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塤合奏

書香盈盈 2013-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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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故，打從小時起，我就對一切古典的東西有種莫名的親和。古詩詞、古樂器、古典文學(xué)乃至古代服飾，全都無一例外地心向往之?？墒俏抑車耐g人全都斥之以鼻，不屑一顧，常常謔稱我為“老古董”。這讓我心生悵惘，大生知音難覓的感慨。在孤寂的幻想中，我多么希望有幸遇上伯牙、鐘子期那樣的知音。當(dāng)我志在高山時，他會說：“善哉，峨峨兮若泰山！”當(dāng)我意在流水時，他又會說：“洋洋兮若江河！”可是我知道，幾千年來，有關(guān)知音的故事屈指可數(shù)，人們才發(fā)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慨。對我而言亦是斯人不見，知音難覓啊。
　　可是就在不久前，我有幸結(jié)識了兩位長者，在我們幾天的交往中，我感受到了知音知己的快樂和靈魂的洗禮與升華。
　　我和家人利用五一節(jié)的長假，選擇了尚未開發(fā)的皖南牯牛降山區(qū)去旅游。那天，一路的春雨直將我們送進古色古香的竹舍。我站在茅舍般的竹廊上，被滿眼濃濃的綠意所包裹，感受著遠離塵囂的安謐與寧靜。我眺望遠山，俯觀近溪：那山巒俏皮地將一抹紗霧拉來遮住面容，云團在半山腰時聚時散，平添出幾分神秘。當(dāng)晚霞出現(xiàn)時，云朵們竟成了舞動的赤龍，忽而興云吐霧升騰至碧空；忽而潛伏于山澗隱匿藏身；忽而若駿馬馳騁，奔騰嘶鳴上下求索；忽而似少女含羞，款步低眉尋尋覓覓。近前的每一片綠葉上都凝結(jié)著水珠，在斜陽的照耀下蠢蠢欲動，顯得那樣嫵媚而多情。
　　正當(dāng)我于暇思中沉醉時，忽然傳來一種幽深蒼遠的古樂聲。在這深山老林里怎會有此等天籟之音？莫非我回到了遠古，抑或產(chǎn)生了幻聽？我掐掐大腿，有清晰的疼痛。細細傾聽有些像古箏和簫笛，但并不是；再細分辨，哦，它們是古琴和塤在合奏??！我欣喜若狂，是有人在彈奏如今已極難聽到的遠古的民樂。
　　循聲而去，于青山腳下，溪水流瀑邊，我看到了動人心弦的一幕：一對年約五十開外的先生女士，像是一對老夫妻。老先生身著玄色對襟襖，花白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向后梳去，半尺長的美髯于胸前飄拂，他盤坐在大青石上，面前是一把盈尺長古意盎然的古琴，靈動的手指于琴面上下翻飛，美妙的琴聲便飛揚在他的手下；女士身著鵝黃色旗袍，發(fā)髻高綰，雙手捧著褐色的古塤，手指在九個塤孔間靈活地起落，蒼涼的塤聲便在她的吹奏中，于山水間躍動。他們的神情肅穆而圣潔，典雅而高貴，讓人疑為世外高人。他們專注而忘我的合奏著一曲我從未聽過的古樂曲，我悄悄地隱在一旁，癡癡地傾聽著……不知過了多久，樂聲停了下來，只見兩人相攜著款款離去。望著他倆高雅飄逸的身影，始信世上真有伉儷和諧的美好。不好冒昧打攪，我只得怏怏返回竹舍。
　　古樂曲撥動了我心靈深處對它們的親和與向往，沒聽夠的我，返回竹舍后，便打開隨身攜帶的CD機，挑了一盤無伴奏古琴獨奏曲集，沏上一壺香茗，坐于竹椅，閉上雙眼沉醉其聲。古琴曲和著潺潺流動的溪水，如瓊漿玉液般流遍我的全身，浸透我的心田，不覺間有微熱的淚水溢出眼眶，流滿了面頰……
　　一陣輕輕地叩門聲驚醒了我，趕快關(guān)上CD，擦去淚痕，開門一看，竟是在山澗撫琴的那位長髯飄飛的長者。他開口便問：“姑娘，這屋里有人彈奏古琴嗎？”我喜出望外地拉他進屋，取出了那盤古琴光碟給他看。“姑娘也喜歡古琴？”老先生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笆堑?，我自小癡迷一切古典的東西?！蔽倚唪龅卮鸬?。“你多大了？學(xué)什么專業(yè)？”老先生又問?！斑^了夏天就19歲了，目前在藝術(shù)學(xué)院舞蹈編導(dǎo)系上大二?！薄澳憧稍鴮W(xué)過民樂？”“業(yè)余學(xué)習(xí)過古箏和簫，但未經(jīng)名師指點，只學(xué)了皮毛一知半解而已?！薄澳銈冞@代孩子中好古之人寥寥無幾了呀，像你這樣酷愛古典文化的年輕人就更少了！”老者慨嘆道。
　　那天，我與老先生長談到暮靄沉沉。我得知他是全國一所知名音樂學(xué)院的古琴教授，師承西安的一位先師。后來我在他的琴上看到了固定在琴身上的那位先師撫琴的照片：一頭雪白的銀發(fā)，一部尺多長的美髯，凝神肅然地撫著古琴，真像傳說中的神仙一般。他的弟子，我眼前的這位先生，除了比照片上年輕一些，胡子略短些外，簡直就是他的翻版與克隆。老先生遺憾地告訴我，因為喜愛古琴的學(xué)生太少，素質(zhì)也不高，目前他僅有的兩位弟子，都不能令他滿意。老先生的夫人，也在那所音樂學(xué)院執(zhí)教，教得是塤，所招弟子的狀況亦與他相似。他還告訴我，學(xué)古樂器者，不僅要有音樂天賦，而且還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典雅高貴的素質(zhì)，超凡脫俗的品格才行。這就要求學(xué)它的人必須深諳古典文化的精髓，發(fā)乎情而止于禮，要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蘊，才可成為古樂的高手。
　　他們伉儷只要有假期，一律選擇到人跡罕至，未經(jīng)開發(fā)破壞，自然生態(tài)原始的山林中來。在這樣的地方修身養(yǎng)性，洗去都市強加給他們的煩躁與功利。他悲嘆道：“古樂與現(xiàn)代浮躁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仁者愛山智者愛水，就是不愛喧囂的都市。所以才不合年輕人的口味呀！連我們的兩個孩子都拒絕學(xué)民樂，而學(xué)了鋼琴和吉它這些西洋樂器?！彼麚?dān)心古樂的傳承，再過若干年后不知會成什么樣子？
　　那幾天我根本顧不上與家人共享天倫，整日伴在這對老夫妻的左右，看他們彈琴、吹塤、對弈；聽他們吟詩、作對、談話。老先生看我實在喜歡古琴，又有彈古箏的基礎(chǔ)，竟破例收下我這個臨時弟子，將他心愛名貴的古琴讓我這個生手學(xué)習(xí)操練。
　　這對有意思的老夫妻隨身竟帶著香爐，每當(dāng)教我彈琴時，必須凈手、焚香，進入一種松靜狀態(tài)。我也規(guī)規(guī)矩矩執(zhí)弟子禮，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手指磨出了血泡也再所不辭。聽到師父的夸贊，心中的喜悅便無以言說。有一晚，我獨自攜琴來到竹舍附近的山頂，四野寂靜無聲，只有一彎新月懸掛在東天，皎潔的月光嵌綴在我雪白的衣裙上，反射出粼粼銀光，平添出幽雅古典的意境。選一方平坦的大青石，架好古琴，焚香一柱，全身心放松地坐于琴前，將老師教我的點點滴滴融入指尖，我的心亦隨著古曲飛升，仿佛靈魂出竅，進入了美侖美奐的天庭，那種浸漫全身心的沐浴感，真令人心曠神怡啊。我體會到了古琴帶來的快樂。一曲畢，身后竟傳來渾厚的吟哦聲：“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我驀然回首，見師父和師母正笑吟吟地站在一株松樹下。原來他們不放心我，悄悄地跟在我身后，已聽了多時。一時我涌起一種溫暖的感激之情，囁嚅著不知如何表達。老師指點我后，又讓老伴拿出塤來合我彈琴。我們就這樣雖無言卻心靈交融地彈奏了一整夜，不覺間，啟明星升起，已是東方既亮，泛出了魚肚白色。
　　我深知師父師母給我?guī)淼目鞓?，絕非肉體感官而在心靈深處，是一種心與心的貼近與交流。他們給予我的啟迪和恩惠是世間難得的知音。
　　每當(dāng)師父師母琴塤合奏時，那動人的一幕總是深深打動了我，我感慨世上的夫妻有幾對能似他們這般情趣相投，琴瑟和諧？幾十年風(fēng)雨同舟地走過，仍然不改初衷一往情深，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這全源于他們是知音知己的緣故??！
　　告別的一天終于來臨，我不覺淚濕衣衫，不知怎樣拜別才好，更不知何時再能相聚？數(shù)天的叨擾冒昧，肯定打攪不淺，幾句感謝的話不足以表達我的謝意。我悄悄去服務(wù)臺為師父師母付上房費，暗然神傷地回竹舍收拾我的行囊。
　　“姑娘，姑娘……”一陣急促地喊聲傳來，師父怒氣沖沖地推門而入把一沓錢摔在床上，又一把將我拉出竹舍。他指著眼前的山山水水，憤憤地說：“沒想到你這么俗！難道你要用‘錢’這么個俗物打攪青山碧水的安寧嗎？要用它來玷污我們忘年的緣份和友誼嗎？”我淚飛忽作傾盆雨，撲到師父身上，放肆地嚎啕起來。師父大約愣住了，僵直的身體慢慢放松，他拍著我的后背：“哦、哦……言重了，言重了，請原諒，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不能言錢的，你懂嗎？”我哽咽得無法回答，只能一個勁地點頭，師父又說：“知音是不分老少，不論貴賤，沒有性別、年齡之分，更無金錢之異，是心與心的溝通，靈魂與靈魂的對話。你不欠我們什么，你不也給我們老倆口帶來了快樂么？”我終于止住抽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可我感到相見恨晚，又相隔太遠，此番分手，不知何時再見呀！”師父說：“心靈與心靈的交流是不受時空限制的，何況有緣總能相聚?！蔽亦僦煺f：“可我不想回到亂哄哄的都市，繼續(xù)過紛擾繁雜的俗日子?！睅煾感α耍骸皝y心者正是你自己，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修身養(yǎng)性只能靠自己的定性呀。”我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了自己俗在何處，師父讓我悟到了人生的真諦！靈魂仿佛得到了升華與洗禮。
　　大恩不言謝，我高高興興地拜別了師父師母。決定不問浮云蒼狗，認(rèn)真讀書，正直做人，一輩子向他們一樣高尚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