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最特別的要數(shù)妙玉了,我們看其余11位女子,全是四大家族的人,或者是家中的千金小姐(四春、寶釵、湘云、鳳姐、巧姐等),或者是嫁入府內(nèi)的人(李紈、秦可卿等),即便是黛玉,也是賈政之妹賈敏的女兒。唯獨妙玉,不在四大家族之列,又不是府中的主子,因此,她能進(jìn)入正冊就有些奇怪了。而且在前八十回,妙玉的出場次數(shù)也極少,所以,妙玉無疑是十二釵正冊中的一個另類,也是整部書中的一個神秘人物。
總體來看,應(yīng)該是曹雪芹對妙玉這個人物極為珍愛。把她排在金陵十二釵正冊里,便可見作者對她的重視。寫她的每一筆,作者都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付出了許多的感情。自書第十八回始,妙玉這個人物正式從《紅樓夢》里出現(xiàn)。這個時候大觀園已經(jīng)造好了,元春要來省親,府里面為了迎接她來,要做一些宗教儀式的準(zhǔn)備。當(dāng)時府里面已經(jīng)買了一些年輕的女孩作為尼姑、道姑,進(jìn)行培訓(xùn),準(zhǔn)備在省親時使用。在準(zhǔn)備工作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就有一個仆人來向王夫人匯報,說除了這些小尼姑、小道姑之外,還有一個帶發(fā)修行的女子,本是蘇州人士,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小時候多病多災(zāi),家里花錢請一些人替她去出家,結(jié)果這也不中用,最后干脆讓她自己出了家,她的病才好了,從此就帶發(fā)修行了。從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看出,妙玉的出身是不低微的,入正冊似乎也合理了。在此處作者就已經(jīng)考慮到妙玉進(jìn)入正冊有一定的爭議性,所以這些文字也告訴我們,作者把她列入正冊在身份上是說得過去的。即便沒有四大家族的血統(tǒng),但是她原本也來自一個仕宦之家,也是一個千金小姐。
再看第四十一回,妙玉可謂正式出場,賈母到了櫳翠庵,帶著劉姥姥。妙玉就給賈母獻(xiàn)茶,賈母說了一句話:“我不吃六安茶”。她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边@樣一個對話,看似無關(guān)緊要,無非表明了妙玉對賈母的習(xí)慣是了解的,可問題就在這里:作者就在此處,以一句看似平淡的話,再一次表明或者是強調(diào),妙玉是足以進(jìn)入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就是說從妙玉的話來看很有可能她所在的仕宦家族和這四大家族是有過交往的,即便是沒有交往,也一定對這些豪門的生活是很熟悉的,抑或是在進(jìn)住櫳翠庵后,和賈母等人是有過許多來往的,這才那么了解賈母的喜好,連給她奉什么茶都這么講究,對賈母的心意猜得很準(zhǔn)確,我猜想賈母也是很喜歡她的。因此,妙玉雖為帶發(fā)修行的尼姑之身,但其出身應(yīng)該和探春、寶釵等相近,而且頗知禮義,生活狀態(tài)和這些主子小姐們的差距也不大,所以列入正冊排序也沒什么不可以的。但妙玉雖有資格進(jìn)入正冊,但有一個人似乎比她更適合,就是薛寶琴。寶琴來自薛家,四大家族內(nèi)部人員,出身和血統(tǒng)都沒有問題,而且賈母在初見寶琴時又曾問過她的婚嫁之事,也即是說賈母是很看重寶琴的。如此重要的寶琴沒有進(jìn)入正冊,而妙玉進(jìn)入了,還名列第六,排在了王熙鳳之前,讀者就又要困惑了,原因何在?看接下來妙玉的幾次出場,也許這其中的原因我們就能玩味出一二了。
第四十一回,妙玉跟賈母說完這么句話,招呼一會兒之后,就拉了拉寶釵和黛玉的衣襟,把她們帶到東禪房旁邊的耳房里,單請她們?nèi)コ蕴菁翰琛YZ寶玉跟了進(jìn)去,三個人便都笑著說:“你又趕來蹭茶吃,這里并沒你的。” 然后作者就寫道,妙玉招待林黛玉和薛寶釵,拿出家藏的異常珍貴的茶具(此處便又證明了妙玉原本所在家庭的生活是非常殷實的,后文也說明,她平日里吃茶用的綠玉斗,也不比賈府里的各類珍玩遜色,這些珍藏正說明了她家原本的富足和她生活的精致和講究情調(diào))給她們倒茶,到賈寶玉時,妙玉就把前番自己平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拿來給寶玉斟茶(對于此處妙玉的用意,我就不妄作評論了)。從此處可見妙玉對賈寶玉有一種特殊的珍愛,肯拿出自己平時用來吃茶的綠玉斗給外人用,還是個須眉男子,這對妙玉來說實在是太難得了,想來也只有賈寶玉能享受到這個待遇了。妙玉可以說是有一種“潔癖”的,就是外人來在她的櫳翠庵里,走后她都要打掃、用水刷地,劉姥姥用過的也還算珍貴的“成窯小蓋鐘”她都干脆不收了,更何況把自己用的茶具拿出來讓別人,尤其是男子任意使用呢?可以說,這表明賈寶玉是入得妙玉的眼的,妙玉對他不厭惡,甚至還對他的某一些品質(zhì)表示由衷的欣賞。對寶玉她也有種親切感,并不見外。面對寶玉,妙玉的高傲、潔癖都已失色,飄到了九霄云外。妙玉的思想深處有些東西大概和寶玉的某些思想是相契合的,妙玉是和寶玉有著神交的。試想,曹雪芹其實對自己塑造的賈寶玉這個人物的某些思想品質(zhì)是有著強烈的認(rèn)同感的,對于這些品質(zhì)他是懷有著一種贊揚和歌頌的態(tài)度的,那么對于在精神層面可以與寶玉相交往,可以在精神層面理解寶玉、欣賞寶玉的妙玉這個人物,作者又怎能不珍愛呢?而妙玉對黛、釵二人的熱情,也表現(xiàn)出了她雖高傲,但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的。她對黛、釵的印象其實也很好,是能夠認(rèn)同黛、釵二人的。以我們對黛、釵這兩位書中的最主要的女性人物的了解,以她們的人格和品質(zhì)來反觀妙玉,似乎也感覺得到妙玉是有著人格上的閃光點的,最起碼她交的朋友都不差。因此以下她和三人品茶雖然時有狂話,總體卻是融洽的,他們四個是說話能說到一起的,尤其看得出妙玉與寶玉的投緣。此處四人相處的融洽又表明了妙玉雖在修行,但卻沒有失去年輕女子的本真,沒有畸形地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她實際上還是一個和黛玉她們一樣的閨閣女子,最起碼她是很向往黛玉她們的生活的。
第五十回,寶玉乞紅梅的情節(jié),算是妙玉的一次暗出,此處涉及到她的文字少之又少,但她卻始終是在暗中起著重要作用的。具體情節(jié)此處就不一一贅述了,寶玉受罰去櫳翠庵乞梅,并順利地得到了梅花,妙玉給當(dāng)時聯(lián)詩的每個人都送了紅梅,包括厭她為人的李紈。可見,妙玉雖已出家,但對于塵世里的人仍有一種關(guān)懷,心靈上并不是和他們完全孤立的,即使對方對自己厭惡,她也不會銜怨,便是她為人雖孤僻,卻并不是連人情也不通的。第六十三回,寶玉生日,妙玉也下了個賀柬,寫著:“檻外人妙玉遙叩芳辰”。便惹得寶玉不知如何回帖,又遇岫煙,岫煙便諷刺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這體現(xiàn)出了與妙玉相熟的邢岫煙對于妙玉的不理解。但這回文字卻又告訴了我們一個信息,妙玉作為一個“檻外人”,他對“檻內(nèi)”的事卻猶為關(guān)注,對于寶玉的生辰,她尤其上心,還要下帖拜賀。妙玉對“檻內(nèi)”的公子小姐是有眷念之情的,她內(nèi)心也應(yīng)該是有著和釵、黛一樣的閨中少女的精神特質(zhì)的。對于那些小姐公子她也很關(guān)心,在接下來,妙玉的一次明出,讓我們再次走近了她的真實內(nèi)心。
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凹晶館聯(lián)詩,聯(lián)了很久,佳句迭出,就在林、史二位停下來相對感嘆的時候,一語未了,只見欄外山石后轉(zhuǎn)出一個人來,妙玉就突然出現(xiàn)了。妙玉出來以后,就說你們聯(lián)詩聯(lián)到這個地步,就暫時別聯(lián)下去了,然后妙玉就把她們帶到了櫳翠庵里面。妙玉自己興致很高,就說我現(xiàn)在一口氣要把你們這個聯(lián)詩續(xù)完,最后妙玉果然就把這個詩續(xù)完了。這一回中妙玉的幾句話很重要:“如今收拾,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景,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這句話可以讓人讀出妙玉的心境:人應(yīng)該保持自己的本來面目,我的性格我不遮掩,不去畸形地克制自己,生活在自己本來的性情里面,以真面目示人。這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這種人生態(tài)度卻真是難能可貴的,我想作者也是在借她來承載自己向往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的。她人在庵中,心卻在“檻內(nèi)”,始終認(rèn)為自己是閨閣中人,她不認(rèn)為自己因為種種原因成為了尼姑,就必須去遵守那些佛教的她不喜歡的清規(guī)戒律。她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閨閣當(dāng)中的女子,就該具有閨閣女子的特征,就該享受閨閣女子的權(quán)益。作者寫出這樣的一個女子,自然珍愛,她代表了那個時代那種命運的女孩的不屈的精神。而她所續(xù)的13韻更讓我們驚嘆,妙玉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仙。試想一下,以妙玉的那種冷傲的氣質(zhì),秀美的外表,加上她的出眾的才華,真可謂“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了。而對這樣的一個人物,曹雪芹倍加珍愛,也在情理之中。
在本回回末,35韻續(xù)齊之后,妙玉在送走林、史二人時,曾在門口目送了很久,而與四十一回送別林、薛二人時不遠(yuǎn)送就把門閉了的情景相比,大有不同。這似乎體現(xiàn)出了妙玉的一種眼光,作為一個旁觀者,她有著一種異常的敏感。此時,賈府應(yīng)該已處于被查抄的前夜,妙玉便知道,這二人此時一走,以后便不知何時再見了,也有可能這一別便成永訣。所以她一反常態(tài),目送了二人很久。同時,這也看得出,妙玉對于大觀園中的這些姑娘公子是有著一種真摯而濃厚的友誼的,她能夠為他們的將來而擔(dān)憂,也有著一份對于這些好友的純真的掛念,在她的心里,這些公子小姐是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的,對于一個出家的女尼來說,這也難能可貴了。綜上,我們看得出,曹雪芹在塑造妙玉這個人物時,賦予了她很多可貴的品質(zhì),自然對她珍愛有加。相比之下,這個人物所承載的作者的思想寄寓要比寶琴的多,雖然出場次數(shù)少,但卻得到了作者的高度重視,所以權(quán)衡再三,作者忍痛割愛,就沒把寶琴放進(jìn)正冊,而把妙玉放了進(jìn)去。
回頭再看第五回妙玉的判詞和曲詞,也許也不難理解。妙玉作為出家之人,卻心系閨閣,自然與俗世所謂的“潔”和“空”的標(biāo)準(zhǔn)不相符,便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了”。而妙玉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雖身處“檻外”,卻心不離“檻內(nèi)”,便也注定是在當(dāng)時難容于世的。其才華美貌,自不必說了,而強調(diào)那天生成的孤僻,卻也未必是作者對她的批判?!疤呷擞?,過潔世同嫌。”這兩句便最好地揭示出了作者對妙玉難容于世的特征的展現(xiàn)與同情。曲里最后的幾句,雖然讓人讀來感到有批判之意,但多于批判的還是作者對她的嘆息與同情。而從這曲里,能看出作者對這樣一個人物是飽含深情的,在這種口吻里,我們不禁會想作者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會有多少血淚和嘆息。這樣傾注了大量心血塑造的一個人物,作者又怎能不珍愛有加?
綜上而看,在曹雪芹的筆下,妙玉是一個才華出眾、貌美傾城、內(nèi)心善良、堅定不屈、孤傲生僻而又聰明敏銳的人物形象。她高傲而不刻薄,孤僻而不古板;身在“檻外”,卻無時無刻不關(guān)注著“檻內(nèi)”的世界;作為一個名門閨秀,她有著超脫世外的性情,作為一個庵內(nèi)女尼,她卻又秉持著自己的閨閣面目;作為一個詩禮之家的名門之后,她有著其他公子小姐都有的樂于吟詩賞景的喜好,而作為四大家族之外的旁觀者,她又有著相對冷靜的頭腦和敏銳的洞察力,一方面羨慕著“檻內(nèi)”公子小姐們的閨閣生活,一方面卻又很清楚地看到了豪門走向衰敗,難以挽回的頹勢,并與之保持著應(yīng)有的距離;一方面她厭惡朱門酒肉臭,表現(xiàn)出超然世外的情懷,另一方面,她對“檻內(nèi)”的公子小姐們又飽含同情與眷念… …這樣一個人物身上承載的作者的思想寄寓實在是太多了,而這樣一個人物同樣深受細(xì)心的讀者們的喜愛,因此對于妙玉能夠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甚至還能夠排在王熙鳳之前,名列第六這個問題,便在人物身份和人物精神品質(zhì)兩個方面都有了相對合理的解釋。而我更要強調(diào)的是,曹雪芹雖然只給了這個人物極少的筆墨,但是卻賦予了她太多的美好品質(zhì),傾注了太多的情感,可謂字字珠璣,句句黃金。借著邢岫煙批評妙玉的話作者說出了對妙玉的評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總體來說,這句話很符合妙玉的性格,雖然邢岫煙是站在批判妙玉的立場上的,這句話是一種對妙玉的諷刺,當(dāng)然作者也借此對妙玉的一些弱點進(jìn)行了揭示。但是作者這個評價絕不惡毒,也許在岫煙嘴里充滿諷刺的話,其實包含著作者對這個人物的肯定、欣賞和同情。而在我多次閱讀這幾回的文字時,也很深切地感受到了妙玉身上所迸發(fā)出的人性的光輝!
以上便是我閱讀《紅樓夢》的一點點感受,也參考了一些研究者的文章著作,在此簡單地說了說,見解很是淺薄,還請老師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