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與林黛玉

文、西嶺雪

賈雨村在書中戲分雖不多，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物。因為整部《紅樓夢》就是一部“假語村言”。

他在開篇第一回里就念了一句聯(lián)：“玉在匱中求善價  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

上聯(lián)典出《論語》，孔子問子貢說你是一塊玉的話，是希望標價賣掉還是長久收藏，子貢回答說要呆在柜子中，遇到出好價錢的人才賣；下聯(lián)說的是仙女送給漢武帝一支釵，他收在匣子里，后來卻化成白燕飛走了。

甲戌側(cè)批：“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 又有夾批：“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泵鞔_指出上聯(lián)說黛玉，下聯(lián)說寶釵。

因為“價”與“賈”相通，“時飛”又是賈雨村的字，于是就有人聯(lián)想到寶釵將來會改嫁賈雨村，這未免牽強，因為“山中高士晶瑩雪”斷不至如此敗行，而且“致使鎖枷扛”的賈雨村大概也等不到那會兒。

其實不必想得那么久遠，因為這兩句詩很可能只是指眼下即將發(fā)生的事——賈雨村得了甄士隱的銀子，進京趕考中舉是接下來就做到了的，同樣的，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出場也離此不遠了。

所以第二回里賈雨村便做了黛玉的蒙師，接著又因?qū)徖砗J案帶出薛家，在書中一直起著牽引的作用?！坝瘛迸c“釵”所等的，不過就是賈時飛的報幕揭簾而已。

賈雨村來到淮揚，因病小住，靠朋友幫忙，謀進鹽政林如海家做教習(xí)，暫且安身。

“妙在只一個女學(xué)生，并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xué)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p>

書中關(guān)于賈雨村教授黛玉的情節(jié)只是一筆略過，輕描淡寫。教得怎么樣呢？從后文黛玉的才學(xué)可知，賈雨村是個好老師。但他只教了黛玉一年，賈敏就亡故了，甲戌本有眉批：“上半回已終，寫‘仙逝’正為黛玉也。故一句帶過，恐閑文有妨正筆?！?/p>

正筆是什么呢？自然是黛玉。還有寶玉。

于是，借著賈雨村偶遇好友冷子興的一番談話，我們第一次了解到落入凡塵后的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的近況；接著賈雨村第二天即與林如海談?wù)撨M京事宜，拿了如海的薦書，另乘一只船，依附著黛玉的大船一塊進京。

之后的描寫我一直忽略了，印象中長久地有段空白，總感覺雨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黛玉。

直到不知第幾次重讀的時候，才忽然注意到，書中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還有一段很重要的描寫：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也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此來后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

原來，不僅第一次黛玉進京是由賈雨村護送的，這第二次進京，還是與賈雨村作伴。而且既然特地點出雨村因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才會同路作伴，那么其間兩人見面也是不會特別避忌的。正相反，黛玉聽說老師來了，出于尊重，也是要特地面見行禮的。

后文說寶玉與黛玉小別重逢，“心中品度黛玉，越發(fā)出落得超逸了”。這段話，也等于寫了雨村的心理。這賈雨村自送了女學(xué)生進京后，總有五六年未見了，重逢之際必然也會“心中品度”，暗加贊嘆的。

寶玉品度過黛玉之后，不知道怎么表達這份思念愛慕之心才好，特特地將北靜王贈的鹡鸰香念珠珍重相贈，然而黛玉卻看不上，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擲而不取。

脂硯齋在此處批語“略一點黛玉性情，趕忙收住，正留為后文地步”，顯然這段還有余波。

那么這接連的兩段文字，先寫了賈雨村與賈璉作伴，護送黛玉回京；又寫了寶玉將北靜王之物轉(zhuǎn)贈黛玉被拒。這就遙遙地把“賈雨村、賈璉——林黛玉——賈寶玉——北靜王”幾個人聯(lián)系了起來。

那么，這幾個人之間，后文還會有戲嗎？

還真是有。

那之后，雨村與賈府的往來甚密，賈政游大觀園題匾時尚惦記：“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dāng)便用；不妥時，然后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足見欣賞之情；有趣的提，雨村回回來都要見寶玉，寶玉卻頂不喜歡見他，并且還因為見面時表現(xiàn)不佳挨了賈政一頓罵。

連賈璉也間接為雨村遭了一頓打。見于第四十八回“石呆子”之事。這件事后文會有詳細解說。

如今且說賈雨村一路飛升，后來做到了大司馬，協(xié)理軍機參贊朝政，正是得意之時，忽然文字一轉(zhuǎn)，又遇阻了。事見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倚勢霸成親》，借林之孝之口寫出：

“這里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辟Z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寧可疏遠著他好。’。”

這是全書前八十回里最后一次提到賈雨村，原來在這時候雨村已經(jīng)又出了事，降了官，而且賈璉一早說出“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的話，只是擔(dān)心賈赦、賈政與其過從甚密，將來會受牽連。

幾乎所有的紅學(xué)家都一致認定，賈府之?dāng)”嘏c賈雨村有關(guān)，但大多都推論在賈雨村會擺賈府一道或是在賈府?dāng)『舐渚率?，但我以為未必，因為《紅樓夢》的書寫手法是反話正寫的，越是雨村這樣的奸雄，越會寫得正義無比，做惡也做得仿佛無心之失一樣。

所以我的推論是：賈雨村極善鉆營，但同時也確有才干，他能得到甄士隱、林如海、賈政、王子騰的信任推重，自然也不難獲得北靜王的青睞。須知前文北靜王親口說過他府上品流復(fù)雜，“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頗聚”，那么賈雨村通過這些“高人”引薦，接近北靜王就非常容易而且可能了。

賈雨村再次降官后，一定會努力尋找更大的靠山，而當(dāng)他抓住北靜王這根救命稻草之后，就不只像送扇子給賈赦那么簡單了，非得想法送一件大禮給北靜王不可。這件大禮，就很可能是為北靜王做媒。

當(dāng)然他也許并不是存心的，而是在閑聊中，正如同開篇他與冷子興說到林黛玉念書時種種表現(xiàn)一樣，與北靜王也是閑說八卦，偶然提起他在揚州設(shè)館的情形，提起他前東家、翰林御史林如海的小姐，后面的故事可就順水推舟不受控制了。

而《紅樓夢》的筆法，往往正是這樣：表面上一切寫得風(fēng)清云淡順理成章，暗底下卻是天地變色樂極生悲！

下文中，我們聯(lián)系“扇子”會再做細論。

照片來自昆劇《寶黛紅樓》演出劇照

編?。何鲙X雪    導(dǎo)演：郭宇   聲腔設(shè)計：顧兆琳   主演：賈雨村（陳超）、姚徐依（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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