里說不出來．黛玉心里想著金玉之事。兩人一系列的心理活動在延續(xù)?？傊?，多生一枝，一心反成了兩心。當寶玉聽到黛玉“好姻緣”三個字，越發(fā)逆了己意，便摔玉。黛玉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摈煊衤犚u人勸寶玉：“你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他，倘或砸壞了，叫他心里臉上怎么過的去？”話說到心坎上，就越發(fā)傷心大哭起來，盡把剛才吃的藥都吐了出來，心想寶玉連個襲人不如。寶玉又聽紫鵑說：“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著些。才吃了藥好些，這會子因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么過的去呢？”這話說到他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不如一紫鵑。又見黛玉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后悔方才的較證，這會子他這樣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著，也由不得滴下淚來了?！[的如此兇，到后來“一個在瀟湘館臨風(fēng)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卻不是人居兩地，情發(fā)一心！”③

在那么大的吵鬧之后，接著就是寶玉的賠不是，“好妹妹”、“好妹妹”叫不停，黛玉撐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后，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睂氂衤犃诵Φ溃骸澳阃侨ツ?？”林黛玉道：“我回家去?！睂氂裥Φ溃骸拔腋四闳?”林黛玉道：“我死了?！睂氂竦溃骸澳闼懒?，我做和尚！” ④他們的情感在一次次的哭鬧之后，開始明朗起來。為了表現(xiàn)出黛玉的愛，不能不讓他們發(fā)生沖突。他們是有共同語言的，他們是志同道合的，寶玉一次說：“林妹妹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要是說過，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為寶玉的視自己為知己而欣慰。再看四十九回，寶玉與黛玉展開心與心的交流。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雹?

“秉絕代姿容，具希世優(yōu)美”的黛玉為著寶玉哭死，由愛生恨、愛恨交織。黛玉死前焚詩稿。直生叫到“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跋慊暌豢|隨風(fēng)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一個純情女子，為著自己追求的愛情，為著唯一的人生理想，最終結(jié)束了自己清潔高雅的生命?！扒Ъt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莫過于黛玉之悲了。越是美的有價值的人生被毀滅，其悲劇就越壯美，越深刻，越動人。黛玉就這樣終結(jié)了此生，固然形容嬌美，聰明智慧，堅貞純情，才學(xué)橫溢，情操高潔。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雖然得到了寶玉的愛情，但最終含恨死去，血淚班駁?！对峄ㄞo》“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凈土掩風(fēng)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應(yīng)證了她的結(jié)局。

黛玉就這樣揮灑著血淚寫就愛情的悲歌，與前面木石前盟、絳珠還淚之說吻合。書中第一回僧道兩人將寶黛的木石前盟說出：“只因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離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恩，故其五內(nèi)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舒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問起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以了結(jié)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贝诉€淚之說，絳珠的目的只有一個——為酬灌溉之恩，甘露之惠，甘愿將一生之淚作為償還之物。而黛玉用一生的血淚來尋求自己的人生理想——唯一的知己。她最終為愛哭干眼淚，含恨死去，滴盡了相思血淚。而寶玉《紅豆曲》：“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彼木褪趋煊?。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黛玉最終卻哭干眼淚，竭盡生命，償還盡絳珠一生的眼淚。

注釋：

①《紅樓夢》岳麓書社2002年版18回P124

②同上26回P194、 ③同上29回P222、 ④同上30回P223、⑤同上49回P375

發(fā)表于《紅樓研究》2007年3月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