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露真名險遭毒手　托假意仍舊安身

祁子富帶女過活　賽玩壇探母聞兇

　　話說程家眾人聽得羅焜說出真情，那些人都要拿他去報官請賞。程爺喝住道：“你們休得亂動，此人病重如山，胡言亂說，未知真假，倘若拿錯了，不是自惹其禍？”當下眾莊漢聽得程爺吩咐，就不敢動手，一個個都走出去了。程爺吩咐眾人：“快取開水來，與這客人吃?！惫映粤碎_水，程爺就叫眾人都去安歇。

　　程爺獨自一人，點著燈火，坐在公子旁邊，心中想道：“看他的面貌，不是個凡人，若果是羅家侄兒，為何不到邊關(guān)去救他父親，怎到淮安來，作何勾當？”程爺想了一會，只見公子昏昏睡去。程爺?shù)溃骸扒业任铱纯匆路欣睿猩趺次锛?。”就將他的包袱朝外一拿，只聽得鐺的一聲，一道青光掉下地來，程爺點燈一照，原來是一口寶劍落在地下。取起來燈下一看，真正是青萍結(jié)綠，萬道霞光，好一口寶劍，再看鞘手上，有越國公的府號。程爺大驚：“此人一定是羅賢侄了，還好，沒有外人看見，倘若露出風聲，如何是好？”忙忙將寶劍插入鞘內(nèi)，連包袱一齊拿起來，送到自己房中，交與小姐收了。

　　原來程爺?shù)姆蛉嗽缫淹龉剩挥幸荒幸慌?。小姐名喚玉梅，年方一十六歲，生得十分美貌，文武雙全，程爺一切家務(wù)，都是小姐做主。當下小姐收了行李。

　　程爺次日清晨起來，來到客戶看時，只見羅焜還是昏昏沉沉，人事不省。程爺暗暗悲傷道：“若是他一病身亡，就無人報仇雪恨了?！狈愿兰胰藢⑦@客人抬到內(nèi)書房，鋪下床帳，請了醫(yī)生服藥調(diào)治，他卻瞞定了家人，只說遠來的親眷，留他在家內(nèi)將養(yǎng)。

　　過了兩日，略略蘇醒。程爺?shù)溃骸昂昧?，羅賢侄有救了。”忙又請醫(yī)生調(diào)治。到中飯時分，忽見莊漢進來稟道：“今日南莊來請老爺收租。”程爺?shù)溃骸懊魅丈锨f說罷?！奔胰巳チ?。程老爺當下收拾。

　　次日清晨，用過早飯，取了賬目、行李，備下牲口，帶了四五個家人，出了莊門到南莊收租去了。原來程爺南莊有數(shù)百畝田，每回收租有二三十天耽擱。程爺將行時，吩咐小姐道：“我去之后，若是羅賢侄病好了，留他將養(yǎng)兩天，等我回來，再打發(fā)他動身?！毙〗愕溃骸皶缘??！狈愿酪旬?，望南莊去了。

　　且言羅焜過了三四日，病已退了五分，直如睡醒，方知道移到內(nèi)書房安歇，心中暗暗感激：“難得程家如此照應(yīng)，倘若羅焜有了天日之光，此恩不可不報。”心中思想，眼中細看時，只見被褥床帳都是程府的，再摸摸自己的包袱卻不見了，心中吃了一驚：“別的還可，單是那口寶劍，有我家的府號在上，倘若露出風聲，其禍不小，”正欲起身尋他的包袱，只聽得外面腳步響，走進一個小小的梅香，約有十二三歲，手中托一個小小的金漆盤，其中放了一洋磁的蓋碗，碗內(nèi)泡了一碗香茶，雙手捧來，走到床前，道：“大爺請茶。”公子接了茶便問道：“姐姐，我的包袱在哪里？”梅香回道：“你的包袱，那日晚上是我家老爺取到小姐房中去了?！惫拥溃骸澳憷蠣斖睦锶チ?？”梅香道：“前日往南莊收租去了?！惫拥馈半y為姐姐，代我將包袱拿來，我要拿東西?！?/SPAN>

　　梅香去不多時，回來說道：“我家小姐上覆公子，包袱是放在家里，拿出來恐人看見不便?！惫勇勓?，一發(fā)疑惑，想道：“聽她言詞，話里有音，莫非她曉得我的根由了？倘若走了風聲，豈不是反送了性命？”想了一想，不如帶著病走為妙。羅焜站起身來道：“姐姐，我就要走了，快些代我拿來，上覆小姐，說我多謝，改日再來奉謝罷?！泵废泐I(lǐng)命去了。正是：

　　不愿身居安樂地，只求跳出是非門。

　　當時，那小梅香進去不多一刻，忙忙地又走出來了，拿了一個小小的柬帖，雙手遞與公子，說道：“小姐吩咐請公子一看便知分曉了?！惫咏舆^來一看，原來是一幅花箋，上面寫了一首絕句。詩曰：

　　順保千金體，權(quán)寬一日憂。

　　秋深風氣朗，天際送歸舟。

　　后面又有一行小字道：“家父返舍之后，再請榮行。”公子看罷吃了一驚，心中想道：“我的事倒都被她知道了?！敝坏孟蛎废阏f道：“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小姐，說我感蒙盛情?！泵废氵M去，不表。

　　且言羅焜心中想道：“原來程老伯有這一位才能小姐，她的字跡真乃筆走龍蛇，好似鐘王妙手，看她詩句，真乃噴珠吐玉，不殊曹謝風裁。她的才能既高，想必貌是美的了，但不知他可曾許配人家？若是許了德門望族，這便得所；若是許了沈謙一類的人，豈不真正可惜了。”

　　正在思想，忽見先前來的小梅香擎著銀燈，提了一壺酒，后面跟了一個老婆子，捧了一個茶盤。盤內(nèi)放了兩碟小菜，盛了一錫壺粥放在床面前旁邊桌上，點明了燈，擺下碗，說道：“相公請用晚膳，方才小姐吩咐，叫將來字燒了，莫與外人看見?！绷_焜道：“多蒙小姐盛意，曉得?！本蛯⒃娮殖端闊?。羅焜道：“多蒙你家老爺相留，又叫小姐如此照應(yīng)，叫我何以為報？但不知小姐姊妹幾人？青春多少？可曾恭喜，許配人家？”那老婆子道：“我家小姐就是兄妹二人。公子年方十八，只因他赤紅眼，人都叫他做火眼虎程珮；小姐年方十六，是老身乳養(yǎng)成人的。只因我家老爺為人耿直，不揀人家貧富，只要人才出眾、文武雙全的人，方才許配，因此尚未聯(lián)姻。”羅焜聽了道：“你原來是小姐的乳母，多多失敬了。你公子如何不見？”婆子道：“進長安去了，尚未回來?！表汈?，羅焜用了晚膳，梅香同那老婆子收了家伙回去了。

　　且言羅焜在程府，不覺又是幾日了。那一天用過晚膳，夜已初更，思想憂愁不能睡著，起身步出書房，閑行散悶，卻好一輪明月正上東樓。公子信步出耳門，到后花園玩月，只見花映瑤池，樹遮繡閣，十分清趣。

　　正看之時，只聽得琴聲飄然而至，公子驚道：“程老伯不在家，這琴聲一定是小姐彈的了?！表樦俾暎叩交堑紫?，朝上一望，原來是玉梅小姐在月臺上彈琴，擺下一張條桌，焚了一爐好香，旁邊站著一個小丫鬟，在那里撫琴玩月。公子在樓下一看，原來是一個天姿國色的佳人，公子暗暗贊道：“真正是才貌雙全?！?/SPAN>

　　這羅公子走到花影之下。那玉梅小姐彈成一曲，對著那一輪明月，心中暗暗嘆道：“想我程玉梅才貌雙全，年方二八，若得一個才貌雙全的人定我終身，也不枉人生一生。”正在想著，猛然望下一看，只見一只白虎立在樓下，小姐大驚，快取弓箭，暗暗一箭射來。只聽得一聲，弓弦響處，那箭早已臨身。

　　程小姐見后樓墻下邊站立一只白虎，小姐在月臺上對準了那虎頭，一箭射去，只聽一聲叫“好箭！”那一只白虎就不見了，卻是一個人，把那一枝箭接在手里。

　　原來那白虎，就是羅焜的原神出現(xiàn)。早被程小姐一箭射散了原神，那枝箭正奔羅焜項上飛來，公子看得分明，順手一把接住，說道：“好箭！”小姐在上面看見白虎不見了，走出一個人來，吃了一驚，說道：“是誰人在此？”只聽得颼的一聲響，又是一箭。羅焜又接住了，慌忙走向前來，對面打了一恭，說道：“是小生。”那個小梅香認得分明，說道：“小姐，這就是在我家養(yǎng)病的客人?！毙〗懵犃?，心中暗想，贊道：“果然名不虛傳，真乃是將門之子?！边B忙站起身來，答禮道：“原來卻是羅公子，奴家失敬了?！惫芋@道：“小生姓章，不是姓羅?！毙〗阈Φ溃骸肮硬豢蓙y步，墻風壁耳，速速請回，奴家得罪了?！闭f罷，回樓去了。

　　公子明白話因，也回書房去了。來到書房，暗想道：“我前日見她的詩句，只道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誰知今日見她的射法，竟是個文武雙全的女子，只可惜我父親有難，還有甚心情貪圖女色？更兼訂過柏氏，這也不必作意外之想了。”當下自言自語，不覺朦朧睡去。

　　至次日，清晨起身，梳洗已畢，只見那個小丫鬟送了一部書來，用羅帕包了，雙手送與公子道：“我家小姐惟恐公子心悶，叫我送書來，與公子解悶?！惫咏訒溃骸岸嘀x小姐?！泵废闳チ耍拥溃骸皶斜赜性??！泵γΥ蜷_一看，原來是一部古詩。公子看了兩行，只見里面夾了一個紙條兒，折了個方勝，打了一方圖書，上寫：“羅世兄密啟?！惫用γ﹂_看，上寫道：

　　昨晚初識臺顏，誤放兩矢，勿罪！勿罪！觀君接箭神速，定然武藝超群，令人拜服。但妾聞有武略者，必兼文事，想君詞藻必更佳矣。前奉五言一絕，如君不惜珠玉，敢求和韻一首，則受教多多矣。

　　程玉梅端肅拜

　　公子看了來字，笑道：“倒是個多情的女子，她既要我和詩，想是笑我武夫未必能文，要考我一考。也罷，她既多情，我豈無意？”公子想到此處，也就意馬難拴了，遂提筆寫道：

　　多謝主人意，深寬客子憂。

　　寸心言不盡，何處溯仙舟。

　　后又寫道：

　　自患病以來，多蒙尊公雅愛，銘刻肺腑，未敢忘之。昨仰瞻月下，不啻天臺。想桂樹瓊枝，定不容凡夫攀折，惟有輾轉(zhuǎn)反側(cè)已耳。奈何，奈何！

　　遠人羅焜頓首拜。

　　寫成也將書折成方勝，寫了封記，夾在書中，仍將羅帕包好。只見那小梅香又送茶進來，公子將書付與丫鬟道：“上覆小姐，此書看過了?！?/SPAN>

　　梅香接書進去，不多一會將公子的衣包送將出來說道：“小姐說，恐相公拿衣裳一時要換，叫我送來的?！惫诱f道：“多謝你家小姐盛意，放在此罷?！蹦切⊙诀叻畔掳みM去了。公子打開包袱一看，只見行李俱全，惟有那口寶劍不是，另換了一口寶劍來了。公子一看，上有魯國公的府號。公子心下明白，自忖道：“這小姐不但人才出眾，抑且心靈機巧，她的意思分明是暗許婚姻，我豈可負她的美意？但是我身遭顛沛，此時不便提起，待等我父親還朝，冤仇解釋，那時央人來求她父親，也料無不允?！毕肓T，將寶劍收入行裝，從此安心在程府養(yǎng)病，不提。

　　且說那胡奎自從在長安大鬧滿春園之后，領(lǐng)了祁子富的家眷，因淮安避禍，一路上涉水登山，非止一日。

　　那一天，到了山東登州府的境界。那登州府離城四十里，有一座山，名叫雞爪山。山上聚集有五六百嘍羅，內(nèi)中有六條好漢：第一條好漢叫做鐵閻王裴天雄，是裴元慶的后裔，頗有武藝；第二位叫做賽諸葛謝元，乃謝應(yīng)登的后裔，頗有謀略，在山內(nèi)拜為軍師；第三位叫做獨眼重瞳魯豹雄；第四位叫做過天星孫彪，他能黑夜見人，如同白日；第五位叫做兩頭蛇王坤；第六位叫做雙尾蝎李仲。這六位好漢，都是興唐功臣之后，只因沈謙當?shù)溃清X不行，這些人祖父的官爵都壞了，問罪的問罪了。這些公子不服，都聚集在雞爪山招軍買馬，思想報仇。這也不在話下。

　　單言胡奎帶領(lǐng)著祁子富、車夫等，從雞爪山經(jīng)過，聽得鑼鼓一向，跳出二三十個嘍羅，前來攔路。嚇得眾人大叫道：“不好了，強盜來了?！被仡^就跑，胡奎大怒，喝聲：“休走！”掄起鋼鞭就打。那些嘍羅哪里抵得住，吶聲喊都走了。胡奎也不追趕，押著車夫，連忙趕路。

　　走不多遠，又聽得一棒鑼聲，山上下來了兩位好漢：前面的獨眼重瞳魯豹雄，后面跟著兩頭蛇王坤，帶領(lǐng)百十名嘍羅，前來攔路。胡奎大怒，掄起鋼鞭，前來迎敵。魯豹雄、王坤二馬當先，雙刀并舉，三位英雄戰(zhàn)在一處。胡奎只顧交鋒，不防后面一聲喊，祁子富等都被嘍羅兵拿上山去了。胡奎見了，大吃一驚，就勇猛來戰(zhàn)。魯豹雄、王坤他二人不是胡奎的對手，虛閃一刀，都上山去了。胡奎大叫道：“往哪里走，還我的人來！”舞動鋼鞭，趕上山來。

　　寨內(nèi)裴天雄聽得山下的來人利害，忙推過祁子富來問道：“山下卻是何人？”祁子富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胡奎的來由細說了一遍。裴天雄大喜道：“原來是一條好漢?！眰髁睿骸安辉S交戰(zhàn)，與我請上山來?！焙筇げ节s上山，來到寨門口，只見六條好漢迎接出來道：“胡奎兄請了?！焙粤艘惑@道：“他們?yōu)楹握J得我？”正在沉吟，裴天雄道：“好漢休疑，請進來敘敘?！焙坏眠M了寨門，一同來到聚義廳上。

　　見禮已畢，各人敘出名姓、家鄉(xiāng)，都是功臣之后，大家好不歡喜。裴天雄吩咐殺牛宰羊，款待胡奎。飲酒之間，各人談些兵法武藝，真乃是情投意合。裴天雄開口說：“目下奸臣當?shù)?，四?；艁y，胡兄空有英雄，也不能上進，不嫌山寨偏小，就請在此歇馬，以圖大業(yè)，有何不可？”胡奎道：“多蒙大哥見愛。只是俺現(xiàn)有老母在堂，不便在此，改日再來聽教罷?！碑斚屡崽煨鄣攘艉谏秸凶×藘扇?。胡奎立意要行，魯豹雄等只得仍前收拾車子，送胡奎、祁子富等下山。

　　胡奎離了雞爪山，那一日黃昏時分，已到了淮安地界。離城不遠只有十里之地，地名叫做胡家鎮(zhèn)，離胡奎家門不遠，只見一個人拿著一面高腳牌來豎在鎮(zhèn)口，胡奎向前一看，吃了一驚。

　　不知驚的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