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康 大暑日子里手不釋卷地一口氣讀完華東師大出版社新出的徐枋《居易堂集》,感喟萬千。 徐枋,蘇州人,號俟齋。清初著名遺民文人。我早就知道此老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奇行逸事。其父徐汧,號勿齋,亦節(jié)烈之士,明崇禎初進(jìn)士,授翰林院檢討,明亡,福王召為少詹事,清順治二年吳門失陷,兇殘的薙發(fā)令下,徐汧悲憤抗議投水自盡,年僅四十九歲,事具《明史》。父親殉國時,二十四歲的徐枋號泣欲從死,父親說:“我死君,固也。爾死親,使?fàn)栍凶樱ò矗瑫r徐枋長子已六歲)又將為親死,則子孫遞死無噍類。有是乎?”徐汧要求:“若長為農(nóng)夫以沒世可也!”徐枋乃奉遺命。無何,其父執(zhí)和忘年交陳子龍、楊廷樞等人,亦在抗清斗爭中壯烈犧牲。徐枋于是徒跣變名,流離顛沛,數(shù)番瀕臨絕境,四個兒子都貧病交困亡于他身前,可謂極人生未有之厄。但他寧愿餓死也拒絕一切達(dá)官貴人的施舍,更拒絕一切出仕清朝的誘惑,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三十年不出戶庭。巡撫湯某數(shù)次微服拜訪,他避而不見??偠讲棠仇佉郧Ы鹨郧螽?,他答書返幣,竟不為作,且嘲之曰:“明府是殷荊州,吾薄顧長康不為耳?!币虼?,吳中徐俟齋與宣城沈眉生、嘉興巢崆峒,被時人合譽(yù)為“海內(nèi)三遺民”。當(dāng)年名聲,似猶在顧亭林、黃南雷、王船山之上。 徐汧本是著名學(xué)者,徐枋幼受庭訓(xùn),長而結(jié)交名勝,其業(yè)師如葉襄、鄭敷教、朱集璜等,亦皆一時俊彥。因此徐枋精通文史,能書善畫,其詩文充滿愛國精神,可圈可點(diǎn)。但在今人寫的再詳盡的文學(xué)史上,卻是連名字也難以找到。這種情況文學(xué)史上多了,不消多說。幸運(yùn)的是,徐枋的一些詩文還是保存了下來。他六十三歲時自訂文集序例,門生潘耒編印為《居易堂集》。按,“居易堂”與“俟齋”是一個意思,出自《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這是人生的高境界。我不由得想到,魯迅先生也曾自取過一個相似的齋名,叫“俟堂”。 但《居易堂集》清刊本極為罕見。民國年間,張?jiān)獫?jì)先生訪得原本,付諸影印,并附以王欣夫補(bǔ)輯的《居易堂集外詩文》,收入《四部叢刊》三編,做了一件大好事。多年前,我為了搜集明末蘇州刊刻鄭思肖《心史》的史料,曾到圖書館查閱《居易堂集》,畢竟時間匆匆,未及細(xì)看?,F(xiàn)在,華師大出版社據(jù)《四部叢刊》本點(diǎn)校出版,并且還添附了羅振玉《徐俟齋先生年譜》、其孫羅繼祖《羅振玉徐俟齋年譜校補(bǔ)》,及其弟羅振常搜集的有關(guān)徐枋事跡及后人題詠之作的《訂補(bǔ)澗上草堂紀(jì)略》。這就更有利于研究者。真可謂天不喪斯文,后學(xué)者有幸矣。 徐枋的遺民生涯艱苦卓絕,民族氣節(jié)可歌可泣,與宋元之際鄭所南頗為相像,而且他顯然正是向所南翁學(xué)習(xí)的。所南以墨蘭寄托亡國悲憤,徐枋則學(xué)所南畫蘭而畫靈芝,亦很有名,并有畫作(此書前就有照片)和題畫詩文存世。如有《題畫芝》云:“余山居暇日,輒喜畫芝,竊自比于所南之畫蘭,墨瀋所成,香風(fēng)可挹。”又云:“子瞻、與可之寫墨竹,鄭所南寫墨蘭,華光老人、楊補(bǔ)之寫墨梅,將毋同乎?徐子墨芝,當(dāng)位置一席于其間矣!”幾年前我查看徐枋詩文,就是想找到一些與鄭所南《心史》有關(guān)的記述和吟詠,而且我以為一定會有的。你想,《心史》明末在蘇州發(fā)現(xiàn)和刊刻,已在徐枋十八歲前后,身居其地,自當(dāng)知聞其事。況且其老師鄭敷教,就正是刊刻《心史》的主要參與者,且自稱所南裔孫;他的很多師友如楊廷樞、黃宗羲、董說、楊補(bǔ)、歸莊、李模、魏禧等,都寫有肯定《心史》的詩文;他的弟子潘耒,同時也是顧炎武的門生,而亭林則寫有《井中心史歌》。(同樣,我想徐汧也應(yīng)該有述詠《心史》的詩文。)然而遺憾的是,我在《居易堂集》里卻是沒有找到記詠《心史》的詩文。 這樣的情況我以往碰到過不少。再如,我以為在明清之際陳子龍、夏完淳等人慷慨激昂的詩文集里,一定會有涉及《心史》的地方,但沒有發(fā)現(xiàn)。做學(xué)問須尊重事實(shí),沒有就是沒有。有的話,自然證明《心史》在當(dāng)年的影響,也可說明吟詠和記述它的人是不以《心史》為偽的;但如果沒有,卻不能徑說他沒受《心史》的影響,更不能證明他就是否認(rèn)《心史》為真。因?yàn)椴灰娞峒啊缎氖贰?,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應(yīng)該分析研究;而且徐枋(及陳子龍、夏完淳等人)的詩文,也未必全都保存下來了。以前有一位與我“商榷”的論者,竟然以祁彪佳、錢謙益詩文中沒有提及《心史》為由,振振有詞地證明“井出《心史》之必?zé)o其事”,實(shí)在強(qiáng)橫得可以。(何況祁、錢集子中其實(shí)涉及《心史》的記載很多,只是他看不懂或粗心未見而已。) 這次我重讀《居易堂集》,卻終于發(fā)現(xiàn)徐枋是常讀《心史》并絕不懷疑其真的證據(jù),亦是小小的一個收獲也。在又一篇《題畫芝》中,徐枋這樣寫道:“鄭所南先生嘗自題其蘭云:‘凄涼如怨望,今日有遺民?!信d湘纍,思深故國,雖數(shù)語,直與《離騷》同其哀怨。余每讀而悲之。乙巳小春,偶畫墨芝,捉筆黯然,以其時考之則可矣?!边@里提到的鄭思肖詩句,正是出于《心史·大義集》中的《墨蘭》:“鐘得至清氣,精神欲照人。抱香懷古意,戀國憶前身??丈㈤_曉,晴光淡弄春。凄涼如怨望,今日有遺民?!表氈赋龅氖?,存世歷代畫跡,從未見題有此詩的所南墨蘭;歷代文獻(xiàn)中,亦從未見著錄此畫此詩的記載。且今見所南自題畫詩,皆“其意深密”(陸行直語)、“險(xiǎn)異詭特”(鄭元祐語),與《心史》中詩之哀怨直露頗為不同??偛灰姷眯扈视幸环粘0萦^的三四百年前的所南墨蘭,而所有友人竟一無記述。因此,徐枋“每讀而悲之”的,必是《心史》無疑。乙巳即康熙四年,徐枋四十四歲,那年小春有什么事使作者“捉筆黯然”,特地要讀者“考之則可”?這個啞謎似乎還真值得探索一下,待考。 將徐枋比作鄭思肖,將《居易堂集》比作《心史》,是大家公認(rèn)的。當(dāng)代史家謝國楨在《增訂晚明史籍考》中談到《居易堂集》時,就說:“其所著文震孟、吳煥、華允誠、沈壽岳等人之墓志,則等于鄭所南之《心史》也,讀其文亦可以見其志矣。”華師大出版的《居易堂集》附錄里輯錄的有關(guān)清人投贈、題詠、悼念之作,也有很多這樣評價(jià)的詩句和論述。而這樣的詩文,我還能隨手補(bǔ)充不少呢。如清初武進(jìn)楊昌言在《梧岡集》中就有《寄祝徐俟齋先生》,多達(dá)六十四首(當(dāng)是祝賀徐枋六十四歲生辰),其三云:“三吳名士數(shù)南州,鏡里流光漸白頭。案上詩編新甲子,井中書續(xù)舊春秋。閑云野鶴扶筇得,剩水殘山潑墨收??v有千金渾不顧,看囊那用一錢留!”詩甚佳。案上新編,就是剛問世的《居易堂集》;井中舊書,當(dāng)然是指《心史》了。 清初江陰李崧《芥軒詩草》中的《贈戴南枝》一詩:“熱血難消白發(fā)新,滄桑閱歷幾番塵。獨(dú)書甲子依彭澤,老向乾坤哭富春。畫里無人元隱士,井中有史宋遺民。一竿何處堪垂釣,流水桃花護(hù)舊津?!痹撛娝浐退灥氖沁z民戴易(戴氏亦山陰人),戴易亦徐枋好友。詩中“井中有史宋遺民”云云,也完全可以用來歌頌徐枋。而《清史稿·徐枋傳》還記有這樣一個動人的故事:“[徐枋]卒,以貧不能葬。一日,有高士從武林來吊,請任窀穸。其人亦貧,而特工篆隸,乃賃居郡中,鬻字以庀葬具,紙得百錢。積二年,乃克葬枋于青芝山下,而以羨歸其家。語之曰:‘吾欲稱貸富家,懼先生吐之,故勞吾腕,知先生所心許也。’葬畢即去,不言名氏?;蛴凶R之者,曰:‘此山陰戴易也!’”冰雪風(fēng)節(jié),故友真情,三百年后猶令人涕下! 此書的編排,也是極有特色的,一反歷來別集多將詩賦居首的編法,而以書及尺牘(即今之書信)冠之。這是頗有深意的。作者自述,蓋此集中惟書為多,因其四十年束身土室,四方知交問訊辯論,一寓于書。而且,作者數(shù)十年來往書信,“俱不得已而應(yīng),非泛泛寒暄應(yīng)酬之比”。其中謝絕當(dāng)局者往還諸書,及答一二權(quán)貴論“出處之宜”諸書,更是他一生中最光輝的文字。由此看來,謝國楨特別重視其所撰墓志,還未必深得作者之心。因其碑版?zhèn)髦局?,固然如其所說“若違心從事,僅僅諛墓,則百無一焉”;但全書之精華,作者所最自許者,還在書及尺牘。
在我看來,《居易堂集》的史學(xué)價(jià)值和文學(xué)價(jià)值都是很高的,思想價(jià)值更不待說。集中論氣節(jié)、辨出處諸書無論矣,即《誡子書》一篇,就令我百讀而不厭。誡子該書汪洋恣肆,黃河千里,諄諄教誨,反復(fù)將萬言。有人勸作者精簡刪節(jié),他自信而風(fēng)趣地回答:“子固習(xí)見雞足之庳而欲截鶴脛也?!苯袢怂幐鞣N“家書集”“家訓(xùn)集”等,似均未能取鏡于此,實(shí)是一大遺憾。 這部《居易堂集》屬于《明代別集叢刊》系列,我一看該叢書將出的第一批書目,皆為明清之際氣節(jié)之士之著。如熊開元的《熊魚山文集》、姜如農(nóng)的《敬亭集》、楊炤的《懷古堂詩選》、黃宗會的《縮齋詩文集》、王弘撰的《砥齋集》、顧苓的《塔影園集》等等,都是吸引我的書。我期待著。 (本文來源:東方早報(bào)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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