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我是什么時候躺在這里的，很多人都已說不上具體的時間了。久而久之，連我自己竟也忘卻了躺在這里的時間。

我依稀記得我的故鄉(xiāng)，那是一片蒼翠的竹林，有幾個放牛的孩子在那里吹過笛子，笛聲很清澈，婉轉里透著空靈，明快里透著潔凈。離我不遠的地方，一眼清泉汩汩地從石縫里冒出來，順著一道天然的渠潺潺地流著。吹笛子的孩子在笛聲停止之后，會捉一只淺紅色的蜻蜓，在蜻蜓的尾巴上戳一根毛雞草，讓蜻蜓在水上面飛。蜻蜓自然是飛不高的，那些孩子以此為樂，只是可憐了那蜻蜓。

我在注視這些孩子的游戲時，完全沒有注意那幾個拿著鐵器的壯漢，當他們走到我面前停下腳步時，我感到一陣驚憟，我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幾個壯漢嘀咕了幾句，就用手中那鋒利的家伙將我和我的伙伴砍到在地，我第一次感到了切入肌膚的疼痛。我?guī)缀鹾粤诉^去。當我的意識逐漸清醒時，我發(fā)現(xiàn)我和我的伙伴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我們被葛條擰成的繩子緊緊地捆綁在幾根粗大的木頭上，成了一座橋。

從此，我就一直躺在這里。白天，我和伙伴們細數(shù)著過往的行人，看他們怎樣殷切地為了生計而奔波。夜晚降臨，我們望著皎潔的月光，在徐來的清風中交流最近發(fā)生的新鮮事。我們就這樣過著，看著每天的日出日落，看著山青了又黃，黃了又青，看身下的小溪退了又漲，漲了又退。

我突然意識到我其實已經很老了。我記得在多年以前的某一個夏天的早晨，空氣中布滿梔子花淡淡的清香，有兩個小男孩，是的，兩個不大的男孩，一個穿著考究，像是從城里來的，另一個顯得有些靦腆，衣著雖然舊了些，但樸素干凈。和我一樣，好像在農村呆了許久的時間。兩個男孩在我身下的小溪邊，栽了幾顆柳樹，確切地說，應該是插了幾段柳枝。他們插好柳枝后，光著身子嬉戲了很久，直到夕陽把影子投到我的身邊，直到風把花香傳了很遠很遠，直到聽見有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姑娘在不遠處溫軟的呼喊。

當三個小孩站在我身上時，我也會懷想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里有幾頭牛，有一群孩子，有一眼泉，還有尾巴上戳了毛雞草的淺紅色的蜻蜓。我喜歡孩子，所以聽這幾個孩子說要去離這兒很遠的地方上學了，我竟有些莫名的失落。他們把小手搭在一起，相約著每年的夏天都要來這里尋找只屬于他們的童話。

我看著孩子們的背影被夕陽拉得老長老長，他們的歡笑聲也像花香一樣隨著風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想，在他們駐足的地方一定有一座美麗的村莊。你看，遠處那一道栽滿青楊樹的河堤附近，不正冒著裊裊的炊煙嗎？

一個年輕的樵夫，唱著山歌，從我的身上走過，驚動了正要歸巢的鳥雀。

我和我的伙伴們沉浸在夜幕降臨的寂靜中，只有在這死寂的靜默中，我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們思考著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我們就這樣孤寂地躺著，每日每夜，像凡塵中的蕓蕓眾生，沒有光環(huán)，沒有喝彩，寂寥地匍匐于大地，在大地寬廣的懷抱中度過春夏，走過秋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噪雜的人世中，看著相同的風景，逐漸荒蕪成一個故事，或者一個傳說，直到最后被塵土覆蓋在時間的輪回里。

我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某一個仍然充滿花香的夏天里才醒來。那是一個和多年前相似的傍晚，一個年輕的樵夫，唱了一曲山歌，驚動了剛剛回巢的鳥雀。

月亮慢慢地爬出了山頭，爬到了柳樹的眉，透過柳梢將月光灑了我一身。我感到無比愜意，仿佛愛情在今夜降臨。

有腳步聲正在向我走來——一個年輕的小伙兒，一個俊俏的姑娘，他們相攜著一步步向我走來。他們站在我身上，姑娘的手擺弄著我身旁柔嫩的柳枝。

還記得嗎?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們的約定。

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們相約過，要尋找我們的童話。

就讓這橋見證我們的愛情吧，我們相約的不僅僅是一個夏天，我們要相約一生，他們說。

一生相許。多么美好的誓言，我在心底默默地念叨。

兩個年輕人相擁在一起，我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戰(zhàn)栗——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起來。我身旁的柳樹也像被什么撕扯著頭發(fā)，開始瘋狂地舞蹈。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地震了，快跑，橋要斷了。一個男人急切的聲音。

撲通。一個什么東西掉進水里的聲音。

我在剎那間感覺自己的身子輕飄了許多，我明白站在我身上的兩個人怎么了——男的箭一般飛跑的老遠，女的掉進了小溪里。

女孩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壞了，她的救命聲，像一把利劍，劃破寂靜的夜空，閃電般傳得老遠。我?guī)缀跄芨惺艿剿谒郎窠蹬R的那一刻所面臨的恐懼，那恐懼是那樣深刻，那樣揪心。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順著呼喊聲跑去了。那人跑的很急，我從腳步的頻率中完全可以做出判斷。那聲音像颶風穿過竹林，像瀑布從山頂傾瀉而下。

接下來，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手，一個生命得以生還。一個緊緊的擁抱，一個淺淺的微笑。

我的身子已不再搖晃了，在我不遠處的岸邊，坐著兩個人。一個濕淋淋的女孩，一個年輕的樵夫。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約定嗎？我每天打柴都要選擇這條路走。我聽見你的聲音，所以忘卻了所有，只記得奔跑。

記得，這里有只屬于我們的童話?？墒?，童話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女孩開始啜泣。我將與他告別，她說。

他會給你幸福的，樵夫說。

幸福？太奢侈了，我已不再奢求。有些事情就像過橋一樣，走著走著，突然間狠狠地跌倒，再站起來就會失去前行的勇氣。我怕，所以不想再去追逐。

不會的，只要你走，總會有路。有一個一直在你身后等你的人，會給你前行的力量，這算不算一種幸福？

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孩搖了搖頭。

一切都歸于靜默了，仿佛走到了時間的盡頭。月亮慢慢地爬上了中天，月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水聲晃蕩著，像在訴說著什么。我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沉沉地睡去。

我的夢里浮現(xiàn)出幾個孩子的身影，他們追逐著，歡笑著，像蝴蝶一般扇動著彩色的翅膀。有兩個小男孩，折了幾段柳枝，輕輕地插在小溪的岸邊。

我們明年的夏天還來這里，好嗎？他們中的其中一個說。

嗯，你看那座竹橋，它躺在那里，像是睡著了。另一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