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縈回中見深摯,于嗚咽處見沉痛
——韓愈《祭十二郎文》拜讀
陳敏昭
(三門峽行政學(xué)院 472000)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人。唐代文學(xué)家、官吏。韓愈一門可能是遺傳問題,壽命都不是很長。其父親在韓愈三歲時去世,其壽僅僅四十余歲;韓愈長兄韓會死于韶州任所,享年四十二歲;二哥韓介享年不詳;還有一個未及命名就夭亡的哥哥;韓愈本人還算長壽,也僅僅享年五十七歲;韓會的兒子韓十二郎(名字老成,在韓氏家族排行第十二,其實是韓介的次子,出嗣給韓會為子,比韓愈略長1-2歲)也在四十余歲時夭亡。韓愈由長兄嫂撫養(yǎng)成人,他和十二郎雖為叔侄,實同兄弟,從小生活在一起,“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感情特別深厚。十二郎的死,使他悲痛欲絕,也勾起他的辛酸回憶。身世的不幸,家世的凄涼,父母的早逝,兄嫂的撫養(yǎng),從前同十二郎一起生活的種種情景都一齊涌上心頭;自己老病纏身,子孫輩的幼小,這是眼前必須正視的現(xiàn)實。所有這一切,匯成一股強烈的感情激流,悲感萬端,百思縈集,情不能已,因而寫成這篇情真意切的祭文。字里行間,凄楚動人,于縈回中見深摯,于嗚咽處見沉痛,語語從肺腑中流出。被前人譽為祭文中的“千年絕調(diào)”?!都朗晌摹放c宋代歐陽修的《瀧岡阡表》、清代袁枚的《祭妹文》并稱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哀祭散文的珍品。(參閱陳敏昭《字字出肺腑,句句斷肝腸——歐陽修《瀧岡阡表》拜讀》;陳敏昭《語出肺腑語語真,句斷肝腸句句淚——袁枚《祭妹文》拜讀》)。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猶小,當(dāng)不復(fù)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后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zāi)?,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于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dāng)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fā)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cè)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yè)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蔽词家詾閼n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dāng)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yīng)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余奴婢,并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yǎng)于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與汝相養(yǎng)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于人世矣!當(dāng)求數(shù)頃之田于伊潁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今譯]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韓愈在聽說你去世后的第七天,才得以含著哀痛向你表達誠意,并讓家人建中在遠方備辦了應(yīng)時的鮮美食品作為祭品,告慰你十二郎的魂靈: 唉,我幼年喪父,等到大了,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模樣,只好靠哥嫂撫養(yǎng)。哥哥在中年時死在南方,我和你都還小,跟隨嫂嫂把靈柩送回河陽安葬。隨后又和你到江南謀生,孤苦零丁,一天也沒有分開過。我上面本來有三個哥哥,都不幸早死。繼承先父的后代,在孫子輩里只有你,在兒子輩里只有我。子孫兩代各剩一人,孤孤單單。嫂嫂曾經(jīng)撫摸著你指著我說:“韓氏兩代,就只有你們兩個了!”那時你比我更小,當(dāng)然記不得了;我當(dāng)時雖然能夠記事,但也還不能體會她話中的悲涼啊! 我十九歲時,初次來到京城。四年以后,才回去看你。又過了四年,我去河陽憑吊祖先的墳?zāi)?,碰上你護送嫂嫂的靈柩來安葬。又過了兩年,我在汴州輔佐董丞相,你來看望我,只住了一年,你請求回去接妻子兒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離開汴州,你沒能來成。這一年,我在徐州任職,派去接你的人剛動身,我就被免職,你又沒來成。我想,你跟我在東邊的汴州、徐州,也是客居,不可能久住;從長遠考慮,還不如我回到西邊去,等在那里安下家再接你來。唉!誰能料到你竟突然離我而死呢? 當(dāng)初,我和你都年輕,總以為雖然暫時分別,終究會長久在一起的。因此我離開你而旅居長安,以尋求微薄的俸祿。假如真的知道會這樣,即使讓我做高官厚祿的公卿宰相,我也不愿離開你一天而去赴任啊! 去年,孟東野到你那里去時,我寫給你的信中說:“我年紀還不到四十歲,但視力模糊,頭發(fā)花白,牙齒松動。想起各位父兄,都在健康強壯的盛年早早去世,像我這樣衰弱的人,難道還能長活在世上嗎?我不能離開(職守),你又不肯來,恐怕我早晚一死,你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憂傷。”誰知道年輕的卻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還活著,強壯的早早死去,而衰弱的反而還活在人間呢? 唉!是真的這樣呢?還是在做夢呢?還是這傳來的消息不可靠呢?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品德反而早早地絕后了呢?你(那么)純正聰明反而不能承受他的恩澤呢?難道年輕強壯的反而要早早死去,年老衰弱的卻應(yīng)活在世上嗎?實在不敢把它當(dāng)作真的啊!如果是夢,傳來的噩耗不是真的,可是東野的來信,耿蘭的報喪,卻又為什么在我身邊呢?啊!大概是真的了!我哥哥有美好的品德竟然早早地失去后代,你純正聰明,本來是應(yīng)該繼承家業(yè)的,現(xiàn)在卻不能承受你父親的恩澤了。這正是所謂蒼天確實難以揣測,而神意實在難以知道了!也就是所謂天理不可推求,而壽命的長短無法預(yù)知啊! 即使這樣,我從今年以來,花白的頭發(fā),全要變白了,松動的牙齒,也像要脫落了,身體越來越衰弱,精神也越來越差了,過不了多久就要隨你死去了。如果死后有靈,那么我們又能分離多久呢?如果沒有靈,那么我也不能悲痛多少時間了,而(死后)不悲痛的時間卻是無窮無盡的。 你的兒子才十歲,我的兒子才五歲,年輕強壯的尚不能保全,像這么大的孩子,又怎么能希望他們成人立業(yè)呢?啊,悲痛啊,真是悲痛! 你去年來信說:“近來得了軟腳病,時常(發(fā)作)疼得厲害。”我說:“這種病,江南人常常得。”沒有當(dāng)作值得憂慮的事。唉,(誰知道)竟然會因此而喪了命呢?還是由于別的病而導(dǎo)致這樣的不幸呢?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寫的。東野說你是六月二日死的,耿蘭報喪時沒有說日期。大概是東野的使者不知道向你的家人問明日期,而耿蘭報喪竟不知道應(yīng)該告訴日期?還是東野給我寫信時,才去問使者,使者胡亂說個日期應(yīng)付呢?是這樣呢?還是不是這樣呢? 現(xiàn)在我派建中來祭奠你,安慰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們有糧食能夠守喪到喪期終了,就等到喪期結(jié)束后再把他們接來;如果不能守到喪期終了,我就馬上接來。剩下的奴婢,叫他們一起守喪。如果我有能力遷葬,最后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墳旁,這樣辦了,才算了卻我的心愿。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時間,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活著的時候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顧,死的時候沒有撫尸痛哭,入殮時沒在棺前守靈,下棺入葬時又沒有親臨你的墓穴。我的行為辜負了神明,才使你這么早死去,我對上不孝,對下不慈,既不能與你相互照顧著生活,又不能和你一塊死去。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你活著的時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后魂靈也不在我的夢中顯現(xiàn),這都是我造成的災(zāi)難,又能抱怨誰呢?天哪,(我的悲痛)哪里有盡頭呢? 從今以后,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奔忙在世上了!還是回到老家去置辦幾頃地,度過我的余年。教養(yǎng)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希望他們成才;撫養(yǎng)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到她們出嫁,(我的心愿)僅此而已。 唉!話有說完的時候,而哀痛之情卻不能終止,你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哀痛啊!請享用祭品吧!
2013年2月28日星期四,三門峽上陽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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