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從巖上濺出的水花如“飛花碎玉”，遠望那水花“象一朵朵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著”，這些是從觀察中尋繹；又從感覺上深入一層體驗：“輕風起來時，點點隨風飄散，那更是楊花了?！碑斈恰皸罨ā迸紶栍袔c在身上，作者不說“落”，也不說“濺”，而是說“送入我們溫暖的懷里”；水花在身上消失，又不說“消失”，而是“倏的鉆了進來，再也尋它不著”。通過作者細密的觀察、深入的體驗，把水花的細、輕、冷、滑的質(zhì)感刻畫入微，寫得情趣橫生，令人解頤。
　　描寫景物固然要符合景物的特點，寫得自然逼真，但同時要寫出作者感情的波瀾，獨特的情思，這種獨特的情思與客觀景物的形象相融合，達到情景交融，便產(chǎn)生了詩情畫意，。郁達夫說：“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著那一種詩意。”作者早期的寫景散文，詩意濃郁，可說是以詩為文，文中有詩。譬如在上文提到的那篇《綠》里，當作者見到那一汪碧綠的清水，便把自己胸中最美好的情思傾注其間，一面描繪，一面贊嘆：
　　“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蕩。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站在水邊，望到那面，居然覺得有些遠呢！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她松松的皺纈著，象少婦托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象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象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仿佛蔚藍的天觸化了一塊在里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那醉人的綠呀！”
　　當作者“心隨潭水的綠而搖蕩”時，神與物游，也就禁不住如癡如醉，于是一面采用多種藝術手法加以刻畫，著意渲染；一面寄托情思，抒發(fā)自己將有的感受。這種借景抒情的寫法，感情的渲泄比較顯豁。另一種寫法是寓情于景，把自己深沉的感情蘊含與景物描寫之中。在《荷塘月色》里，通過月下荷塘的描繪，把作者那種淡淡的哀愁和淡淡的喜悅交織在一起的復雜感情，表現(xiàn)得十分曲折含蓄。文章從“我”因心頭煩悶而獨步塘邊開始，寫到獨自“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再遙想古代采蓮的美景，最后以獨步回家結束，展示了“我”當時抑郁苦悶的心情，表現(xiàn)出作者對黑暗現(xiàn)實不滿而又尋求不到出路那種徘徊悵惘的矛盾心里。例如其中寫到月色時說：“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薄斑@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边@些地方，場景的移動都反映出作者心中微妙的變化，都是作者郁積于胸中的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在《荷塘月色》中，處處有畫意，而時時曲筆寫衷腸，悵惆郁悶之情融化于細膩的景物描寫之中?？傊熳郧鍖懢笆闱榈囊粋€重要特點是，不掩飾，不造作，更不賣弄，不管是直抒胸臆還是曲筆流露；是借景抒情，還是寓情于景，一切的真情都顯示出“活脫脫的”個性。他說寫文章“雖只一言一動之微，卻包蘊著全部的性格，最要緊的，包蘊著與眾不同的趣味?！焙敛谎陲椬约旱恼媲閷嵏?，刻意地追求自己的獨特發(fā)現(xiàn)，是朱自清寫景散文構成詩情畫意的一個特色。
　　在朱自清的散文里，各類景物無不帶著多種色彩，作品的畫面沒有一處是單調(diào)的、平板的、模糊的。在各類景物的描繪中，主體景物總是安放在突出的地位。他善于借用我國傳統(tǒng)的烘托映襯的手法來處理各種景物的相互關系。在那篇寫自己欣賞一幅花鳥畫的文章里，海棠綠葉，“在月光中掩映著”，紅艷的花，黃色的蕊，“襯托在叢綠之間”，那枝上的八哥“背著月光，向著簾里”；嫵媚的海棠，淡淡的月光，高踞的八哥都互相映襯而集中在畫面的焦點上──尋找那卷簾中的人。
　　在朱自清的筆下，無論天地、山水、花木、鳥蟲、或襯染，或輝映，或虛摹，或?qū)憣?，總是表現(xiàn)得主客分明?！稑暉粲袄锏那鼗春印烽_頭是用虛景來襯寫實景的。作者從想象中明示秦淮河上“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襯染出由槳聲和燈影構成朦朧而又迷人的眼前景色。文章處處扣住那河上的燈影，那汩汩的槳聲，那沉沉的河水，那清輝的月色，那悠揚的笛韻……這一切都與河上的燈影組成一幅幅和諧而多種色調(diào)、多種情味的畫面。
　　用景物來反襯人物的心情也是我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在《荷塘月色》里，當作者佇立在夜闌人靜的塘邊，忽然傳來一片蟬聲蛙鳴，使周圍凝結住的寧謐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但作者卻說：“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币贼[境反襯四周的寧靜，而在蛙聲蟬噪的鬧聲中，作者那種煩悶結郁的心境卻顯得格外突出。在《背影》里，整個畫面敷的全是冷色，在灰暗素淡之中只有那一簍朱紅的桔子，用了較為顯眼的暖色。但那桔子，在離情別緒的氣氛下，父子倆都無心品賞，這就格外反襯出當時的凄涼神情。
　　為了寫出自然景色的生機，朱自清總是不滿足于對客觀景物作靜態(tài)的描摹，或是靜動配合，或是以動寫靜，根據(jù)對象的特點而變化運用。在荷塘的面上，那田田的荷葉，那打著朵兒的白花，還有那縷縷的清香，這些都是靜態(tài)的景。寫過了這些，作者還去捕捉那微風吹過荷葉時的活潑情狀：“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象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卑讶~的靜態(tài)美和它的動態(tài)的風姿交織著寫景，色便顯得豐富多彩，生意盎然。把靜景作動勢的刻畫是作者所著急追尋的。他說：“若能將靜態(tài)的變?yōu)閯拥模钱斎桓鼧芬??！逼┤缒敲酚晏杜缘耐ぷ?，作者這樣寫：“這個亭子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巖上，上下都空空兒的，仿佛一只蒼鷹展著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蓖ㄟ^比喻，一筆把亭寫活了?！霸鹿馊缌魉粯樱o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币粋€“瀉”字賦月光以音響，把月光寫成動態(tài)，如聞其聲，表現(xiàn)力是很強的。
　　把靜物作動態(tài)造型需要作者豐富的想象。在《歐游雜記 巴黎》中有一段寫一尊勝利女神的雕像：
　　女神站在沖破而進的船頭上，吹著一支喇叭?！律训竦米詈?；那是一件薄薄的軟軟的衣裳，光影的準確、衣折的精細流動；加上那下半截兒被風吹得好象弗弗有聲，……那身子在搖晃著，挺進著，一團勝利的喜悅的勁兒。還有，海風呼呼地吹著，船尖兒嗤嗤地響著，將一片碧波分成兩條長長的白道兒。

　　在這里，那挺進著的身子，那弗弗有聲的衣裳，還有呼嘯的海風和嗤嗤作響的碧波，這些動勢的刻畫包含著作者豐富的聯(lián)想，把女神的英雄神采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如親歷目睹。它既是客觀對象再現(xiàn)，也是藝術的創(chuàng)造。
　　朱自清散文中的寫景之所以漂亮動人，其中很大的成份是善于運用美妙的比喻，把讀者引進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與作者共享登臨的樂趣，同賞山川的風姿。例如那山中瀑布，飛流急下，水珠如“飛花碎玉”，遠望象朵朵白梅，隨風飄散，輕若楊花，倏然在懷中消失，活潑動人，激起人們對祖國勝境神往之情，那秦淮河上燈下的水影確是變幻奇特，一會兒它象“夢的眼睛”，閃爍著光芒；一會兒卻象“黑暗張著巨口”，要把“船吞了下去”；一會兒又閃閃不息，蜿蜒曲折，“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胳膊”。作者隨物賦形，各個比喻構成一幅幅迷人的情景。朱自清在運用比喻描摹景物時，并不滿足于表現(xiàn)視覺形象，愛把無聲的景色描摹成好象有聲音，在視覺里仿佛獲得聽覺的感受。如他把荷花在微風中送來的縷縷清香比作“仿佛遠處高樓渺茫的歌聲”；那月下光和影的和諧的旋律好象“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使讀者在欣賞荷塘景色的同時，仿佛聽到隱約的歌聲和優(yōu)美的琴聲。這些創(chuàng)造性的比喻，表現(xiàn)了藝術的含蓄，使景物形象具有優(yōu)美動人的風采。
　　朱自清早期由寫詩轉為寫散文以后，一貫主張寫作應從生活出發(fā)。他說自己“于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彼膶懽鲬B(tài)度嚴謹，例如為了證實月夜有無蟬聲這一細節(jié)，曾作了多次的觀察和反復的推敲。學習朱自清寫景藝術技巧，我們應該從這些地方著手，沿波討源，這樣也就不至于舍本而逐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