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樂第五十二
　　民氣滯箸，筋骨瑟縮，舞以宣導(dǎo)之，作《辨樂》。
　　皇始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呂氏春秋古樂》)《大司樂》存其六代而遷者，或見于《爾雅》。
　　古之作樂。各用其宮．(如《大司樂》：舞云門，則圜鐘為宮；舞《咸池》，則函鐘為宮；歌九德、舞九韶，則黃鐘為宮；是也)因以樂名題識(shí)五音：富謂之重；重，章也，堯之《大章》也。(古章、重聲通?！稘h書廣川惠王越傳》"背尊章"注："今關(guān)中俗，婦呼舅姑為鐘，聲轉(zhuǎn)也。")商謂之敏；敏，謀也，神農(nóng)之《下謀》也。(《中庸》："人道敏政，地道敏樹。"注："敏，或?yàn)橹\。"敏、謀皆在古音之部，故得通借。神農(nóng)樂名《下謀》，見《鉤命決》及《御覽》載《樂書》引《禮記》文)角謂之經(jīng)；經(jīng)，莖也，顓頊之《六莖》也。(顓頊樂名《六莖》，見《禮樂志》《白虎通義》。六莖，古或作莖。《莊子養(yǎng)生主》："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huì)。"經(jīng)，即六莖。首者，猶言章矣。漢世《古詩十九首》，其名本此)徵謂之迭；迭，列也，舜之《六列》也。(古音失、佾通?！陡嗜x》"薌呹肸以掍批"，可以疊韻為證?！稌嗍俊?大淫泆"，馬本作"大淫屑"，亦其驗(yàn)。故迭得借為佾。佾、列聲義皆通?！稄V雅釋詁》曰："佾，列也。"舜樂有《九招》《六列》《六英》，見《呂氏春秋古樂》。蓋上世三人投足，奇零不耦者，至是始成六佾矣)羽謂之柳；柳，流也，大皞之《休流》也。(柳、流聲通。若璧珋離，《西域傳》作璧流離也?！稄V雅釋樂》，樂名首列《休流》，未詳何代。從彼文逆推，知是大皞)
　　其行綴佾列，百王不同?！秱鳌吩唬?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節(jié)八音而行八風(fēng)，故自八以下"；"初獻(xiàn)六羽，始用六佾也。"(《左》隱五年傳)服虔曰："天子八八，諸侯六八，大夫四八，士二八。"《白虎通義》曰："天子八佾，八八六十四人；諸公六佾，六六三十六人；諸侯四佾，四四十六人；大夫、士，北面之臣．非專事子民者也，琴瑟而已。"(蔡邕《月令章句》引樂容曰：舞，天子八佾；諸侯六．大夫四．士二?！队[》五百七十四引《禮記》曰："天子宮縣四面，舞行八佾；諸侯軒縣三面，舞行六佾；大夫判縣二面，舞行四佾；土特縣一面，舞行二佾。"是謂大夫、士無佾者，《公羊》一家之私言。鐘文烝謂《少牢》《特牲》皆無樂舞，明大夫士無佾。黃以周曰：《少牢》《特牲》兩篇，名曰《饋食》。食禮無樂，雖天子猶然，不足為難)二義者，牴牾久不決。(杜預(yù)從《白虎通義》說?！端螘鴺分尽犯德≈g杜曰："自天子至士，降殺以兩。兩者，減其二列。預(yù)以為一列，又減二人．至士止有四人．豈復(fù)成樂？"《左傳正義》申杜曰："舞勢宜方。行列既減，即每行人數(shù)亦宜減。")質(zhì)以董仲舒《三代改制質(zhì)文》日；"主天法商而王，用錫舞，舞溢員"；(溢即佾字)"主地法夏而王，用纖施舞，舞溢方"；"主天法質(zhì)而王，彤羽籥舞，舞溢橢"；"主地法文而王，用萬舞，舞溢衡"。夫佾與人偕降者，其勢方；佾降而人自若者，其勢衡，重以員橢，其酂位各異形。漢《郊祀歌》曰"千童羅舞成八溢"。千童者，侈言其眾，然亦以是知八佾之不限劑于六十四人，儻員橢者則然。《春秋說》曰："天子舞雩，冠者七八人，童子八九人。"(《公羊》桓五年疏引)勢不得方。故知百王之異制．而牾忤者可無相伐也。
　　所謂《纖施》者，《咸池》之故名也。(纖，得聲于{從戈}。《說文》："{從戈}，古文讀若咸。"《樂記》"咸池備矣"，注："池之言施也"。是纖施、成池同聲，故得通借，其實(shí)當(dāng)為纖施。《離騷》言"飲余馬于咸池"?！痘茨咸煳挠?xùn)》言"咸池者，水魚之囿也。"是古神話習(xí)言"咸池"，故訛誤不可是正爾?！断坛亍窞辄S帝所作樂，堯增修而用之，見《樂記》注)其在樂師，為旄舞。鄭司農(nóng)曰：旄舞者，牦牛之尾，《周書王會(huì)》所謂"樓煩以星施"矣。(孔晁曰："施，所以為旄羽珥。")舞者莫隆于葛天之牛尾，故入周室，而其用不衰。此雖樸鄙，其翕張俛仰，因陽氣以達(dá)物，使民不呰窳札瘥，足也。及其華者，或浸淫于巫道，故古樂在今則不用。蓋《桑林》《貍首》，崇禹生開，為尤害?！秴问稀贩Q湯禱旱于桑林，翦發(fā)磨手，以身為犧牲。中古雖鬼{幾鬼}，未若是甚也。然宋以《桑林》享晉侯，舞師題以旌夏，懼而發(fā)疾。(《左》襄十年傳)令旌為析羽之旗者，鹵簿恒物．亡足以驚怖。其獨(dú)為俶怪，明矣。《地官》舞師"教皇舞帥而舞旱暵之事"。鄭司農(nóng)云："皇舞，蒙羽舞，書或?yàn)閧羽王}，或?yàn)榱x。"《春官》樂師"有皇舞"，故書皇作{羽王}。鄭司農(nóng)云："皇舞者，以羽帽覆頭上，衣飾翡輩之羽。"四方以皇。《說文》曰："{羽王}，樂舞，以羽翿自翳其首，以祀星辰也。""翿，翳也，所以舞也。"然則{羽王}舞者，祀四方星辰與禱旱暵兼舉之矣?！渡Ａ帧匪远\旱，故知旌夏為{羽王}舞。(后鄭《樂師》注曰："皇雜五采，羽如鳳皇色，持以舞。"而先鄭、許說為覆頭翳苜者，皆本《陳風(fēng)宛丘》"值其鷺羽、值其鷺翿"為說。《故訓(xùn)傳》云："值，持也。"此后鄭所本。值，亦可借為戴?！秵蚀笥洝?皆戴綏"，注："戴之言值也。"《釋地》"北戴斗極為空桐"，注："戴，值也。"是繇戴、值同在之部，一聲之轉(zhuǎn)，互得通借。故先鄭、許以覆頭翳首為說，皆讀值為戴也。證諸《左傳》："題以旌夏"，當(dāng)從先鄭、許義)題以旌夏：題，頟也。(《說文》)引伸為頭，(《淮南本經(jīng)訓(xùn)》："橑檐榱題。"注："題，頭也。"《鄭風(fēng)清人》箋："喬矛矜近，上及室題。"《釋文》："題，頭也。")又引伸為頭所戴。(《莊子馬蹄》："齊之以月題。"《釋文》引司馬、崔云："馬頟上當(dāng)顱，如月形者也。")此其謂舞師以旌夏戴頭也。{羽王}之稱旌夏：夏者，樂舞之大名，若言九夏矣。旌說，征于《鄉(xiāng)射禮》記曰："以翿旌獲，白羽與朱羽糅。"以此知析羽皆得稱旌．無必箸縿，故翿旌徒有杠，"長三仞，以鴻脰，韜上二等"。{羽王}之為羽翿，復(fù)無其杠以析羽，故大共名之曰旌。注"人首"者，與注"旄首"亦不異也。頭蒙鳥羽，屏隱其面，形象則不恒，類方相氏之熊皮金目者。故驟睹而懼，至于誒詒為疾矣。舞師故書，皇或?yàn)榱x。古文義、犧同用。(《穆天子傳》"白義"，《列子周穆王》作"白犧"是也)而賈侍中說犧非古字。(《說文》)明古字自作義也。先鄭以皇舞為衣飾翡翠，與其謂犧尊飾以翡翠者相推校，(《司尊彝》注)明其讀故書義舞與犧尊同字也?！秴斡[》所述，固《商書》舊文，然竹書本當(dāng)為"身犧旌"，謂躬翳{羽王}題旌以禱，為恤民之極爾。周秦間古義漸亡，不識(shí)"犧旌"，而從臆增衍其文，曰"以身為犧牲"．非理實(shí)也。(伏生《大傳》亦沿其謬)要之，訛謬所始，自以其樂俶怪怵人；其緣起亦偕有文實(shí)者。(甲)
　　《貍首》之為節(jié)，亦在樂師。其作樂繇丁侯不朝．大公畫丁侯射之，丁侯病困。(《御覽》七百三十七引《六韜》)何以明之？萇弘以方事周靈王，諸侯莫朝，萇弘乃明鬼神事．設(shè)射貍首。貍首者，諸侯之不來者，故依物怪，欲以致諸侯。(《史記封禪書》)自后推觀，即可以知物始此，益為妖妄也，(乙)　
　　《周書世俘》曰："克殷謁祀，籥人奏崇禹、生開，三終。"此夏樂矣。崇禹．崇伯禹也。(《周語》稱鯀為崇伯。禹嗣其位．故曰崇禹。崇即崇高，今字作嵩?！妒辣尽费杂矶缄柍?。趙岐《孟子注》云：陽城．在嵩山下，故因山以名其國。世謂嵩高之名，起于漢武，占者只曰外方。不知漢武命名亦案圖籍。非古書先有是號(hào)，寧當(dāng)以臆創(chuàng)造？《周語》云："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韋解："崇，崇高山也。"孰謂漢武馮臆以易名邪！)生開，生啟也。(漢諱啟?！栋谆⑼x三軍》："此言開自出伐扈也。"諱啟為開。《周書》亦漢人隸字寫定，至今遂莫能革)舉子恒事，方播為樂歌者．《隋巢子》曰："禹產(chǎn)于{石昆}石，啟生于石。"(《御覽》五十一引)《淮南》謂禹化為熊，涂山氏慚而化石，于是生啟。(《漢書武帝紀(jì)》："朕用事華山，至于中岳，見夏后啟母石。"師古引《淮南》此文，今《淮南》無之，佚也)其詩蓋《生民》《玄鳥》之倫，而誣罔過于履敏，方士以之。(丙)
　　觀漢世魚龍含利諸戲，惟以觀視四夷。古乃以三事為容舞。今六代之樂不章，舉三足以比類。頌以盡美，而動(dòng)以不軌物，其妍丑不相容。故曰：舞之華者．不可用于今矣。且歌者所以說耳，舞者所以練形。舞不具，其骨體無以廉勁，雖歌則猶無樂。
　　今夏人疲癃矣！古之搯舞，既以神怪，不宜于民事，其槃辟折旋，節(jié)度亦失，獨(dú)操牛尾及人舞以手袖為威儀，(《樂師》注)稍倓靖可則效。(人舞尚存于日本，余在西京見之)然泰緩不足以揚(yáng)精脈。優(yōu)人之舞，悉形象成事為之，既不比律，其惟丑又相若。容舞者，宜何法式？
　　章炳麟曰：茍大意得，以是宣導(dǎo)滯箸，不因于古，惟其道引而止。仰咽以申肺，張臂以廣匈，踶躍以利蹄足，蹲夷以堅(jiān)髖髀。佗使形體柔和者，猶不一術(shù)。過是乃有尋橦、擊劍、角牴、旋馬，皆往往有其法式，止不離局，行不獵部，于是具弦匏鐘石而已。及其動(dòng)容以象功德，若古之為《韶濩》《象箭》者，待事而作，于生民不為亟。其成性易俗，各視其方而亦異齊。中世阮籍有言："江淮以南，其民好殺；漳、汝之間，(漳謂衛(wèi)，汝近鄭)其民好奔。故吳有雙劍之節(jié)．趙有挾瑟之客。氣發(fā)于中，聲入于耳，手足飛揚(yáng)．不覺有駭也。(《御覽》五百六十五引阮籍《樂論》)今其血?dú)饣プ?，而各未有裁制。后王作者，因其繇俗嗜好，以為度齊，褒矣！吾不得而見之矣。

相宅第五十三
　　奉駵駒黃牛以郊天于土中，鄠杜竹林，商山甘木．汧瀕牧馬，不膴于關(guān)中，不可以居。河無鳣鮪，睢渙無文章，雒與大梁，不可以居。周、宋，古之沃衍，而今乎沙礫。非江南之武昌，則無居也。
　　孫文曰：異撰！夫定鼎者相地而宅，發(fā)難者乘利而處。后王所起，今縱不豫知所在，大氐不越駱、粵、湘、蜀。不駱、粵、湘、蜀者，近互市之區(qū)，異國之賓旅奸之，中道而亡，故發(fā)憤為戎首。于今奧區(qū)在西南，異于洪氏。所克則以為行在，不為中都。中都者，守其阻深，雖陿小可也。何者？地大而人庶，則其心離。其心離，則其志賊。其志賊，則其言牻{牛京}，其行前卻，故以一千四百州縣之廣袤，各異其政教雅頌者，百蹶之媒也。雖保衡治之，必亂其節(jié)族矣。
　　夫景亳以七十里，岐以百里，古者伯王之主，必起小國。雖席之蘿圖而不受者，非惡大也。士氣之齊一，足以策使；周行之耇敕，足以遍照，非小焉能？處小者，于愉殷赤心之所，撙厲其政，栞奠其水土，撫循其士大夫，其輕若振羽。從之十年，義聲況乎諸侯．則天下自動(dòng)愿為兄弟，大將焉往？使湯、文之故有大傀昄土，其舉之亦絕臏，吾未知其廢易竄殛之不伉于癸、辛也。
　　洪氏初以廣西一部成義旅，所至斬馘，勤于遠(yuǎn)略，克都邑而不守，跨越江湖以宅金陵，內(nèi)無郡縣，而摦落以為大，以此求一統(tǒng)，昆侖、岱宗之玉檢，未有錄焉。故困于邊幅者為小丑，陿小邊幅不以尺寸系屬者為寄君。寄君者．戒矣！雖其案節(jié)得地，而揚(yáng)光明，金陵則猶不可宅。當(dāng)洪氏時(shí)，有上書請(qǐng)疾趨宛平者，洪氏勿從。非其方略不及此也。王者必視士心進(jìn)退以整其旅。金陵者，金繒玉石稻梁芻豢之用饒，雖鼓之北，而士不起。夫滿洲在者，其勢分。異國視勢便以為賓仇，此之謂亡征。及其閉門仰藥，始以宅南自悔也。豈不絀于廟算，而詒后嗣之鑒邪？發(fā)難之道，既如此矣。定鼎者，南方誠莫武昌若。
　　尚賓海之建都者，必逖遠(yuǎn)武昌。夫武昌揚(yáng)靈于大江。東趨寶山．四日而極，足以轉(zhuǎn)輸矣。外鑒諸鄰國，柏林無海，江戶則曰海堧爾。內(nèi)海雖咸，亦猶大江也。是故其守在赤間無草，而日本橋特以為津濟(jì)。江沔之在上游，其通達(dá)等是矣，何必傅海？夫北望襄、樊以鎮(zhèn)撫河、雒，鐵道既布，而行理及于長城，其斥候至窮朔者，金陵之絀，武昌之贏也。雖然．經(jīng)略止乎禹跡之九州，則給矣。蒙古、新疆者，地大隃而勢不相臨制。
　　夫雍州，本帝皇所以育業(yè)，霸王所以衍功，戰(zhàn)士角難之場也。地連羌胡．足以笞箠而制其命。其水泉田畦．膏腴不逮南方，猶過大行左右諸國。農(nóng)事者，制于人，不制于天。且富厚固不專恃倉廩，自終南、吳獄，土厚而金陵高，群礦所韜，足以利用；下通武昌，繕冶鐵道，雖轉(zhuǎn)輸者猶便。雖然，經(jīng)略止乎蒙古、新疆，則給矣。王者欲為共主于亞洲。關(guān)中者，猶不出赤縣，不足以馳驟。
　　彼東制鮮卑，西奰烏拉嶺者，必伊犁也。古者有空匈奴、縣突厥者矣，眈樂于關(guān)中，而終不遷都其壤，王靈不遠(yuǎn)。是以赤帝之大九州，分裂而為數(shù)畛。夫?yàn)橹邢恼?，豈其局于一隅？固將兼包并容，以配皇天。伊犁雖荒．?dāng)刂f柳，驅(qū)之貙貍，羈之騾橐佗；草萊大辟而處其氓，出名裘駿馬以致商賈；鐵道南屬．轉(zhuǎn)輸不困，未及十年，都邑衢巷斐然成文章矣。
　　故以此三都者，謀本部則武昌，謀藩服則西安，謀大洲則伊犁，視其規(guī)摹遠(yuǎn)近而已。
　　章炳麟曰：非常之原，黎民懼之，而新圣作者逐焉。余識(shí)黨言，量其步武先后，至伊犁止，自武昌始。

地治第五十四
　　后王興，專制立憲之不識(shí)，其畿外必以地治。鐵道未抪，放于普之府縣；鐵道已抪，放于美之聯(lián)州。聯(lián)州者，類古封建。
　　古者謂人君酋。(《漢書宣帝紀(jì)》："楊玉酋，非首。"注："羌胡名大帥為酋。"案：《張敞傳》言偷盜酋長數(shù)人，則中國自名部長為酋也)酋者繹酒。酒官則曰"大酋"。(《月令》)人君以名，何也？生民之嗜欲，始于飽暖，卒于駘蕩其形性。以式法授酒材，而得火齊者，其始不過數(shù)人。民歸之，若嬰兒之求乳于母，則始以材藝登為侯王。印度之言阿修羅者，譯言"無酒"，一曰"非天"，謂其釀酒不成而不為天帝也。蘇摩者，亦祀以為天王。中外之民，嗜欲同，而皆相崇以君長。高位曰"尊"，醮盡其材曰"爵"，法典曰"彝"，皆酒器也。長子嗣位，以為不喪匕鬯。士大夫推其長者，而曰祭酒。故知酒儲(chǔ)于府，君親度齊之，作其民，則以禮饗犒。以是流恩，君之養(yǎng)民，不過一國。及周公明大命于妹邦，而設(shè)酒幾，則康叔始得以一人統(tǒng)治三都。故邶、鄘、衛(wèi)者，以三政府而戴一主，(《詩譜》言康叔子孫，稍并彼二國，混而名之。案，若子孫兼并，則三國不必同風(fēng)；同風(fēng)即不必分為三國。鄭取十邑，其詩猶只稱鄭，可征也)近世所謂雙立君主者也。
　　方伯連率，則聯(lián)邦已。大者謂之"兼霸之壤"，小者謂之"佌諸侯"。(《管子輕重乙》)漢因其義，大者謂之"倫侯"，小者謂之"隈諸侯"。(《史記秦始皇本紀(jì)》有"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逗鬂h書鄧禹傳》注引《漢官儀》曰："下土小國侯，以肺腑親，公主子孫，奉墳?zāi)褂诰?，亦隨時(shí)朝見，是為隈諸侯。"唐仁壽曰："《賈子制不定篇》，特賴其尚幼倫、猥之?dāng)?shù)也。倫即倫侯。猥即隈諸侯。"今案，《詩正月》傳："佌，佌小也。"是亦猥瑣之意。故"佌諸侯"、"猥諸侯"同義)方伯以賜弓矢專征，佌諸侯皆不得擅發(fā)。今德意志聯(lián)邦，內(nèi)政自治于國，而兵符秉于中央，其類例也。聯(lián)州者，校以二事，則比于聯(lián)邦。
　　中國宜設(shè)布政司以專方面，如明制。其余諸曹，各以僉事貳司。按察司以法官特立于左．下有推官，遍于諸縣。廢道府，以縣令承布政司，或并諸小縣為一區(qū)。尊令秩，至正五品?？h有鄉(xiāng)官，各任其文學(xué)法律之士?？h附司者稱府，主府者稱守，其秩祿權(quán)藉如令。凡守令，皆自諸吏次轉(zhuǎn)，任用于司而見于君，名在冊(cè)府。一司之事，有法者如律令，無法者咨于議會(huì)而廢興之。一縣如司。故經(jīng)事者上比．事卒起者自專。自政府及司以至府縣，守其分職，無相奸也。司所部者，革故以從山水形勢。夫內(nèi)政者欲其地?zé)o華離，軍事者欲其毋以山水為甌脫而相諈諉。乃者以督撫主兵，不并包江河不可得。今軍民之事異守，故海陸諸鎮(zhèn)，其區(qū)域與司異形。司以牧民，而地得就其條例。有舍地治，不以版籍正民．而欲庶政無奸欺隱匿者，王史之所未聞。

消極第五十五
　　章炳麟曰：吾言變革、布新法，皆為后王立制，而慮或闌入于清年。清年與進(jìn)而從新，不如退而守舊。凡政日益，謂之"積極"；凡政日損，謂之"消極"。消極不足以立事．而事立矣！非審去就、識(shí)王化根原者，都不信也。
　　夫清作偽政．以媚大邦，亦有新軍陵轢主人。近歲掊克之盡，賂鬻之彰，誃館之侈，蚩賤所發(fā)憤也；而頗修飾緣繢，妄作名譽(yù)，既惠臧吏，又使?jié)h權(quán)益衰。夫惎漢人，知不可以鎮(zhèn)撫，恐富強(qiáng)則權(quán)去，故言變政而無實(shí)行。然鄰國者以詐相構(gòu)，因其用詐而施保捍，此以民亡而政府存，故假權(quán)于胡種，使積慮以布法者百亡，偽布亦亡。言談?wù)邔師o佗語．而頌說變革，不去于輔頰．如何其自忘邪？
　　且古之行李，所以宣情解謫。及蜀主與魏文帝治戎不絕，猶有雙鉤之好，絫紙之命。(《御覽》三百五十四引《魏文帝答劉備書》曰："獲絫紙之命．兼美之貺，佗既備善．雙鉤尤妙。前后之惠，非賢兄之貢，則執(zhí)事之詒也。來若川流，聚成山積．其充匱笥、填府臧者，固已無數(shù)矣！"案，《文帝與王朗書》："不愛江漢之珠，而愛巴蜀之鉤。"則良鉤出蜀．此為得蜀后所贈(zèng)可知)其臣許靖與王朗，諸葛亮與陳群．鹽齏糧藥之事皆通問訊，交于竟外，不以是貳心也。今威刑放失，雖適同盟且與為市，有以緇牛之味，但歌之聲，握手之愛，同車之寵投命者矣！又其甚者，金錢交錯(cuò)，關(guān)節(jié)伏匿而無狀，權(quán)利銷鑠而不章，唯政府亦陰從臾之，然拙者猶不免蹴墮暴死。及夫府中外司，怙其權(quán)藉，與為奸以持祿，則終甘寢而使國鬻矣！故不如絕交。
　　通商者，本以兩利，廢箸利鈍，則視其材巧也。今令連山之冶、千里之渠制于佗人，得恣其熂封，而己顧為從者。又令駔儈得轉(zhuǎn)漕于海外，歲一二百萬石。穰歲粳稻，石則八千，中江以北，民有凝土以食者矣！(有土曰"觀音泥"，兇年可以救饑。今安慶雖穰亦食之)空中臧以倳商，期絀無盈，九域所不有也。故不如閉關(guān)。
　　處四戰(zhàn)之地，兵以御外，不欲重，孰何其民？滿洲既與漢人殊種，曾國藩者．渴于富貴，以造鴟梟破鏡之逆謀；既狃大戾，始效泰西船械以自封。輓世講武，往往就德軍符號(hào)，督撫才者率有四五千人。今警察又建矣！然不務(wù)堅(jiān)利調(diào)良者，不以御外，以御其民，給也。民勝者位號(hào)亡，外勝者位號(hào)存，勢也。故不如偃兵。
　　夫舍此三事，而蠹者猶眾矣！其詔旨情偽無問，炳炳必期于遏絕漢民。違今十年，百執(zhí)事之守舊者，與其士民，多能仰屋梁而道之。夫三事既不可餔刻廢弛，而國家復(fù)與比奸，比如頭瘍不可破矣。佗新政之可破者，會(huì)在未行，即有情偽端緒，建言者當(dāng)議而罷之。而今通達(dá)長者，方欲匡違致新，埤增前事．又益后端。立憲地治，何其囂囂也？今有造酢母者，投以百味，苦者亦酸，芳甘者亦酸。彼清政府猶酢母矣！利政入之，從化而害。害抵之不除，空舉利者以妄投擿，豈不晻于彼己，而昧得失之?dāng)?shù)邪？
　　夫?qū)⒙时煞颍s以辯人，臾曳奏事，以長其淫僻，塞其變更，朝士之責(zé)也。求識(shí)豪士，為之購利器，視道徑．示以法度，使不儕于盜竊，游學(xué)之責(zé)也。今西邊群盜已衡從矣！雖自處于污下，不識(shí)條法，觀古之戎首，皆起自攻剽，而亟更易渠率，以得圣王。誠人智以更事生，故群盜覆，而望其繼者，可也。且發(fā)難莫窘于作始，攻略城保，恣取金谷，雖異國亦有為滿弱漢者矣！稍持纘之，及于得師有法，地跨數(shù)道，而清名實(shí)偕惡，即與新者為盟會(huì)之國耳。積極之政，于是俶載，以輔后王。法家通人，良工異材，既定而尊用也。
　　朱棱曰：以清室丑聲彰聞，猶能羈執(zhí)誼士，芟夷杰俠．而四鄰不以為咎者．誠新法翼之，為其刻飾也。(案：各國政府遇清，誠有機(jī)括張弛，未以是非為衡也。然賓旅之操正論，雜報(bào)之平枉直，本不與政府同流。鄉(xiāng)令謫言日出，政府亦恥于持護(hù)亂君也。今賓旅所論，雜報(bào)所陳，徒曰中國不自振厲而已。其于羈執(zhí)誼士，芟夷杰俠．則未有一言彈射者，或且嘉其果斷，非偽作新法以飾耳目，庸足致是？)莊周云：田氏盜齊，與其圣智之法盜之。故有盜賊之名．而處堯舜之安。及夫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皆圣法假人之效也。然校計(jì)新法得失，而遣學(xué)處其中流。傳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唯學(xué)者亦自重其能干祿，故不肯為害，不肯為利。

尊史第五十六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謂之"陳人"。(《莊子寓言篇》語)自唐而降，諸為史者，大氐陳人邪！紀(jì)傳泛濫，書志則不能言物始，茍務(wù)編綴，而無所于期赴。何者？中夏之典，貴其記事，而文明史不詳，故其實(shí)難理。韓非曰："先王之言，有其所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為大，而世意之小者。"(《外儲(chǔ)說左上》)非通于物化，知萬物之皆出于幾，小大無章．則弗能為文明史。蓋左丘明成《春秋》內(nèi)外傳，又有《世本》以為胠翼，近之矣。
　　《世本》者，不畫以《春秋》，其言竟黃、頊。將上攀《尚書》，下儕周典，廣《春秋》于八代者也。雜而不越，轉(zhuǎn)一機(jī)以持縷，為之于此，成文于彼，此其為有經(jīng)緯本末，而征耆艾者哉！
　　生民之紀(jì)．必貞于一統(tǒng)，然后妖妄塞，地天絕。故《世本帝系》、《氏姓》之錄，賢于《中候》《苗興》無訾程計(jì)數(shù)矣。夫整齊世系，分北宗望，成而觀之．無瑰特。察諸子所說，與箸于《楚辭》《山海經(jīng)》者，后先凌雜，派別撓亂，然后知此其為繩矩也。
　　《山海經(jīng)》記朌桑等十一姓，或出神圣之后，而入夷狄，宜足為《世本》增益舊聞。其他胄系名號(hào)，棼繆難理矣。及以《世本》為權(quán)度，而亦灼然昭徹。帝?。幻?。帝俊生中容．則高陽也。帝俊生帝鴻，則少典也。帝俊生黑齒，姜姓，則神農(nóng)也。帝俊妻娥皇，則虞舜也。帝俊生季厘、后稷，則高辛也。及言帝俊竹林與妃羲和、常羲者，其名實(shí)尚不可知。老童之子，寔曰吳回，斯祝融矣；今言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訞生炎居，炎居三世而至祝融。驩兜放于崇山，與伯鯀比肩，今言鯀妻士敬，士敬二世而至驩頭。微《世本》之為繩矩，眩者亦眾矣。
　　今繩矩已具，與之博觀于疑事，而新知又可得也。
　　古者王伯，顯人之號(hào)，或仍世循用，不乃摭取先民，與今歐羅巴人亡異。
　　是故商帝稱湯，其后亳王亦曰湯也。(《史記秦本紀(jì)》及集解、索引)嬴氏祖曰秦仲，則二世亦號(hào)秦中。(《郊祀志》："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也。"余謂秦中即秦仲；秦世稱仲，猶仍世稱叔，趙世稱孟也)《傳》說"帝鴻氏有不才子"，謂之渾敦。《西山經(jīng)》言渾敦"實(shí)為帝江"。江者，鴻之省借。此則孫仍祖號(hào)。《山海經(jīng)》既自箸其律，凡仍世循用者，視此矣。
　　《世本》稱：巫咸，堯臣也，以鴻術(shù)為帝堯之醫(yī)，(《御覽》七百二十一引)而《書序》言伊陟贊于巫咸。其后鄭有神巫曰季咸．與列御寇同時(shí)。(《莊子應(yīng)帝王》)又巫咸祒者，(《莊子天運(yùn)》)不知何世人也。夏后啟者，禹之子，承父之道行也。禹濟(jì)江．黃龍負(fù)舟，禹仰視曰："生，性也；死，命也；余何憂于龍焉！"其后鄒有公子．亦曰夏后啟，與白圭言"生不足以使之"、"死不足以禁之"。(并見《呂氏春秋知分》)羿殺鑿齒，在嚳、堯之代。其后有窮則有夷羿?！端宄沧印吩唬?幽、厲之時(shí)，奚祿山壞，天賜玉玦于羿，遂以殘其身，以此為福而禍。"(《御覽》八百五引)即周時(shí)復(fù)有羿也。秦之孫陽，字伯樂。察《晉語》，言伯樂與尹鐸有怨；伯樂則郵無正。(韋解：伯樂，無正字)即晉末復(fù)有伯樂也。是數(shù)名也，一曰明天道，一曰達(dá)性命，一曰善射，一曰工御，而同術(shù)者復(fù)茵席重薦之。固知其樂相慕用，故采以自號(hào)矣。若則漢祖之治法服，使趙堯舉春，李舜舉夏，兒湯舉秋，貢禹舉冬；與向栩弟子有顏淵、子貢、季路、冉有之輩，古今一量，曷足怪乎！凡摭取先民者，視此矣。
　　用是數(shù)者，知《山海經(jīng)》所記，名不一主，號(hào)不一臣。傳說者或傅合之，即大紾盭，不緣于繩墨。自《世本》取中以齊量，則譸張變眩，皆輻湊于一極。視其書不逾旁行邪上，及夫貫穿中外，騁驟古近，其微言寧不在札牒之表者乎？
　　又曰：左氏以《內(nèi)傳》為紀(jì)年，《外傳》為國別，此與紀(jì)傳異流而同用。《世本》非表，故其志也。后之史，獨(dú)魏收能志《官氏》，顧嫥述錄索虜而已。其他族史，未有能為中夏考跡者也。(歐陽修《宰相世系表》，甄綜華胄，于單門寒庶則闕焉。斯門地之簿錄，非氏族之典章也)故劉子玄討論書志，嘗發(fā)憤于斯。(其言曰："自劉、曹受命．雍、豫為宅，世胄相承，子孫蕃衍。及永嘉東渡，流寓楊、越；代氏南遷，革夷從夏。于是中朝江左，南北掍殽，華壤邊民，虜漢相雜。隋有天下，文軌大同，江外山東，人物殷湊。其間高門素族，非復(fù)一家，郡正州曹，世掌其任。凡為國史者，宜各撰氏族志，列于百官之下。"案：甄別華夷之說，自金、元至今，尤為切要。氏族作志，非以品定清濁，乃以區(qū)分種類。斯固非流浴所能知也)后來作者，有述斯篇，其以補(bǔ)遷、固之缺遺焉。述《帝系》《氏姓》二篇。

仲尼作《春秋》，而取于周室者，百二十國寶書。(公羊》卷一疏："案，閔因敘云：昔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九月經(jīng)立。"《感精符》《考異郵》《說題辭》具有其文，是也)寶書劑以百二十國也，何故？侯國之祝宗卜史，皆自天子賜之：(本《左》定四年傳)雖楚則有周大史。(《左》哀六年傳)惟晉董氏，亦以辛有之二子出于成周。(《左》昭十五年傳)春官有御史，掌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治令，以贊冢宰。其史百二十人，蓋乘軺而出，分趨于邦國．以書善敗，歸而臧諸冊(cè)府，所謂周大史也。(此猶三監(jiān)，本非侯國陪臣，然其國賴以作史)御史所不至者，其書不登。故寶書之?dāng)?shù)，視其員矣。然皆記述國政，下不通于地齊萌俗。
　　下通者，此謂之行?！豆茏印吩唬?《春秋》者。所以記成敗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山權(quán)數(shù)》)小行人以萬民之利害為一書，名從其官。然則《世本居篇》自此作。
　　夫古者有分土，無分民。曩令民皆州處，至于老死不相往來，按版而識(shí)姓，稽籍而辨族，百姓與能，則大司徒與行人不勞也。
　　丘壤世同，賓萌世異，而民始不袀壹。記曰：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cè)?、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自騶衍言裨海，獨(dú)能道其人民禽獸莫能相通，如遷徙變革，蓋闕如也。
　　及夫同在九土，時(shí)有動(dòng)靜，函其舊風(fēng)，因其新俗，雜揉以成種性，則延陵季子之觀樂，見微而知清濁。朱贛因之．以為條別。其說秦地，上道《車轔》《四載》《小戎》之篇，而下道漢世新徙田、昭、屈、景諸象，五方雜厝，風(fēng)俗不純；其說韓地，先舉潁川、南陽，本夏舊國，其俗樸鄙，后述秦徙天下不軌之民于南陽．則始夸奢，上氣力，好商賈漁獵，臧匿而難制御。可謂昭識(shí)本末者矣。
　　夫《國風(fēng)》者，見異風(fēng)；《居篇》者，見異居。自《居篇》而后，惟《貨殖列傳》與《地理志》夫？斯學(xué)既喪．故殖民之地，以逋逃罪人棄之，以戎狄斥遠(yuǎn)之。述《居篇》。
　　洋洋乎九功之歌，以利用厚生者。豈不大哉！故曰："古曰在昔，昔曰先民，先民有作，有所作也。"(《毛詩商頌故訓(xùn)傳》)《訓(xùn)方》以正歲觀新物，而《考工》記三代異上，進(jìn)化有形。其后史官乃不為工藝作志。君子以為．鐘律量衡之設(shè)官，(《律歷志》述劉子駿說，述銅律則云"職在大樂"，述概量則云"職在大倉"，述權(quán)衡則云"職在大行"，是也)陶匠梓輿之相變，(《史通敘事篇》："昔《禮記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故，首創(chuàng)新儀，前史所刊，后來取證。是以漢初立槥，子長所書；魯始為髽，丘明是記。河橋可作，元?jiǎng)P取驗(yàn)于《毛詩》；男子有笄，伯支遠(yuǎn)征于《內(nèi)則》；即其事也。"案，此雖非專指工藝，而萌俗尚器，必有最先，亦《考工》之意也)一切可以比類成籍。此作志者所宜更始乎？　
　　今是世系之書，則是奠昭穆，麗派別，勿錄其彝物章典。獨(dú)《世本》有《作篇》，所道者不封于姬氏，奔軼泰古，上窮無始矣。
　　此其義何也？以為古者"烝民始生，未有形政，人人異義；父子兄弟離散，不能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勞；腐朽余財(cái)，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墨子尚同上篇》語)作力劇而器用匱。民所歌吟，不怨王者，然盡《大東》《北山》之輩也。今文、武既王，澤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魚，農(nóng)夫不斫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賈不耕田而足菽粟。上觀作者，皆弗知其權(quán)輿。故《作篇》者，所以統(tǒng)紀(jì)是也。
　　其言曰："牟夷作矢，揮作弓。"一器相倚依以行，而作之者二人，故郭璞眩之。(見《海內(nèi)經(jīng)》"少皞生般，般是始為弓矢"注)余讀《胡非子》曰："＿一人曰：「吾弓良，無所用矢?！挂蝗嗽唬骸肝崾干疲瑹o所用弓。」羿聞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藝文志》墨家有《胡非子》三篇，《御覽》三百四十七引此條)以此知古之初作弓者，以土丸注發(fā)；古之初作矢者，以徒手縱送。兩者不合，器終不利。此所謂隱匿良道，不以相教，繇民不知群故也。夫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昕之則圣。故羿合之而械用成矣?；菔┯醒裕撼钦?或操大筑乎城上，或負(fù)畚而赴乎城下，或操表掇以善睎望。"(《呂氏春秋不屈》)三者亡一，城不可就?！蹲髌访鞔笊现ツ苌迫海势湔f若踸踔不情，萌俗則亡所遁于其衷。
　　自弓矢而外，猶有數(shù)事。
　　古者椎輪，《作篇》曰："奚仲作車。"《海內(nèi)經(jīng)》曰："番禺生奚仲，奚仲生吉光，吉光是始以木為車。"此則作車者，且非一人也。周人上輿，而其工聚：輪人為轂輻牙，輿人為軫，辀人為轅。各致其藝，然后成大路。始即為輿者，或以人舁；為輪者，或以臂輓爾。"相土作乘馬，韓哀作御。"(韓哀并作寒哀。蓋古有其人，非七國之韓哀侯也)數(shù)物咸具，而后駕被備也。
　　"胡曹作衣"，"黃帝作旃冕"，(《御覽》六百八十六引宋均注，通帛為旃。案：旃當(dāng)為端之借，猶端蒙作旃蒙矣)"不則作履屝"。始即衣者或魁頭，冕者或徒跣。三物咸具，而后采章備也。
　　"堯使禹作宮"，"高元作室"。("高元作室"，乃《呂氏春秋勿躬篇》文，宜亦取于《世本》也)始即為宮者，直有垣墉，及高元乃備其棟宇。"鯀作城郭"，"祝融作市"，"伯夷作井"。五物咸具，而后居處邑里備也。
　　"容成作歷，大撓作甲子，隸首作算術(shù)，羲和占日，常儀占月，臾區(qū)占星氣，泠綸造律呂。"(《大荒西經(jīng)》："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海內(nèi)經(jīng)》："后土生噎鳴，噎鳴生歲十有二。"案：《大荒南經(jīng)》"羲和生十日"，《大荒西經(jīng)》"常羲生月十有二"．皆占日占月者。則此生歲十二，即占?xì)q者。《呂氏春秋勿躬》云"后益作占?xì)q"。益即噎，一聲之轉(zhuǎn)，非伯益也)始即占日者弗能定朔、望，占月者弗能步分、至，占星者弗能測景，作算者弗能偃矩。四物咸其，而后天官調(diào)歷備也。
　　故輓近視以為一器一事者，皆數(shù)者相待以成。古者或不能給其相待。而匱乏已甚，雖一人之巧，什伯于倕，無益。由是揖其民力，相更為師。茍史官之無《作篇》，而孰以知合群所自始乎？
　　抑吾聞之，耕稼始于神農(nóng)，犁镈用矣；今曰"咎由作耒耜"。鸞車造于有虞，和鈴具矣；(《世本》已言黃帝臣"胲作服牛"，是則黃帝時(shí)已有牛車。至鸞車，則始虞氏)今曰"奚仲始作車"。皮弁通于三王，綦會(huì)陳矣；今曰"魯昭公作弁"。塤篪掌于笙師，陶竹鳴矣；今曰"蘇成公作篪"，"暴新公作塤"。鼓延者，始為鐘者也；(《海內(nèi)經(jīng)》)今曰"垂作鐘"。帝俊生晏龍，晏龍者，為琴瑟者也。(引同上)今曰"伏羲作琴"，"神農(nóng)作瑟"。淫梁先番禺，(奚仲之父)番禺者．始為舟者也；(引同上)今曰"共鼓、貨狄作舟。"(《初學(xué)記》二十五引此，云共鼓、貨狄，黃帝二臣)黃帝者，始穿井者也；(《御覽》一百八十九引《周書》)今曰"伯夷作井"。且左氏為襄公傳，自箸季武子之有璽書；而今曰"魯昭公作璽"?！缎⊙拧分?發(fā)曲局"而"歸沐"，沐者生有顛頂則知之；晉堅(jiān)有言"沐則心覆"，亦其自記也；而今曰"秦穆公作沐"?？堌M激而泰遠(yuǎn)，宕而失后者邪？夫古器純樸，后制麗則，故有名物大同，形范改良者．一矣。(若古自有笛，漢丘仲亦作笛；京房乃備五音也)禮極而褫，樂極而崩，遺器墜失，光復(fù)舊物者，二也。(若前漢兗冕已亡，明帝始作)此既冠帶，彼猶毛薪，則其閉門創(chuàng)造．眇與佗會(huì)者，三矣。(泰古關(guān)梁不通。故合宮衢室，黃、唐粗備。及古公遷岐，猶陶復(fù)陶穴．未有家室。此見質(zhì)文變革，遠(yuǎn)及千年。禹域一隅，自為胡、越。今時(shí)床幾由來久矣，而席地之儀，猶在日本。古之九州，亦若神州、東國，進(jìn)化異時(shí)，諒無多怪者也)三者非始作，然皆可以作者稱之。左氏于開物成務(wù)之世，特為錯(cuò)互，或舉其始，或揚(yáng)其中，或述其季，所以見"東夏之命，古今之法，言異而典殊"。(《呂氏春秋察今》語)"俈、堯之時(shí)，混吾之美在下"；興時(shí)化者，"莫善于侈靡"也。(《管子侈靡篇》語)然則天子為國，圖具樹物，以視天材異同，民用因革。赤刀夷玉，兌戈和弓，胤之舞衣，垂之竹矢，雜陳于路寢者，非直以是觀美，其用則與今世博物院等。故亦素臣作書之志也。
　　世儒或憙言三世，以明進(jìn)化。察《公羊》所說，則據(jù)亂、升平、大平，于一代而已矣。禮俗革變，械器遷訛，誠弗能于一代盡之。(《公羊》三統(tǒng)指三代，三世指一代。三統(tǒng)文質(zhì)迭變，如連環(huán)也。三世自亂進(jìn)平，如發(fā)鏃也。二者本異，妄人多掍為一)《淮南》書曰："周政至，(注：「至于道也」)殷政善，(注：「善施教，未至于道也」)夏政行，(注：「行尚粗也」)行政未必善，善政未必至也。至至之人，不慕乎行，不慙乎善。"(《繆稱訓(xùn)》。其奪文從《讀書雜志》說補(bǔ))道器自形以上下。道之行至，器亦從之。繇夏而往愈"行"．可知也。繇周而降愈"至"，可知也。獨(dú)其殊方絕域，或后或先．以有行至，則不可知。如左氏《作篇》之學(xué)，乃足以遠(yuǎn)監(jiān)宙合，存雄獨(dú)照，不言金火之相革，而文化進(jìn)退已明昭矣。斯亦所謂貫穿中外，騁驟古近，而微言見于札牒之表者也。述《作篇》。

征七略第五十七
　　《藝文志》稱：成帝時(shí)，求遺書于天下。詔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任宏校兵書，尹咸校數(shù)術(shù)，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旨意，錄而奏之。會(huì)向卒，哀帝復(fù)使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而奏其《七略》?此則《別錄》先成，《七略》后述之明文也。然歆《傳》言：河平中，受詔與父向領(lǐng)校秘書，其后卒業(yè)。則《山海經(jīng)》之錄，亦署"臣秀"。向時(shí)雖未箸《七略》，其與任宏、尹咸、李柱國分職校書，業(yè)有萌芽。故《隋志》已稱《七略別錄》。(隋《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有《七略別錄》三十卷，署劉向撰；又有《七略》七卷，署劉歆撰。此非二書，蓋除去敘錄奏上之文，即專稱《七略》耳)固知世業(yè)聯(lián)事，儕于公羊五世之傳，談、遷、彪、固二世之史。舉一事以征作者，孰因孰革，無以質(zhì)言矣。
　　略者，封畛之正名?！秱鳌吩唬?天子經(jīng)略。"所以標(biāo)別群書之際，其名實(shí)砉然?！队[》引劉氏書，或云《劉向別傳》，或云《七略別傳》。今觀諸子敘錄，皆撮舉爵里事狀，其體與《老韓、孟荀、儒林》諸傳相類。蓋淮南王安為《離騷傳》，大史公嘗直舉其文以傳屈原，在古有征。(班孟堅(jiān)《離騷序》引淮南《離騷傳》文，與《屈原列傳》正同，知斯傳非大史自傳也)而輓近為"學(xué)案"者，往往效之，兼得"傳"稱，有以也。
　　其書領(lǐng)錄群籍，鴻細(xì)畢備，推跡俞脈，上傅六典；異種以明班次，重見以箸官聯(lián)，天府之守．生生之具，出入以度．百世而不惑矣。
　　獨(dú)蕭何之《九章》，(見《刑法忠》)叔孫通之禮器制度．王官所守，布在九區(qū)，及秦氏圖籍，高祖以知地形阸塞、戶口多少強(qiáng)弱者，皆闕不箸?！堵蓺v志》所述和聲、審度、嘉量、權(quán)衡，職之大樂、內(nèi)官、大倉、大行者，今在歷譜十八家以否，無文可知。及夫大尊桂灑，征于元帝時(shí)大宰丞李元之記。(見《禮樂志》晉灼注引)此則官宿其業(yè)．業(yè)舉其簿。今于劉《略》，亦俄空焉。蓋其大者，國之典章，刊剟一字，罪至殊死，固不待校。其細(xì)者，籩豆之事，佐史之職，宜別為書，與周時(shí)贊大行相似，藂而碎也，亦不暇校讎繕寫，是以不箸于錄也。
　　然自班氏為十志，多本子駿．其法式具在。及隋遂有舊事、儀注、刑法、地理諸目，皆自子駿啟之。鄭君有言："教者開發(fā)頭角而弗洞達(dá)，則受之者其思深。"非子駿，孰與知此乎？
　　始班氏為《藝文志》，刪要備籍。南宋至今，奏錄既不可睹，而佚者往往見于他書。歷城馬國翰綜輯其文，繁省不斠，時(shí)有奪漏。
　　余舊樂史官秘文之學(xué)．竊省《春秋》，孫卿以為"亂術(shù)"。(《解蔽》篇。注："亂，雜也)《法言》亦云左氏"品藻"。(《重黎》)眾庶曰品，(《說文》)雜采曰藻。(《玉藻》注)劉氏比輯百象，方物斯志，其善制割、綦文理之史也。亦以余暇．慮綴佚文，用父子同業(yè)不可割異，故仍題《七略別錄》。(佗書或引向，或引歆，或引《七略別錄》，或引劉向《七略》，或引劉歆《別錄》，既糅雜不可分析，亦不更施標(biāo)識(shí))凡《藝文志》所錄書目及其子注，非班氏省出新入，其辭皆劉氏舊義，與《管》《晏》《列》《荀》《山海經(jīng)》《說范》諸書敘錄具在者，雖佗書征引，皆不疏錄。獨(dú)取韋昭、顏籀所引，與佚文當(dāng)舉書目以起本者，始一二迻書之。自省嵬瑣，多有闕略，過而存之，竊比于我五原大守。(所輯如別)

哀焚書第五十八
　　章炳麟讀《違礙書籍目錄》(書凡二冊(cè)，首列上諭、條款．后載書目)，曰：烏乎！昔五胡、金、元，宰割中夏，其毒滔天，至于逆順之分．然否之辨，未敢去故籍以騰奸言也。自滿洲乾隆三十九年，既開四庫館，下詔求書，命有觸忌諱者毀之。四十一年，江西巡撫海成獻(xiàn)應(yīng)毀禁書八千余通，傳旨褒美，督他省摧燒益急。自爾獻(xiàn)媚者蜂起，初下詔時(shí)，切齒于明季野史。(諭曰："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間毀譽(yù)任意，傳聞異詞，必有詆觸本朝之語，正當(dāng)及此一番查辨，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fēng)俗。")其后，四庫館議："雖宋人言遼、金、元，明人言元，其議論偏繆尤甚者，一切擬毀。"及明隆慶以后，諸將相獻(xiàn)臣所箸奏議文錄，若高拱(《邊略》)、張居正(《大岳集》)、申時(shí)行(《綸扉簡牘》)、葉向高(《四夷考》《蘧編》《蒼霞草》《蒼霞余草》《蒼霞續(xù)草》《蒼霞奏草》《蒼霞尺牘》)、高攀龍(《高子遺書》)、鄒元標(biāo)(《鄒忠介奏疏》)、楊漣(《楊忠烈文集》)、左光斗(《左忠毅集》)、繆昌期(《從野堂存稿》)、熊廷弼(《按遼疏稿》《書牘》《熊芝岡詩稿》)、孫承宗(《孫高陽集》)、倪元璐(《倪文正遺稿》《奏牘》)、盧象升(《宣云奏議》)、孫傳庭(《省罪錄》)、姚希孟(《清閟全集》《沆瀣集》《文遠(yuǎn)集》《公槐集》?！豆奔分杏小督ㄒ氖诠偈寄芬黄?、馬世奇(《澹寧居集》)諸家，絲帙寸札，靡不然爇。雖茅元儀《武備志》，不免于火。(《武備志》今存者，終以詆斥尚少，故弛之耳)厥在晚明，當(dāng)弘光、隆武，則袁繼成(《六柳堂集》)、黃道周(《廣百將傳注》)、金聲(《金大史集》)；當(dāng)永歷及魯王監(jiān)國，則錢肅樂(《偶吟》)、張肯堂(《寓農(nóng)初議》)、國維(《撫吳疏草》)、煌言(《北征紀(jì)略》)；自明之亡，一、二大儒，孫氏則《夏峰集》，顧氏則《亭林集》《日知錄》，黃氏則《行朝錄》《南雷文定》，及諸文士侯、魏、丘、彭所撰述，皆以詆觸見燼。其后紀(jì)昀等作《提要》，孫、顧諸家，稍復(fù)入錄。或曰，朱、邵數(shù)君子實(shí)左右之。然隆慶以后，至于晚明，將相獻(xiàn)臣所箸，靡有孑遺矣。其他遺聞軼事，皆前代逋臣所錄，非得于口耳傳述，而被焚毀者不可勝數(shù)也。由是觀之，夷德之戾，雖五胡、金、元，抑猶有可以末減者邪？
　　大史公曰："秦既得意，燒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乾隆焚書，無慮二千種，畸重記事，而奏議、文獻(xiàn)次之，其陰鷙不后于秦矣。今夫血?dú)庑闹?，惟人能合群。群之大者，在建國家、辨種族。其條列所系，曰：言語、風(fēng)俗、歷史。三者喪一，其萌不植。俄羅斯滅波蘭而易其言語，突厥滅東羅馬而變其風(fēng)俗，滿洲滅支那而毀其歷史。自歷史毀，明之遺緒，滿洲之穢德，后世不聞。斯非以遏吾民之發(fā)憤自立，且剗絕其由蘗邪？自是以后，掌故之守，五史之錄，崇其諛佞，獎(jiǎng)蹙虛美，專以駕言誑燿．使莫能罪狀己以階革命。偉哉！夫帝王南面之術(shù)，固鷙于秦哉。
　　且乾隆之世，偽復(fù)明孝安等三帝年號(hào)，于前代誼士，方贈(zèng)謚樹表，揚(yáng)厲而不厭。及一夕焚其書，不曰"狂吠"，則曰"悖逆"。何一人之言，而前后駁異如是也？夫患臣僚之?dāng)y貳，則褒遺忠以炫之；懼漢族之懷舊，則毀故書以窒之。二者相違，而皆以愚民。惟民也卒受其愚，哀哉！昔者秦始皇帝功德瑕釁，粲然在中夏，其法式詒于后嗣。焚史隱惡．至今而彌甚。攘除胡貉，數(shù)世而不行。及授胡貉以柄，使烝報(bào)殺略者，得善自隱諱，以為臧身之固，雖秦亦不意是也。
　　烏乎！長國家者不務(wù)子孫萬世之計(jì)，而肆忿悁于一眗。方是時(shí)．則誠滿志矣。數(shù)世而衰，而斧柯之伐，其則不遠(yuǎn)?！吨形骷o(jì)事》《海國圖志》之屬，嘗指斥歐人，歐人亦欲以嚴(yán)令督毀之。至于庚子撻伐之詔，且躬自燔除，以奄其咎。悲夫，昔人箸書，皆異代見焚，今斧扆圖籍之未喪，而先不能保其詔令乎！

哀清史第五十九
　　烏乎！自黃帝以逮明氏，為史二十有二矣。(除去復(fù)重《舊唐書》《舊五代史》二種)自是以后，史其將斬乎！何者？唐氏以上，史官得職，若吳兢、徐堅(jiān)之屬，奮筆而無橈辭。宋、明雖衰，朝野私載，猶不勝編牒。故后史得因之以見得失。作者雖有優(yōu)絀，其實(shí)錄十猶四五也。
　　自清室滑夏，君臣以監(jiān)謗為務(wù)。當(dāng)康熙時(shí)，戴名世以記載前事誅夷矣；雍正興詩獄，乾隆毀故籍。姍謗之禁，外寬其名，而內(nèi)實(shí)文深。士益偷窳，莫敢記述時(shí)事以觸羅網(wǎng)。后雖有良史，將無所征信。悲夫！天子之將崩，便房、題湊、璠玙、玉匣之屬，宿成于考工，無所吝諱，雖諱亦不得不豫。今清室之覆亡，知不遠(yuǎn)矣！史于亡國，亦大行之具，不于存時(shí)宿儲(chǔ)跱之，人死而有隨之赍送以赗襚者，國死而赍送亦絕，可不哀邪？大凡紀(jì)傳，財(cái)成于史館，直載其事，顧不詳其所因緣。私傳碑狀，雖具道委曲，大氐諛誣也。且貞信以嬰戮．則國史不列；便辟以遇主，則草野不譏；朱紫玉石，貿(mào)然殽矣。
　　清室始滑夏，崇拜浮屠以獎(jiǎng)其奸，烝報(bào)尊親以盈其欲。故世祖大行，暗曶之事，吳偉業(yè)詩彰之。而張煌言為《滿洲宮詞》，箸文皇后之婚睿王。(張蒼水《奇零草》有《滿洲宮詞》云："春官昨進(jìn)新儀注，大禮恭逢大后婚。"此當(dāng)時(shí)事證)然皆家人事，米鹽瑣細(xì)，不箸于惇史無損。史之枉橈，曰："圣祖至仁也"。滇都淪喪，天保既定．而明之宗室誅夷殘破，不記于史官。仁和宋氏者．自言明裔，康熙世懼搜戮，改氏曰宋。風(fēng)皇朱氏者，自言明裔，清初逃之鎮(zhèn){阜}山中，戒子姓不出山。亦足以見其戕虐三愙，憯毒無道，視蒙古之遇宋裔，絕矣！且延恩之封，不建于六十一年，而待世宗，明明裔彫零破覆盡也。高宗者，威謀若神，善御將帥，每用兵，諸將必稟承廟算，違者輒敗。以成事診之，?？蛋病⒉翊蠹o(jì)之獄，功罪易知，猶亂于名實(shí)，若萬里之外何？薛瑩《漢紀(jì)》有言："古者師不內(nèi)御。而光武命將，皆授以方略，使奉圖而進(jìn)。其違失無不折傷。意豈文史之過乎？不然，雖圣人其猶病諸？"(《御覽》九十引?，?，吳人，與韋昭同時(shí))
　　田文鏡之峭核，天下稱其酷吏。趙申喬者，以清方被主知，善為句稽，布政有績，及其發(fā)《南山集》以誅名世，余螫被于方苞諸良，鉗語丑正，傷志士之心。清世以文字成獄者，自此始。豺虎所不食，有北所不受，其惡超躍于文鏡矣！比跡彭鵬，聲為惠吏，國史無譏，而草野亦莫之譏也。乃者宋之徐爰，諳識(shí)朝章，大禮儀注，非爰不定。其學(xué)業(yè)精博，終身亦未有大過也。徒以豫參顧問，能得人主微旨，既善傅會(huì)，又飾以典文，遂與阮佃夫等同列于《恩幸傳》。今之徐乾學(xué)、高士奇，非爰之亞佐邪？國史無譏，而草野亦莫之譏也。錢謙益與馮銓，其二心一也。一思明，一忘明，則惡名歸于思明者。肅順與奕訢，其輔主一也。一骨鯁，一夸毗，則美名歸于夸毗者。且李紱、孫嘉淦，若遽受大辟，則百歲不雪矣。訥親、張廣泗，誠得減死，貰貸前事而復(fù)用之．其褒頌載涂又可知也。
　　夫國史詘于人主，首施俛仰．無柰之何，而私箸者復(fù)逐游塵以為褒貶，如之何其明枉直也？又遼左舊臣，起自草昧，而傳者輒加文飾．推其學(xué)術(shù)，多仿佛雒閩。斯與魏收、牛弘之記索虜何異？(《史通浮詞篇》云："如《魏書》稱登國以烏名官，則云「好尚淳樸，遠(yuǎn)師少皞」；述道武結(jié)婚藩落，則曰：「招攜荒服，追慕漢高」。奢言無限，何其厚顏？"又《雜說篇》云："周齊二國，俱出陰山。必言「類互鄉(xiāng)」，則宇文尤甚。而弘載周言，文雅若此，動(dòng)遵經(jīng)典，多依《史》《漢》。此何異莊子述鮒魚之對(duì)而辯類蘇、張。賈生敘鵬鳥之辭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則可．求諸實(shí)錄則否矣。"案：世儒載滿洲事跡，多有類此，不獨(dú)學(xué)似雒閩而已)至于**之跡，墨賊之狀，故老相傳，十口不殊，而不箸于竹素者，尚將千萬。易世以后，其事湮淪矣。欲求信傳，蓋其難哉！
　　書志者，受成于官書者也。前世上下非甚鬲越，所施法令，惟禮樂等秩，縣其文具，而民不率行；其他每下一令，雖有邕滯，大氐見諸施行矣。故茍有練習(xí)制度者，上觀法式，下覽計(jì)簿，無必清問下民，而優(yōu)于作志。蔡邕之《十意》是也。其后有空文不行者．私錄具在，猶可句校。
　　自清室布政，不綜名實(shí)，筐篋猥積，而細(xì)民弗知；期會(huì)迫亟，而吏有余裕。奏記文牘，是非貞偽，成于賕賂。兵制、刑法，不勝其弊。
　　至食貨，益羕羕無可稽。法令之所需，官司之所內(nèi)，農(nóng)商之所輸，數(shù)各乖異。曩者獨(dú)有鹽、漕、河三政，詑謾泰甚，俊民黨言以陳其弊，大吏下問，始播揚(yáng)之，更制新法。今又四五十年矣，惟河北流少事。鹽、漕之政，隱疵伏瘢，又參半于昔者，下無良書，則不得彰聞也。又官書稱民數(shù)四萬萬，比伍而閱，必?zé)o四萬萬矣；稱氂金歲二千萬，賈人所賦，必再倍二千萬矣。昔康熙中祀，名為家給人足。諛者直者，雷同無異辭。獨(dú)唐甄生其時(shí)，則曰"清興五十余年，四海之內(nèi)，日益困窮。中產(chǎn)之家，嘗旬月不睹一金，不見緡錢，無以通之，故農(nóng)民凍餒，豐年如兇。良賈行于都市，列肆焜燿，冠服華膴，入其家室，朝則囪無煙，寒則蝟體不申。吳中之民，多鬻男女于遠(yuǎn)方．遍滿海內(nèi)。"(《潛書存言篇》)由此言之，寬假之令，免賦之詔，皆未施行也。眾諛之言，仰戴仁帝以為圣明，雖直者猶傾之。惟甄發(fā)其覆蒙，然尚不能詳其時(shí)粟布、泉幣、械用盈絀之大齊，后史無所依據(jù)以為實(shí)錄。食貨之條，又有萬此者，當(dāng)何所取酌以為國典邪？
　　若乃清之禮樂，胡漢雜用。其發(fā)端多鄙倍，深自諱匿。至于今，堂子之神怪，達(dá)賴之尊禮，名實(shí)緣起，不可得而詳也。兼是數(shù)者，雖欲為志，而風(fēng)俗蕃變之故，政事棼理之跡，文之與實(shí)一切相繆，寧得不謝短乎？
　　傳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當(dāng)清氏御世也，豈不欲褒揚(yáng)其祖考，滂沛令聞，棻香無窮？故示之意旨，使杜塞其姍謗者。終然清議寢息，而浮虛之頌，牣于宇甸。及其弄臣酷吏，配享在下，相引以為華，語繁聽厭，雖有實(shí)美，誠偽不辨，一切無以自別。孰與縱民之譁囂，恣其載筆，令美惡偕箸，異時(shí)紀(jì)傳書志得所因襲？其惡，誠蒙譙讓于后；其美者，人亦樂談而不厭。以校今茲，孰修孰短也？夫瘢夷者惡燧鏡，傴曲者惡綆繩，將奄其咎，必憎其表，事之理矣。卒使一家之史，捇焉以斬，遺美往惡，黯黕而同盡，亦無算也哉！
　　或曰：西方皙人之史，種別為書。若漢之十志，與《儒林》《貨殖》諸傳，述其委悉，皆可令各為一通，與往者二十二家異其義法。今作史者，方欲變更，雖斬焉無憂也。抑吾未聞事跡不具，而徒變更義法者。夫近事聞其省，不聞其敕．故騁而上襄，以造《中國通史》。

附：中國通史略例
　　中國秦漢以降，史籍繁矣。紀(jì)傳表志肇于史遷，編年建于荀悅，紀(jì)事本末作于袁樞，皆具體之記述，非抽象之原論。杜、馬綴列典章，闿置方類，是近分析法矣。君卿評(píng)議簡短．貴與持論鄙倍，二子優(yōu)絀，誠巧歷所不能計(jì)．然于演繹法．皆未盡也。衡陽之圣，讀《通鑒》《宋史》，而造論最為稚馴，其法亦近演繹；乃其文辯反覆，而辭無組織，譬諸織女，終日七襄，不成報(bào)章也。若至社會(huì)政法盛衰蕃變之所原，斯人暗焉不昭矣。王、錢諸彥，昧其本干，攻其條末，豈無識(shí)大，猶愧賢者。今修《中國通史》，約之百卷，镕冶哲理．以祛逐末之陋；鉤汲眢沉，以振墨守之惑；庶幾異夫策鋒、計(jì)簿、相斫書之為者矣！
　　西方作史．多分時(shí)代；中國則惟書志為貴，分析事類，不以時(shí)代封畫：二者亦互為經(jīng)緯也。彪蒙之用，斯在揚(yáng)榷，大端令知古今進(jìn)化之軌而已，故分時(shí)者適于學(xué)校教科；至乃研精條列，各為科目，使一事之文野，一物之進(jìn)退，皆可以比較得之，此分類者為成學(xué)討論作也。亦猶志方輿者，或主郡國，則山水因以附見，其所起訖，無必致詳；或主山川，記一山必盡其脈帶，述一水必窮其出入，是寧能以郡國封限矣！昔漁仲粗粗，用意猶在諸《略》；今亦循其義法，改命曰《典》，蓋華嶠之故名也。
　　諸典所述．多近制度。及夫人事紛紜，非制度所能限，然其系于社會(huì)興廢，國力強(qiáng)弱，非眇末也。會(huì)稽章氏謂后人作史．當(dāng)兼采《尚書》體例．《金滕》《顧命》就一事以詳始卒。機(jī)仲之《紀(jì)事本末》，可謂冥合自然，亦大勢所趨，不得不爾也。故復(fù)略舉人事，論撰十篇，命之曰《記》。
　　西方言社會(huì)學(xué)者，有靜社會(huì)學(xué)、動(dòng)社會(huì)學(xué)二種。靜以臧往，動(dòng)以知來。通史亦然。有典則人文略備，推跡古近，足以臧往矣；若其振厲士氣，令人觀感，不能無待紀(jì)傳。今為《考紀(jì)》《別錄》數(shù)篇。非有關(guān)于政法、學(xué)術(shù)、種族、風(fēng)教四端者，雖明若文、景，賢若房、魏，暴若胡亥，奸若林甫，一切不得入錄，獨(dú)列《帝王》《師相》二表而已。昔承祚作《益部耆舊傳》，臚舉蜀才，不遺小大；及為《蜀志》，則列傳亡幾。蓋史職所重，不在褒譏，茍以知來為職志，則如是足也。(案：大史公引《禹本記》、楊子云作《蜀王本紀(jì)》，皆帝者之上儀也。然漢《藝文志》儒家有《高祖?zhèn)鳌肥?，《孝文傳》十一篇，而劉縚《圣賢本紀(jì)》亦列子產(chǎn)．見于《文選王文憲集序》注所引。是知紀(jì)傳本無定稱。今亦聊法舊名，取孟堅(jiān)《考紀(jì)》、子政《別錄》以為識(shí)別云爾)
　　列表五篇：首以《帝王》，以省《考紀(jì)》；復(fù)表《師相》，以省別錄。儒林文苑，悉數(shù)難盡，其撰述大端，已見于《文言》《學(xué)術(shù)》二典，斯亦無待作傳，故復(fù)列《文儒表》，略為第次，從其統(tǒng)系而已。方輿古今沿革，必為作典，則繁文難理；職官亦爾，孟堅(jiān)《百官公卿》止于列表，一代尚然，況古今變革可勝書邪？故于《帝王表》后，即次《方輿》《職官》二表，合后《師相》《文儒》，為《表》凡五云。
　　史職范圍，今昔各異，以是史體變遷，亦各殊狀。上世瞽史巫祝．事守相近；保章、靈臺(tái)，亦官聯(lián)也，故作史必詳神話。降及遷、固，斯道無改。魏、晉以來，神話絕少，律歷、五行，特沿襲舊名，不欲變革，其義則既與遷、固絕異。然上比前哲，精采黯黕，其高下相距則遠(yuǎn)。是繇一為文儒，一為專職爾。所謂史學(xué)進(jìn)化者，非謂其霩清塵翳而已，己既能破，亦將能立。后世經(jīng)說，古義既失其真，凡百典常，莫知所始，徒欲屏絕神話，而無新理以敹徹之。宜矣！其膚末茸陋也。要其素知經(jīng)術(shù)者，則作史為猶愈。允南《古史》，昔傳過于子長，今不可見。顏、孔《隋書》，亦遷、固以后之惇史。君卿《通典》，事核辭練，絕異于貴與之傖陋者。故以數(shù)子皆知經(jīng)訓(xùn)也。(近世如趙翼輩之治史，戔戔鄙言，弗能鉤深致遠(yuǎn)．由其所得素淺爾)惜夫身通六藝之士，滯于禮卑而乏智崇之用，方之古人，亦猶倚相、射父而已。必以古經(jīng)說為客體，新思想為主觀，庶幾無愧于作者。
　　今日治史，不專賴域中典籍。凡皇古異聞，種界實(shí)跡，見于洪積石層，足以補(bǔ)舊史所不逮者，外人言支那事．時(shí)一二稱道之，雖謂之古史，無過也。亦有草昧初啟，東西同狀，文化既進(jìn)，黃白殊形，必將比較同異，然后優(yōu)劣自明，原委始見，是雖希臘、羅馬、印度、西膜諸史，不得謂無與域中矣。若夫心理、社會(huì)、宗教各論，發(fā)明天則．烝人所同，于作史尤為要領(lǐng)。道家者流，出于史官，莊周、韓非，其非古之良史邪！
　　設(shè)局修史，始自唐代。繇宋逮明，監(jiān)修分纂，汗漫無紀(jì)?！睹魇贰冯m秉成季野，較《宋》《元》為少愈，亦集合數(shù)傳以成一史云爾。發(fā)言盈廷，所見各異，雖有殊識(shí)，無繇獨(dú)箸。孟德斯鳩所謂"古事談話"者，實(shí)近史之良箴矣。今修《通史》，旨在獨(dú)裁，則詳略自異。欲知其所未詳，舊史具在，未妨參考。昔《春秋》作而百國寶書崩，《尚書》刪而《三墳》《穆傳》軼，固緣古無雕版，傳書不易，亦繇儒者黨同就簡．致其流亡。然子駿《七略》：《尚書》家猶錄《周書》；《周官》而外，《周法》《周政》亦且傍見儒家；固非謂素王刪定以后，自余古籍，悉比于吐果棄藥也?！锻ㄊ贰分鳎詫彾私?jīng)隧，決導(dǎo)神思。其佗人事浩穰．樂胥好博之士，所欲知者何既，舊史具體，自不厭其劉覽。茍謂新錄既成，舊文可廢，斯則拘虛篤時(shí)之見也已。
　　●中國通史目錄
　　表：帝王表　方輿表　職官表　師相表　文儒表
　　典：種族典　民宅典　浚筑典　工藝典　食貨典　文言典　宗教典　學(xué)術(shù)典　禮俗典　章服典　法令典　武備典
　　記：周服記　秦帝記　南胄記　唐藩記　黨錮記　革命記　陸交記　海交記　胡寇記　光復(fù)記
　　考紀(jì)：秦始皇考記　漢武帝考記　王莽考記　宋武帝考記　唐大宗考記　元大祖考記　明大祖考記　清三帝考記　洪秀全考記
　　別錄：管商蕭葛別錄　李斯別錄　董公孫張別錄　崔蘇王別錄　孔老墨韓別錄　許二魏湯李別錄顧黃王顏別錄　蓋傅曾別錄　王猛別錄　辛張金別錄　鄭張別錄　多爾袞別錄　張鄂別錄曾李別錄　楊顏錢別錄　孔李別錄　康有為別錄　游俠別錄　貨殖別錄　刺客別錄　會(huì)黨別錄　逸民別錄　方技別錄　疇人別錄　敘錄

雜志第六十
　　管仲鏤簋朱纮，而有三歸之家。仲尼曰：微斯人，吾其被發(fā)左衽矣！盜嫂如叔術(shù)，猶有為之煩浣者。吾觀近世李光地之事，何其反也？成功之奉明朔，自擬以共和，謂敵"索虜"，而人亦"島夷"之。降隸如施瑯，光地因其逋逃．以為大用，卒踣鄭氏。明之衣冠正朔，自是斬也。其伐高矣！全紹衣顧責(zé)之以奪情、背交與寄豭之戮。功名在壺鑒，而以三疵成罪，豈不瑣哉？嗟乎！使后世之稱光地者，果無以異于管仲、叔術(shù)也，則紹衣之責(zé)之誠過矣！
　　宋紹興三十二年，辛棄疾以耿京之命，率中原義兵歸宋。是時(shí)，棄疾年二十三。其生在金世，曰踐其土、食其毛，倒雕戈之矜以反創(chuàng)之。其諸寄食無所，以從于叛者歟？抑與旃裘居，其義固異于恒也？世或傳棄疾與黨懷英筮，得卦異象，以是定南北之仕。噫！枯骨朽蓍，其神靈不逾人矣。必有神靈，天弗助逆也，其受命也如響。
　　曾國藩者，譽(yù)之則謂"圣相"，讞之則為"元兇"。要其天資，亟功名善變?nèi)艘?。始在翰林，艷舉聲律書法，以歆諸弟。稍游諸公名卿間．而慕聲譽(yù)，沾沾以文辭蔽道真。金陵之舉，功成于歷試，亦有群率張其羽翮，非深根寧極，舉而措之為事業(yè)也。所志不過封徹侯，圖紫光。既振旅，未嘗建言持國家安危，誠篤于清室之宗稷者邪？方諸唐世王鐸、鄭畋之倫。世傳曾國藩生時(shí)，其大父夢蛟龍繞柱，故終身癬疥如蛇蚹，其征也。凡有成勛長譽(yù)者，流俗必傅之神怪。唐人謂鄭畋之生，妊于死母。(見唐尉遲偓《中朝故事》)其謗誣蓋相似，死三十年，其孫廣鈞曰："吾祖民賊。"悲夫！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
　　后唐明宗夜祝天曰："臣本蕃人，豈足以臨天下？"烏乎！載其玄德，賢于菟裘，其違務(wù)光不遠(yuǎn)。惜乎未聞五始之義也！喪有無后，無無主。族姓皆絕，則里尹主之。《易》稱"群龍無首，其血玄黃"。自素王之興，吾以知諸夏之無是患也。王者代替而孔不代喪，當(dāng)其無君，則褒成之胄為里尹。雖有戎狄，以盜我九鼎，誠無若共主何？明宗弗知，而辜禳于天，其未聞道者歟？雖然，茍志于仁，無惡也。尚得推賢，不失其序夫？
　　聞女主、群盜、十國、八貝勒，未聞曠年無君也。元定宗沒，而委裘三年，未有壓紐之主。(《元史定宗紀(jì)》三年"戊申，春三月，帝崩于杭錫雅爾之地"，下書"己酉年"、"庚戌年"，系之曰"定宗崩后，議所立，未決"。當(dāng)是時(shí)，已三歲無君。其行事之詳，簡策失書，無從考也)是時(shí)中原之黎庶，則誰隸乎？茍?jiān)辉倌暧芯?，三年蹔無之，民猶隸元也。烏乎！諸夏之有君，四千年矣，二百年蹔無君，民猶隸諸夏矣！
　　儒阬于驪山，而伏生、叔孫生獨(dú)脫。及秦之廢，通履漢朝焉。其違于守節(jié)歟？當(dāng)其前，則有夏大史終古，與受之臣摯矣。踵是，則有陸元朗、孔沖遠(yuǎn)矣。夫以身衛(wèi)禮樂儒術(shù)，不恤其污？此誠非溝瀆之小諒所能跂也。及身弗能衛(wèi)，幸猶有膚敏逸民，以守善道。而世又蹙之，則弗恤其污，以衛(wèi)是人，如馮道、錢謙益者，亦盡瘁矣哉！不然，革命之際，收良以填溝壑，而天地之紀(jì)絕矣?？鬃釉唬?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也，盈耳哉！"
　　孰使以焚如之子受鞶帶者？魏大子問曰："君父皆篤疾，適有一丸，將誰救？"邴原勃然曰："父也！"參是，子之于父，視其君孰重？非特上視也，下視且然。是故王莽殺其子宇，逢萌聞之，嘆曰："三綱絕矣！"彼因心之痛，發(fā)于死亡，而赍咨涕洟以道之，其哀厲如是。知其絕者，乃不絕也。自孫復(fù)、胡安國以至今，重所主，抑所生，使申胥隱軫，而嵇紹之徒重得志。其絕乎？則誠絕矣！
　　別錄甲第六十一　　--楊顏錢
　　章炳麟曰：逃空虛者，聞足音而悲。故箕子過殷墟，則流雅聲；魏武帝睹關(guān)東荒梗，而賦"千里無雞鳴"。易代小變，猶憯凄不忍視，況挈圻甸而傅之異族者乎！薦紳在朝，無權(quán)藉，或有箸位，遭易姓則逐流而徙，其間雖俛仰異趣，然眷懷故國，情不自挫，悲憤發(fā)于文辭者，故所在而有。至如重器授受。適在同胤，無益損于中夏豪發(fā)，然卒不能持其怨慕，此亦情之至也。
　　揚(yáng)雄，字子云，成都人也。少好學(xué)，不為章句。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不修廉隅以微名當(dāng)世。家產(chǎn)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chǔ)，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顧嘗好辭賦，作《反離騷》《甘泉》《河?xùn)|》《羽獵》《長楊》諸篇。仕漢成、哀間，直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而雄方草《大玄》，位不過黃門郎。郎官散秩千人，無印綬，非命吏也。侍郎比四百石，秩不逮大縣丞、尉。漢谷至賤，此即與今之舉貢入館從事者何異？(《百官公卿表》：郎與期門、羽林，皆屬光祿勛。郎掌守門戶，出充車騎。期門掌執(zhí)兵送從，比郎，無員，元始元年更名虎賁郎。羽林掌送從。次期門，初名建章營騎，后更名羽林騎。是郎位之賤，下等騎士也)故去就新故，不為攜貳。
　　及王莽代漢為新帝，雄以耆老久次，轉(zhuǎn)為大夫。嘗為《劇秦美新》以獻(xiàn)，外示符命，內(nèi)實(shí)以亡秦相風(fēng)切。是時(shí)莽置羲和，雄為《法言》，以羲和擬重黎，卒借巫步以明其讎偽。究觀莽變法反古，當(dāng)世百姓不堪命，然卒為光武、明、章道師，所以蕩亡秦之毒螫者，至后漢始效。雄識(shí)短，時(shí)有非議．然其本徒在漢新革命。故曰漢興二百一十載而中天，明其命胙方半，將中興，復(fù)舊物。且亟稱兩龔之絜，而自比于蜀莊沈冥。愀夫！其辭之志微憔顇也。雄以天鳳五年卒。
　　有相人桓譚者，字君山，與雄友善，仕新為掌樂大夫。光武時(shí)，為議郎，至六安郡丞。是時(shí)，新室舊臣，爭詆娸故主，務(wù)極丑惡。而譚為《新論》，上之世祖，猶稱莽曰"王翁"。初，高祖令故楚臣名項(xiàng)籍，時(shí)有鄭君者，獨(dú)不奉詔．繇是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如譚，可以亞矣！
　　其行事若反揚(yáng)雄。要之同在禹域，則各為其主，無傷也。若元時(shí)閔本、黃冔、鄭玉、趙弘毅之倫，以文學(xué)食祿，或絕意仕進(jìn)，不受征幣。及明師舉徽州，至入京，誅胡元，天下昭蘇，而方牽帥婦稚系組自殞。此則所謂悖德遁天，以訓(xùn)則逆者邪？
　　顏之推，字介，臨沂人也。博覽書史，善為文辭。好飲酒，不修邊幅。事梁元帝，為散騎侍郎奏舍人事。周師破江陵，入弘農(nóng)，為李遠(yuǎn)掌書記。之推志不欲事仇國，遇河水暴長，具船，將妻子奔齊，經(jīng)砥柱之險(xiǎn)，時(shí)人稱其勇決。
　　仕齊，累官至黃門侍郎。周師侵齊，陷晉陽，后主輕騎走，到鄴，計(jì)困甚。之推以陳氏因國于梁，神州舊族，與故主無以異；自元帝殞命，江左益衰，今因勢便，得北齊為附庸，外有淮、岱、梁、宋之蔽，庶幾得自存立。乃因宦者鄧長颙進(jìn)奔陳策，仍勸募吳士千余人以為左右。道青、徐赴陳。后主內(nèi)之，丞相高阿那肱弗欲，遂罷其議。
　　齊亡，再入周，為御史上士。隋開皇中，大子召為文學(xué)，以疾卒。

之推在齊，有二子，命長曰思魯，次曰敏楚，示不忘本。其《家訓(xùn)》有言："齊朝一士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吾時(shí)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yè)，自致卿相，亦不愿女曹為之。"顧炎武聞之曰："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亂世，猶為此言，尚有《小宛》詩人之意。彼奄然媚于世者，能無愧哉！"
　　錢謙益，字受之，常熟人也。仕明、及清，再至尚書。
　　初，明中世．自李夢陽、王世貞務(wù)為詰詘瑰異之辭以相高，其失模效秦漢而無情實(shí)。謙益與艾南英，訟言排拒，學(xué)者風(fēng)靡，然其體最摦{女監(jiān)}。
　　謙益為人，徇名而死權(quán)利。江南故黨人所萃，己以貴官，擅文學(xué)，為其渠率，自憙也。
　　鄭成功嘗從受學(xué)，既而舉舟師入南京，皖南諸府皆反正。謙益則和杜甫《秋興》詩為凱歌，且言新天子中興，己當(dāng)席稿待罪。當(dāng)是時(shí)，謂留都光復(fù)在俾倪間，方偃臥待歸命，而成功敗。
　　后二年，吳三桂弒末帝于云南。謙益復(fù)和《秋興》詩以告哀。凡前后所和幾百章，編次為《投筆集》。其悲中夏之沉淪，與犬羊之俶擾，未嘗不有余哀也?？滴跞曜洹?/SPAN>
　　初，明之亡，有合肥龔鼎孳、吳吳偉業(yè)，皆以降臣善歌詩，時(shí)見憤激，而偉業(yè)辭特深隱，其言近誠。世多謂謙益所賦，特以文墨自刻飾，非其本懷。以人情恩宗國言，降臣陳名夏至大學(xué)士，猶拊頂言不當(dāng)去發(fā)。以此知謙益不盡詭偽矣！
　　是時(shí)蕭山毛奇齡，當(dāng)南都傾覆，以布衣參西陵軍事。軍敗，走山寺為浮屠。永歷六年，人或構(gòu)之清率，亡命為"王士方"，展側(cè)山谷間，卒得脫。乃遍游齊、楚、梁、宋、鄭、衛(wèi)，作《續(xù)哀江南賦》萬余言。過禹州，寓故懷慶王邸，作《白云樓歌》。事侵尋聞?dòng)陧樚煸辜?，欲陷之，亡去。匿土室?？滴鯐r(shí)，禁網(wǎng)解，奇齡竟以制科得檢討。吳世璠死，為《平滇頌》以獻(xiàn)。君子惜其少壯若節(jié)，有古烈士風(fēng)，而晚節(jié)不終．媚于旃裘。全祖望借學(xué)術(shù)以譴訶之，其言特有為發(fā)也。
　　自是以后，士大夫爭以獻(xiàn)諛為能事，神圣之號(hào)溢于私家記錄。然猶有戴名世、呂葆中、查嗣庭、汪景祺、胡中藻等，雖仕滿洲為侍從，筆語及詩，時(shí)時(shí)有所彈射。名世推明末帝為共主，意至豤款。其佗或?yàn)槭氃雇鳎挥^其所詆娸，猶明于種類之大齊者。自乾隆中年以后，士益媕娿，《變風(fēng)》絕矣。
　　章炳麟曰：揚(yáng)雄寧靖懷舊。謙益雖荏染，其述猶復(fù)。之推仇周而親陳，知中國昵于梁室。江左士人之知類，尚矣哉！
　　墨子曰："買鬻，易也；霄(即消)盡，蕩也。"(《經(jīng)說上》)同族迭主謂之"易"．異族入主謂之"蕩"。蕩與易，孰悲？宜戶知之。
　　然今學(xué)者，言攘斥滿洲，或徒以旦莫蛻化。清道光時(shí)，有仁和龔橙，人傳館試《正大光明殿賦》，忘其韻。橙曰："吾知之：「長林豐草．禽獸居之。」"此其狂而時(shí)中者邪？后以漢文授巴夏禮，為謀主。圓明院之火，橙單騎先士卒，入取玉石重器以出。及清率乞西師陷蘇、松，斷洪氏下游，橙與有力焉。世皆多其奇氣。觀其出入歐、滿，一彼一此，坎廩以求逞者．于中夏何有？近世歸安錢恂，十應(yīng)鄉(xiāng)試，不中式，怨懟，以隨使得知府，常言："均之異族，寧事歐洲，不事清！以其政法猶調(diào)整故。"此其言近正，而卒偏盭，將借名于憤激以趣勢利者哉！且所為攘除異族者，為同種自主也。政法固次之。均之異族，則政法昏明何擇？重政而褻種，故自昔有右沙陀、左后梁者。

別錄乙第六十二　--許二魏湯李
　　許衡，字仲平，河內(nèi)人也。少遭金、元之亂，嘗避地，過河陽，當(dāng)暑．渴甚，眾爭啖道旁梨，衡蔭樹自若，曰："世亂，梨無主，吾心其無主邪？"亂少定，游河、洛間，從柳城姚樞得宋二程、朱熹書。遂居蘇門，遍求禮樂、星歷、兵刑、食貨、水利諸典，而敢為大言，以道自何，凡喪祭昏嫁，必以禮倡鄉(xiāng)人。學(xué)者浸盛。
　　元世祖忽必烈王秦，召為京兆提學(xué)；既踐位，授大子大師，改國子祭酒。至元二年．上疏言："前代北方有中夏者，必行漢法，乃可長久。故后魏、遼、金，歷年最多。佗不能者，皆亂亡相繼。夫陸行宜車，水行宜舟，反之則不能行；幽燕食寒，蜀漢食熱，反之則必有變。以是論之，國家當(dāng)行漢法，無疑也。"書奏，忽必烈嘉內(nèi)之。六年，與大常卿徐世隆定朝儀，與大保劉秉忠、左丞張文謙定官制。七年，授中書左丞。八年，改集賢大學(xué)士，兼國子祭酒。十三年，以故官領(lǐng)大史院事。十八年，卒，謚文正。
　　衡在朝二十余歲．進(jìn)退不恒。一代度制，略出其議，奏事亦數(shù)以古義責(zé)難。然退輒毀其草，故其言多秘不聞。元將伐宋．衡請(qǐng)修德以懷遠(yuǎn)，無輕覿武，弗聽。及死．遺令以浮屠服斂。世以比漢荀彧弗能阻九錫而仰藥也。
　　魏象樞，字環(huán)極，蔚州人。清順治三年進(jìn)士。以刑科給事中，轉(zhuǎn)處諸科八年，廉勁敢言事。大學(xué)士陳名夏得罪，言官坐不先事糾發(fā)，六科長皆被議。象樞降補(bǔ)詹事主簿，稍遷光祿丞。十六年．乞養(yǎng)歸，家居討論性命天道之說。遭母憂，喪葬號(hào)為遵跡古禮。
　　康熙初，征授御史，累遷順天府尹。會(huì)吳三桂以湘、蜀、滇、黔拒命，欲割地，稱帝號(hào)。仁帝玄曄問象樞。象樞曰："堯、禹之師，舞干羽于兩階；七旬，而有苗格。本謀徹藩者，明珠、米思翰。今勢糜爛，當(dāng)誅二臣以謝諸藩。"不省。后以刑部尚書終于家，康熙二十五年也。謚敏果。
　　譚獻(xiàn)曰：三桂雖亂臣，然本漢種。漢種有分地，則王土幸無全制于滿洲。故象樞假為闊語以譎上。蓋漢董卓議大發(fā)卒討山東義兵，鄭泰曰："政在德，不在眾也。"劉表僭竊，郊祀天地，孔融以為"宜且隱忍，以崇國防"。和光同垢，與象樞而三。不然者，滇府之師，非甚椎愚，不求其擾而狎也。
　　魏裔介，字石生，柏鄉(xiāng)人。自清順治三年成進(jìn)士，十一歲至左都御史，又二歲加大子大保。
　　當(dāng)是時(shí)，明師數(shù)入討。裔介上言："今劉文秀復(fù)起于川南。孫可望竊據(jù)于貴竹，李定國伺隙于粵西，張名振流氛于海島，連年征討，尚逋天誅。為目前進(jìn)取計(jì)，蜀為滇、黔門戶。蜀既守，而滇、黔之勢蹙。故蜀不可不先取?；浳魃匀?，桂林之役未大創(chuàng)。必圖再犯，以牽湖南之師。宜令藩鎮(zhèn)更番迭出，相機(jī)戰(zhàn)守。此三方者，攻瑕，先粵西?；浳鳚ⅲ瑒t滇、黔亦瓦解。若海上當(dāng)嚴(yán)斥候，修戰(zhàn)艦，諸路合剿，弗使事久變生。"其后諸道進(jìn)兵，卒如裔介所規(guī)，竟以亡明。云南定，裔介言："滇、黔、川、楚間，不以滿兵鎮(zhèn)守，恐戎寇生心。荊、襄天下腹心，宜擇大將領(lǐng)滿洲兵數(shù)千，常駐其地，無事則控扼形勢，以銷奸萌；有事應(yīng)援，據(jù)水陸之勝。"議雖不行，其為滿洲謀宰割漢人，可謂社稷臣矣。
　　康熙元年，轉(zhuǎn)吏部尚書。三年．授保和殿大學(xué)士。二十五年，卒，謚文毅。
　　裔介先后所建白，于滿漢間時(shí)有詘申控縱；其歸皆以便滿洲政府，為子孫帝王萬世計(jì)。性槃辟，善應(yīng)事，先魏象樞得志．其骨鯁弗如。然猶箸《圣學(xué)知統(tǒng)錄》《論性書》《希賢錄》數(shù)種，自以為得性命之情云。
　　湯斌，字孔伯，睢州人。母趙，明季罵流賊死。斌少避亂衢州。清順治九年，成進(jìn)士，出為潼關(guān)道，徙嶺北道。方鄭成功經(jīng)略長江，而雩都山有明舊將李玉庭，戲下萬人，陽詣斌約降。成功已圍南京，遣諜抵贛州。斌獲諜，斬之，策玉庭且中變，即移兵守南安；玉庭果至，擊走之；分兵要其歸路，卒斬玉庭。尋乞病歸。
　　斌既有吏才，而知取與之術(shù)，欲托方聞大儒以自華。聞孫奇逢講學(xué)夏峰，往從受業(yè)十年。又嘗與黃宗羲問對(duì)，則曰："黃先生論學(xué)，如大禹導(dǎo)山水，脈絡(luò)分明，吾黨之斗杓也。"然本意欲以此養(yǎng)高，出而緣飾吏事．故終身無自得。特工為剽取，調(diào)和朱陸間以自文。而流俗遂相扇為大儒，稍稍忘其拒義師戰(zhàn)功矣。
　　康熙時(shí)，以制科授侍講，累遷江南巡撫。斌故善飾儉，及在官，惟枲帳一，采野薺和豆羹而食之；聞子市雞，怒箠其仆。雖公孫弘御布被脫粟飯，不能絕也；亦以此為佞臣明珠、王鴻緒所中，卒皆無恙。頃之，以禮部尚書輔皇大子，嘗奏對(duì)仁帝玄曄前，面謾，出曰："平生未嘗欺罔人至此！"玄嘩聞之而不罪也，但曰："理學(xué)誠為貴，今貴謾邪？"
　　然斌最善吏事，撫江南，請(qǐng)蠲明萬歷時(shí)所加餉及免蘇松賦數(shù)十萬兩。又言："國有大慶，或水旱形見．不肖者反急征以待復(fù)除；必豫免次年田租，然后民不可欺。"免租先一歲頒諭，自此始。其在潼關(guān)，叫訟無留獄，環(huán)治五十里，待質(zhì)者不赍宿糧。嘗出，遇雨，止宿大樹下，民藩其樹識(shí)之，故所在有聲，此其所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