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本應該在2008年秋季退休,但因為當初參加工作的時候年齡改小了兩歲,一直拖到2010的秋季還遲遲不能解決問題。他整天推著一輛失色的博馬粗輪自行車,步履緩慢、沉重、蹣跚,來回于十幾里外的南大嶺礦區(qū)。清晨早早起床,晚上遲遲而歸,體力十分不支。直到這年的冬季,春節(jié)將至之時,才徹底辦妥了退休手續(xù)。 父親是存了錢的,他常說,退休之后,他要帶著母親去祖國大地旅游,還要炒炒股票。漸漸的,我們發(fā)現(xiàn)剛滿六十二歲的父親,退休之后整天除了看電視、吸煙,吃飯,幾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會做。母親整天忙碌,打掃、做飯、洗涮,有時到小荒地里鋤地,而父親不會幫助母親掃一下地,刷一個碗,不會幫助母親剝一瓣蒜、一棵蔥。他整天無所事事地沉默著,低頭就是卷一些紙煙,抬頭就是看一些新聞。吃飯的時候,母親把飯端到他的面前。他吃完飯,無論碗在哪里,也不會送到廚房,都要母親來收拾。脊背越發(fā)弓的得厲害,走路也十分不靈便了。整個人顯得頹廢,軟綿綿的,沒有一點精神。最主要的是他好像來之另外一個星球,完全不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像一個不識人間煙火的道士一般,盤坐著一動不動,偶爾揮一下拂塵。他不再提起帶母親去旅游的事宜,他曾經(jīng)要求我給他下載的國泰君安睿智版的股票界面,也僅僅登陸了一次,便再也記不住密碼是什么。我們都很詫異,都用陌生的目光看著他,探究他。四十多年的夫妻、父女、父子,在短短的一個月之內(nèi)陌生,大家都不知道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似乎什么又都明白起來。母親說:“與你父親結(jié)婚之后,他一直在外工作掙錢,我在家里操持家務。每次回來他在家停留的時間都非常短,飯是端到手里的,衣服是幫他穿到身上的。你們姊妹多,無論家里家外的活有多忙多累,從來沒讓你爸干過。對他生活習性的了解也是少之又少。”也許,父親長期單純的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職責,令他四體不勤,令他不愿意與子女和妻子交流,但難以想象的是,常年工作在外的他是如何生活的。我們開始對他不理解、不滿意,認為他不應該這樣。即使你能賺很多錢,母親完全應該操持家務,可如今你已經(jīng)退休,就應該生活自理,應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母親開始抱怨生活的累,我們也都開始有意無意地指導父親,抱怨父親,但更多的是譴責。父親仍舊我行我素,一言不發(fā),任憑我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在父親退休后半年內(nèi),先后查出他患有腦梗塞、糖尿病、腸炎等三四種慢性疾病。他吃著大把的藥片,但是除了沒有力氣之外,具體也沒有什么特殊的癥狀。我們都認為是父親的懶惰,不鍛煉,造成他如此的情況。母親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應該早早著手父親的自理、自立的教育,要讓父親在沒有她在的情況下依然能夠生活。我們做兒女的,有多少時間都是來去匆匆。風風火火的來了,急急忙忙地做完事情,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從來沒有在他身邊多多的停留,和他交流一下思想,去親身體會一下父親生活的艱難。每天看到的他,總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彎著腰弓著背,默默地做著在我們看來十分無用的事情。即便我們坐在他的身邊,也總是不輕不重的責備和要求他?!澳阍缟掀饋?,洗臉刷牙后,能和別人一塊去廣場散散步嗎?”“陪媽媽一塊去菜市場買菜吧!你把那些豆角洗洗?!薄澳憧蠢蠌埖母赣H都七十多了還在地里栽煙苗呢?!备赣H依然沉默,你說什么,他就聽什么;你拿來什么吃的他也就吃點,不拿來他也什么都不說。看到的是父親一天比一天懶惰,一天比一天沒有力氣。吃藥,母親要一片一片數(shù)好放進他的手里;洗腳,母親要端水到他的腳邊;甚至看完電視,從沙發(fā)站起也要母親拉他一把、攙扶他一下;甚至有時大小便失禁,父親也是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母親是太累了,她一個勁地抱怨:你早上早早起床不是什么事情都沒有了嗎?你在外面是如何工作的?你怎么把疾病都帶回了家里?帶領父親去醫(yī)院檢查,都說這是慢性病,注意飲食和吃藥就會沒有事情。再帶他去住院,他就推三阻四說自己原本是沒有事情的,加強鍛煉就會好起來,可從來沒有見過他鍛煉。他固執(zhí)著他的沉默,依然認為自己的身體還是年輕時那樣,稍事休息,很快就會好起來。 一直到2011年秋末,小姑帶著奶奶和父母到北京去旅游。在故宮,他不斷地停下來歇息,不停地手扶著奶奶的輪椅在邊上喘氣,走一步歇三步,奶奶就哭了?!拔乙呀?jīng)快九十了,我還能活幾天?你這個樣子,怎么能給我養(yǎng)老送終?我以后可怎么辦?”奶奶不允許他回來,堅決在北京對他的身體做了全面檢查,最后確診:腸內(nèi)長一腫瘤。已經(jīng)是晚期,必須馬上手術(shù)。 在省醫(yī)大附屬醫(yī)院,手術(shù)前的各種檢查是相當繁瑣、殘酷和痛苦的。父親在母親的陪伴下經(jīng)歷了他一生中從來沒有承受過的肌體的痛苦,心理上的重大壓力,但他以大海的胸懷沉默著,以金子般閃光的心微笑著。很快就要手術(shù)了,手術(shù)的前一晚,他告訴奶奶:“只是做一個小小的手術(shù)而已。媽,您放心好了。”那年冬天,在短短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內(nèi),父親做了大小不同的兩次手術(shù)。等到期末考試結(jié)束,我站在父親的病房時,已是深冬的黃昏,他已經(jīng)能夠微微坐起身子,向我打招呼了。他整個人都瘦得我難以辨認,臉像刀削了一般。他艱難地咳嗽著,伸出枯瘦的手,讓我坐下,輕聲問我:你是怎么來的?火車晚點了嗎?學校的工作很忙吧?他又說:做了手術(shù),一切都會好起來,你不用大老遠的跑來。放假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你媽媽一個人照顧我就可以啦。我看著他捂著刀口,像蝦一樣弓著腰想咳,但是又不敢咳、也不能大聲咳的痛苦樣子,我無語地沉默著,淚水不斷地流出來。在他的床前守護不到半個月,父親就回家了。 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傷口愈合得很好,只是父親的行動慢了很多,思維也越發(fā)的遲鈍,記憶力更是大幅下降,可話真的多了起來。相反,我們姊妹好像都沉默起來,面對生活,我們不得不努力思考和殷勤辛苦起來。不管怎樣,人活著、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勞動的,父親還是要學會自理和自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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