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依戀妻子有如“戀母”，妻子依戀丈夫則一半有如“戀父”，一半有如：戀主”，二者孰多孰寡，因人而異。一般地說，妻多如戀父，妾多如戀主；被疼愛者多如變父，被驅(qū)使者多如戀主；如戀父者多“依靠”，如戀主者多“依從”，總體上說則仍是“依戀”。丈夫“依賴”妻子（嚴重者一旦離開妻子的照顧便生活不能自理），妻子“依靠”丈夫（嚴重者一旦離開丈夫的保護便無法生存），夫妻二人就這樣唇齒相依、相依為命、相互依存、“相依相靠”，當(dāng)然戀戀不舍，盼望著白頭偕老、地久天長啦！
那么，中國古代難道就沒有愛情嗎？有。但多半不是在婚前，就是在婚外。
認真說來，中國古代歌頌愛情的文藝作品為數(shù)也并不很少。早一些的，有《詩經(jīng)》、《楚辭》；晚一些的，則有元明雜劇和明清小說。但是這些詩章也好，傳奇也好，基本上都與婚后生活無關(guān)。姑娘小伙子們婚前愛得死去活來，又是“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又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等到結(jié)了婚，天天見面了，怎么樣？詩也沒有了，歌也沒有了，傳奇也沒有了，戲也沒有了。大約一結(jié)婚，“情郎情妹”就變成了“老公老婆”，或者“才子佳人”就變成了“老爺太太”，剩下的事情，就和千百個普通家庭一樣，無非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或者男耕女織、夫唱婦隨，哪里還會有什么“詩意”？豈但沒有詩意，事實上，在許多夫妻，尤其是包辦婚姻的夫妻之間，是連情愛也沒有的。所謂“伉儷情深”，只是一句空話。
夫妻之間既然缺少情愛，表現(xiàn)和反映夫妻之情的愛情詩，自然也少得可憐。比如李商隱，算得上是“有情人”的，寫過不少情詩，其中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如“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尚濃”，如“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如干”等等，都是千古名句，卻都不是贈給妻子的。只有一首《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涉及妻子，卻又是“亡妻”。其他歷史上一些表現(xiàn)夫妻之情的名篇，如元稹《遣悲懷三首》和蘇軾《江城子》，也是寫給“亡妻”的。妻子在世時無詩相贈，死了以后才寫詩悼亡，也是一種頗有“中國特色”的文化現(xiàn)象。我懷疑這正是因為社會不容許夫妻之間過于親密，或只允許妻子依戀老公，不容許丈夫疼愛老婆所致。因此即便悼念亡妻，也很難說是真正的愛情。如元作主要是表達自己對妻子的感激和回報：“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蘇作則似乎主要是在慨嘆人生的坎坷：“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font>
夫妻之間既無情愛，則男女之愛便只好移情他人，叫做“移情別戀”。比如李商隱，寫了不少情詩，很真摯，很感人，很美麗，也很隱晦，誰也猜不出那是寫給誰的。但多半不是妻子，否則怎么會說“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或者“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云云？看來是寫給情婦的（也有人認為這些詩另有寄托，不是情詩）。至少，題中點明是贈給妓女者，便有《贈歌妓二首》等。在古代，文人墨客狎妓，寫了歌詞給歌妓唱，或與才藝雙絕的名妓唱和酬答，被視為風(fēng)流韻事，是“雅”；如與正妻過于親熱，寫詩贈妻，似乎反倒是“俗”。這又是一大怪事！細究起來，大約是“正統(tǒng)”思想在作怪。妻為“正”，必須正經(jīng)嚴肅，不可調(diào)笑；情婦和妓女既然“非正”，自然不妨放浪形骸。這正如詩為“正”，故多言政事，而詞為“詩余”，不妨聊敘閑情一樣。
“疼老婆”的詩沒有，“怕老婆”的事倒挺多。
中國歷史上，究竟有多少老公怕老婆呢？這可統(tǒng)計不出來，但相信一定很多。證據(jù)之一，就是中國歷來就有這一類的笑話。古代有，現(xiàn)代也有；平民百姓講，達官貴人也講。比如《紅樓夢》第七十五回寫賈府夜宴，擊鼓傳花，輪到賈政講笑話，一開口便是：“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苯Y(jié)果，“只說了這一句，大家都笑了?！奔爸列υ捳f完，更是笑成一片，以賈政之“方正古板”，半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人，居然也會講怕老婆的笑話，而且據(jù)他自己說也只會講這個，這就說明這類笑話是何其之多。而以賈政之“非禮勿言”，半句出格的話都不敢說的人，居然當(dāng)著母親、夫人、子女、媳婦、親戚的面，大講怕老婆，也可見這類話題是百無禁忌，而這類事情更是遍地開花了。
歷史上最有名的“怕公”，當(dāng)數(shù)唐初御史大夫裴談。此公之所以有名，不僅在于他有“怕績”，還在于他有“怕論”。唐代的御史大夫主管監(jiān)察和執(zhí)法，相當(dāng)于今之監(jiān)察部長兼司法部長，想來口才和辯才都是很好的。所以，當(dāng)別人嘲笑裴談的懼內(nèi)時，裴部長便發(fā)表了一通辯詞。他說，“妻有可畏者三”：年輕漂亮?xí)r，看上去就像活菩薩，世界上哪有不怕活菩薩的？等到她兒女滿堂，看上去就像九子魔母，世界上哪有不怕九子魔母的？再到她五六十歲時，薄施脂粉，滿面黑色，看上去就像鳩盤茶，世界上又哪有不怕鳩盤茶的？
裴談的懼內(nèi)既然如此典型，已上升到了“理論高度”，則大家自然拿他來作一個標桿。有一次，伶人為唐中宗和韋皇后表演節(jié)目，就居然唱道：“回波爾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nèi)里無過李老?！边@里說的李老，就是中宗。中宗是“女強人”武則天的窩囊兒子，和他老子高宗一樣，也是個怕老婆的貨。所以，一個戲子，也敢當(dāng)面說皇皇大唐，最怕老婆的，宮外是裴大人，宮里是萬歲爺。此外，后來的唐肅宗，也極怕老婆張皇后，以至當(dāng)時的詩人還有“張后不樂上為忙”的譏諷。
既然皇上帶頭怕老婆，則臣下效法，也就不足為奇。所以有唐一代，丈夫畏妻，竟成為一代風(fēng)氣，怕老婆的事，層出不窮。到了宋皇帝受制于皇后的事，倒是不大有了，但士大夫階層之畏妻，還依然如故。比如“河?xùn)|吼”和“胭脂虎”的典故，便均出于宋?！昂?xùn)|獅吼”的故事已于前述，“胭脂虎”則是宋代尉氏縣令陸慎言妻朱氏的綽號。朱氏兇悍無比，陸某畏妻如虎，居然連一縣之政令，也要請示夫人，這就真是陰陽倒錯，不成體統(tǒng)了。
所以，怕老婆雖是夫妻之間的私事，但有的時候，政府也不能不出面干涉，甚至禁止。
比方說，唐代的阮嵩和宋代的呂正己，便都因為懼內(nèi)而被罷官。阮嵩是唐初貞觀年間人，官居桂陽縣令。有一次，他在客廳里請客吃飯，一時性起，招來女奴唱歌。老婆閻氏知道后，竟披頭散發(fā)，光腳赤臂，持刀沖進席間，嚇得阮嵩躲入床下，客人一哄而散。這事鬧得“太不像話”，結(jié)果考評時，上司便評曰：“一妻不能禁止，百姓如何整肅？妻既禮教不修，夫又精神何在？”便把他評為下等，罷了官。
呂正己是宋代人。有一次，他到一個有姬妾的朋友家喝酒。他的老婆聽說了，居然爬上墻頭大罵。這件事當(dāng)然也鬧得“太不像話”，結(jié)果皇上得知，也罷了呂某的官。
照理說，丈夫懼內(nèi)，就像前面說過的張敞畫眉一樣，原不過是人家兩公婆的事，哪里用得著政府干預(yù)，皇上過問呢？但我們也應(yīng)該知道，中國古代政治，是“以禮治國”，而所謂“禮治”，又是要求“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的。這些原則，必須從上到下，全國執(zhí)行。各級官吏，更應(yīng)該身體力行，以為表率。如果一個官吏，竟連自己的家都管不好，又何以治國？而一個朝廷命官，竟被當(dāng)眾辱于婦人而不能整肅，則國家體面何存？所以阮、呂兩位，便只好丟了烏紗。
中國傳統(tǒng)婚姻中的夫妻關(guān)系，除戀丈夫和怕老婆外，還有一種情況數(shù)量也許并不太多，那就是夫妻相互仇視和敵視。存在這種現(xiàn)象的一個證據(jù)是：在中國的離婚案中，“好說好散”的不多，而“大吵大鬧”的少。其程序大體都差不多：先是相互不滿，再是彼此指責(zé)，繼而尋釁鬧事，最后大打出手。實在過不下去了，就離婚。甚至直到對簿公堂時，還要互相辱罵。反正夫妻倆鬧離婚者，多半已恩斷情絕，反目為仇。對于這種情況，古代有個說法，叫“似貓鼠相憎，如狼羊一處”。夫妻兩個，雖說并不一定要有愛，但再不濟，也得能湊合著過。倘若兩人關(guān)系，竟如貓和鼠、狼和羊，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當(dāng)然無法再過，只有離婚。遇到這種情況，一個“合理”的解釋是：“彼此姻緣不合，必是前世冤家。”
其實，即便不離婚，夫妻兩個吵架、對罵、互打的情況也不少。俗云：“天上下雨地下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看來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有的也不影響感情。這種現(xiàn)象，國外也有，并非咱們的“國粹”。
總之，在傳統(tǒng)婚姻中，總體上說，夫妻之間是禮多于情，義多于愛，生育重于性。夫妻之間，處于一種既不平等也不正常的關(guān)系之中。丈夫可以“怕老婆”，卻不可以“疼老婆”；妻子只能“戀丈夫”，卻不能“愛丈夫”。夫妻雙方，都只能“例行公事”，不能“產(chǎn)生私情”。結(jié)果當(dāng)然也很簡單：夫妻之間既然少有情愛，甚至少有性愛，則婚后的男女（女子無此權(quán)利），便只好到別的女人那里去尋找愛情或滿足。[書摘：摘自《中國的男人和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