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書二軸讀王鐸 作者:胡西林 (西泠印社 06 秋拍第 307 號拍品 ) (西泠印社 06 秋拍第 308 號拍品 ) 《庵在鶴林、甘露二剎……》的創(chuàng)作年代 嚴格地說,這是當年王鐸差人辦事寫的一張“便條”。把“便條”寫在縱 167 厘米 、橫 50.5 厘米的上好板綾上,這樣的事只有王鐸也只配王鐸來做。其實,這位書生氣遠遠超過他為官才能的大書法家心里比誰都清楚,沒有人會把他的“便條”看后搓搓扔掉,而一定會視若拱璧,藏之永遠。所以,落筆的時候這份心情已經(jīng)流露筆端,通篇書法使轉(zhuǎn)自如,結(jié)字嚴謹,章法天成,貌貌然有才子氣。但是未落年款,署名之后,鈐名章和“大學士章”。 其實,王鐸將“便條”的創(chuàng)作年代包含在“大學士章”里了。 眾所周知,王鐸出身貧寒,自從天啟二年( 1622 )以殿試三甲第 58 名賜同進士出身后步入仕途,屢屢升遷。而每一次重要升遷后,他往往會刻一方章,鈐于此后創(chuàng)作的作品上。王鐸看重名份,個性如其書法一樣張揚。盡管生逢亂世,一生中有許多時間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他依然這樣,不刻意掩飾自己。 這一特點,突出表現(xiàn)在他仕清以前的作品上。 比如“少宗伯印”?!白诓弊怨啪褪枪倜瑸榱渲?,“掌邦禮,治神人,和上下”,其職掌自先秦的周朝一直到東漢、三國都與后來的禮部尚書相同。所以禮部尚書也稱作宗伯或大宗伯,禮部侍郎則稱為少宗伯。王鐸于明崇禎十一年( 1638 )五月二十六日出任崇禎朝禮部右侍郎,不久他就刻了“少宗伯印”并頻頻鈐于他的作品上。但是從崇禎十三年( 1640 )秋起,不見他在作品上鈐“少宗伯印”了。原來,崇禎十三年( 1640 )九月,他受命出任南京禮部尚書,也就是說,他由“少宗伯”變成“大宗伯”了,怎么還會鈐“少宗伯印”呢?這也是我們今天所見他鈐“大宗伯印”的作品是從崇禎十三年秋天以后開始的原因。 那么,《庵在鶴林、甘露二剎……》作于什么時候呢? 縱觀王鐸一生,共兩次被授予大學士銜,都是南明弘光朝授予的,這是因為 1644 年 5 月,王鐸對當時的福王后來成了弘光朝皇帝的朱由崧有救助之恩。第一次于崇禎十七年( 1644 )五月三日,授東閣大學士;第二次于同年八月六日,授文淵閣大學士,兩次相隔僅僅三個月。授文淵閣大學士時,他還被加太子少保銜、授戶部尚書。于是他先刻“大學士章”,再刻“文淵閣大學士”等章。然而僅僅過了十個月就改朝換代了,王鐸剛剛得到的兩個大學士身份旋即成為歷史,而在清順治朝,他再沒有獲授大學士銜。所以,王鐸作品中凡鈐“大學士章”或“文淵閣大學士”章的,都是作于明崇禎十七年( 1644 )五月到清順治二年( 1645 )五月這一年時間內(nèi),入清以后,王鐸不會也不敢在自己的作品中再鈐“大學士章”或“文淵閣大學士”章,那將會被視作眷戀前朝,犯大忌的。《庵在鶴林、甘露二剎……》也是這一期間所作,確切點說,它作于 1644 年 5 月至 8 月這三個月之間?! ?/font> 從“煙潭漁叟”看王鐸晚年心態(tài) 如果說在作品中閑章鈐職官印意蘊王鐸的得意,反映了王鐸重名份的心態(tài)的話,那么,《游沐澗寺》閑章鈐“煙潭漁叟”則表現(xiàn)了王鐸趨于淡泊的內(nèi)心世界。 《游沐澗寺》作于清順治丁亥年王鐸 56 歲時。綾本,縱 256 厘米 ,橫 53 厘米 ,行書王鐸自作五言詩一首。順治丁亥年即 1647 年,這是王鐸仕清后的第二年,其時他以弘文院學士充殿試讀卷官。王鐸是前朝禮部尚書,出任殿試讀卷官也算合適,因為一肚子的學問連同滿腹牢騷在吟詩作書之外又多了一個傾瀉的地方??上Р皇浅TO(shè)職事,讀卷完畢,他又閑了。 他回到了老家河南孟津,在鄉(xiāng)人的陪伴下游覽了鄰縣沁陽沐澗山上的沐澗寺。走在山塢小道上,耳邊不時傳來樵者隱隱約約的說話聲,令王鐸感到親切,內(nèi)心喚起的愉悅讓他暫時忘卻了索居紫禁城里所遭受的滿人猜忌、漢人嗤鼻。孟津是他人生的起點, 30 歲那年( 1621 ,天啟元年)他在開封府中鄉(xiāng)試后離開孟津,心氣與才智都極高的他卻生不逢時,其人生列車從此就像駛上了一條挖掘不止的公路而全程顛簸,最終因為沒有死于晚明亂世且無奈地仕于清廷而染污一生。對仕清一事,他自有委屈無數(shù),但在那個時候誰人與說,又與誰人去說?“既入北廷,頹然自放”,“居常垢衣跣足,不浣不飾……”是他當時的真實寫照。精神的壓抑改變了他的心態(tài),痛苦淡泊了他的心境。所以仕清七年,官品雖多有升遷,卻無意為政,所作所為無非書法和吟詩兩件事,一生中諸多傳世絕品卻出于這一時期。 《游沐澗寺》即為其中之一。其實,游覽沐澗山在其一生游歷中不過平常一游而已,換作今人或許壁涂“到此一游”就算遣興了,然而王鐸卻被一聲樵夫的鄉(xiāng)音牽動情弦,獲得了由衷的滿足。生命原本無需多少身外之物來支持,王鐸的悟性不在政治而在藝術(shù)?!熬秤尚脑欤殡S境遷”,些許小事盡顯文人本色。詩為紀游,樸實無華,書法也不作刻意追求,亦行亦草,任意揮灑,行筆間濃淡枯濕乃至漲墨并施……而最能反映他淡泊心態(tài)的是那一方“煙潭漁叟”印章。 王鐸,字覺斯,一字覺之,號則有“嵩樵”、“十樵”等十余個,“煙潭漁叟”是他晚年常用的號。以目前所見,至晚在 48 歲的時候他就開始鈐“煙潭漁叟”了。 48 歲稱“叟”,在古人并不為奇,蘇東坡《江城子·密州出獵》有“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豪言,“老夫”那年多老? 40 歲。但是王鐸 48 歲鈐“煙潭漁叟”印并不完全是平常心態(tài),多少有點士大夫式的矯情。前文已經(jīng)敘及, 48 歲之后他曾幾度升遷,每一次升遷他大多會刻一方印,如“少宗伯印”、“大宗伯印”、“大學士章”等等,那個時候的他還看重名份,“煙潭漁叟”在作品中雖也出現(xiàn),但只是偶爾鈐用一下,多數(shù)閑章還是鈐職官印。及至降清仕清,對他在精神上的打擊太大了,滿人的猜忌、漢人的嗤鼻更使他徹悟如大病初愈的病人,看什么都平淡了。何況年近六旬,已為“叟”人…… 所以,這方印晚年他用得最多,一直用到老去。 但是,我們還是感覺到了王鐸內(nèi)心的痛楚,看到了蒙在淡泊外表上那一層淺淺的慘淡色彩。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意識到心里的痛楚不會因為他生命的終結(jié)而終結(jié),所以死前遺命親人“用布素殮,壟上無得封樹”,以致我們今天只知道王鐸死于何時,卻不知道他葬于何處。這樣的歸宿為后世留下種種猜測,論家也多有說法,我們且擱置不談。世上沒有不朽的肉身,對于王鐸這樣的大藝術(shù)家來說,有作品傳世就什么都有了。歸于無蹤,即歸于大有,這是獲觀《游沐澗寺》后給我的感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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