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歲時,白石老人仍然有衰年變法的勇氣,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敬佩。年近花甲,別的畫家早已守成,門戶守得嚴嚴緊緊,連只螞蟻都休想鉆進去,他卻反其道而行之,一改輕車熟路的畫風,去追求遙遠陌生的藝境。 白石老人衰年變法,起因于他對自己的工筆畫越來越不滿意,且看他如何說:“余作畫數(shù)十年,未稱己意,從此決定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等勿憐……”“余昨在黃鏡人處獲觀黃癭瓢畫冊,始知余畫過于形似,無超凡之趣,決定從今大變。人欲罵之,余勿聽也;人欲譽之,余勿喜也。”“余平生工致畫未足暢機,不愿再為,做詩以告知好:從今不作簪花笑,夸譽秋來過耳風。一點不教心痛快,九泉羞煞老萍翁。”“余五十歲后之畫,冷逸如雪個,避鄉(xiāng)亂竄于京師,識者寡,友人師曾勸其改造,信之,即一棄?!?/strong> 清代以來,書畫大師之絕塵出岫,均須大力者推舉才行。張之萬重金搜購戴熙的畫作,使之身價百倍。翁同龢到處揄揚錢澧的書法,使之聲名高出劉墉、王文治之上。近人胡思敬說:“大約文藝之士或傳或不傳,亦各有命,非可以力爭。死后得一知己,勝于生前十倍?!逼鋵崳澳塬@知己才是藝術(shù)家之大幸。 齊白石勇于衰年變法,外界強有力的贊成者和推動者是同時代的大畫家陳師曾(即陳衡恪,國學大師陳寅恪的長兄)。陳師曾在歐洲學習的是西洋油畫,但中國畫的造詣也十分了得。他憑仗慧眼和法眼看出,齊白石具備天縱之才,若打破定式,往大寫意方向發(fā)展,精進數(shù)年,成就未可限量。 幾經(jīng)琢磨,白石老人霍然悟出“大筆墨之畫難得形似,纖細筆墨之畫難得傳神”,“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他曾告訴弟子婁師白:“書畫之事不要滿足一時成就,要一變百變,才能獨具一格。” 贊成齊白石衰年變法的還有一位丹青高手,即以畫馬著名的大師徐悲鴻。白石老人在《答徐悲鴻并題畫江南》一詩中寫道:“我法何辭萬口罵,江南傾膽獨徐君。謂我心手出怪異,鬼神使之非人能?!笨梢娦毂檶R白石的評價不是一般好,而是非常高。在京城,他們曾多次合作,大幅大幅的潑墨畫,繪完了,相對莞爾一笑,仿佛宇宙之大,唯使君與我耳。有陳師曾和徐悲鴻這樣當世無幾的國手在一旁大力鼓動和促成,白石老人衰年變法就勇氣十足,信心十足了。 衰年變法之后,齊白石真正達到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自由之境。這種蟒蛇蛻老皮的苦樂也只有他本人最清楚:“掃除凡格總難能,十載關(guān)門始變更。老把精神苦拋擲,功夫深淺自心明?!?/strong> 齊白石特別講求繼承傳統(tǒng),轉(zhuǎn)學多師,他最欣賞的畫家有徐渭(青藤)、石濤(原濟)、八大山人(雪個)、黃慎(癭瓢)、吳昌碩(缶廬)等數(shù)位,這些丹青巨擘全都藝術(shù)個性鮮明,反對墨守成規(guī),能夠別開生面。齊白石骨子里十分高傲,卻也寫過崇拜前輩大師從心悅誠服到五體投地的詩:“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 愿做徐青藤門下走狗的,齊白石不是第一人,第一人是清初的大畫家鄭板橋,鄭板橋曾刻一方印,印文為“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齊白石則不啻要做青藤居士徐渭門下的“走狗”,還要做八大山人朱耷與老缶吳昌碩門下的“走狗”,輪值于三家門下,真夠勞苦的,可他心甘情愿。我想,在冥府之中,齊白石見到徐渭、朱耷和吳昌碩,執(zhí)意要拜他們?yōu)閹?,只怕那三位前輩高手都會遜不敢當,不約而同地說出“折殺老夫”的話來。 齊白石衰年變法,從自發(fā)直抵自覺和自由,追求全新的境界(“自然的精神”),他追求到了,脫卻一身匠氣,直抵造化之美神秘的殿堂。一個人乃至一個國家要變法圖強,都非得要有這種不計一時之利、務求百世之功的勇氣不可。白石老人敢于銳變,而非漸變,在藝術(shù)風格上革故鼎新,表面看去,他要冒“非生即死”的危險,實則他的底氣在那兒,就一定能夠活得更漂亮。 白石老人衰年變法大功告成,所以他特別喜歡別人沖他翹大拇指。不老的童心固然起到作用,爆棚的自信也未加絲毫掩飾。這就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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