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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莊稼

 蓮花村大人物 2013-01-21

生死莊稼(中篇小說)


        春節(jié)剛過,我便來到這個名叫長發(fā)的地方,專心寫這篇小說。產(chǎn)生寫這篇東西的念頭,少說也有三年了,卻遲遲不曾動筆,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其實是不敢動筆。
        前些天,父親到我這里來了。我剛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就說:“張三尿子死了?!?
        父親不常到城里來,大致上一年一次,他一來,我就向他打聽一些家鄉(xiāng)的事,我會問起某一個人,父親便簡短地說,他死了,或者,他有了兒子了。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讓我驚訝一下。這一次,父親沒等我問。
        父親又說:“成福娶媳婦了?!?
        說完這兩句話,父親就不吱聲了,卻拿眼睛看我,似乎是等我再想起誰,再問他,他好回答。我一時想不起誰來,便不問,也用眼睛看他??粗粗?,我禁不住笑了一下。
        父親說:“你看你看,你笑啥嘛!”
        我的家鄉(xiāng)是個村住,名叫三水頭,聽起來挺大氣的,實際是個又小又偏僻的地方??墒?,那兒卻有著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以及天下最茁壯的莊稼。土地都是黑土地,莊稼則有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小麥,此外還有各種蔬菜。我在那兒長到十九歲,我熟悉那兒的莊稼,我也熟悉村子里的人……這個自不必說。 
        長發(fā)是一個鎮(zhèn)子,我的一個朋友在這里是個“人物”,他叫我來,我就來了。
        這里正是東北平原的腹地,周圍全是“甩手無邊”的田地。如今雪還沒有化盡,陽光卻已經(jīng)越來越亮麗了,陽光就像此時的東北風一樣,可以在空曠的田野上恣意蕩漾,一點遮攔沒有。東北風掠過雪地上的住稼茬兒時,莊稼茬兒立刻發(fā)出了尖細的哨音。
        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兒田野上撫摸過去,看得眼睛都痛了。想象著田野上長滿了莊稼時的情形,那該是一幅多么豐滿多么壯闊的景象??!在無風的日子里,莊稼靜靜地挺立著,又矜持又肅穆,一旦刮起風來,頓時又一片喧嘩,連喊帶叫,躁動不安……
        我記起了父親以前說過的一句話:“莊稼年年種啊?!?
        我覺得這話大有深意。
 


 

        谷子的家在村子的后街,家里住著五間草房,苫房草是去年新?lián)Q的,今天看去還黃燦燦的一派嶄新。房前房后全是菜園,菜園四周圍著夯土的院墻,在菜園和房子之間留著一塊院子,院子里有一間廂房,這是倉庫,此外還有豬圈、雞架和鴨架……不論什么,看去都整整齊齊,一看便知這是一個調(diào)理得很好的家庭,也看得出家主人過日子的心勁兒。
        在家里說了算的是谷子的爺爺。爺爺是一個身材瘦長的急性子的老頭兒,他的話家里人從來不敢反駁,誰反駁他就跟誰急眼。當然,凡事他自己也做在前邊,無論大事兒小事兒處處拿得起放得下,各種活計——別管它田里的還是院兒里的——他也都做得得心應手,令人欽佩。
        除了爺爺之外,家里還有父親和母親,還有一個小妹妹麥穗,還有新娶來的媳婦豆花。這就是谷子的全家了。
        谷子和豆花是前幾天剛結(jié)的婚。因此,谷子的身上總是又熱又脹的,就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火炭兒。不過,有些事情他還做得不甚得法,盡管把人折騰得很累,效果卻沒有想象得好。谷子對此很不滿意。
        節(jié)氣過了“谷雨”。不緊不慢刮了半冬一春的風,終于刮得倦了,便灰溜溜地煞住,自己替自己偃旗息鼓了。因為沒了嗚嗚叫喚的風,夜里便顯得十分的沉寂,整個村莊都無聲無息。直到早晨,當煙紫色的早霞照亮玻璃窗的時候,村子才遠遠近近地有了些聲音。 
        谷子一覺醒來,伸手朝身邊一摸,發(fā)現(xiàn)新媳婦豆花已不在炕上。他抽了抽鼻子,馬上就聞到了豆花那股新的熱烘烘的氣味,就像剛發(fā)的大醬。谷子打個哈欠,重新合上了眼睛,還想再躺一會兒。就在這時,豆花的聲音從廚房傳進屋來:“谷子,谷子……”
        豆花的聲音又短又細,就像害怕似的,卻挺撩人,立刻讓谷子想起了她的某個動人之處。谷子知道這是叫他吃飯,只好起來。到廚房一看,不單豆花,連爺爺、父親和母親都起來了,正圍著飯桌坐著。這會兒,豆花正在笑滋滋地給每個人盛粥。谷子剛發(fā)現(xiàn)桌上還少一個麥穗,麥穗就從屋外進來了,她剛上完茅房,因此一進來就到水盆那兒洗手。麥穗正在霞鎮(zhèn)的中學念書,已經(jīng)念到了高中,知道講究衛(wèi)生。
        谷子也在桌前坐下來。麥穗剛要坐,卻被母親叫住了:“麥穗兒,幫你嫂子拿干糧……”
        吃罷飯,父親拿過了煙口袋,給爺爺裝了一鍋兒煙,點上火。又給自己裝了一鍋兒,也點上火。爺爺抽了一口煙,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爺爺?shù)纳ぷ赢Y聲甕氣的,他說:“這個……今個兒,咱就把沒種完的地都找找尾吧。套子里還有半畝來地,就讓谷子和他媳婦去。道兒遠,你們兩個腿腳好,走路輕快,快去快回……都種苞米。記著把埯子刨深點,今年墑情不怎么著。谷子,你聽明白沒?屯跟前還剩八九分地,就讓你爸你媽去種。谷子他媳婦,別忘了,給你和谷子裝上晌飯,多裝點兒,谷子這小子,能吃……”
        爺爺看了看大家,又說:“我看這就動身吧……啊,動身吧。”
        父親說:“忙啥?抽完這袋煙?!?
        在爺爺和父親抽完煙之前,豆花已經(jīng)把午飯裝好了,裝在一只搪瓷盆里,外面包上一塊頭巾,上面打了個結(jié)。谷子則從屋角拎出那條裝種子的麻袋,小半袋的樣子。豆花在門口等著谷子。谷子對爺爺說:“爺爺,我們走了?!?
        爺爺說:“慢著?!?
        谷子不知爺爺要干什么。只見爺爺對他眨了眼睛,然后說:“悠著點兒,不用急。這幾天夠你受的。別累著……”
        爺爺說完便笑起來,笑得十分爽朗,笑得嘎嘎的。笑得谷子立刻就了紅臉。笑得豆花也紅了臉,她聽見了爺爺剛才的話。
        谷子和豆花走出家時,太陽還沒出來。但是,天地間已一片明亮。天空中顯出一種藍中帶紅的顏色。天上的云彩則是半紅半白的,白的地方,白得耀眼。地面則光禿禿的,土地早已翻弄一新,打好了垅,有的已種上種子。土地分明是黑色的,看去卻不那么黑,有點兒淡黃,想必是受了露水剛緣故,似乎亮閃閃的。路邊已經(jīng)長出了綠草,遠遠近近還有幾顆樹,樹上剛生出小小的葉子,無論綠草還是樹葉,也都掛著露珠兒,都亮閃閃的,看去無比的鮮嫩。忽然間,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布谷鳥的叫聲,叫聲也像露珠兒一樣,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十分新鮮,十分清脆……
        爺爺說得沒錯兒,這條路果真挺遠??墒牵諝馐沁@樣的澄明,天地是這樣開闊,走起來一點也不覺得累,恰恰相反,倒讓人心里十分的愉快吶!
        走著走著,豆花說:“爺爺真有意思!”
        谷子說:“爺爺呀!那當然?!阒浪f的啥嗎?”
        豆花說:“還能說啥?我又不傻……”
        谷子說:“哈!……” 
        豆花心里又羞怯又甜蜜,抿著嘴角輕輕笑著。她笑的樣子那么好看,跟她的長相一樣好看。能娶到這么好的媳婦,真是谷子的福氣,村里人都這么說。
        谷子朝豆花看了一眼,立刻想起了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沖動,覺得嗓子很干,便咽了一口唾沫。
        豆花看見了,問他:“你咋的了?”
     “沒,沒咋的……”谷子掩飾地說。
        兩人就不再說話了,這樣一直到了地里。
        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陽光就像一場大雨,兜頭傾倒下來,無邊無際,光線卻特別柔軟,照在身上毛絨絨的。這里只有豆花和谷子兩個人,不知別的人家為什么沒人來,也許他們早把這塊地種完了吧?四周十分寂靜。谷子揮動著镢頭,“叭嚓叭嚓”地在前邊刨埯,豆花挎著籃子,不斷地從籃子里拿出種子,點進谷子刨出的坑里,再踢上土埋住。
        谷子不論干什么,都有一股專注的勁兒,干了一會兒,額頭就出一層細汗。谷子還干啥像啥,雖然二十幾歲年紀,卻已經(jīng)從爺爺那里學到了一手好活計,他姿態(tài)從容,看去似乎毫不費力。谷子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既然我命中就該當個農(nóng)民,我就得當好他。 
        跟在谷子身邊的豆花,一邊干活一邊感受著谷子的氣息,豆花是從外村嫁過來的,在別人給她提親之前,她并不認識谷子,可是,兩個人一見面,她就喜歡上他了,喜歡他的身材,喜歡他的臉,喜歡他的眼睛,連他的頭發(fā)她也喜歡,連他的眉毛她也喜歡……總之,處處她都喜歡。
        轉(zhuǎn)眼到了晌午,該干的活兒差不多就要干完了。這時谷子說:“歇晌吧!先吃飯。就剩這一點兒了,用不了多大工夫就干完了,吃完飯再干……我餓了?!?
        吃完飯,兩個人休息了一會兒。他們坐在地頭兒,神情都有點慵懶,并不說話,只是偶爾互相看看。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到頭頂了,陽光便越來越溫暖,越來越亮。田地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似乎在冒著熱氣兒,熱氣兒顫悠悠的。很遠的地方,又傳來了布谷鳥的叫聲,叫聲很快就消失了。此時此刻,這里是多么寧靜,氣氛是多么安詳……
        忽然之間,谷子又有了那種沖動…… 
        本來,在谷子和豆花之間,還隔著那只飯盆。豆花突然看見谷子越過飯盆朝自己撲來。豆花還看見谷子的神情發(fā)生了變化。豆花不知谷子要干什么,有些害怕,她還“哎呀哎呀”地叫了兩聲??墒牵R上就明白谷子要干什么了。這時谷子已經(jīng)把她壓倒了。谷子喘著粗氣。豆花的心狂跳著。谷子掀起豆花的衣服,把手伸進了豆花的懷里。那只手又硬又涼。豆花呻吟起來,她的聲音又急又熱。豆花覺得谷子無比的強壯,她的臉越來越紅。豆花覺得自己特別光滑。豆花聽見肚子里面響了一下……
        豆花最后說了聲:“你看你……”
        豆花坐起來,谷子幫她拍打著后背上的土,又幫她摘掉沾在頭發(fā)上的草梗。
        后來谷子說:“咱們干活呀……”
        豆花懶得動。她說:“我不想動彈。真的,我懶得動彈。”
        豆花又說:“你自個兒干吧。反正也剩下不多了……”
        豆花又說:“這回挺不一樣。這回比每回都不一樣……”
        看見谷子一臉迷惑的樣子,豆花說:“你這個傻子……”
 


 

        我的家鄉(xiāng)三水頭,想起來總是一副靜悄悄的景象,好像一天到晚都沒什么聲音。幾十戶人家,幾十間房子。幾十間房子擠擠插插地聚攏在一塊平地上,就是一個村子了。早晨,中午,傍晚,每間房子的煙囪都冒著炊煙。平常的時候,可以看見一些豬狗和一些雞鴨,在當街上閑逛。只是很少見到人,他們都很忙碌,忙著種田,做家務,好像沒有空閑的時間。
        村子北邊有一塊墳地。 
        那兒原來是一片澤地,既是現(xiàn)在,遠遠近近也還有一些水泡子。尤其是在夏天,一下過幾場雨,水泡子很快就滿滿蕩蕩的,雜草也趁勢瘋長起來,草勢十分茂盛,綠油油的,遇到有風的天氣,便草浪洶涌,草浪又黑又濃,明沉沉的,讓人看見心里直抖。一到夜里,又連天介響著蛙聲,似乎深不可測。那兒還經(jīng)常出沒各種小動物,水獺、黃鼠狼,甚至還有狐貍,它們行蹤詭密,卻又膽大妄為……總而言之,那是個恐怖的地方,也是個神秘的地方。
        墳地就在澤地的邊上。那兒埋著村里所有的死人?;蛘邠Q一種說法,村里所有的死人都埋在那里,無一例外。每座墳都是一個土包兒。每座墳前還長著一棵樹,有的已經(jīng)蒼老,又高又大,有的則新近才栽上去,看去細胳膊細腿兒的(我的家鄉(xiāng)有在墳前栽樹的習慣,這種習慣已延續(xù)多年)。一座墳埃著另一座墳,一棵樹挨著另一棵樹,遠遠地看去,簡直就是一片林地。因此墳地有了一個代名詞,叫北林地。
      “過了秋天過不了冬,我就要上北林地去了?!?
      “好啊,好??!那你就享福了?!?
        兩個老人這樣打趣地說。
        此外,每座墳上都長滿了雜草,長滿了艾蒿、青蒿、蒼耳草和車前子。草中還夾雜著許多野花兒,有紅花兒,有白花兒,有黃花兒,有紫花兒,搖搖曳曳的,只是叫不出名字。如果天氣晴好,在陽光的照耀下,樹也蔥籠,草也蔥籠,再有野花點綴其間,和澤地相比,倒有了一種祥和與寧靜的氣氛。但是,遇到陰天下雨,感覺就不一樣了,每到這時,樹搖蕩,草搖蕩,一片嘈雜和驚慌。若在冬天,草都干枯了,樹也落光了葉子,樹枝干硬干硬的,被風一吹,嗚嗚直響,立刻憑添了一種恐怖。
        小時候,我對北林地總是充滿了復雜的感覺,即害怕又好奇,最終總是害怕占了上風;那兒畢竟埋著死人呀!反過來,越還怕卻又越好奇,讓人產(chǎn)生探險的沖動。有時候,就會約上幾個伙伴,到澤地和北林地去玩一次,冒一次險。大家都膽突突的,心狂跳著,偶爾牙齒會抖得發(fā)出得得的聲響,這是我們不單單害怕,還有興奮,興奮得不得了。我們總是先在澤地里鬧一會兒,洗澡,抓魚,采蒲棒,漸漸膽子就大了(其實是忘乎所以了),然后來到了墳地(為的是在樹蔭下面避避陽光)。大家互相壯膽兒,有時候還會在兩座墳之間的空地上躺下來。有時候會一座墳一座墳地指點,說:這是老于頭,這是老馬頭,這是老夏太太,這是吳老五……
        說到吳老五,我不由想起了一段有關他的歌謠,唱的是:

      “吳老五,大酒壺,
        喝起燒酒咕嘟嘟,
        一氣喝了三大碗,
        兩眼放光不含糊,
        唱個小曲王二姐,
        八月十五來思夫,
        又唱包公包文正, 
        三口鍘刀把惡除……”

        在當年,這首歌謠每個三水頭的孩子都會唱的。
        一旦唱起歌謠,大家立刻就沒有了恐懼,不僅如此,甚至還會輕狂起來,一個個嬉皮笑臉,失去了對死去的先人的敬畏,好像他們根本就不值得敬畏?;钪臅r候,他們是普普通通的人,他們沒有值得稱道的業(yè)績,也沒有讓人切齒的惡行,他們只是種著莊稼,種了一輩子莊稼,似乎他們就是莊稼,像莊稼一樣普通,一樣隨處可見,一樣不聲不響,一樣常常被人忽視又被人重視,一樣春天種上了秋天又割倒了,一樣生生不息……
        想起吳老五來,首先想到的是他瘦長的身材。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點駝背了。當年,他總穿一身黑褲藍褂,藍褂是便服式的,大衿上釘著蒜瓣似的扣子,扣子是用布條兒盤成的。再就是那張臉,臉很長,很窄,臉皮很松馳,似乎用手捏住就可以揭下來,而且毫不費力,不用說,他臉上堆滿皺紋(我的家鄉(xiāng)不把皺紋叫皺紋,而叫褶子,說誰臉上布滿了皺紋,就說,他一臉褶子),尤其當他一笑,皺紋真的就像衣服的皺褶一樣,又長又深,而且往一起聚攏,幾乎把眼睛都封得看不見了,而他恰恰又是喜歡笑的,他總是笑瞇瞇的,笑得十分開心又十分狡黠,說不上心里藏了多少秘密,藏了多少打趣的話,藏了多少故事。
      “這老沒正形的……” 
        村里人有時這樣評價吳老五。不過,這可絕不是一句貶義的話,說這話時,人們的臉上帶著善意,甚至帶著欣賞,欣賞什么呢?欣賞他的輕松?欣賞他總是那么開心那么歡樂?大概是這樣吧。
        他是一個老光棍,直到四十歲還沒娶上女人,在街上一見到小孩子,不管有沒有大人在身邊,他都一律叫兒子,“兒子,叫聲爸,爸給你抓雀雀去!”他這樣對孩子們說。
        這時候,孩子的媽媽若在眼前,他便會在對孩子說話的同時,偷眼朝媽媽那邊看,他的意圖是明顯不過的,可是總是遭到她們的叱罵:“吳老五,你這該死的!想占老娘的便宜是不是!孩子,你叫,這是你吳大哥……”
        孩子若叫了,他便說:“大哥也行??!那你得讓我吃你一口奶……”
        每逢這時,他的神態(tài)都極其動人,眼睛放出光兒來,一眨一眨的,充滿了渴望,早把那些年輕的媽媽弄得紅了臉。
        雖然他被叫做大酒壺,實際上喝酒的機會并不多,每年除了過大年,過八月節(jié)(中秋節(jié))和五月節(jié)(端午節(jié)),再就只有誰家辦喜事和蓋房子了。一趕上這種日子,他總是最忙的人,也最下力氣,喝酒也便最多,三碗說不上,喝上一碗兩碗?yún)s是很平常的事兒,喝了也并不醉,只是把臉蛋兒和兩眼喝得紅紅的,然后便咧著厚厚的嘴唇嘻嘻地笑,笑得露出一口黑黑的像馬牙那樣寬的牙床,這時若有人說:“老五,給唱個小曲聽吧。”
        他就唱了。唱:

      “三水頭有個吳老五,
        喝起酒來不含糊,
        本是一條鐵打的漢,
        思想勞動都突出,
        光棍打了四十年,
        沒個老婆真叫苦……”

        到了四十五歲,吳老五才娶了一房媳婦。女的是個寡婦,年紀比吳老五還大一點兒。盡管這祥,吳老五還是滿高興的,走在街上見人就笑,并且立刻從兜里掏出一角錢一盒的“經(jīng)濟”牌香煙,給人點上,對人說:“明年三月初八,喝喜酒去??!”對方便吐著煙說:“老五,這下妥了,抗旱啦……”說著會意地一笑。
        人們都說吳老五新婚之夜白過了,說他抱著媳婦哭了一夜,正事反倒沒干。都說這話是他媳婦說出來的。村里的小孩子后來都管吳老五的媳婦叫老五嬸,老五嬸是個特別誠實的人,卻極愛說話,她的話大家自然信了。老五嬸說:“這老五,你說你倒干點正事呀!他可好,就管抱著我哭,把他那大鼻涕,哎喲嗨,蹭得我滿胸脯子。等他緩在勁兒來,想干正事了,天早就亮了!這老五哇……” 
        于是有人編了一條歇后悟,叫做:吳老五入洞房——不干正事。這話至今還在三水頭流傳著。
        當然,吳老五后來還有了個兒子,名叫吳德坤。
        吳老五就是這么個人,一輩子開開心心的,拿別人逗樂,自己也被別人逗樂。他在六十歲那年死了。他死的吳德坤才十四歲,至死他也沒忘了讓別人樂一回,他拉住兒子的手,拉得緊緊的,他說:“你掏弄一把酒壺……埋在墳里……都說我是大酒壺……別讓他們白說……”
        吳德坤滿臉的淚,他真的弄了一把壺,埋在了吳老五的墳里,其實并不是酒壺,就算有那么個意思吧。
        后來,有個外村來的人,向人打聽吳老五。有人告訴他:“他呀,上北林地去了……”
        這人不明白,說:“上北林地干啥去了?啥時候能回來?”
        告訴他的人又說:“他不回來了。他在那兒落戶了?!?
        這人后來才明白,吳老五是死了。
 


 

       一轉(zhuǎn)眼,五月節(jié)已過了。 
       這段時間,人們都心急火燎,幾個月來,連一顆雨星兒也未見著,早晨和傍晚,朝天上一看,天空一片紅彤彤的,看起來很壯而,卻一丁點兒用處也沒有,有時候,不知從哪兒慢悠悠地飄來幾塊云彩,而且又黑又厚,很有下雨的架勢??墒秋h著飄著,漸漸就變薄變白了。這樣總也不下雨,莊稼可就受苦了,因為缺少雨水,無論苞米苗兒,高粱苗兒,谷子苗兒,還是那些蔬菜的苗兒,都干瘦干瘦的,可憐巴巴的,一點精神兒也沒有,讓人看了心痛。
        這天早晨,谷子的爺爺一起來,就來到了村外。他在田地的邊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看地里的莊稼苗兒,又抬頭看看天。苗兒的顏色越來越黃,說不定再過幾天就要干死了,可天上還是那么紅彤彤的,連個云彩絲兒也沒有??粗粗?,老頭子終于氣得罵起人來:“你這個喪良心的!我看你是個沒心沒肺的!你咋就不下點雨呢!???” 
     “罵誰呢?高粱大哥……”這時有人說道。
        說話的也是村里的一個老人。這人一邊搭話兒,一邊朝這邊走。 
     “旱啦!……”高粱嗚咽般地說。谷子的爺爺名叫高粱。高粱今年七十五歲,身材挺高,真像一株高粱,雖然干瘦干瘦的,腰背卻總是挺得筆直,從身后看,竟還像個小伙子一般。高粱手上捏著一根旱煙袋,煙桿兒上拴著一只盛煙的狗皮口袋,狗皮口袋油膩膩的,磨得光溜溜的,煙袋鍋里雖然裝著煙,卻并沒點上火。 
        高粱聽著那個人一點點走近,并沒有回頭,高粱又說:“你說這天兒,它咋就不下點兒雨呢!”
        那個人走到了高粱身邊,他接過高粱的話,說:“說的是呀,真要把人急死了?!?
        這人也捏著一根旱煙袋,說完這句話,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先給自個兒點上火,又給高粱點上。兩個人吸著煙,高粱又說:“這么樣旱下去,再過幾天,就是下雨,莊稼也長不成實了。”
        那個人說:“那你看,高粱大哥,這幾天能不拉拉點兒呢?我是說雨……”
        高粱怒沖沖地說:“這熊天兒!我看夠嗆?!?
        那個人說:“要這樣,那咋辦呢?”
        高粱說:“我看只有澆了。澆一遍,雖說頂不了大事兒,也能頂頂小事吧?!?
        高粱又說了一句:“沒別的法子,只有澆了……”
        就像這才下了決心,也不再答理跟他說話的人,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走去。那人在原地說了一句什么話,高粱沒聽見。
        高粱到家時,家里人正在等他吃早飯。走進院子的時候,他看見豆花一手扶著秫秸障子,正在那兒干嘔,最后卻什么也沒哎出來,只吐了一口口水。高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對自己說:“這是揣上崽兒啦!”可是,他卻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豆花也看見了高粱。她竟然紅了臉。她叫了高粱一聲:“爺爺!……”算是打了招呼。
        高粱在飯桌上他的位置一坐下,馬上就說:“地太旱了!得澆一遍!我看一半天下不來雨,要不苗兒就干死了! 
        高粱剛開始說話的時候,別人還沒明白什么意思,現(xiàn)在明白了。谷子的爸問他:“你是說,澆地?” 
        高粱瞥了兒子一眼,好像很不滿似的,哼了一聲說:“對,澆?!?
        谷子也問:“都澆?”
        谷子一問完,馬上就有點后悔,他知道在家里還沒他說話的權(quán)力,便朝豆花吐了下舌頭,算給自己解嘲。
        高粱果然又瞅了谷子一眼,說:“廢話!不都澆還能挑著澆?”
        這才開始吃飯。
        吃飯的時候,高粱又說:“今天先澆苞米。谷子,你和你爸挑水?!?
        然后,瞅了瞅豆花和麥穗,又說:“我和豆花澆水。麥穗,你跟你媽抬水……”
        麥穗一聽還有她,馬上就說:“還有我呀?我不干,我還得上學呢!”
        高粱不管那套,說:“上什么學上學?耽誤一天兩天的不要緊!”
        麥穗都快急出眼淚來了,她連聲說:“我不干!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高粱瞅了麥穗一眼,不理會她。麥穗知道爺爺?shù)钠猓膊桓以僬f什么,只是可憐巴巴地朝爸瞅,又朝媽瞅,又朝谷子瞅,希望他們替她說句話,可是誰都裝作沒看見的樣子,麥穗知道,他們也是不敢替她說話的。倒是豆花,實在看不下去,對高粱說了一句:“爺爺,麥穗都上高中了,課程緊,天天起早貪黑的……”
        高粱毫不客氣,對豆花說:“沒你的事,不用你多嘴!”
        此時此刻,麥穗恨死爺爺了。
        吃完早飯,高粱一家人就挑桶的挑桶,抬桶的抬桶,弄得叮叮當當響著,出動去給莊稼澆水了。盡管麥穗心里恨恨的,一百個不愿意,也只好跟在大家身后,朝地里走去。
        莊稼確實太旱了,一瓢水澆下去,轉(zhuǎn)眼就吸得干干凈凈的,只剩了一個黑泥碗兒。小苗兒卻得著甘露似的,很快就看出了效果,莖葉一會兒就舒展起來,那葉子就像動物的耳朵一樣,聽到了什么可疑的響動,一片片直挺挺的。
        高粱見了,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興,對豆花說:“你看,豆花,小苗兒這下有救了!”
        一邊澆水,高粱還對苞米苗兒說:“喝吧,喝吧,你們這些小東西,渴壞了你們了……”
        豆花在一旁見了,忍不住直想笑,她覺得高粱簡直就像個小孩子。
        高粱又對豆花說:“豆花你別往腰上用勁兒,悠著點兒,咱們不急……”
        豆花知道高粱這話是什么意思,因為早晨她嘔吐時,叫高粱看見了,豆花又一次羞紅了臉。不過,豆花心里倒是越來越喜歡爺爺了。
        一天的地澆下來,澆得不少,高粱挺滿意,晚上吃飯的時候,高粱說:“今天澆得不少。照這樣干,有三天,頂多四天,就澆完了。明天就不用麥穗了,該上學上學去吧,別把課程耽誤了……”
        說著還朝麥穗看了一眼。不料麥穗不領他的情,麥穗朝他翻了翻眼睛,連話也沒說。 
        地雖然澆了不少,人也都累得夠嗆,連谷子和爸,都直說腰疼背疼,說肩上都磨出血泡來了,谷子脫衣服讓豆花看了看,果真是有血泡的。高粱更不用說了,那天晚上,他幾乎哼哼了一夜,吵得大家連覺都沒睡好。吵得麥穗又心疼起他來。在家里,本來麥穗就跟爺爺是最好的,比跟媽媽還好!原因很簡單,自小爺爺就是疼她的呀!后來麥穗給高粱拿了兩片去痛片,又給他倒水讓他喝下去,高粱的哼哼聲才輕了一些。
        可是第二天,高粱照樣領著全家人出來了。其中也包括麥穗,因為這天是星期六,學校不上猓。麥穗心想,爺爺可真是的,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
        第二天村里其他的人家也都出來澆地。一清早,滿村都響著水桶的聲音。
        谷子對高粱說:“爺爺你看,別人家也都出來澆地了。” 
        高粱說:“不澆行嗎?不澆,除非想把住稼干死。你那么狠心?”
        第三天再出來時,一出來高粱覺得不對勁兒,他看看天,天竟然陰了,舉手試試風,風向也變了,變成了東南風,東南風正推著幾朵浮云,緩慢地朝西北方向移動,高粱有點拿不準了,他對谷子爸說:“難道老天爺發(fā)善心,今天要下幾滴雨了?”
        接著又堅決地搖搖頭,說:“這是蒙人呢!可不能信它。走?!?
        想不到這次竟不是蒙人,大家剛來到地里沒多久,天就下起雨來了,起初很小,就像小孩子撒尿似的,接著就大起來,密密匝匝的雨點,一會兒就把地面下混了,下得地面一片黑。
        大家趕緊都往家里跑。盡管這樣,還是把衣裳澆濕了,澆得渾身冰涼。
        高粱氣得急了眼,直罵:“我操你八輩祖奶奶,這不是糟踐人嘛!” 
        谷子肩頭的血泡,已經(jīng)磨破了,遭雨水一浸,火辣辣地痛,他一邊咝咝地倒吸涼氣,一邊脫衣裳,一邊埋怨爺爺:“還說糟踐人呢!自個兒糟踐自個兒呢!”
        豆花急忙說:“嗨,你輕點聲,當心爺爺聽見罵你!再說他不也是……”
        谷子還逞能呢,說:“聽見就聽見,就怪他……”
        谷子話沒說完,那邊高粱突然叫起來:“說啥呢!你這小兔崽子!再說我打斷你的腿!” 
        這邊谷子立刻就不吱聲了。
        豆花朝谷子一笑。
 


 

        我的家鄉(xiāng)三水頭,有一個姓田的老太太,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當時我才十幾歲。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葬禮算是最特別的,因為有人送了花圈,這在從前是從未有過的(以后也沒有過)。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她有一個有出息的兒子。這個兒子是個縣長。 
        田老太太有三個兒子,還有兩個女兒。而這三兒兩女,全是她一手拉扯大的。那時她丈夫死了,她才三十多歲。她沒有再嫁。丈夫死的時候,她的最大的孩子十四歲,最小的才三歲。
        這是八十年前的事。而現(xiàn)在是1997年。八十年前正是本世紀初(1917年)。為寫這篇東西,我查閱了縣志,得知當時正在“民國”初年。在我們東北,“民國”之后還有“大同”和“康德”(均為偽滿洲國政府),然后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同時得知,在“民國”初年那會兒,東北的大部分地區(qū)還屬于蠻荒地帶,氣候寒冷,冰天雪地,人煙稀少。
        據(jù)說田老太太的丈夫是得傷寒死的,死時身上處處流著黃水兒——因不知傷寒病是否有此癥相,所以只做“據(jù)說”。丈夫死前在一個“大糧戶”家里當長工,是趕馬車的老板子。丈夫死時她特別悲傷,這是不待言說的。不過悲傷很快就被別的東西取代了。她不得不考慮:這一家六口將如何活下去(與悲傷相比,這顯然是一個更重要的事兒)。那一天,幾個孩子都簇擁在她的身邊,大的默默無語,小的又哭又鬧,一時間,她真是一籌莫展。她兩眼含淚,咬著嘴唇,靜靜地似乎進入了無人之境,她不吃不喝,從日出坐到了日落,她目光空洞,最終卻使兩眼放出光兒來,一時間雙目瑩瑩閃亮,鷹隼般堅毅而頑強,照亮了她的以及孩子們的今后的生活。
        丈夫死后他們的日子特別苦。作為“糧戶”家的長工,他們曾經(jīng)租住了人家的一間廂房,現(xiàn)在丈夫死了,他們已經(jīng)沒有理由再住下去,因此只好搬出來,自己搭了一間馬架子。然后,她又向“糧戶”家租了地,開始重新種地。打下的糧食一多半要交地租,一少半留下自家吃用。他們甚至連一床棉被都沒有,在東北的寒冬臘月天里,全家就蓋著一塊草簾子。就這樣,他們也活下來了……
        這其間,孩子們漸漸長大了??墒窃S多事情仍然要她操勞。她就像別人家的男人一樣,一年的大半時間都泡在田里。她和孩子們一道,種地、鏟地、犁地、割地、打場,她不僅種了大糧,也種了茄子、豆角、黃瓜等各種蔬菜。她的種田的經(jīng)驗:察看墑情、檢驗成色、把握農(nóng)時等等,都已經(jīng)跟男人一樣好,甚至比男人更好。她風塵仆仆,臉色黧黑,皮膚粗糙,神情凝重。
        她那個當了縣長的兒子是她最小的孩子,這孩子后來入了“抗聯(lián)”。他是偷著離開家的,離開后再沒有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直到他當了本縣的縣長,并且娶了媳婦,才突然回到了家里。這時候,她另外兩個兒子也早已成了家,兩小女兒也都出嫁了。當了縣長的兒子一回來就要把她接到縣里去住,她竟然一口回絕了。當時她正和大兒子住在一處,而且到死她都一直住在這里。她甚至不曾出去串門,無論二兒子、大女兒和小女兒的家,她都沒有去過,一次都沒去過。因此,所有的兒女都認為她脾氣古怪。
        在這期間,村里先后成立了“互助組’、合作社和生產(chǎn)隊。無論互助組、合作社還是生產(chǎn)隊,她始終都是農(nóng)民,始終都在田里,始終沒當一個家庭婦女。她和那些男人一樣,天天出工,天天跟著他們種地鏟地犁地割地,就好像她干農(nóng)活干出了癮。實際上她也真的干出了癮,一天不干活就渾身不自在,就像身上長了疥瘡,就腰酸背痛。生產(chǎn)隊的時候?qū)嵭泄し种?,每出一天工能掙十個工分,她每年都可以掙到三千多個工分,如果除去下雨下雪以及農(nóng)閑休工,等于她從未誤過上工。比較特別的是,她從來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她的記分手帳上,以及后來每月一張的工分表上,她的名字始終是用“田母”代替的。后來,“田母”又變成了田老太太?!疤锬浮笔撬?,田老太太也是她。
        后來她有了孫子也有了孫女,我曾經(jīng)和他們中的一個一同上學,而且是較好的玩伴兒,所以常到她家去玩兒,有很多次碰上了她下工回家。她一身粗布衣褲,衣褲上打著補丁,進屋后首先打水洗臉,然后坐下吃飯。吃的都是兒媳婦做好的飯。她雖然臉色黧黑,皮膚粗糙,神態(tài)卻特別安詳特別沉靜。
        她的神態(tài),我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時間過得多快,一晃已經(jīng)二十多年——我是說,她死了已經(jīng)二十多年啦! 
        她死于二十年前的一年初夏。記得那是一天傍晚,我放學回到村子時,見村里的許多人正往刀把子地(一塊地的名稱)那兒趕,其中包括老田太太的兒媳和孫子孫女……一打聽,有人說:“老田太太死了——正在地里干活呢!干著干著倒下就死了!”我當時不信,跟著人們跑到了地里一看,才知道她果然死了。她躺在一根垅溝里,已把鋤頭撇在了一邊,躺倒時必定又十分小心,連一棵莊稼苗兒也沒壓壞。她腦袋歪在一邊,嘴角掛著一縷口水,樣子就像睡熟了一般。只是她把褲子尿了,所以那兒濕漉漉的一片。 
        她的當縣長的兒子接到通知,第二天就趕回來了。他坐著吉普車走在前邊,后邊跟著一輛大卡車,大卡車上沒拉別的,拉了半車的花圈。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我只覺得它們美極了,好看極了,漂亮極了。我真是這么感覺的。它的花是那么素白,還有葉兒,它的葉兒又那么翠綠,簡直比真的花還白,比真的葉還綠。 
        那天,那些花圈就擺在田老大(田老太太的大兒子)家的院子里,花圈上垂著挽聯(lián)。我讀了那些挽聯(lián)。
        有的是這樣寫的:
        田老太太千古
        ——縣政府敬挽
        有的是這樣寫的:
        田老太太安息
        ——縣農(nóng)業(yè)局敬挽
        有的是這樣寫的:
        沉痛悼念田老太太
        ——縣水利局敬挽
        無論怎樣寫的,都沒提田老太太的名字。因為她沒有名字。
        那么她到底有沒有名字呢?不知道。
        只知道她叫田老太太或者“田母”。
        第三天,人們把她送到了北林地。
 


 

        晚上,豆花躺在炕上。她嫌熱,把薄棉被推到一邊去了。她先是自己撫弄著肚子,一面瞇著眼望著房頂,一面仔細地品味著什么,接著就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來,就像一只小母雞。
        四仰八叉地躺在豆花身邊的谷子剛要入睡,被豆花的笑聲吵醒了,不高興地說:“半夜三更的不睡覺,你傻笑個啥……”
        豆花說:“才黑天就半夜了?你是睡昏了頭吧!……都能摸著他了!就在這兒!不信你摸摸看看……”
        谷子迷迷糊糊,說:“摸啥呀?”
        豆花說:“還能是啥!”
        谷子把粗糙的手掌放在豆花光滑的肚子上,摸摸索索了半天,卻啥也沒摸著,他說:“我啥也沒摸著?!?
        豆花說:“看你這笨手吧!你慢慢的,細細的……”
        谷子仍然什么也沒摸到,不過,這樣一來,他的睡意倒消了,他說:“來呀!”
        豆花立刻生氣了,她說:“你就知道來!你碰著我兒子咋辦?你給我滾一邊去!……”
        豆花說著,一下子就把谷子的那只手從身上推下去了。
        谷子也生氣了,說:“都多長時間啦?你老跟我別扭,你是短扇了吧?”
        豆花并不示弱,她說:“你扇,你扇!” 
        第二天,豆花就回娘家去了。豆花連早飯也沒做,一起來就走了。
        麥穗問她媽:“媽,我嫂咋這么早就走了?跟我哥拌嘴了吧?”
        媽一聽就急了,到谷子屋來,見谷子剛剛睡醒,還放懶呢,就把麥穗問她的話來問谷子。
        谷子不明不白的,說:“沒有哇!沒拌嘴呀!”
        這樣一說,才想起夜里的事,又不好對媽說,便拍了一下大腿,說:“不用理她!” 
        媽說:“你把媳婦氣跑了,還說不用理她!”
        谷子一看事情要鬧大,趕緊打圓場說:“沒事兒,回去呆幾天她就回來了,她不是挺長時間沒看她媽了嘛!” 
        一聽這話,媽才放了心。
        這時候,只聽高粱在房里叫起來:“谷子他媽,苞米呢?”
        高粱叫的是谷子他爸,谷子他爸名叫苞米。
        谷子媽說:“他一清早就出去了,說是看看地去……就快回來了吧!”
        其實,谷子他媽也是有名字的,她叫地瓜,不過,大家都嫌她這名字不好聽,連她自己也嫌,所以輕易沒人叫。
        地瓜剛說完話,苞米就進了家門。這時高粱也從屋里出來了。高粱的臉色不怎么好,自從上次澆地以來,一直就是這樣,想是累著了,還沒緩過來,用他自己的話說:“人一上了歲數(shù),就不中用啦!”
        高粱沒看見豆花,問:“咋不見豆花呢?”
        谷子趕緊說:“她回娘家了?!?
        高粱說:“沒吃早飯就走了?”
        谷子又說:“她著急?!?
        高粱就不再問了。這時地瓜已經(jīng)做好了飯,吃飯的時候,苞米說:“我剛才上地去了一趟……” 
        高粱打斷他說:“知道你上地去了,有啥話就直說,就是改不了你那慢性子!”
        苞米不再繞圈子,說:“地里積了半垅溝雨水……”
        高粱說:“積了半垅溝雨水,這不是澇了嘛!”
        苞米說:“我想也是呀!”
        谷子想起上次澆地的事,說:“別再大驚小怪的了……”
        高粱說:“你給我閉嘴!……積了半垅溝水,這還了得!正是莊稼上成色的時候,這要是把根子泡爛了……”
        高粱倒吸了一口涼氣,似乎都不敢說下去了。停了一會兒,埋怨起苞米來。
        高粱說:“你看看你,就這么幾天,我沒上地里去,就捅了這么大個漏子!放!往出放!”
        苞米說:“我也這么想的?!?
        高粱說:“你這么想就算對了!” 
        受到高粱的夸獎,苞米很得意,也來了利落勁兒,吃完飯煙也不抽了,馬上叫起谷子就去了田里。
     “這莊稼呀!……”高粱感嘆了一句,又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爺爺,這莊稼咋的啦?”麥穗問他。
     “這莊稼你看著它皮實,可你要是對它不好,它照樣糟踐你。你糊弄它一天,它糊弄你一年哪!就像你念書,你一天不用心,一本書就學不好……哎對了,你咋還不上學去呢?日頭都老高了……”
     “我放暑假了,都放了好幾天了?!?
     “噢,你放伏假了?”
     “不是伏假,是暑假?!?
     “都一樣……把煙口袋給爺爺拿來。” 
        麥穗高粱拿過煙口袋,又替他裝上煙,又給他點上火兒。高粱說:“就是我大孫女好。哪像谷子那個搗蛋鬼!你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六了。”
     “十六了,也快找婆家啦!”
     “爺爺,看你……”麥穗羞得紅了臉。
     “可不嘛,你奶奶十六那年,都養(yǎng)了你爸。今年你爸五十五,我七十五。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沒幾年活頭了?!?
     “爺爺,別說這話?!?
        這時高粱抽完了煙,站起來。地瓜看見了,說:“爹,你要上哪兒去?”
        高粱說:“我上院子,曬曬陽陽兒。我這敗家的腿,也說不上啥時候能好!” 
        高粱剛來到院子里,立刻喊起來:“谷子他媽,你給我出來!”
        地瓜慌慌張張跑出來,說:“爹,啥事兒?”
        高粱怒沖沖地說:“菜園子門讓豬拱開了!也不知關嚴實嘍!”
        然后,高粱又小聲嘟噥:“實在我也能關,可就得教訓教訓他們。真是屁眼子太大,把心都丟了?!?
        正是陽歷八月,天熱得蝎虎,太陽明晃晃的像個火盆兒,一大早兒就出來烤著天空烤著大地,天上有幾塊白云朵,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即不變化,也不移動,就像上面抹了糨子,粘在那兒了。前幾天下了幾場雨,現(xiàn)在地面上卻干了,可是潮氣很大,被太陽一烤,處處都濕乎乎的,帶著一種霉味兒,這種味兒再跟青草和莊稼的清香味混合起來,聞著倒也不賴。 
        似乎才幾天的工夫,莊稼就躥起來,就像變戲法兒似的,因為雨水充足(太足啦),無論高粱、苞米還是谷子,凡是所有的莊稼,莖桿都直挺挺的,葉子都扎扎煞煞的,就像正當年的渾身都是汗酸味兒的毛頭小伙子,一副大咧咧的神氣,還和了滿臉的青春疙瘩。放眼一看全是綠色,天地間異常豐滿起來。細看過去,綠色也有些不同,有的深點兒,有的淺點兒。因為雨水足,地邊溝畔上的雜草也長得分外茂盛,尤其是水稗草,水靈靈的,已經(jīng)長出了草籽。路邊有幾只鵝,還有幾頭豬,正在那兒覓食,神情都很散淡,那鵝的白毛紅頂,被綠草一襯,非常醒目。
        按說正是農(nóng)閑的時節(jié),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況,只讓莊稼自己在那兒長著就行了,莊稼絕不會辜負你,不會偷懶兒,也不會耍奸賣滑,它們是最可信賴的。
        苞米和谷子父子倆,每人扛著一把鐵鍬,走在路上。
        谷子還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對苞米說:“爸,不就半垅溝水嘛!不放也沒事兒的。”
        苞米說:“混話。像你爺爺說的,不放不把根子泡爛了?”
        谷子說:“反正你啥事都由著爺爺?!?
        苞米說:“他對我才由著他呢!”
        苞米這樣說,就像他是個多么有主見又多么有權(quán)威似的,谷子聽出了這個意思,不由得笑了。
        苞米說:“谷子你笑啥?你這混小子!”
        谷子這么笑,是因為想起了一件往事。谷子聽說,當初爸和媽成親時,爸不樂意,嫌媽的臉色黑,爺爺急了眼,揮舞著一根扁擔,把爸攆得滿院子轉(zhuǎn)圈兒,就這樣,還是有幾下子抽到他后背了,爸最后哭唧唧地說:“爹,你別打了!我同意還不行嘛!”
        想到這件事,谷子又笑了一氣,把苞米笑得心里直毛,再次問他:“谷子你咋的了?”
        谷子憋住笑說:“沒笑啥,爸,我沒笑啥?!?
        苞米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
        谷子知道苞米畏懼爺爺,在這一點上,他自己也一樣。他想起小時候,爺爺揍他比爸揍的還狠。不過爺爺也有挺多讓人服氣的地方。
        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便問苞米:“爸,你的名字誰給起的?”
        苞米說:“你爺爺呀,還能是誰!”
        谷子說:“那我的呢?”
        苞米說:“也是你爺爺。”
        谷子又說:“那我爺爺?shù)哪???
        苞米說:“你太爺爺唄。”
        谷子說:“瞧瞧,一窩子莊稼! 
        父子倆來到自家的地,泡水的地方在地當腰。這是一塊高粱地。苞米脫下鞋,放在地邊,卷起褲腳,用手推著密匝匝地搭在眼前的高粱葉子,往地里走去。谷子學著他爸的樣子,也把鞋脫下來,可是,他突然有點擔心,朝著苞米的背影喊:“爸,把鞋撂在這兒,不能丟了嗎?”
        苞米回了一下頭,也喊:“沒事兒!一雙破鞋,誰會偷?再說,跟前也沒別人!……”
        這一回頭不要緊,一條高粱葉子立刻抽到了他的臉上。粗硬的高粱葉子,簡直像刀一樣鋒利,馬上在苞米的臉上劃了一條小口子,劃得他一陣生疼。苞米于是罵了一句什么。
        谷子問:“爸你罵啥呢?”
         苞米說:“沒罵啥。當心高粱葉子,蜇臉!”
         谷子走到泡水的地方時,苞米正望著那片白晃晃的在莊稼的陰影里顯得特別幽深的水出神,大概是在思謀該怎樣把水放掉吧?
         谷子驚嘆了一聲:“這么多水呀!真該放放!……”
         苞米總算拿定了主意。他吩咐谷子:“挖垅臺兒,把垅臺兒都挖斷了,往西挖,西邊洼些,又是草甸子……”
         說起來,苞米的性子雖慢一點兒,做什么事卻滿有頭腦的,有心計,總能想出一些好主意來。
         谷子赤著腳,“撲哧撲哧”地趟進水里。本來很清的水,立刻就渾了。谷子摔起鍬,挖起來。
         苞米提醒谷子:“不用對那么齊,錯開莊稼!” 
         苞米也挖起來。每挖斷一個垅臺,水就跟著流過來。父子倆挖得很賣力,加上高粱地里密不透風,兩個人很快就出了滿身的汗。挖了一會兒,看看差不多挖完了,苞米停下來,手拄著鐵柄說:“歇歇吧,???歇歇抽袋煙……”
        谷子不像他爸,谷子性子急,有點像爺爺,谷子還恨活兒,干什么都想一口氣干完了。
        谷子說苞米:“爺爺說的沒錯兒,你可真是個慢性子!你歇吧,我不歇了?!?
        苞米受到谷子的搶白,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把鐵鍬倚在高粱桿上,掏出了那根半截子煙袋,點上火,往泥水里一蹲,吸起煙來。 
        等他吸完一袋煙,谷子已經(jīng)挖完了。渾渾的水立刻順著挖開的缺口,嘩嘩地流動起來。
        苞米大概不好意思再支使谷子,便自己動手,把一些地方修整了一番。水果然流得快了些,眼見著地里的積水一層層見少,就像用吸管吸飲玻璃瓶里的飲料似的。 
        谷子說:“爸,咱們回去呀?都晌午了,我都餓了。”
        苞米說:“你餓你回吧。我在這瞅著點兒,看還用不用再挖挖啥的?!?
        谷子說:“那就算啦,我也在這兒吧!”
        直到下午兩三點鐘光景,地里的水才算流完了。兩個人打點回家。穿鞋的時候,谷子說:“你說這莊稼,旱也不行,澇也不行?!?nbsp;
        苞米說:“當然,不旱不澇正好才行?!?nbsp;
        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別人也沒吃午飯,等著他們呢。
        吃飯的時候,高粱問苞米:“放完水了?”
        苞米趕緊說:“放完了,放完了?!?nbsp;
        谷子雖然餓了,卻只狼吞虎咽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去了。見他愁眉苦臉地放下碗筷,地瓜關切地說:“吃完了?就吃這么點兒……”
        麥穗接住媽的話說:“哥是想嫂子了吧?”
        谷子瞪了麥穗一眼說:“別胡說!”
        不過,麥穗的話倒真的說出了他的心思:豆花不在身邊,太沒意思啦!
        高粱說:“真沒出息!才離開媳婦一天,就這副熊樣子了?咋說你也得讓人家看看親媽呀!” 
        沒滋沒味地過了幾天,地瓜對谷子說:“傻小子,你去把她接回來不就得啦!”
        這話正對谷子心思,這天一清早,他就跑到丈人的村子去了,到了傍晚,就和豆花一塊兒進了家門,有說有笑的。
 


 

        在我的家鄉(xiāng)三水頭,當我想起我的鄉(xiāng)親,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并不特別了解他們,我指的是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每天想些什么?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他們對生活還有些什么要求?以及,他們是否關心國家大事?對村子以外的世界了解多少?……這些,我都無法做出讓自己滿意的描述。當然,我知道他們大概的秉性,也知道他們大概的事跡,遺憾的是,他們又很少有人做過什么大事,有過什么偉業(yè),他們的事跡,都是普通的事跡,普通到無法再普通了。我便只好滿足于描述他們的秉性和普通的事跡。不能不說,這是令我非常遺憾的。另外,我也覺得惶恐。
        村里有個徐老疙瘩,他死的時候,我已離開三水頭,來到城里上大學。他是得了胃癌死的。
        在村里,徐家一共有兄弟四個,他是最小的,因此叫老疙瘩。多年前,父母給他們分別找了媳婦,成了親。父母死后,他們就把家分了,這樣,村里就由一個徐家變成了四個徐家。到我記事兒,徐老疙瘩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兒。其實年齡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多歲,但農(nóng)村人都顯得老相,不像城里人,都五十歲了,還像三十歲的樣子,還要和老婆離婚,想再找一個年輕的大姑娘,越年輕越好。
        徐老疙瘩是村里公認的最能干的人,最能吃苦,最能持家,農(nóng)活兒也干得最好,種田的經(jīng)驗也最豐富。這樣的人,在村里是很受尊重的。
        只有一件事讓他惱火。那時候不講汁劃生育,他老婆一連氣生了五個女孩兒,眼瞅著奔五十了,卻沒有一個兒子。
        就在那一年,他老婆又杯了身孕。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老婆生孩子那天,他是最著急的一個,大概也最痛苦,內(nèi)心的折磨也最大。老婆臨盆,請來了接生婆。老婆已過生過五個孩子,生個孩子根本不算回事兒,不哭不叫也不喊疼,“哧溜”一聲就生出來了。 
        接生婆一看是個男孩兒,剪斷胼帶后馬上跑出來向徐老疙瘩報喜,轉(zhuǎn)了一圈兒卻沒找到他的影兒。接生婆心里納悶兒:他這是跑到哪兒去了呢?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啊。便讓五個女兒中的四個出去尋找,找遍了全村仍沒找到。四個女兒心里著急,不由連哭帶叫起來:“爸呀,我媽生啦!這次是個小弟弟!……爸呀!你跑哪兒去啦?”
        四十女兒一路哭喊著進了院子,突然發(fā)現(xiàn)柴草垛一陣顫動,四個女兒十分害怕,以為遇著鬼了。這時卻見徐老疙瘩從里面鉆了出來。徐老疙瘩一身雜草,出來喝道:“喊啥喊啥?我不是在遠兒嘛!”
        徐老疙瘩顧不得渾身是草,撒腿就往房里跑去,邊跑邊喊:“小子呀!我那雜種小子呀!”
        后來這件事被村里人知道了,有人又編了另外一條歇后語:徐老疙瘩鉆草垛——不知是男是女。(在寫這篇小說時,我正是循著這條歇后悟才想到他的。) 
        得了兒子以后,徐老疙瘩干什么就更有勁兒了,而且總是喜喜興興的。不過,一個痛苦也在折磨著他:胃痛。
        在我的家多三水頭,人們不把胃痛叫胃痛,而叫心口痛。一旦痛起來,他頓時便滿臉的虛汗,還要用雙手抱著肚子。
        開始的時候,他吃去痛片,可去痛片反而刺激胃。這時有人告訴他,喝面起子(即蘇打粉)最頂事了,他就開始喝蘇打粉,只要胃一有痛的征兆,馬上就把蘇打粉倒在手心里,然后一下子扣進嘴里,再喝一大口水沖下,果然很見效果。
        那時候,蘇打粉是憑票供應的,每家每年多少多少,當然是很少的。那陣子,便總能見他對村里人說:“你家的面起子買沒買?把票兒借給我吧?”
        當時曾有人勸他:“我說老疙瘩,你到城里的醫(yī)院瞧瞧去吧!老是這么疼,也不是個事兒呀?!?
        他說:“讓我去花那份兒閑錢?我才沒那么嬌貴,不就是個心口疼嘛?!”
        還是那么痛,還是喝面起子。 
        時間像風一樣,呼呼地刮過去。這期間,兒子慢慢長大了,念了幾年小學,沒有興趣,學習不好,不念了,下到生產(chǎn)隊了社員,先當半拉子,又當整勞力。兒子到了十八歲,徐老疙瘩病得重了:心口整天整夜地痛,痛起來要死要活的。
        別人又勸他,這次他沒反駁,去了省城的醫(yī)院,先到了一個普通醫(yī)院,大夫給他做了檢查,還喝了一種沒味道的粥,照了像,最后,大夫說:“你這病不好確珍,到腫瘤醫(yī)院去看看吧?!?
        看病是兒子陪他去的。父子倆又來到腫瘤醫(yī)院。這次給他格查的是個老大夫,一腦袋白頭發(fā),戴個帽子。檢查完了,老大夫問他:“你今年多大步教?”
        徐老疙瘩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說:“六十五了?!?
        老大夫說:“哦,六十五了?”
        老大夫就不再說啥了。
        不是從老大夫的話里,而是從他細微的神情里,徐老疙瘩感覺到了什么,他當時是那么敏感,這一生從未如此敏感過。
        他馬上涕淚齊流,說:“大夫,大夫!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兒子還沒娶媳婦呢……”
        結(jié)果,大夫給他開了些藥,其實都是止痛藥和鎮(zhèn)靜藥。他就回來了。
        這些,都是他兒子后來講的。
        回來以后,他馬上就張羅給兒子說媳婦,求人保媒,過彩禮。
        有人說:“老疙瘩,你兒子才十八歲,不夠結(jié)婚歲數(shù),這可是要罰款的。”
        他問:“罰多少?”
        那人豎起了一根手指頭,說:“起碼得這個數(shù)!”
        他問:“一千?”
        那人點點頭。
        不料他說:“嗨,不就一千塊錢嘛,我認了!”
        真是無比的慷慨,無比的悲壯。
        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第二年正月。
        這時候,他已經(jīng)瘦得渾身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了??墒悄翘焖滞飧吲d,招呼每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每個人嘮嗑。
        有人又提起了他的病,對他說:“我說老疙瘩,你還得上城里去看看,沒準兒這回就治好了。如今有了兒媳婦,治好了,享幾年福。”
        他朝人家笑了笑,說道:“算了老哥兒,咱這命賤。這回兒子辦事兒,把錢花得差不多了,剩下點兒,還得留著讓他們過日子呢……”
        末了又補充了一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這病我不治啦!”
        兒子結(jié)婚一個月后,徐老疙瘩就死了。
        臨死的時候,他對兒子說:“來旺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好好過日子!到年底,你媳婦就該生小孩兒了,不知道能不能生個小子……”
        當時,他老婆,他的五個女兒(有三個已經(jīng)出嫁),都在他的身邊,聽見徐老疙瘩的話,由老婆起頭,五個女兒跟著,大家一起哭了起來。一時間嗚嗚啕啕,終于把他哭煩了,拼盡力氣喊了一聲:“都給我閉嘴!你們煩死我啦……”
        如今,徐老疙瘩也睡在北林地里。 
 


 

        十月里,天空格外地明凈起來,陽光卻顯得越來越遙遠,也沒了夏天那般火暴勁兒,像一個未見過世面的年輕姑娘那樣,緬緬腆腆,忸忸怩怩,只有在正午的時刻,才會熱烈一陣子,似乎這個姑娘想起了什么令她心她神往的事,激動起來。不過,這事并沒有什么結(jié)果,有許多難處,激動過后,便有點灰心喪氣,熱烈勁兒便過去了,最后只剩了一絲憂郁,在心頭,抹不去,還有一種涼絲絲的感覺。
        村子周圍的田地里,莊稼已經(jīng)成熟。高粱一片老紅色,苞米整個兒蒼黃起來,谷子穗兒沉甸甸地低垂下去……它們的莖桿雖然還挺立著,葉子卻幾乎完全干枯了,垂落著,就像鳥兒折斷的翅膀,沒有了丁點兒的精神,到了夜里,村子里靜悄悄的,秋風吹動莊稼的聲音就從四面八方傳過來,這聲音有點干燥,有點沙啞,卻非常清晰。
        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做好了準備,要收割莊稼了,也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把菜園子里的黃瓜秧、茄子秧等等,都連根拔掉,并平整了垅臺垅溝,又用石磙子碾軋得平平整整的,再找出放在一邊的鐮刀,該修理的修理。這樣一來,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緊張,都忙忙叨叨的,都挺興奮。
        有一天,高粱說:“今年的莊稼,真不賴!上得這個實。那苞米粒子,一咬都咯嘣咯嘣直響!” 
        這一夏半秋,高粱一直病病怏怏的,不是這兒難受就是那兒難受,尤其是腿,總是酸了巴幾的。不過,這幾天倒像好了似的,感覺渾身舒服多了,下午又到地里去了一趟,看見莊稼這么好,筒直高興得不得了。
        隔一會兒,高粱又對兒子說:“喂,苞米,你把家什都收拾出來了嗎?好好收拾收拾,省得到時候耽誤工夫!”
        苞米說:“不用你操心,我早收拾好了?!?
        高粱說:“好小子!” 
        這話立刻把苞米說了個大紅臉。苞米心想,這老頭兒,咋這么說話呢?還當我是個小孩子呢?我也是個有兒媳婦的人啦!這是眼看莊稼豐收了,不知咋的好啦!
        苞米一邊想著,一邊朝豆花看了一眼,見豆花正和地瓜忙著晚飯,不一定能聽得清楚,這才放了心。
        其實豆花早聽見了,當時就差點兒笑出來了,使勁兒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住了。豆花覺得爺爺真是太逗了,太有意思了。
        如今豆花干起什么已經(jīng)很不靈便,主要是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看上去,就像那兒扣了一只飯盆兒,把衣服頂?shù)眠B系扣子都費勁兒了,還有褲子,總好像提不起來似的,倒是谷子給她出了中主意,在褲腰兩側(cè)各剪了一道口子,這才勉強提上來了??蛇€是不舒服。另外,兩條腿也總是脹乎乎的,好像特別沉,晚上脫了褲子,用手在腿上摁,一摁一個坑兒,好一會兒才能平夏。
        地瓜說:“豆花你這么顯懷,這孩子準是個大孩子。大孩子好是好,就是當媽的太遭罪了……你估摸啥時候坐月子呀?你心里得有個數(shù)兒……”
        豆花紅著臉說:“差不多是十二月吧?陽歷的十二月……”
        地瓜說:“生日可夠小的。豆花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有我呢!……”
        說起來,豆花倒真是有點擔心,她總在估摸,這么大的一塊東西,他咋出來呢?平常屙泡屎還那么費勁吶!……
        雖說豆花挺著個大肚子,看起來卻并不怎么難看,臉兒總是紅撲撲的,脖子又白又嫩,一雙大眼睛更黑更亮了,并且水汪汪的,總顯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人一看就十分愛憐。
        本來,地瓜已經(jīng)不太讓豆花干什么活兒了,可是豆花總說:“沒事兒,媽,沒事兒……”
        地瓜就說:“可也是,平常活動活動,到時候少遭點兒罪?!?
        晚飯做好了。麥穗和谷子還沒回來。麥穗還沒放學,谷子上伙伴家里去了。
        地瓜對高粱說:“爹,飯好了?!?
        高粱說:“谷子和麥穗還沒回來嗎?等他們回來一塊兒吃吧?!?
        高粱話音剛落,谷子和麥穗就腳前腳后回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吃飯的時候,高粱又把剛才說的話在飯桌上說了一次,末了,高粱說:“又是旱又是澇,今年還豐收了,真是沒想到!
        谷子說:“多虧爺爺指揮的好??!……”
        高粱聽出谷子這是嘲諷他春天澆地的事,高粱倒不在意,說:“屁話!……”
        兩天之后,一大早,就聽見村子里處處都響著腳步聲,在清早寧靜的粉紅色的空氣里,腳步聲顯得夯實而又響亮,腳步踩過下了一層薄霜的當街,留下了一串串新鮮的鞋印子。在腳步聲中間,還夾雜著清嗓子的聲音,吐痰的聲音,相互間說話打招呼的聲音。一時間,村子里顯得喧鬧起來。
        苞米對高粱說:“爹,你聽聽,這準是開鐮了,你聽聽!
        高粱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咋著?你著急了?……著急吃不下熱饅頭……咱不趕這個形勢。你看這兩天兒,日陽兒多好!又有小風溜著。晾一天是一天,一天一個成色。再讓莊稼站兩天,不急!……” 
        這幾天,村子周圍的田地里,幾乎處處都是人,都是割莊稼的人,站在村頭一望,說不上打哪兒就看見鐮刀的白光耀眼地一閃,也能看見陽光下的那些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的頭上都戴著頭巾,有綠頭巾、花頭巾、紅頭巾,在秋日艷陽的照耀下,各種顏色的頭巾都顯得特別新鮮,就像剛剛洗過似的。
        一片一片的莊稼被割倒了,座稼被割倒時發(fā)出咯嚓咯嚓,唰啦唰啦的聲音,就仿佛它們在嘆息和呻吟。 
        又過了幾天,大部分莊稼已經(jīng)割完了,豐滿的大地就像得了一場病,一下子就瘦下來,還有沒割倒的莊稼,看過去便一片雜亂,就像一件穿久了的衣裳,破破爛爛的。
        頭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高粱說:“明天,咱們也割?!?
        這次,麥德表現(xiàn)得很積極,她說:“爺爺,這次用不用我了?”
        高粱說:“這回沒有那么急,不用你。豆花也不用了,你挺個大肚子,就在家里呆著吧!”
        豆花說:“我沒事兒,爺爺。我慢慢干唄!再說,我活動活動更好,省得到時候遭罪。”
        高粱說:“可也是。你奶奶生你爸那會兒,頭三天還跟我干活呢!”
        這時苞米說:“爹,你就不用去了。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這一年又沒怎么得好,病病歪歪的?!?
        高粱不高興了,說:“凈胡扯。誰說我病病歪歪的?我這不好了嘛!凈胡扯!”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除了麥穗)就由高粱領著,來到了自家的地里。 
        一路上,看著路邊被割倒的莊稼。高粱不住地唉聲嘆氣,說:“唉,這就是莊稼的命兒,掙巴掙巴長了一年,這么就割倒啦!真不忍心呀!” 
        聽了高粱的話,谷子偷偷地直笑。豆花往谷子的腰眼兒上捅了一下,怕高粱看見谷子笑,心里不高興。
        高粱還是看見了,他說:“你個小兔崽子!你笑啥?你是不明白呀!等你明白了,你就不笑了?!?
        谷子趕緊說:“是,爺爺?!?
        到了地里,每個人把住四條垅,揮動鐮刀割起來了。一旦動了手,高粱就沒有那些想法了,他干得比誰都賣勁兒。
        地瓜和豆花,因為是女的,每人把了兩條垅。苞米讓高粱也把兩條垅算了,高粱不同意。
        一棵棵莊稼發(fā)著脆響被割倒了,很難說它們是痛苦還是歡欣。當然,它們都已經(jīng)老邁,它們享受了一年的陽光雨水,它們是不是很滿足呢? 
        割到地中央時,谷子發(fā)現(xiàn)有幾棵莊稼被撅斷了鋪在地下。他馬上扎唬起來:“看這!誰他媽這么缺德,把莊稼給糟害這樣!……”
        挨著谷子的苞米朝這邊瞅了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挨著苞米的高粱見了,大聲說:“你還不明白,這準是……哈哈哈……沒啥沒啥。”
        在谷子右邊的豆花不明白咋回事,問谷子:“爺爺是啥意思?”
        谷子已經(jīng)明白了,谷子對豆花說:“爺爺說……咳!這還不明白,這是有人在這兒……這還不明白?”
        豆花也明白了,豆花臉紅了一下。 
        到了中午,幾個人已經(jīng)割了不少。又回到開始割的地方,高粱說:“行啦行啦,吃飯吃飯?!?
        飯是早晨從家里帶來的。
        干了一上午的活兒,高粱非但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倒感覺渾身都無比暢快,一邊吃飯一邊不斷地講話,講莊稼,講村里的事兒,也講他的一些經(jīng)歷,講得興致勃勃的,講到有趣處,便自己首先哈哈大笑起來,無比爽朗,無比單純,仿佛他的笑聲是透明的,像空氣一樣透明,像秋風一樣透明…… 
        在講話的空隙,便不停地夸這夸那。
        一會夸陽光:“這日陽兒,多好!”
        一會兒夸莊稼:“這莊稼,上得多成!”
        一會兒夸飯:“在野地吃飯,少說也能多吃一碗!”
        不過,就像那次澆地一樣,到了晚上,高粱卻又哼哼起來。
        地瓜聽見了,對苞米說:“你聽,爹又哼哼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明天跟他說說,就不用他去了?!?
        苞米說:“你能說得動他?這老頭兒,要說你說,我看夠嗆?!?
        第二天,地瓜果然對高粱說,不讓他再下地去。 
        高粱瞪了地瓜一眼說:“別扯了!哼!……”
        高粱還摔了一下手,扭頭先走了。
        高粱干起活兒來,果然又啥事兒沒有了,干得像前一天一樣快,一樣利落。
        一直干到第四天,總算把莊稼割完了。全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愉快。只是麥穗沒參加割地,顯得有些愧疚。這天下午,學校教師有事,同學們就先散了一會兒學。麥穗一回來,就把晚飯做好了。傍晚,見大家一進院,麥穗就從房里出來。麥穗扶著高粱,十分心疼他,說:“累不累,爺爺?”
        高粱說:“沒事兒!就當活動活動筋骨了?!?
        吃飯的時候,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話,氣氛又熱鬧又輕松。說說這幾天割地的事,說說接下來該做的活兒:要把莊稼從地里拉回來,先拉什么,后拉什么,雇誰家的“手扶”拉好……
        只有高粱一聲未發(fā)。這自然有些反常,但是大家都認為他這是累的,就沒有多想。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高粱站了起來。
        麥穗說:“爺爺你吃完了?就吃這么點兒?”
        高粱說:“我今天有點兒累。我躺一會兒去?!?
        高粱進了里屋。過一會兒,大家都吃完了晚飯。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地瓜和豆花拾掇碗筷。地瓜對麥穗說:“麥穗,你去看看爺爺,把被鋪上。爺爺累了,讓他早點睡吧!”
        麥穗進屋一看,高粱正在炕上躺著,似乎已經(jīng)睡著。麥穗叫了他一聲,他沒應。麥穗便想爺爺果然睡著了。麥穗給他鋪好了被,想叫高粱把衣服脫了,就又叫了一聲,高粱還是沒應。麥穗想,睡得還挺沉的呢!便伸手扶著高粱的肩,搖他,想把他搖醒,邊搖邊叫:“爺爺,醒醒,脫了衣裳再睡,舒服!”
        連說了兩遍,高粱始終不應。麥穗這才覺得不對勁兒,急忙出來,對地瓜說:“媽,你看爺爺怎么了,我咋叫他也不答應!”
        地瓜自己來到屋里,她或許有了什么預感,便伸手在高粱的鼻子底下試了試,然后就大叫起來,“苞米、苞米、你來看看,爹不好啦!谷子!谷子!快來看看你爺爺!……”
        苞米和谷子聞聲一起趕過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高粱已經(jīng)不喘氣了。
        苞米當即急得大叫起來:“爹!爹!……”
        高粱死了。
 


 

       在我的家多三水頭,差不多每年都有老人被抬出村去,抬過北大道,抬進北林地。
       誰家死了人,第二天早上,這家的長子便要挨家挨戶到全村每家去報喪,他進得門來,馬上就跪在屋地上,還要磕一個頭,說:“我爸老了?!?nbsp;
       如果死者是他母親,則說:“我媽沒了。” 
       說完便站起來,到另一家去了。
       到了出殯的那天,死者已經(jīng)裝殮在老紅的棺材里。村中的長者先要攜著這家的長子給死者“開光”,開光時念念有詞。開光過后,便“封棺”了,由死者的親屬,握著一柄木匠斧子,把事先釘在棺蓋上的大鐵釘,砸到棺木的邊上。只聽乒乓一陣響聲,棺蓋就被釘死了。接著是“指路”。指路也必須由死者的長子來做,手握一根扁袒,站在一只凳子上,扁擔直指西南方向,指一下,呼一聲:“爸,您走西南大路!”若是母親,便呼:“媽,您走西南大路!”無論父母,均連呼三次。然后是“摔喪盆”,一般都是黑泥的瓦盆,這也是要由長子來做的,他跪在棺木前頭,雙手擎著這只瓦盆,擎過頭頂,然后用力一摔,摔得越響越好。一聲脆響過后,棺木便被抬起來,這是“起棺”了…… 
        抬棺的都是村里的精壯青年,一般是十六個人,兩根長杠從棺底穿過,每根長杠的兩端再有兩根短杠,每杠兩個人,共十六人。棺木的前邊,長子肩扛一桿“靈幡”。棺木的后邊,則跟著其他親屬,親屬們一路號啕,一路撒著紙錢兒……
        一行人上了北大道。
        ……
        那天,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張三尿子是怎么死的?
        父親隨口說道:“怎么死的?老死的唄!”
        當天下午,父親就回家去了。
        ……
        我粗略計算了一下,張三尿子今年大概快八十歲了。
        有關張三尿子,我能記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趙六兒(也是一個老人)打架的事。那時候我還小,當時還有生產(chǎn)隊。前一天,隊里死了一頭牛。牛死了要剝皮。這工作派給了他和趙六兒。牛肉一般按人口分配。剝牛皮的人可以另外得到一些牛下水:腸子肚子心肝肺,以及一只牛頭。他和趙六兒挑燈干了半宿,第二天早飯前,已經(jīng)把牛肉給社員分完了。大家領了牛肉,回家商量是包牛肉餡餃子好呢?還是用牛肉燉大蘿卜……就在這時候,聽見他和趙六兒打起來了。
        打架的具體原因無人知道,猜測是因為對什么東西分配的不當:你多了我少了,或者你想要這個我也想要這個。這不是主要的。我家當時就住在生產(chǎn)隊旁邊,我目睹了當時的情景。本來,他們每人手里都有一把尖刀,他們卻把尖刀都扔在了地下,而是每個人脫下了一只鞋,把鞋當作武器握在了手里??隙ㄊ菑埲蜃酉葎拥氖?。只見他就像一頭子獅子,朝趙六兒猛撲過去,揮鞋就打,打了兩鞋底子,可惜都打空了。接著趙六兒干始反撲。趙六兒倒打的極準,第一下就打在了張三尿子的光腦門上。張三尿子愣怔了一下。趙六兒接二連三,每一下都那么準,都打在了腦門兒上。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當時是否聽見了鞋底子和腦門的撞擊聲,不過我可以假定是我聽見了。那聲音肯定不會很響亮的,“啪、啪、啪……”甚至很喑啞。鞋底子和腦門兒的撞擊聲,也就是這樣吧!
        張三尿子開始退怯了,他竟然滿臉的惶惑。趙六兒則步步逼進。最后張三尿子轉(zhuǎn)身就跑。趙六兒并不追他,只在那兒喊:“你個張三尿子!你不是尿性嗎?你咋他媽跑了?你給我回來!……” 
        趙六兒說得對,在村里人看來,張三尿子一直是個“尿性”的人,脾氣大,總是開口就罵,舉手就打。張三尿子的外號就是這么來的。沒想到,那天他卻那么熊。
        這件事一直被村里說了好久,而且一說起來就樂不可支。當然,村子是那么小,本來新聞(或新鮮事兒)就少。這是一個原因。另外,這件事是發(fā)生在張三尿子身上的,人們都覺得很不一般。
        實際上,我曾經(jīng)聽人講過許多表現(xiàn)他“尿性”的故事。雖然發(fā)生了他和趙六兒這件事,總的說來,他在村子里的口碑還是不錯的。遺憾的是,在我寫這篇小說時,盡管我搜索枯腸,卻再也想不起有關他的其他事跡來……這真是太遺憾了。
        不過,幾年前我回家看望父母,倒是見過他一面的。
        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個魁梧的人,那次見他,他卻已是一副干枯的模樣,人已極瘦,頭發(fā)都白了,大概很久也沒剃過,顯得腦袋出奇的大,讓人擔心他那細脖子怎么撐得住那顆腦袋。但是,他的眼神兒卻相當?shù)暮茫€離他挺遠吶,他就認出了我,沙啞地叫著我的小名兒。我給了他一根香煙,又幫他點上火。然后,我問候了他幾句,他則說了幾句家常話兒。在我的記憶里,他那天相當?shù)某领o,尤其是他的眼睛,在我們談話的間歇,他總是把目光向遠處投去,將眼睛瞇縫著,讓人產(chǎn)生一種超然的感覺。
        這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
        當時正是深秋,田野上的莊稼都已成熟,卻還沒有收割。我很自然就把他與莊稼聯(lián)系起來了——他就像一棵莊稼,一棵成熟了的莊稼。
        他遲早會死的,當時我想。如今他終于死了。他肯定也葬在北林地了。
        愿他安息!
 


 

        元旦過后,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雪(那些動不動就瓢上一陣兒的小清雪就不用說了),地里的積雪起碼也有半尺厚,溝溝坎坎的地方更厚,那是西北風把雪旋在那里造成的。此外,每一間房子的房頂上、院子里柴禾垛上,也都積著厚厚一層雪。這使得一切都變得渾圓起來。帶有圍墻的小菜園子,則像一個巨大的方形器皿,里面也盛著厚厚的雪。相比之下,當街的雪就沒有那樣幸運了,不僅被踩得硬邦邦的,并且顯得很臟,上面還有牲畜們屙的星星點點的糞便。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而且,現(xiàn)在剛過了“頭九”,冷日子還在后頭!
        在這段時間,早已沒有什么農(nóng)活兒了,一般說來,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人們就不起得那么早了,躺在早晨的熱被窩里,總是覺得格外的舒服。
        這天一清早,麥穗穿得暖暖和和的,走出了家門。她是全村出門最早的人。離寒假還有些日子。學校上課的時間總是很早的,麥穗又是個好強的人,她可不想因為遲到在前邊站著,她從來沒有因為這個挨過罰。
        盡管麥穗穿得挺暖和,一出屋門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又把圍巾仔細掖了掖,這才走出了院子。這時還不到七點,太陽要等好久才會出來。天空灰蒙蒙的,空氣倒特別干凈,吸進鼻子里十分爽快。街上只有麥穗一個人。只短短一會兒工夫,麥穗輕快有力的腳步聲就響出村子去了。聽她的腳步,簡直就像一匹小馬駒子。
        麥穗的書包里,裝著一本借來的小說《呼蘭河傳》。麥穗知道學習緊張,不該再看課外書,可她總是管不住自己。昨晚她看了半宿,總算把書看完了,看得她心里顫顫悠悠的,現(xiàn)在還有這種感覺。麥穗的心里總是充滿了詩情,一直都是這樣。有同學跟她開玩笑,管她叫女作家,語文老師甚至跟她這樣說:“麥穗將來就考中文系吧,畢業(yè)后就搞創(chuàng)作,寫小說?!崩蠋熤赃@樣說,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她有這方面的天賦。麥穗寫作文也確是班里寫得最好的。
        前些日子,麥穗又寫了一篇作文。作文是寫爺爺?shù)?。她以前曾在作文里寫過爺爺,但這次寫得最動感情。麥穗一邊寫著作文,一邊想著爺爺?shù)臉幼?,想爺爺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抽煙的樣子,吐痰的樣子……爺爺雖然死了,可麥穗還像可以看見爺爺似的,有好幾次,她寫著寫著就哭了。 
     “當然,爺爺是普通的,就像莊稼一樣普通,可是莊稼可以打出糧食,人離了糧食就活不了?!痹谧魑牡淖詈?,麥穗這樣寫道。在批改這篇作文時,老師在這句話下面重重地畫了一條波浪線,他認為這話太有哲理了。麥穗并沒這樣想,她根本沒想什么哲理不哲理的,她只是這樣想了,也就這樣寫了。
        后來教師讓麥穗把作文給同學們讀一下。麥穗已經(jīng)好幾次當眾讀自己的文章了,所以,剛開始她讀得很冷靜。但是,讀到一半,她就讀不下去了,她覺得心里那么難過,那么脹,脹得她渾身直哆嗦。她就不讀了,只在那么站著。
        這時老師說:“怎么停下了?讀哇,接著讀哇!”
        不說不要緊,老師這么一說,麥穗就再也憋不住了,她一下子就坐下了,坐下就哭起來。她嘩嘩地流著淚……她的舉動把同學們驚呆了,每個人都詫異地看著她,而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走在去學校的路上,麥穗又想起了這件事,她心里又脹痛了一下,同時也有點不好意思,認為自己當眾出了丑。
        麥穗離開家以后,苞米才起來。地瓜又往灶膛里續(xù)了一把火。鍋里熱著飯吶,她怕飯涼了。苞米一邊系著棉襖扣子,一邊對地瓜說:“瞧屋里這團氣,下了大霧似的。”
     “天兒要大冷了,要不氣不會這么厚?!钡毓蠎暤?。
     “我出去看看?!卑渍f。接著門聲一響,一股冷氣灌進屋來,把屋里的水蒸氣沖得翻滾起來,亂紛紛的。
     “你戴上帽子……”地瓜剛這么說,門聲又一響,苞米已經(jīng)出去了。
        苞米先去茅房撒了一泡長尿。然后又繞著院子走了一圈,看了倉房,又看了豬圈和雞架,才回了屋。
        自從高粱死后,苞米突然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重起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這才成了一家之主。高粱活著的時候,他并沒有這種感覺,雖然他也是個五十多歲的人了,可他總是覺得,家里的事有爹張羅,用不著自己。這些瑣碎事兒,以前也是由爹來做的。 
        自從高粱死后,苞米已經(jīng)有了一些變化。他自己也發(fā)覺了這些變化。主要的一點,是他發(fā)覺自己心細了,想的事兒多了。當然,有些事是不能不想。他常記著高粱以前說過的一句話:“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彼较?,這句話越有道理。再者,苞米原來不愛講話,只聽高粱的吩咐,讓他干啥他干啥就是。他現(xiàn)在話才多呢,而且像高粱一樣,都是在吃飯的時候說??梢赃@樣說,直到現(xiàn)在,他才理解了高粱的那份苦心。他正在努力模仿父親。要說變化,大概這是最大的變化。 
        日子是一定要過下去的,還要盡力過好點兒。這是苞米最明確的認識。
        苞米回屋時,又帶來一股子涼氣。苞米對地瓜說:“谷子呢?谷子還沒起來嗎?叫他起來!吃完飯跟我上趟霞鎮(zhèn),看看種籽站有沒有好種籽,有就先訂規(guī)下。凡事就得先下手,省得到時候抓瞎!……”
        這話實際是對谷子說的,所以聲音很大。
        地瓜說:“看你扎扎唬唬的!反正也沒啥事兒,你就讓他們多睡會兒唄!再說,豆花就在這幾天……”
        苞米說:“這幾天怎么了?不就是生個孩子嘛!也值得這么大驚小怪的?”
        地瓜說:“看你這熊樣子!越來越像爹了……”
        地瓜剛說到這兒,谷子就從里屋跑出來了,他一臉驚慌,一時間,弄得苞米和地瓜都愣在那兒了。
        谷子對地瓜說:“媽,豆花怕是……豆花說她肚子……”
        地瓜也慌了,問:“啥時候?啥時候開始的?”
        谷子說:“就今天早上……就剛才……”
        地瓜抬腳就進了豆花的屋。
        豆花仰面躺在炕上,身上蓋著棉被,肚子把棉被撐起來,撐得老高。棉被退到胸部,露出了粉色的小褂和小褂下面鼓脹的乳房。她雙手抓著被頭,正把被子往上拉,被子似乎很重,一點兒也拉下動。她咬著嘴唇,忍著痛。在她的額頭上和臉頰上,布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兒。她臉色紅彤彤的,就像被火烤著了似的。她的嫩白脖頸上,顯出了一條條青幽幽的血管。
     “孩子,別怕!”地瓜進屋就說。
        地瓜又把被子撩起一點,朝豆花的下身看了一眼。 
     “沒事兒!”地瓜說,“還沒露紅呢!” 
     “你叫!你叫出來就不那么疼了!”地瓜又說。
        地瓜很快又離開里屋跑到外屋來,對兩個驚慌失措的男人說:“還在這杵著?快去把老孟太太接來!”
        正在這時,屋里的豆花又疼了,她這次疼得叫起來了。
        地瓜說:“快去!……”
        說完,地瓜馬上又回到了屋里。
        苞米和谷子這才緩過神兒來。
        苞米對谷子說:“我去吧。我去接老孟太太。你在家守著,看有什么緊急事兒……” 
        谷子說:“要不,咱們上霞鎮(zhèn)吧?把她弄霞鎮(zhèn)醫(yī)院去……”
        苞米說:“用不著,再說,這死冷寒天的,還不把人凍死……好小子,沒事兒,你媽養(yǎng)了你們倆呢!……”
        苞米笑著眨了一下眼睛,走了。
  到了老孟太太家,老孟太太剛吃完早飯。苞米一進屋,人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老孟太太當了多年接生婆,在這一帶名氣很大。經(jīng)她的手接出來的孩子,說不上有多少了。谷子和麥穗就都是她給接的,當時她才三十多歲。老孟太太接孩子沒有更多的要求,只要臨走給抓一只大公雞就行,如果沒有雞,那么一只鴨或一只鵝或者一頭小豬羔子,也將就了。老孟太太沒有別的毛病,就是愛眨巴眼睛,一邊跟人說話,一邊眨巴眼睛,就像賣弄風情似的。
        老孟太太說:“是不是谷子媳婦?”
        一邊說一邊朝苞米眨巴了一下眼睛。苞米心想:這么多年了,她這毛病還沒改,真是的。
        苞米說:“你看你看,又來麻煩你!”
        老孟太太說:“別說那沒用的……走吧!”
        老孟太太跟兒媳婦交代了幾句話,就跟著苞米出來了。這時街上已經(jīng)有了些走動的人,大家一看見苞米和老孟太太一塊兒走,就問苞米:“是不是谷子媳婦要生了?”
        苞米便回答:“是呀!正是!……”
        這樣,苞米和老孟太太一路走過來,全村人就幾乎都知道豆花要生孩子的事。苞米和老孟太太到家不久,家里又來了許多鄉(xiāng)親,左鄰右舍的,都是婦女。大家都是熱心腸,都想過來看看,看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不過,產(chǎn)房她們是進不去的,只能呆在別的房間,一邊嘰嘰喳喳嘮嗑兒,一邊聽著動靜。人多勢眾,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倒可以淡化和分散一些緊張的氣氛。
        起碼,對谷子來說是這樣。
        谷子按照地瓜的吩咐,已經(jīng)燒了一鍋開水。 
        這期間,豆花一直叫叫停停的。叫的時候像是要把一條嗓子扯破了,也仿佛是一頭困獸,因為糾紛而激怒了。在叫的同時還有呼號。谷子從來沒聽過這種聲音,他心里充滿了恐懼,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會兒卻又松弛下來。
    “這是頭生兒。要是二生就好了。”那些女人說。
    “這就是女人生孩子呀!”
    “兒的生日,娘的苦日?!?
    “哪個孩子不是從血水里淌出來的!”
    “谷子,往后可得心疼媳婦哇!”
        正在這時,那邊正在叫著豆花冷丁就不叫了,半天也沒有叫。這不但使谷子,也使婦女們吃驚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升上大家的心頭,大家屏住呼吸,豎著耳朵,極力捕捉那邊的動靜,似乎心都不跳了。谷子終于承受不住,拔腳就要往那邊屋里闖。幾個婦女反應極快,呼拉一下?lián)溥^來,把谷子抓住了。這時屋門反倒開了,那兒站著地瓜。她沾著滿手的鮮血,又興奮又疲勞,顫顫地叫道:“生下來了!生下來啦!……”
        地瓜看見那些婦女抓著谷子,有拽胳膊的,有扯衣服的,不明白咋回事兒,說:“這是干啥?”
        婦女們這才明白過來,把谷子放開了。
        谷子立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瓜又說:“苞米呢?咋不見苞米?”
        婦女們互相看了看,有人說:“是呀!咋不見苞米呢?這大半天,苞米哪去了?”
        有一個后來的說:“我想起來了,他掃院子呢!”
        地瓜對谷子說:“快把他喊回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這么沒深沉!” 
        谷子跑出外屋的門,看見苞米果然在掃院子,把院子掃得那么干凈,不知掃了幾遍。
        傍晚,麥穗放了學,一進家門,就感到氣氛不同往常,屋子里充滿了血腥味兒,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
        麥穗問地瓜:“媽,這是咋的啦?”
        地瓜說:“還能咋的?你嫂子生孩子啦!”
     “是嗎?”麥穗把書包一扔,就往豆花屋里跑。
        地瓜一把將她拉住,說:“你別鬧哄,你嫂子歇著呢!” 
        麥穗眼睛一亮一亮地說:“男的還是女的?” 
        地瓜說:“啥男的女的……是個小子!” 
        麥穗說:“像嫂子還是像我哥?長得好看嗎?”
        地瓜說:“精神著哪!……”
     “太好啦!”麥穗還拍了一下巴掌,這才是她最關心的,停停又說:“那……起沒起名兒呢?”
        地瓜說:“哪有剛生下來就起名兒的!”
        麥穗說:“我給起一個怎么樣?”
        地瓜說:“用得著你?”
        娘倆正這樣說著,苞米走過來了,他皺著眉頭,愁眉苦臉地說:“我都想了半天了,就叫黃豆吧……”
        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他媽叫豆花,他叫黃豆不是正好嘛?!?
        這孩子就叫了黃豆。
        后來,趁地瓜沒注意,麥穗到底悄悄地溜到豆花屋里去了。這時豆花正在睡覺,她身邊的黃豆也在睡覺。麥穗不敢打擾他們,悄悄又退了出來。她對自己說:“我這可憐的大侄子喲,這又成了莊稼啦!……”
        這時候,谷子一身寒氣地進了屋,他去送老孟太太,剛回來。

         補記 

        寫完這篇東西,是在正月十六這天。盡管我特別重視這篇作品,動筆之初充滿了激情??梢淮龑懲曜詈笠粋€字,最先感到的恰恰是一種失望和無奈。我一點自信都沒有。當今社會,文學的潮流滾滾向前。而我總覺得,我的這篇作品是潮流以外的東西。
        轉(zhuǎn)眼間,我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十八年了。十八年間我求學、工作……早已把自己成功地移植到了另一種環(huán)境里。但是,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家鄉(xiāng)的那種樸素的、簡單的生活卻越來越感動著我。那里的生活確實是樸素的,卻也演繹著天下最大的真理,便是生存和死亡。
        我之所以感到失望和無奈,主要還是覺得沒有把它寫好,沒有寫得像我預想的那樣好。那么,就繼續(xù)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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