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有另一種期望嗎

——關于"霾"的思索

陳四益 文匯報2013-01-31第十一版

一

　　“一夜北風起”，開門霾霧消。王熙鳳蘆雪庵聯(lián)詩的起句，陰差陽錯成了我這篇短文的起句。

　　“霧霾消”后怎樣？據(jù)報，是“自北向南”漸漸消退。為此，上海的朋友罵了聲“可惡”。但不“可惡”又能怎樣？生于當世，承受著這份無奈的“遺產”，再可惡也得活下去。與其憤憤郁郁，不如靜心想想，這“遺產”如何傳承至今。

二

　　我曾兩度在北京居住。第一次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第二次是闊別二十多年后的八十年代，直到如今。

　　五十年代，北京的藍天多，夏天晚間要蓋一條薄被，五一節(jié)到天安門廣場徹夜“狂歡”，還要穿件毛衣，現(xiàn)在到五一，早已經熱得穿單了；五十年代北京冬天雪多，下起來能積半尺厚，穿著氈靴踩上去，嘎吱嘎吱作響，但不沾鞋。到家一跺腳，進門兒不會拖泥帶水。冬天也有戴口罩的時候，但那不是為了防霾，而是天寒防風的保暖措施。

　　那時，北京最讓人煩的是春天的風沙，一刮起來，遮天蔽日，也像霾，遠處的房屋模模糊糊。女人出門大多用喬其紗頭巾（那時還沒有滌綸、尼龍這類織品）把頭整個包起來，因為黃沙積在長發(fā)里，回家清洗很麻煩，不像我們這些蘿卜頭，不過是牙縫里、耳朵里塞些黃沙，磕磣得難受。當然，那時是大顆粒，還不懂pm2.5的概念。

　　春天里的風沙，一年沒幾次，一陣刮過，即是藍天。在北京呆了六年多，沒覺得多苦，多數(shù)時候還覺氣候宜人。

三

　　那時，北京城也不大，城墻里算是城區(qū)。前門外雖說也有大柵欄，珠市口，天橋，已是外城了，其他東西北三面的城外，印象中就很荒涼了。記得讀初中時，少先隊的夏令營，帳篷搭在釣魚臺，篝火晚會就在今天軍事博物館、社稷壇一帶?，F(xiàn)在，那里早已是摩肩接踵、繁燈如晝了。

　　北京那時的公共交通也很簡單，城里公交車不多，印象較深的是幾路有軌電車。一路從崇文門經東單、西單到宣武門；一路是經由東單、西單、西四、東四的環(huán)行線；還有一路從天橋經前門、東單到北新橋。電車司機站著開車，腳下有鈴鐺，一面開，一面叮叮當當踩著腳下的鈴鐺。

　　因為城市不大，人不多，連郊區(qū)也就二百來萬人，幾條公交線路加上電車也就夠了。北京雖是首都，但“衙門”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官員們，自司局長以下大多乘大巴或騎自行車上下班。京中部員還不如京外縣太爺。所以那時從地方調來的地縣官員大有牢騷，道是“車子越坐越大，房子越住越小，事情越做越多，工資越拿越少”。至于我們這些學生，大多是走路，直到第一次離開北京前，從陶然亭到地安門，我常常是走來走去，不過十幾里地。

　　那時沒聽說什么“霾”。

四

　　也聽說過許多爭論。

　　譬如，北京城市的定位。因為是首都，所以它應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中心，大家沒意見；北京自來是個文化名城，集中了全國許多著名的大學和國家級的研究機構，專家云屯，應當是個文化中心，當然也沒問題。但北京是否應當成為經濟中心，看法似乎有點不同。但上面已經發(fā)出了變消費城市為生產城市的號召。方針已定，爭論叫停。后來的幾十年，北京就向生產城市不斷挺進。不過，待到北京工業(yè)大發(fā)展的時候，我已離開了北京。

五

　　25年后重到北京，早已非復舊觀。人口已經接近九百萬。北京的地界兒也擴大了二十多倍。在我重來之后的30年中，北京人口更加快速膨脹，據(jù)說，到2009年，北京人口已達3200萬，其中外地人2000萬，大大超過了北京戶籍的人口。外地人來來去去，一年達1.54億人次，真?zhèn)€是“張袂成蔭，揮汗成雨”了。

　　北京的“衙門”本來就多，但早先規(guī)模不大。記得五十年代時，鐵道部就在現(xiàn)在北京飯店中段，一座三層樓的紅磚瓦房。現(xiàn)在的衙門一座賽一座宏偉，一座賽一座華麗，官員也一年比一年增多。機構精簡做了多次，每次開端都振振有詞，雷厲風行，但一次精簡都隨之一次膨脹，只見加多，未見減少。于是，“公車”也就多了起來。司局長坐大巴或騎車上下班的幾如“珍稀動物”，哪個處里沒有幾輛車！

六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北京還是自行車之都。下雨天，騎車人身披彩色雨披，浩浩蕩蕩，可稱奇景。我曾有京都新竹枝一首，單道雨中單車：“青綠橙黃藍紫紅，單車百萬雨簾中。諸君試上天橋望，一道湍流化彩虹”。受盡了汽車污染之害的老外們，來到北京，不斷夸贊中國人騎車之環(huán)保，連美國的卡特總統(tǒng)也在北京胡同里玩兒了一把騎車秀，一時傳為美談。

　　不過，中國人似乎并不以為然?？傆X得老外是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喝碗棒子碴粥，便盛贊其美味。擁有一輛私家車曾是中國人的夢。

　　于是，開始討論轎車是否應該進入家庭。起初，多數(shù)還覺得這是個遙遠的幻夢，不料只過了十來年，北京已是車多為患。

　　自行車幾乎是欲騎無地了。過去是自行車占了汽車道，現(xiàn)在是汽車擠得騎車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即便小胡同里，路邊停滿了汽車，兩輛自行車相向而行，也已十分艱難，如果再迎面開來一輛汽車，騎車人只能側目視，側足立了。

七

　　道路的堵塞，使首都北京有了“首堵”的雅號；

　　尾氣的污染讓行人戴起了口罩；北京開動了“藍天工程”，增加幾個藍天成了天大的事，而那“藍天”，比起我少年時代看到的，也已大打了折扣；

　　接著，就是惱人的“霾”，可怕的pm2.5。

　　當初辛辛苦苦建起來、成為北京驕傲的龐大企業(yè)——如首鋼——不得不全部搬出北京，當初盛贊北京有個首鋼的傳媒，開始轉而夸耀首鋼舊址將化為公園。

　　一個甲子，一個輪回。

八

　　初來到北京時，只覺得北京水多。外城不說（有興趣可以去翻《日下舊聞考》或《燕都叢考》），光是內城，繞城有護城河，紫禁城外有筒子河，還有南海、中海、北海、什剎海、后海，此外還有一干我未能全去的湖，如老舍自沉的太平湖。光是聽聽那地名：南河沿、西河沿、溝沿、御河橋、小石橋、大石橋、甜水井、泡子河，水系之發(fā)達即可想見。而今許多水系都填沒了，譬如繞城的護城河已經成了車水馬龍的二環(huán)路，有些成了排污的臭水溝。當初北京的自來水帶絲絲甜味，說是玉泉山的泉水?，F(xiàn)在，北京只剩下密云水庫這一池稍微潔凈的水了。

　　北京的樹少了，樓多了，到處都是鋼筋水泥。那些綠樹和水系，原本都有吸納雨水的功能，現(xiàn)在也代之以水泥、柏油，一遇大雨，排水無門，那后果，這幾年北京人都有點聞雨色變。

九

　　八十年代中期，在討論中國發(fā)展道路時，專家們興致勃勃，以為中國的發(fā)展將超越常規(guī)，我們可以避免西方國家曾經走過的彎路，譬如，高速發(fā)展，帶來環(huán)境污染，然后再治理污染的彎路。但事實證明，我們過于樂觀了。幾十年的發(fā)展道路證明我們幾乎沒有躲過西方國家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任何一個陷阱——城市的膨脹，人口密集，環(huán)境的污染，資源的浪費，貧富的分化。

　　科學發(fā)展，談何容易！

十

　　“霧霾”來了，人們開始埋怨，但是否都肯反思一下我們自己的行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今天的環(huán)境是我們造成的——我們的政府，我們的企業(yè)，我們自己，共同造成的。

　　為了政績，為政者不惜破壞環(huán)境，浪費資源；

　　為了利潤，企業(yè)家不惜破壞環(huán)境，浪費資源；

　　為了舒適，為了愜意，我們自己也同樣不惜破壞環(huán)境，浪費資源。

　　待到造化向我們報復，我們埋怨，我們無奈，我們恐懼，但是，霧霾一旦消散，我們又很快就會忘卻，重新踏上原有的軌跡，直到下一次霧霾的降臨。

十一

　　舉一個小小的例證：當“霧霾”降臨的時候，北京pm2.5的數(shù)值最嚴重的時候超過500，屬于重度污染。北京人大都帶起了口罩，感到了生命的威脅。

　　首都醫(yī)科大學的一位教授做了一次測試：在30平米的室內，若有三個人吸煙，其pm2.5數(shù)值竟高達2000。但是，一位上海來的旅客在北京餐館里勸一位吸煙者不要吸煙時，竟遭到了吸煙者毆打。要知道，在餐館吃飯是連口罩也無法戴的啊。

　　我不知那位打人者在霧霾中行走時是否也在抱怨、甚至罵詈。如果那些被怨被罵者也跳將過來暴打他一頓，他會作何反應？

十二

　　社會發(fā)展的每一步，其實都是由一種合力在推動。政府的作為，企業(yè)的追求，每個人的欲求，以及在這種合力作用下自然界的協(xié)同或報復。

　　已經有不少前車之覆，但后車未必引以為戒，就像已經有多少吸煙者失去了寶貴的生命，但后繼者仍會想出種種理由來寬縱自己的行為。

　　為政者不知道環(huán)境破壞的嚴重性嗎？否。但制造政績的沖動使他們不顧一切；企業(yè)家不知道破壞環(huán)境的惡果嗎？否。但追逐利潤的沖動使他們不顧一切；我們不知道環(huán)境的破壞對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威脅嗎？同樣不是，但為了享樂或獲取，同樣不顧一切。這樣一些“不顧一切”的合力，帶來了霧霾，帶來了干涸，帶來了污染，帶來了死亡。

　　我們能有另一種期望嗎？在另一種合力的作用下，我們可以得到潔凈的水，清新的空氣，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湛藍的天空和人的健康。

　　我們能做到嗎？

　　短文還沒寫完，剛剛放晴沒幾天的天空，又已霧霾沉沉。已經造成的現(xiàn)狀，我們無奈。為了未來，一起來做一些事吧——

　　未來是子孫們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