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商報】本報記者專訪版本目錄學家、中山大學圖書館特聘專家沈津:“民間藏書是一股前進的力量”
“你看,這是果親王允禮點定印章,這套《唐宋元文約選》抄本很好,好好保存?!鄙钲趫D書館古籍室陳列的數(shù)百種善本,沈津大致閱覽一遍,就知道孰輕孰重。4月19日,版本目錄學“國寶級”人物、中山大學圖書館特聘專家沈津來到深圳鑒定古籍,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顧廷龍保護了古書的傳承
沈津是繼顧廷龍、潘景鄭、冀淑英等老一輩古籍版本目錄學家之后的第二代研究學者。沈津1945年出生于天津,1966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隨后進入上海圖書館任職,追隨顧廷龍館長研習目錄版本學。講起先師,沈津不時感慨顧廷龍對傳統(tǒng)文化所作的貢獻。他告訴記者,上世紀30年代,上海的實業(yè)家葉景葵、張元濟等創(chuàng)辦上海私立合眾圖書館保存瀕臨毀滅的文獻典籍,顧廷龍受邀擔任圖書館總干事。在文獻編目上,有人提議將書打散按照年代編目,顧廷龍沒有聽從,而是按照藏書人整理出海鹽張氏、杭州蔣氏等十多種館藏書專題目錄。沈津說:“顧先生從未打亂過所捐書籍的體系。這樣才得以保護古書的傳承。”1953年,合眾圖書館將全部文獻連同館舍捐給上海市人民政府,成為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的主要來源之一,在中國圖書館史上寫下了光輝的篇章。 沈津還提到,如今再難編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他說“1992年原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方行說過‘早十年或者晚十年這套書就出不來了’”。沈津解釋道:“如今學界再沒有像顧廷龍、潘天禎這樣的掛帥之人了?!?BR> 學術乃天下公器
1986年至1987年期間,沈津在美國做了20個月的訪問學者,在這期間,他遍訪著名圖書館,比如國會圖書館、哈佛燕京、芝加哥、哥倫比亞大學,以及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等圖書館,看到了大量國內學者并不清楚的中國古籍善本。“1990年,我調到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工作,有一次碰到哈佛燕京圖書館館長吳文津,他問我怎么會在香港,我告訴他我在香港定居了,他立即就說‘這下我們請你就容易了’?!鄙蚪蛘f。1992年,沈津便在吳文津的邀請下來到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工作。 18年的研究經歷讓沈津受益匪淺,經眼超過兩萬種善本。他告訴記者,哈佛燕京圖書館收藏了諸多國內文獻,包括宋、元、明、清以及民國時期的各種文化典籍,還有1949年之后諸多國內沒有的版本。沈津特別提到,“現(xiàn)存清代學者的通信不到500通,而哈佛燕京圖書館居然有明朝士大夫之間的通信700-800通。陳智超有一次到哈佛,我給他看這些書信,他說:‘你給我看的這些信,我能寫成4本書!’后來他真的寫了幾本書。” 沈津坦言,美國管理設施與保管秩序比中國要好很多,“從1928年建館到2011年我離開,這些古籍從來沒出現(xiàn)過蟲蛀。而且每種書都有專門在北京定做的函套,連買的時候的發(fā)票也都保存完好。” 不僅如此,在美國圖書館做研究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沈津說:“在哈佛燕京,只要不是用于營利,所有的書包括善本,你可以隨意抄錄拍照,沒有任何障礙。不像國內圖書館,你去看善本書,要受各種限制,或者要介紹信,或者你想復制、拍照要限量付費?!鄙蚪蛘f,哈佛燕京出于“學術乃天下公器”的理念,希望書為天下所有的人服務。
版本鑒定主要靠實踐
前段時間藏書家韋力曾感嘆古書進入公立圖書館后,就變成了“死書”。沈津表示,目前95%以上的古籍都進了省市或高校的圖書館。雖然圖書館有較好的保存條件,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能延續(xù)下來,歷代藏書家功不可沒。他指出,早在清代,四大藏書家——丁家的八千卷樓、瞿家的鐵琴銅劍樓、楊家的海源閣、陸家的皕宋樓,藏書量就已遠遠超過內廷的收藏,很多書都是靠私家保存才得以流傳下來。 沈津提到如今民間藏書家如韋力、勵雙杰等都是很優(yōu)秀的收藏家,他們的典藏絕對不能忽視,因為藏書中有相當?shù)钠贩N甚至在公家圖書館也不見收藏。沈津說:“上海圖書館收藏的18000部家譜中有大半都是殘本,而勵雙杰收藏1800部家譜都是全本,國內其他公立圖書館都難以望其項背。不僅如此,他還把自己所收的珍稀家譜匯編成刊。很多藏書家也做研究,是一股前進的力量?!?BR> 沈津坦言,版本研究主要是靠實踐來訓練,“像北京的琉璃廠、上海的舊書店,過去店里的小伙計為什么會成為眼光不錯的小老板?就是要多看多記。每個時期的刻本,字體、紙張都有不同的特點。”他講到有次學生拿了本沒有序跋的書讓他鑒定,沈津一翻就確定不是中原地區(qū)的。他說,這種粗質的皮紙,是云貴地區(qū)才有,而且是道光之后的。沈津提到,他曾見過一方鈐印,印章里竟然刻有諸如“刻、印、裝訂認準某某齋”的字樣,說明這本書是由一家在貢院從事一條龍服務的刻字店印刷和裝訂的,沈津感嘆道:“這樣有意思的印,我50多年也就見過這一方。”
年代近的也有善本
很多人都以為只有年代悠久的才能叫做善本,其實不然,沈津指出,善本的標準各有不同。他提到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看到的中國“紅色”文獻。“根據(jù)地的出版物,當然難得。有的是用土紙印的文件、有些是油印的宣傳品、還有些傳單標語,那時候誰會想到要保存?都是斯諾從根據(jù)地帶到美國的。這些出版物雖然時間晚,但也是善本?!?BR> 此外,沈津還在美國國會館善本書庫里發(fā)現(xiàn)了未編目的太平天國刻本,沈津說:“太平天國為宣傳天父天王的‘革命’主張,印了一些書,因為是戰(zhàn)時,印得不多,保存下來的更少。據(jù)我所知,國內包括太平天國紀念館、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在內所藏的一共不到10種,但我在國會圖書館一下子就看到了13種。后來在紐約公共圖書館,又看到了23種。” 為了讓國內學者了解到哈佛燕京所存善本情況,擔任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善本室主任的沈津一方面接待讀者,一方面著手寫《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這套書里編錄了3100種的書志提要,每篇提要不僅詳列該書作者、卷帙、版本、序跋、凡例、板框、行款、名人校跋及附錄等信息,對作者生平、每卷內容及序跋凡例內容等均作介紹,尤其對該書版本始末、遞刻情況有詳細介紹和考證,并有海內外各大公藏機構收藏情況,遞藏印鑒、名人批校、扉頁牌記、紙墨字體等義項的詳細介紹。這套書最終在2011年出版。沈津說:“整理這套書志主要是為了讓遠在各國各地的學者,不用到美國即可將手中的善本與哈佛藏本兩相對照,核定版本?!?BR> 編寫《新書林清話》
2011年2月,沈津退休回國,多家圖書館向他拋出橄欖枝,最終他選擇了中山大學圖書館,并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后輩。沈津表示,正在整理中山大學圖書館館藏善本,他指出,圖書館不僅有書目還要有書志,寫書志并不簡單,需要建立一種體例,沒有標準很難做下去,而做研究就要做看得見摸得著的,編出來的書才可以承前啟后。 除了做研究,沈津近年還熱衷寫博客,他的博客名“書叢老蠹魚”,取自張元濟詩“我是書叢老蠹魚,駱駝橋畔自欷歔。羨君食盡神仙字,守靜含嘉愧不如。”沈津閑暇時寫寫書話,寫寫所見所聞的古籍版本等,文圖并茂,通俗易懂,吸引了很多古籍愛好者。近年還將博客文章結集出版了《書林物語》、《老蠹魚讀書隨筆》和《書叢老蠹魚》幾部隨筆集。 沈津表示,版本目錄學的研究文章大都千人一面,很多人連書都不一定見過。他指出,版本目錄學經典著作《書林清話》里寫到的書,有些是根據(jù)藏書志寫成,作者葉德輝也不見得都看過所有書。沈津說:“我要寫點活潑、不枯燥的東西,打算寫一本《新書林清話》,我要用第一手的資料,講葉德輝沒有講出來的。比如刻板是用的棗木還是梨木?一塊雕板印了多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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