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齒乞】石
新城王欽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幼入勞山學(xué)道。久之,不火食。惟啖松子及白石,遍
體生毛。既數(shù)年,念母老歸里,漸復(fù)火食,猶啖石如故。向日視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
啖芋然。母死,復(fù)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遵化署狐
諸城邱公為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后一樓,綏綏者族而居之,以為家。時(shí)出殃人,遣
之益熾。官此者惟設(shè)牲禱之,無敢迕。邱公蒞任,聞而怒之。狐亦畏公剛烈,化一嫗告家人
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將攜細(xì)小避去?!惫劊嗄谎浴4稳?,閱兵已,
戒勿散,使盡扛諸營巨炮驟入,環(huán)樓千座并發(fā);數(shù)仞之樓,頃刻摧為平地,革肉毛肉,自天
雨而下。但見濃塵毒霧之中,有白氣一縷,冒煙沖空而去。眾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
中自此平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赍銀如干數(shù)赴都,將謀遷擢。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忽有一叟
詣闕聲屈,言妻子橫被殺戮,又訐公克削軍糧,夤緣當(dāng)路,現(xiàn)頓某家,可以驗(yàn)證。奉旨押
驗(yàn),至班役家,冥搜不得。叟惟以一足點(diǎn)地。悟其意,發(fā)之,果得金;金上鐫有“某郡解”
字。已而覓叟,則失所在。執(zhí)鄉(xiāng)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無之。公由此罹難,乃知叟即逃狐
也。異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誅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
矣。抑使關(guān)西為此,豈百狐所能仇哉!”
阿寶
粵西孫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訥,人誑之,輒信為真?;蛑底懈杓?,則必遙
望卻走?;蛑淙?,誘之來,使妓狎逼之,則【赤貞】顏徹頸,汁珠珠下滴,因共為笑。遂
貌其呆狀,相郵傳作丑語,而名之“孫癡”。
邑大賈某翁,與王侯埒富。姻戚皆貴胃。有女阿寶,絕色也。日擇良匹,大家兒爭委禽
妝,皆不當(dāng)翁意。生時(shí)失儷,有戲之者,勸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從其數(shù)。翁素耳其名,
而貧之。媒媼將出,適遇寶,問之,以告。女戲曰:“渠去其枝指,余當(dāng)歸之。”媼告生。
生曰:“不難?!泵饺?,生以斧自斷其指,大痛徹心,血益傾注,濱死。過數(shù)日,始能起,
往見媒而示之。媼驚,奔告女。女亦奇之,戲請?jiān)偃テ浒V。生聞而嘩辨,自謂不癡;然無由
見而自剖。轉(zhuǎn)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頓冷。
會(huì)值清明,俗于是日,婦女出游,輕薄少年,亦結(jié)隊(duì)隨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數(shù)人,強(qiáng)
邀生去?;虺爸唬骸澳挥^可人否?”生亦知其戲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見其
人,忻然隨眾物色之。遙見有女子憩樹下,惡少年環(huán)如墻堵。眾曰:“此必阿寶也?!壁?br>之,果寶也。審諦之,娟麗無雙。少頃,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
若狂。生獨(dú)默然。及眾他適,回視,生猶癡立故所,呼之不應(yīng)。群曳之曰:“魂隨阿寶去
耶?”亦不答。眾以其素訥,故不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歸。至家,直上床臥,終日不
起,冥如醉,喚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曠野,莫能效。強(qiáng)拍問之,則【目蒙】【目
龍】應(yīng)云:“我在阿寶家?!奔凹?xì)詰之,又默不語。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見女去,意不忍舍,覺身已從之行,漸傍其衿帶間,人無呵者。遂從女歸,坐臥
依之,夜輒與狎,甚相得;然覺腹中奇餒,思欲一返家門,而迷不知路。女每夢與人交,問
其名,曰:“我孫子楚也?!毙漠愔?,而不可以告人。生臥三日,氣休休若將澌滅。家人大
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還,何由遺魂吾家?”家人固哀
之,翁始允。巫執(zhí)故服、草薦以往。女詰得其故,駭極,不聽他往,直導(dǎo)入室,任招呼而
去。巫歸至門,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奩什具,何色何名,歷言不爽。女聞之,益
駭,陰感其情之深。
生既離床寢,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寶,希幸一再遘之。浴佛節(jié),聞將降香水
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勞。日涉午,女始至,自車中窺見生,以摻手搴簾,凝睇不
轉(zhuǎn)。生益動(dòng),尾從之。女忽命青衣來詰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搖。車去,始?xì)w。歸復(fù)病,
冥然絕食,夢中輒呼寶名。每自恨魂不復(fù)靈。家舊養(yǎng)一鸚鵡,忽斃,小兒持弄于床。生自
念:倘得身為鸚鵡,振翼可達(dá)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鸚鵡,遽飛而去,直達(dá)寶所。女喜
而撲之,鎖其肘,飼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鎖!我孫子楚也?!迸篑敚馄淇`,亦不
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異類,姻好何可復(fù)圓?”鳥云:“得近芳澤,于愿
已足?!彼孙曋皇?;女自飼之,則食。女坐,則集其膝;臥,則依其床。如是三日。
女甚憐之,陰使人【目間】生,生則僵臥,氣絕已三日,但心頭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
復(fù)為人,當(dāng)誓死相從?!兵B云:“誑我!”女乃自矢。鳥側(cè)目若有所思。少間,女束雙彎,
解履床下,鸚鵡驟下,銜履飛去。女急呼之,飛已遠(yuǎn)矣。女使嫗往探,則生已寤。家人見鸚
鵡銜繡履來,墮地死,方共異之。生既蘇,即索履。眾莫知故。適嫗至,入視生,問履所
在。生曰:“是阿寶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諾也?!眿灧疵?。女益奇之,故使婢泄
其情于母。母審之確,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貧。擇數(shù)年得婿若此,恐將為
顯者笑?!迸月墓?,矢不他。翁媼從之。馳報(bào)行。生喜,疾頓瘳。翁議贅諸家。女曰:
“婿不可久處岳家。況郎又貧,久益為人賤。兒既諾之,處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鄙?br>亦迎成禮,相逢如隔世歡。
自是家得奩妝,小阜,頗增物產(chǎn)。而生癡于書,不知理家人生業(yè);女善居積,亦不以他
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淚眼不晴,至絕眠食。勸之不納,乘
夜自經(jīng)。婢覺之,急救以醒,終亦不食。三日,集親黨,將以殮生。聞棺中呻以息,啟之,
已復(fù)活。自言:“見冥王,以生平樸誠,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孫部曹之妻將至?!趸?br>鬼錄,言:‘此未應(yīng)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顧謂:‘感汝妻節(jié)義,姑賜再
生?!蚴柜S卒控馬送余還?!庇墒求w漸平。值歲大比,入闈之前,諸少年玩弄之,共擬隱
僻之題七,引生僻處與語,言:“此某家關(guān)節(jié),敬秘相授?!鄙胖?,晝夜揣摩,制成七
藝。眾隱笑之。時(shí)典試者慮熟題有蹈襲弊,力反常經(jīng),題紙下,七藝皆符。生以是掄魁。明
年,舉進(jìn)士,授詞林。上聞異,召問之。生具啟奏。上大嘉悅。后召見阿寶,賞賚有加焉。
異史氏曰:“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
自謂不癡者也。且如粉花蕩產(chǎn),盧雉傾家,顧癡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過,乃是真癡,彼孫
子何癡乎!”集癡類十:“窖鏹食貧。對客輒夸兒慧。愛兒不忍教讀。諱病恐人知。出資賺
人嫖。竊赴飲會(huì)賺人賭。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帳目太清。家庭用機(jī)械。喜弟子善賭?!?br>
雹神
王公筠蒼,蒞任楚中。擬登龍虎山謁天師。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駕小艇來,使舟中
人為通。公見之,貌修偉。懷中出天師刺,曰:“聞騶從將臨,先遣負(fù)弩?!惫犉漕A(yù)知,
益神之,誠意而往。天師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須鬣,多不類常人。前使者亦侍其側(cè)。
少間,向天師細(xì)語。天師謂公曰:“此先生同鄉(xiāng),不之識(shí)耶?”公問之。曰:“此即世所傳
雹神李左車也?!惫等桓娜?。天師曰:“適言奉旨雨雹,故告辭耳?!惫珕枺骸昂翁帲俊?br>曰:“章丘?!惫越尤狸P(guān)切,離席乞免。天師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額數(shù),何能相
徇?”公哀不已。天師垂思良久,乃顧而囑曰:“其多降山谷,勿傷禾稼可也?!庇謬冢?br>“貴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煙,氤氳匝地。俄延逾刻,極力騰起,
才高于庭樹;又起,高于樓閣。霹靂一聲,向北飛去,屋宇震動(dòng),筵器擺簸。公駭曰:“去
乃作雷霆耶!”天師曰:“適戒之,所以遲遲;不然,平地一聲,便逝去矣?!惫珓e歸,志
其月日,遣人問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溝渠皆滿,而田中僅數(shù)枚焉。
長清僧
長清僧,道行高潔。年八十余猶健。一日,顛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圓寂矣。僧不自知
死,魂飄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紳子,率十余騎,按鷹獵兔。馬逸,墮斃?;赀m相值,翕
然而合,遂漸蘇。廝仆還問之。張目曰:“胡至此!”眾扶歸。入門,則粉白黛綠者,紛集
顧問。大駭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閉目不
復(fù)有言。餉以脫粟則食,酒肉則拒。夜獨(dú)宿,不受妻妾奉。
數(shù)日后,忽思少步。眾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諸仆紛來,錢簿谷籍,雜請會(huì)計(jì)。公子
托以病倦,悉卸絕之。惟問:“山東長清縣,知之否?”共答:“知之?!痹唬骸拔矣魺o聊
賴,欲往游矚,宜即治任?!北娭^新瘳,未應(yīng)遠(yuǎn)涉。不聽,翼日遂發(fā)。抵長清,視風(fēng)物如
昨。無煩問途,竟至蘭若。弟子數(shù)人見貴客至,伏謁甚恭。乃問:“老僧焉往?”答云:
“吾師曩已物化?!眴柲顾?。群導(dǎo)以往,則三尺孤墳,荒草猶未合也。眾僧不知何意。既而
戒馬欲歸,囑曰:“汝師戒行之僧,所遺手澤,宜恪守,勿俾?lián)p壞。”眾唯唯。乃行。既
歸,灰心木坐,了不勾當(dāng)家務(wù)。
居數(shù)月,出門自遁,直抵舊寺,謂弟子:“我即汝師?!北娨善渲?,相視而笑。乃述返
魂之由,又言生平所為,悉符。眾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屢以輿馬來,哀
請之,略不顧瞻。又年余,夫人遣紀(jì)綱至,多所饋遺。金帛皆卻之,惟受布袍一襲而已。友
人或至其鄉(xiāng),敬造之。見其人默然誠篤;年僅而立,而輒道其八十余年事。異史氏曰:“人
死則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異之乎其再生,而異之乎其入紛華靡麗
之鄉(xiāng),而能絕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閃,而蘭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況僧乎哉!”
成仙
文登周生,與成生少共筆硯,遂訂為杵臼交。而成貧,故終歲常依周。以齒則周為長,
呼周妻以嫂。節(jié)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產(chǎn)后暴卒。繼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嘗請見
之也。一日,王氏弟來省姊,宴于內(nèi)寢。成適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辭去。
周移席外舍,追之而還。甫坐,即有人白別業(yè)之仆,為邑宰重笞者。先是,黃吏部家牧傭,
牛蹊周田,以是相詬。牧傭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責(zé)。周詰得其故,大怒曰:“黃家牧
豬奴,何敢爾!其先世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無人耶!”氣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尋黃。
成捺而止之,曰:“強(qiáng)梁世界,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qiáng)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聽。成
諫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終不釋,轉(zhuǎn)側(cè)達(dá)旦。謂家人曰:“黃家欺我,我仇也,姑置
之。邑令為朝遷官,非勢家官,縱有互爭,亦須兩造,何至如狗之隨嗾者?我亦呈治其傭,
視彼將何處分?!奔胰讼Z恿之,計(jì)遂決。具狀赴宰,宰裂而擲之。周怒,語侵宰。宰慚
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訪周,始知入城訟理。急奔勸止,則已在囹圄矣。頓足無所為計(jì)。時(shí)獲海寇
三名,宰與黃賂囑之,使捏周同黨。據(jù)詞申黜頂衣,【扌旁】掠酷慘。成入獄,相顧凄酸。
謀叩闕。周曰:“身系重犴,如鳥在籠;雖有弱弟,止足供囚飯耳。”成銳身自任,曰:
“是予責(zé)也。難而不急,烏用友也!”乃行。周弟贐之,則去已久矣。至都,無門入控。相
傳駕將出獵,成預(yù)隱木市中;俄駕過,伏舞哀號(hào),遂得準(zhǔn)。驛送而下,著部院審奏。時(shí)閱十
月余,周已誣服論辟。院接御批,大駭,復(fù)提躬讞。黃亦駭,謀殺周。因賂監(jiān)者,絕其食
飲;弟來饋問,苦禁拒之。成又為赴院聲屈,始蒙提問,業(yè)已饑餓不起。院臺(tái)怒,杖斃監(jiān)
者。黃大怖,納數(shù)千金,囑為營脫,以是得朦朧題免。宰以枉法擬流。周放歸,益肝膽成。
成自經(jīng)訟系,世情盡灰,招周偕隱。周溺少婦,輒迂笑之。成雖不言,而意甚決。別
后,數(shù)日不至。周使探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兩無所見,始疑。周心知其異,遣人蹤
跡之,寺觀壑谷,物色殆遍。時(shí)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黃巾氅服,岸然道
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尋欲遍?”笑曰:“孤云野鶴,棲無定所。別后幸復(fù)頑
健?!敝苊镁?,略道間闊,欲為變易道裝。成笑不語。周曰:“愚哉!何棄妻孥猶敝履
也?”成笑曰:“不然。人將棄予,其何人之能棄?!眴査鶙?,答在勞山之上清宮。既而
抵足寢,夢成裸伏胸上,氣不得息。訝問何為,殊不答。忽驚而寤,呼成不應(yīng);坐而索之,
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時(shí),始覺在成榻,駭曰:“昨不醉,何顛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
火之,儼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則疏無幾莖。取鏡自照,訝曰:“成生在此,我何
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術(shù)招隱。意欲歸內(nèi),弟以其貌異,禁不聽前。周亦無以自明。即
命仆馬往尋成。數(shù)日,入勞山。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樹下,見羽客往來甚眾。內(nèi)一道人
目周,周因以成問。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毖砸?,徑去。周目送之,見一矢
之外,又與一人語,亦不數(shù)言而去。與言者漸至,乃同社生。見周,愕曰:“數(shù)年不晤,人
以君學(xué)道名山,今尚游戲人間耶?”周述其異。生驚曰:“我適遇之,而以為君也。去無幾
時(shí),或當(dāng)不遠(yuǎn)?!敝艽螽?,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覿面而不之識(shí)?”仆尋至,急馳之,竟
無蹤兆。一望寥闊,進(jìn)退難以自主。自念無家可歸,遂決意窮追。而怪險(xiǎn)不復(fù)可騎,遂以馬
付仆歸,迤【辶里】自往。遙見一童獨(dú)坐,趨近問程,且告以故。童自言為成弟子,代荷衣
糧,導(dǎo)與俱行。星飯露宿,【辶卓】行殊遠(yuǎn),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謂上清。時(shí)十月中,山
花滿路,不類初冬。童入報(bào)客,成即遽出,始認(rèn)己形。執(zhí)手入,置酒宴語。見異彩之禽,馴
人不驚,聲如笙簧,時(shí)來鳴于座上。心甚異之。然塵俗念切,無意留連。地下有蒲團(tuán)二,曳
與并坐。至二更后,萬慮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覺與成易位。疑之,自捋頷下,則于思者
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乞少寐息,早送君行?!备唤?,
聞成呼曰:“行裝已具矣?!彼炱饛闹?。
所行殊非舊途,覺無幾時(shí),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側(cè),俾自歸。周強(qiáng)之不得,因踽踽
至家門。叩不能應(yīng),思欲越墻,覺身飄似葉,一躍已過。凡逾數(shù)重垣,始抵臥室,燈燭熒
然,內(nèi)人未寢,噥噥與人語。舐窗以窺,則妻與一廝仆同杯飲,狀甚狎褻。于是怒火如焚;
計(jì)將掩執(zhí),又恐孤力難勝。遂潛身脫扃而出,奔告成,且乞?yàn)橹?。成慨然從之,直抵?nèi)寢。
周舉石撾門,內(nèi)張皇甚;擂愈急,內(nèi)閉益堅(jiān)。成撥以劍,劃然頓辟。周奔入,仆沖戶而走。
成在門外,以劍擊之,斷其肩臂。周執(zhí)妻拷訊,乃知被收時(shí)即與仆私。周借劍決其首,【上
四中口下月,GBK罥】腸庭樹間。乃從成出,尋途而返。驀然忽醒,則身在臥榻,驚而言
曰:“怪夢參差,使人駭懼!”成笑曰:“夢者兄以為真,真者乃以為夢。”周愕而問之。
成出劍示之,濺血猶存。周驚怛欲絕,竊疑成【讠壽】張為幻。成知其意,乃促裝送之歸。
荏苒至里門,乃曰:“疇昔之夜,倚劍而相待者,非此處耶!吾厭見惡濁,請還待君于上;
如過哺不來,予自去?!敝苤良遥T戶蕭索,似無居人。還入弟家。弟見兄,雙淚遽墮,
曰:“兄去后,盜夜殺嫂,刳腸去,酷慘可悼。于今官捕未獲?!敝苋鐗粜?,因以情告,戒
勿究。弟錯(cuò)愕良久。周問其子,乃命老媼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緒所關(guān),弟好視之。
兄欲辭人世矣?!彼炱穑瑥匠?。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顧。至野外,見成,與俱行。遙回顧
曰:“忍事最樂?!钡苡醒?,成闊袖一舉,即不可見。悵立移時(shí),痛哭而返。周弟樸拙,
不善治家人生產(chǎn),居數(shù)年,家益貧。周子漸長,不能延師,因自教讀。一日,早至齋,見案
頭有函書,緘封甚固,簽題“仲氏啟”。審之,為兄跡;開視,則虛無所有,只見爪甲一
枚,長二指許。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問家人所自來,并無知者?;匾?,則研石燦燦,化
為黃金。大驚。以試銅鐵,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賜成氏子,因相傳兩家有點(diǎn)金術(shù)云。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忽聞?dòng)新暼?br>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眾駭異,不解其故。俄而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cuò)折
有聲。相顧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見樓閣房舍,仆而復(fù)起;墻傾屋塌之聲,與
兒啼女號(hào),喧如鼎沸。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zhuǎn)側(cè)。河水傾潑丈余,鴨鳴犬吠滿城
中。逾一時(shí)許,始稍定。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后聞某處井傾
仄,不可汲;某家樓臺(tái)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shù)畝。此真非常之奇變也。有邑
人婦,夜起溲溺,回則狼銜其子,婦急與狼爭。狼一緩頰,婦奪兒出,攜抱中。狼蹲不去。
婦大號(hào),鄰人奔集,狼乃去。婦驚定作喜,指天畫地,述狼銜兒狀,己奪兒狀。良久,忽悟
一身未著寸縷,乃奔。此與地震時(shí)男婦兩忘者,同一情狀也。人之惶急無謀,一何可笑!
丁前溪
丁前溪,諸城人。富有錢谷。游俠好義,慕郭解之為人。御史行臺(tái)按訪之。丁亡去。至
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來,館谷豐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上
艸,下坐】豆飼畜,給食周至。問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楊姓,我其內(nèi)侄也。主人好交
游,適他出,家惟娘子在。貧不能厚客給,幸能垂諒?!眴栔魅撕螛I(yè),則家無資產(chǎn),惟日設(shè)
博場,以謀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給弗懈。至暮,【坐刂】芻;煞束濕,頗極參差。丁
怪之。少年曰:“實(shí)告客:家貧無以飼畜,適娘子撤屋上茅草?!倍∫娈愔?,謂其意在得
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強(qiáng)付,少年持入。俄了,仍出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業(yè)此
獵食者。主人在外,嘗數(shù)日不攜一錢;客至吾家,何遂索償乎?”丁嘆贊而別。囑曰:“我
諸城丁某,主人歸,宜告之。暇幸見顧?!?br> 數(shù)年無耗。值歲大饑,楊困甚,無所為計(jì)。妻漫勸詣丁,從之。至諸,通姓名于門者。
丁茫不憶。申言始憶之?!咀沱悺柯亩?,揖客入。見其衣敝踵決,居之溫室,設(shè)筵相款,
寵禮異常。明日,為制冠服,表里溫暖。楊義之;而內(nèi)顧增憂,褊心不能無少望。居數(shù)日,
殊不言贈(zèng)別。楊意甚亟,告丁曰:“顧不敢隱:仆來時(shí),米不滿升。今過蒙推解,固樂;妻
子如何矣!”丁曰:“是無煩慮,已代經(jīng)紀(jì)矣。幸舒意少留,當(dāng)助資斧?!弊摺矩槠健空兄T
博徒,使楊坐而乞頭,終夜得百金,乃送之還。歸見室人,衣履鮮整,小婢侍焉。驚問之。
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車徒赍送布帛菽粟,堆積滿屋,云是丁客所贈(zèng)。又婢十指,為
妾驅(qū)使?!睏罡胁蛔砸?。由此小康,不屑舊業(yè)矣。異史氏曰:“貧而好客,飲博浮蕩者優(yōu)為
之;最異者,獨(dú)其妻耳。受之施而不報(bào),豈人也哉?然一飯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歲,收養(yǎng)于夫家。相居一二年,夫誘與交而孕。腹膨膨而以為
病也,告之母。母曰:“動(dòng)否?”曰:“動(dòng)?!庇忠娈愔H灰云潺X太稚,不敢決。未幾,
生男。母嘆曰:“不圖拳母,竟生錐兒?!?br>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熾炭焉。方將篝燈,適友人招
飲,遂扃戶去。至友人所,座有醫(yī)人,善太素脈,遍診諸客。末顧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閱
人多矣,脈之奇無如兩君者:貴脈而有賤兆,壽脈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
實(shí)甚?!惫搀@問之。曰:“某至此亦窮于術(shù),未敢臆決。愿兩君自慎之?!倍顺趼勆躐?,
既以為模棱語,置不為意。
半夜,董歸,見齋門虛掩,大疑。醺中自憶,必去時(shí)忙促,故忘扃鍵。入室,未遑【上
艸,下繁體熱,音ruo4,點(diǎn)火】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溫否。才一探入,則膩有臥人。
大愕,斂手。急火之,竟有姝麗,韶顏稚齒,神仙不殊。狂喜,戲探下體,則毛尾修然。大
懼,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問:“君何往?”董益懼,戰(zhàn)栗哀求:“愿仙人憐?。 ?br>女笑曰:“何所見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迸中υ唬骸熬`矣。尾于何
有?”引董手,強(qiáng)使復(fù)探,則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態(tài)【目蒙】瞳,不知
所見伊何,遂誣人若此?!倍滔财潲?,至此益惑,反自咎適然之錯(cuò)。然疑其所來無因。女
曰:“君不憶東鄰之黃發(fā)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爾是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
曰:“卿周氏之阿瑣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憶之。十年不見,遂
苗條如此!然何遽能來?”女曰:“妾適癡郎四五年,翁姑相斷逝,又不幸為文君。剩妾一
身,煢無所依。憶孩時(shí)相識(shí)者惟君,故來相見就。入門已暮,邀飲者適至,遂潛隱以待君
歸。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溫耳,幸勿見疑?!倍玻庖鹿矊嫞馐庾缘?。月
余,漸羸瘦,家人怪問,輒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離,乃懼,復(fù)造善脈者診之。醫(yī)曰:
“此妖脈也。前日之死征驗(yàn)矣,疾不可為也?!倍罂蓿蝗?。醫(yī)不得已,為之針手灸臍,
而贈(zèng)以藥。囑曰:“如有所遇,力絕之。”董亦自危。既歸,女笑要之。怫然曰:“勿復(fù)相
糾纏,我行且死!”走不顧。女大慚,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藥獨(dú)寢,甫交
睫,夢與女交,醒已遺矣。益恐,移寢于內(nèi),妻子火守之。夢如故。窺女子已失所在。積數(shù)
日,董吐血斗余而死。王九思在齋中,見一女子來,悅其美而私之。詰所自,曰:“妾遐思
之鄰也。渠舊與妾善,不意為狐惑而死。此輩妖氣可畏,讀書人宜慎相防?!蓖跻媾逯?,遂
相歡待。居數(shù)日,迷罔病瘠。忽夢董曰:“與君好者狐也。殺我矣,又欲殺我友。我已訴之
冥府,泄此幽憤。七日之夜,當(dāng)炷香室外,勿忘卻!”醒而異之。謂女曰:“我病甚,恐將
委溝壑,或勸勿室也?!迸唬骸懊?dāng)壽,室亦生;不壽,勿室亦死也?!弊c調(diào)笑。王心
不能自持,又亂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絕。及暮,插香戶上。女來,拔棄之。夜又夢董來,
讓其違囑。次夜,暗囑家人,俟寢后潛炷之。女在榻上,忽驚曰:“又置香耶?”王言不
知。女急起得香,又折滅之。入曰:“誰教君為此者?”王曰:“或室人憂病,信巫家作厭
禳耳?!迸葆宀粯贰<胰藵摳Q香滅,又炷之。女忽嘆曰:“君福澤良厚。我誤害遐思而奔
子,誠我之過。我將與彼就質(zhì)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壞我皮囊也。”逡巡下榻,仆地而
死。燭之,狐也。猶恐其活,遽呼家人,剝其革而懸焉。王病甚,見狐來曰:“我訴諸法
曹,法曹謂董君見色而動(dòng),死當(dāng)其罪;但咎我不當(dāng)惑人,追金丹去,復(fù)令還生。皮囊何
在?”曰:“家人不知,已脫之矣?!焙鼞K然曰:“余殺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
乎!”恨恨而去。王病幾危,半年乃瘥。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往來燈下。初謂是家人婦,未遑顧瞻;及舉
目,竟不相識(shí),而容光艷艷。心知其狐,而愛好之,遽呼之來。女停履笑曰:“厲聲加人,
誰是汝婢媼耶?”朱笑而起,曳坐謝過。遂與款密,久如夫妻之好。忽謂曰:“君秩當(dāng)遷,
別有日矣?!眴枺骸昂螘r(shí)?”答曰:“目前。但賀者在門,吊者即在閭,不能官也?!比?br>日,遷報(bào)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訃音。公解任,欲與偕旋。狐不可。送之河上,強(qiáng)之登
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過河也?!敝觳蝗虅e,戀戀河畔。女忽出,言將一謁故舊。
移時(shí)歸,即有客來答拜。女別室與語??腿ツ藖?,曰:“請便登舟,妾送君渡?!敝煸唬?br>“向言不能渡,今何以云?”曰:“曩所謁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請之。彼限我十天
往復(fù),故可暫依耳。”遂同濟(jì)。至十日,果別而去。
鳳陽士人
陽一士人,負(fù)笈遠(yuǎn)游。謂其妻曰:“半年當(dāng)歸。”十余月,竟無耗問。妻翹盼綦切。
一夜,才就枕,紗月?lián)u影,離思縈懷。方反側(cè)間,有一麗人,珠鬟絳帔,搴帷而入,笑問:
“姊姊,得無欲見郎君乎?”妻急起應(yīng)之。麗人邀與共往。妻憚修阻,麗人但請勿慮。即挽
女手出,并踏月色,約行一矢之遠(yuǎn)。覺麗人行迅速,女步履艱澀,呼麗人少待,將歸著復(fù)
履。麗人牽坐路側(cè),自乃捉足,脫履相假。女喜著之,幸不鑿枘。復(fù)起從行,健步如飛。移
時(shí),見士人跨白騾來。見妻大驚,急下騎,問:“何往?”女曰:“將以探君?!庇诸檰桘?br>者伊誰。女未及答,麗人掩口笑曰:“且勿問訊。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馳夜半,人畜想當(dāng)
俱殆。妾家不遠(yuǎn),且請息駕,早旦而行,不晚?!鳖檾?shù)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
院,麗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燭,小臺(tái)石榻可坐?!笔咳丝{蹇檐
梧,乃即坐。麗人曰:“履大不適于體,途中頗累贅否?歸有代步,乞賜還也?!迸Q謝付
之。
俄頃,設(shè)酒果,麗人酌曰:“鸞鳳久乖,圓在今夕;濁醪一觴,敬以為賀?!笔咳艘鄨?zhí)
盞酬報(bào)。主客笑言,履舄交錯(cuò)。士人注視麗者,屢以游詞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語。
麗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隱謎。女惟默坐,偽為愚者。久之漸醺,二人語益狎。又以巨觥勸
客,士人以醉辭,勸之益苦。士人笑曰:“卿為我度一曲,即當(dāng)飲?!丙惾瞬痪埽匆匝罁?br>撫提琴而歌曰:“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fēng)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xì)雨下。何處與人
閑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
卦。”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謠,不足污君聽。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顰耳?!币袈暶?br>靡,風(fēng)度狎褻。士人搖惑,若不自禁。
少間,麗人偽醉離席;士人亦起,從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獨(dú)
坐,塊然無侶,中心憤恚,頗難自堪。思欲遁歸,而夜色微茫,不憶道路。輾轉(zhuǎn)無以自主,
因起而覘之。裁近其窗,則斷云零雨之聲,隱約可聞。又聽之,聞良人與己素常猥褻之狀,
盡情傾吐。女至此,手顫心搖,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門竄溝壑以死。憤然方行,忽見弟三郎
乘馬而至,遽便下問。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與姊回,直入其家,則室門扃閉,枕上之語
猶喁喁也。三郎舉巨石如斗,拋擊窗欞,三五碎斷。內(nèi)大呼曰:“郎君腦破矣!奈何!”女
聞之,愕然,大哭,謂弟曰:“我不謀與汝殺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撐目曰:“汝嗚嗚促
我來,甫能消此胸中惡,又護(hù)男兒、怨弟兄,我不貫與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牽衣
曰:“汝不攜我去,將何之?”三郎揮姊撲地,脫體而去。女頓驚寤,始知其夢。越日,士
人果歸,乘白騾。女異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夢,所見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駭怪。既而三
郎聞姊夫遠(yuǎn)歸,亦來省問。語次,謂士人曰:“昨宵夢君歸,今果然,亦大異?!笔咳诵?br>曰:“幸不為巨石所斃?!比摄等粏柟剩恳詨舾?。三郎大異之。蓋是夜,三郎亦夢遇姊
泣訴,憤激投石也。三夢相符,但不知麗人何許耳。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病危篤,自知不起。謂妻曰:“永訣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請言
所志?!逼弈徽Z。耿固問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傷!行與子訣,
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斷出?!逼弈藨K然曰:“家無儋石,君在猶不給,何以能守?”
耿聞之,遽握妻臂,作恨聲曰:“忍哉!”言已而沒。手握不可開。妻號(hào)。家人至,兩人攀
指,力掰之,始開。
耿不自知其死,出門,見小車十余兩,兩各十人,即以方幅書名字,粘車上。御人見
耿,促登車。耿視車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視粘單上,己名最后。車行咋咋,響震耳
際,亦不自知何往。俄至一處,聞人言曰:“此思鄉(xiāng)地也?!甭勂涿芍?。又聞?dòng)伺颊Z
云:“今日【算刂,音chuan1,斬、斷】三人?!惫⒂竹敗<凹?xì)聽其言,悉陰間事,乃自
悟曰:“我豈不作鬼物耶?”頓念家中,無復(fù)可懸念,惟老母臘高,妻嫁后,缺于奉養(yǎng);念
之,不覺涕漣。又移時(shí),見有臺(tái),高數(shù)仞,游人甚夥;囊頭械足之輩,嗚咽而下上,聞人言
為“望鄉(xiāng)臺(tái)”。諸人至此,俱踏轅下,紛然競登。御人或撻之,或止之,獨(dú)至耿,則促令
登。登數(shù)十級,始至顛頂。翹首一望,則門閭庭院,宛在目中。但內(nèi)室隱隱,如籠煙霧。凄
惻不自勝。回顧,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問耿。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為東海匠人。見
耿零涕,問:“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謀與越臺(tái)而遁。耿懼冥追,匠人固言無
妨。耿又慮臺(tái)高傾跌,匠人但令從己。遂先躍,耿果從之。及地,竟無恙。喜無覺者。視所
乘車,猶在臺(tái)下。二人急奔,數(shù)武,忽自念名字粘車上,恐不免執(zhí)名之追;遂反身近車,以
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復(fù)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少間,入里門,匠人送諸其室。驀睹
己尸,醒然而蘇。覺乏疲躁渴,驟呼水。家人大駭,與之水,飲至石余,乃驟起,作揖拜
狀;既而出門拱謝,方歸。歸則僵臥不轉(zhuǎn)。家人以其行異,疑非真活;然漸覘之,殊無他
異。稍稍近問,始?xì)v歷言其本末。問:“出門何故?”曰:“別匠人也?!薄帮嬎味啵俊?br>曰:“初為我飲,后乃匠人飲也?!蓖吨疁?,數(shù)日而瘥。由此厭薄其妻,不復(fù)共枕席云。
鬼哭
謝遷之變,宦第皆為賊窟。王學(xué)使七襄之宅,盜聚尤眾。城破兵入,掃蕩群丑,尸填
墀,血至充門而流。公入城,扛尸滌血而居。往往白晝見鬼;夜則床下磷飛,墻角鬼哭。一
日,王生【白皋】迪寄宿公家,聞床底小聲連呼:“【白皋】迪!【白皋】迪!”已而聲漸
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滿庭皆哭。公聞,仗劍而入,大言曰:“汝不識(shí)我王學(xué)院
耶?”但聞百聲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設(shè)水陸道場,命釋道懺度之。夜拋鬼板,則見磷火
營營,隨地皆出。先是閽人王姓者,疾篤,昏不知人者數(shù)日矣。日夕,忽欠伸若醒。婦以食
進(jìn)。王曰:“適主人不知何事,施飯不庭,我亦隨眾啗噉。食已方歸,故不饑耳?!庇纱斯?br>怪遂絕。豈鈸鐃鐘鼓,焰口瑜伽,果有益耶?異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當(dāng)陷
城之時(shí),王公勢正【火亙】赫,聞聲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終耶?普
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猶不可以嚇鬼,愿無出鬼面以嚇人也!”
海大魚
海濱故無山。一日,忽見峻嶺重迭,綿亙數(shù)里,眾悉駭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烏
有。相傳海中大魚,值清明節(jié),則攜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時(shí)多見之。
海公子
東海古跡島,有五色耐冬花,四時(shí)不凋。而島中古無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張生,好
奇,喜游獵。聞其佳勝,備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則花正繁,香聞數(shù)里;樹有大至十余圍
者。反復(fù)留連,甚慊所好。開尊自酌,恨無同游。忽花中一麗人來,紅裳眩目,略無倫比。
見張,笑曰:“妾自謂興致不凡,不圖先有同調(diào)?!睆?bào)@問:“何人?”曰:“我膠娼也。
適從海公子來。彼尋勝翱翔,妾以艱于步履,故留此耳?!睆埛娇嗉牛妹廊?,大悅,招坐
共飲。女言詞溫婉,蕩人神志。張愛好之,恐海公子來,不得盡歡,因挽與亂。女忻從之。
相狎未已,忽聞風(fēng)肅肅,草木偃折有聲。女急推張起,曰:“海公子至矣?!睆埵裸殿櫍?br>女已失去,旋見一大蛇,自叢樹中出,粗于巨筒。張懼,幛身大樹后,冀蛇不睹。蛇近前,
以身繞人并樹,糾纏數(shù)匝;兩臂直束胯間,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張鼻。鼻血下注,流
地上成洼,乃俯就飲之。張自分必死,忽憶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藥,因以二指夾出,破裹堆
掌中;又側(cè)頸自顧其掌,令血滴藥上,頃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飲。飲未及盡,遽伸其體,擺
尾若霹靂聲,觸樹,樹半體崩落,蛇臥地如梁而斃矣。張亦眩,莫能起,移時(shí)方蘇。載蛇而
歸,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紅玉
廣平馮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鯁,而家屢空。數(shù)年間,媼
與子?jì)D又相繼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墻上來窺。視之,美。近
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問其姓名,曰:“妾鄰女
紅玉也?!鄙髳蹛?,與訂永好。女諾之。夜夜往來,約半年許。翁夜起,聞子舍笑語,窺
之,見子,怒,喚出,罵曰:“畜產(chǎn)所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學(xué)浮蕩耶?人知
之,喪汝德;人不知,促汝壽!”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閨戒,既自
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發(fā),當(dāng)不僅貽寒舍羞!”罵已,憤然歸寢。女流涕曰:“親庭罪
責(zé),良足愧辱!我二人緣分盡矣!”生曰:“父在不得自專。卿如有情,尚當(dāng)含垢為好?!?br>女言辭決絕。生乃灑涕。女止之曰:“妾與君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墻鉆隙,何能白
首?此處有一佳耦,可聘也?!备嬉载?。女曰:“來宵相俟,妾為君謀之。”次夜,女果
至,出白金四十兩贈(zèng)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吳村衛(wèi)氏,年十八矣。高其價(jià),故未售也。
君重啖之,必合諧允?!毖砸眩瑒e去。
生乘間語父,欲往相之。而隱饋金不敢告。翁自度無資,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
“試可乃已。”翁頷之。生遂假仆馬,詣衛(wèi)氏。衛(wèi)故田舍翁,生呼出,引與間語。衛(wèi)知生望
族,又見儀采軒豁,心許之,而慮其靳于資。生聽其詞意吞吐,會(huì)其旨,傾囊陳幾上。衛(wèi)乃
喜,浼鄰生居間,書紅箋而盟焉。生入拜媼,居室幅側(cè),女依母自幛。微睨之,雖荊布之
飾,而神情光艷,心竊喜。衛(wèi)借舍款婿,便言:“公子無須親迎,待少作衣妝,即合舁送
去?!鄙c期而歸。詭告翁,言衛(wèi)愛清門,不責(zé)資,翁亦喜。至日,衛(wèi)果送女至,女勤儉,
有順德,琴瑟甚篤。逾二年,舉一男,名福兒。會(huì)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紳宋氏。宋官御史,
坐行賕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歸,見女艷之,問村人,知為生配。料馮貧士,
誘以重賂,冀可搖,使家人風(fēng)示之。生驟聞,怒形于色;既思勢不敵,斂怒為笑,歸告翁。
翁大怒,奔出,對其家人,指天畫地,詬罵萬端。家人鼠竄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數(shù)人入生
家,毆翁及子,洶若沸鼎。女聞之,棄兒于床,披發(fā)號(hào)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傷
殘,呻吟在地。兒呱呱啼室中。鄰人共憐之,扶之榻上。經(jīng)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嘔
血尋斃。生大哭,抱子興詞,上至督撫,訟幾遍,卒不得直。后聞婦不屈死,益悲。冤塞胸
吭,無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殺宋,而慮其扈從繁,兒又罔托。日夜哀思,雙睫為不交。
忽一丈夫吊諸其室,虬髯闊頷,曾與無素。挽坐,欲問邦族??湾嵩唬骸熬袣⒏钢?br>仇,奪妻之恨,而忘報(bào)乎?”生疑為宋人之偵,姑偽應(yīng)之。客怒眥欲裂,遽出曰:“仆以君
人也,今乃知不足齒之傖!”生察其異,跪而挽之,曰:“誠恐宋人【饣舌】我。今實(shí)布腹
心;仆之臥薪嘗膽者,固有日矣。但憐此褓中物,恐墜宗祧。君義士,能為我杵臼否?”客
曰:“此婦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諸人者,請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
焉。”生聞,崩角在地??筒活櫠觥I穯栃兆?,曰:“不濟(jì),不任受怨;濟(jì),亦不任受
德。”遂去。生懼禍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門俱寢,有人越重垣入,殺御史父子三人
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狀告官。官大駭,宋執(zhí)謂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
益真。宋仆同官役諸處冥搜。夜至南山,聞兒啼,蹤得之,系縲而行。兒啼愈嗔,群奪兒拋
棄之。生冤憤欲絕。見邑令。問:“何殺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晝出,且抱
呱呱者,何能逾垣殺人?”令曰:“不殺人,何逃乎?”生詞窮,不能置辨。乃收諸獄,生
泣曰:“我死無足惜,孤兒何罪?”令曰:“汝殺人子多矣;殺汝子,何怨?”生既褫革,
屢受梏慘,卒無詞。令是夜方臥,聞?dòng)形飺舸?,震震有聲,大懼而?hào)。舉家驚起,集而燭
之,一短刀,【钅舌】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喪失。荷戈遍
索,竟無蹤跡。心竊餒。又以宋人死,無可畏懼,乃詳諸憲,代生解免,竟釋生。
生歸,甕無升斗,孤影對四壁。幸鄰人憐饋食飲,茍且自度。念大仇已報(bào),則【單展】
然喜;思慘酷之禍,幾于滅門,則淚潸潸墮;及思半生貧徹骨,宗支不續(xù),則于無人處大哭
失聲,不復(fù)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還衛(wèi)氏之骨。及葬而歸,悲怛欲
死。輾轉(zhuǎn)空床,竟無生路。忽有款門者,凝神寂聽,聞一人在門外,噥噥與小兒語。生急起
窺覘,似一女子。扉初啟,便問:“大冤昭雪,可幸無恙?”其聲稔熟,而倉卒不能追憶。
燭之,則紅玉也。挽一小兒,嬉笑胯下。生不暇問,抱女嗚哭。女亦慘然。既而推兒曰:
“汝忘爾父耶?”兒牽女衣,目灼灼視生。細(xì)審之,福兒也。大驚,泣問:“兒那得來?”
女曰:“實(shí)告君:昔言鄰女者,妄也。妾實(shí)狐。適宵行,見兒啼谷口,抱養(yǎng)于秦。聞大難既
息,故攜來與君團(tuán)聚耳?!鄙鷵]涕拜謝。兒在女懷,如依其母,竟不復(fù)能識(shí)父矣。天未明,
女即遽起。問之,答曰:“奴欲去?!鄙愎虼差^,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誑君耳。今家
道新創(chuàng),非夙興夜寐不可?!蹦思裘怼旧现裣洛纭?,類男子操作。生憂貧乏,不自給。女
曰:“但請下帷讀,勿問盈歉,或當(dāng)不殍餓死?!彼斐鼋鹬慰椌?,租田數(shù)十畝,雇傭耕作。
荷【饞,以钅代饣】誅茅,牽蘿補(bǔ)屋,日以為常。里黨聞婦賢,益樂資助之。約半年,人煙
騰茂,類素封家。生曰:“灰燼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詰之,答
曰:“試期已迫,巾服尚未復(fù)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廣文,已復(fù)名在案。若待君
言,誤之已久?!鄙嫔裰?。是科遂領(lǐng)鄉(xiāng)薦。時(shí)年三十六,腴田連阡,夏屋渠渠矣。女裊娜
如隨風(fēng)欲飄去,而操作過農(nóng)家婦;雖嚴(yán)冬自苦,而手膩如脂。自言二十八歲,人視之,常若
二十許人。異史氏曰:“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bào)之也俠。非特人俠,狐亦俠也。遇亦奇
矣!然官宰悠悠,豎人毛發(fā),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許哉?使蘇子美讀之,必浮
白曰:‘惜乎擊之不中!’”
狐嫁女
歷城殷天官,少貧,有膽略。邑有故家之第,廣數(shù)十畝,樓宇連亙。常見怪異,以故廢
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滿,白晝亦無敢入者。會(huì)公與諸生飲,或戲云:“有能寄此一宿者,
共醵為筵?!惫S起曰:“是亦何難!”攜一席往。眾送諸門,戲曰:“吾等暫候之,如有
所見,當(dāng)急號(hào)?!惫υ疲骸坝泄砗?,當(dāng)捉證耳。”遂入,見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shí)值上
弦,幸月色昏黃,門戶可辨。摩娑數(shù)進(jìn),始抵后樓。登月臺(tái),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
明,惟銜山一線耳。坐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席地枕石,臥看牛女。
一更抽盡,恍惚欲寐,樓下有履聲,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見一青衣人,挑蓮燈,猝見
公,驚而卻退。語后人曰:“有生人在?!毕聠枺骸罢l也?”答云:“不識(shí)?!倍硪焕衔?br>上,就公諦視,曰:“此殷尚書,其睡已酣。但辦吾事,相公倜儻,或不叱怪。”乃相率入
樓,樓門盡辟。移時(shí),往來者益眾。樓上燈輝如晝。公稍稍轉(zhuǎn)側(cè),作嚏咳。翁聞公醒,乃
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歸。不意有觸貴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
“不知今夕嘉禮,慚無以賀?!蔽淘唬骸百F人光臨,壓除兇煞,幸矣。即煩陪坐,倍益光
寵?!惫?,應(yīng)之。入視樓中,陳設(shè)芳麗。遂有婦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
荊。”公揖之。俄聞笙樂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趨迎,公亦立俟。少選,籠
紗一簇,導(dǎo)新郎入。年可十七八,豐采韶秀。翁命先與貴客為禮。少年目公。公若為儐,執(zhí)
半主禮。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間,粉黛云從,酒【載,換車為肉,音zi4,意大塊
的肉】霧霈,玉碗金甌,光映幾案。酒數(shù)廳,翁喚女奴請小姐來。女奴諾而入,良久不出。
翁自起,搴幃促之。俄婢媼數(shù)輩擁新人出,環(huán)【佩,換亻為王】【左王右寥下半部】然,麝
蘭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側(cè)。微目之,翠鳳明【王當(dāng)】,容華絕世。既而酌以金
爵,大容數(shù)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驗(yàn)同人,陰內(nèi)袖中。偽醉隱幾,頹然而寢。皆曰:“相公醉
矣?!本訜o何,新郎告行,笙樂暴作,紛紛下樓而去。已而主人斂酒具,少一爵,冥搜不
得。或竊議臥客;翁急戒勿語,惟恐公聞。移時(shí),內(nèi)外俱寂,公始起。暗無燈火,惟脂香酒
氣,充溢四堵。視東方既白,乃從容出。探袖中,金爵猶在。及門,則諸生先俟,疑其夜出
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眾駭問,公以狀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后公舉進(jìn)士,
任于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細(xì)奴掩口與主人語,主人有怒色。俄
奉金爵勸客飲。諦視之,款式雕文,與狐物更無殊別。大疑,問所從制。答云:“爵凡八
只,大人為京卿時(shí),覓良工監(jiān)制。此世傳物,什襲已久。緣明府辱臨,適取諸箱簏,僅存其
七,疑家人所竊取;而十年塵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
可失。仆有一具,頗近似之,當(dāng)以奉贈(zèng)?!苯K筵歸署,揀爵馳送之。主人審視,駭絕。親詣
謝公,詰所自來。公乃歷陳顛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攝致,而不敢終留也。
狐聯(lián)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讀書園中。宵分,有二美人來,顏色雙絕。一可十七
八,一約十四五,撫幾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長者曰:“君髯如戟,何無丈夫氣?”
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迸υ唬骸坝卦?,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為
白,況床弟間瑣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動(dòng),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聯(lián),請為屬
對,能對我自去。戊戌同體,腹中止欠一點(diǎn)?!苯鼓疾痪?。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
代對之可矣:己巳連蹤,足下何不雙挑?”一笑而去。
胡四姐
尚生,太山人。獨(dú)居清齋。會(huì)值秋夜,銀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陰,頗存遐想。忽
一女子逾垣來,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視,容華若仙。驚喜擁入,窮極狎昵。自
言:“胡氏,名三姐?!眴柶渚拥?,但笑不言。生亦不復(fù)置問,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臨
無虛夕。
一夜,與生促膝燈幕,生愛之,矚盼轉(zhuǎn)。女笑曰:“眈眈視妾何為?”曰:“我視卿如
紅藥碧桃,即竟夜視,不為厭也?!比阍唬骸版|(zhì),遂蒙青盼如此;若見吾家四妹,不
知如何顛倒?!鄙鎯A動(dòng),恨不一見顏色,長跽哀請。逾夕,果偕四姐來,年方及笄,荷粉
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生狂喜,引坐。三姐與生同笑語,四姐惟手引繡
帶,俯首而已。未幾,三姐起別,妹欲從行,生曳之不釋,顧三姐曰:“卿卿煩一致聲。”
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為少留。”四姐無語,姊遂去。二人備盡歡好,既而引
臂替枕,傾吐生平,無復(fù)隱諱。四姐自言為狐。生依戀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
狠毒,業(yè)殺三人矣?;笾?,罔不斃者。妾幸承溺愛,不忍見滅亡,當(dāng)早絕之?!鄙鷳?,求所
以處。四姐曰:“妾雖狐,得仙人正法,當(dāng)書一符粘寢門,可以卻之?!彼鞎<葧?,三
姐來,見符卻退,曰:“婢子負(fù)心,傾意新郎,不憶引線人矣。汝兩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
仇,但何必爾?”乃徑去。
數(shù)日,四姐他適,約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門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蒼莽中,出一少
婦,亦頗風(fēng)韻。近謂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變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錢相贈(zèng)?!奔匆砸?br>貫授生,曰:“先持歸,貫良醞,我即攜小肴饌來,與君為歡。”生懷錢歸,果如所教。少
間,婦果至,置幾上燔雞、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縷切為臠;釃酒調(diào)謔,歡洽異常。繼而滅
燭登床,狎情蕩甚。既曙始起。方坐床頭,捉足易舄,忽聞人聲;傾聽,已入幃幕,則胡姊
妹也。婦乍睹,倉惶而遁,遺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騷狐!何敢與人同寢處!”追去,移
時(shí)始反。四姐怨生曰:“君不長進(jìn),與騷狐相匹偶,不可復(fù)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
投,情詞哀懇。三姊從旁解免。四姐怒稍釋,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陜?nèi)蓑T驢造門曰:“吾尋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鄙敢云溲援?,訊
所由來。曰:“小人日泛煙波,游四方,終歲十余月,常八九離桑梓,被妖物蠱殺吾弟。歸
甚悼恨,誓必尋而殄滅之。奔波數(shù)千里,殊無跡兆。今在君家,不剪,當(dāng)有繼吾弟而亡
者?!睍r(shí)生與女密邇,父母微察之,聞客言,大懼,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
良久。有黑霧四團(tuán),分投瓶中??拖苍唬骸叭叶嫉揭印!彼煲载i脬裹瓶口,緘封甚固。生
父亦喜,堅(jiān)留客飲。生心惻然,近瓶竊視,聞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視不救,君何負(fù)心?”
生益感動(dòng)。急啟所封,而結(jié)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須爾,但放倒壇上旗,以針刺脬作空,
予即出矣?!鄙缙湔?。果見白氣一絲,自孔中出,凌霄而去??统觯娖鞕M地,大驚曰:
“遁矣!此必公子所為?!睋u瓶俯聽,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猶可赦?!蹦藬y瓶
別去。后生在野,督傭刈麥,遙見四姐坐樹下。生近就之,執(zhí)手慰問。且曰:“別后十易春
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復(fù)一拜問?!鄙c偕歸,女曰:“妾今非昔比,不
可以塵情染,后當(dāng)復(fù)見耳?!毖砸眩恢?。又二十年余,生適獨(dú)居,見四姐自外至。生喜
與語。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應(yīng)再履塵世。但感君情,敬報(bào)撤瑟之期??稍缣幏趾?br>事;亦勿悲憂,妾當(dāng)度君為鬼仙,亦無苦也?!蹦藙e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
玉之戚好,嘗親見之。
畫壁
江西孟龍?zh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處分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掛搭
其中。見客入,肅衣出訝,導(dǎo)與隨喜。殿中塑志公像。兩壁圖繪精妙,人物如生。東壁畫散
花天女,內(nèi)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dòng),眼波將流。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
想。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已到壁上。見殿閣重重,非復(fù)人世。一老僧說法座上,偏袒繞視
者甚。朱亦雜立其中。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回顧,則垂髫兒,囅然竟去。履即從之。過
曲欄,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舉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乃趨之。舍內(nèi)寂無人;
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好。既而閉戶去,囑勿咳,夜乃復(fù)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覺之,
共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內(nèi)小郎已許大,尚發(fā)蓬蓬學(xué)處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
含羞不語。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比盒Χ?。生視女,髻云高
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shí)尤艷絕也。四顧無人,漸入猥褻,蘭麝熏心,樂方未艾。忽聞吉莫
靴鏗鏗甚厲,縲鎖鏗然;旋有紛囂騰辨之聲。女驚起,與生竊窺,則見一金甲使者,黑面如
漆,綰鎖挈槌,眾女環(huán)繞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笔拐咴唬骸叭缬胁啬湎?br>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又同聲言:“無。”使者反身鶚顧,似將搜匿。女大懼,面
如死灰,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聞靴聲至房內(nèi),復(fù)出。未幾,煩喧漸遠(yuǎn),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
語論者。朱【足局】【足脊】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惟靜聽以待女
歸,竟不復(fù)憶身之何自來也。時(shí)孟龍?zhí)对诘钪?,轉(zhuǎn)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說
法去矣?!眴枺骸昂翁??”曰:“不遠(yuǎn)。”少時(shí),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
歸?”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游侶久待矣?!彼祜h忽自壁
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上而下大,音ruan3,通軟】。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
下,聞扣聲如雷,故出房窺聽也。共視拈花人,螺髻翹然,不復(fù)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
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貧道何能解?!敝鞖饨Y(jié)而不揚(yáng),孟心駭而無主。即出,歷階而
出。異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
菩薩點(diǎn)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dòng)耳。老婆心切,惜不聞其言下大悟,披發(fā)入山
也?!?br>
畫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噗,以衤代口,GBK襆】獨(dú)奔,甚艱于步。急走趁
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dú)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
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迸鋈辉唬骸案改肛澷T,鬻妾朱
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yuǎn)遁耳?!眴枺骸昂沃俊痹唬骸霸谕鲋?,
烏有定所?!鄙裕骸氨謴]不遠(yuǎn),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噗,以衤代口,GBK
襆】物,導(dǎo)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
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shù)日而人不知也。生
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钡朗吭唬骸熬硇?br>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鄙云?br>言異,頗疑女;轉(zhuǎn)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nèi)
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土?!吭瑒t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
色,齒【饞,以山代饣】【同上字】如鋸。鋪人皮于榻上,執(zhí)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
皮,如振衣狀,披于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
跡之,遇于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
生?!蹦艘韵壏魇谏?,令掛寢門。臨別,約會(huì)于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nèi)室,懸拂
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jìn);立而
切齒,良久乃去。少時(shí)復(fù)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
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hào)。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
不敢聲。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
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yuǎn)?!眴枺骸澳显赫l家?”二郎曰:“小生所
舍也。”道士曰:“現(xiàn)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shí)者一人
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dāng)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
嫗來,欲傭?yàn)槠图也僮鳎胰酥怪?,尚在也?!钡朗吭唬骸凹词俏镆??!彼炫c俱往。仗木
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
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
道士出一葫蘆,撥其塞,置煙中,【風(fēng)留】【同上字】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
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
迎于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shù)淺,誠不能
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shí)臥糞土
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倍梢嗔?xí)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
告之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于
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
曰:“食之!”陳紅漲于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qiáng)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tuán)絮,格
格而下,停結(jié)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于廟中。追
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
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斂尸,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尸收腸,且理且哭??迾O聲
嘶,頓欲嘔。覺鬲中結(jié)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
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
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尸,漸溫。覆以衾【衤周】。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
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隱痛耳?!币暺铺?,痂結(jié)如錢,尋愈。異史氏曰:“愚哉世
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
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砂б卜?!”
賈兒
楚某翁,賈于外。婦獨(dú)居,夢與人交;醒而捫之,小丈夫也。察其情,與人異,知為
狐。未幾,下床去,門未開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媼伴焉。有子十歲,素別榻臥,亦招與
俱。夜既深,媼兒皆寐,狐復(fù)來。婦喃喃如夢語。媼覺,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
亡。至夜,不敢息燭,戒子睡勿熟。夜闌,兒及媼倚壁少寐。既醒,失婦,意其出遺;久待
不至,始疑。媼懼,不敢往覓。兒執(zhí)火遍燭之,至他室,則母裸臥其中;近扶之,亦不羞
縮。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萬狀。夜厭與人居,別榻寢兒,媼亦遣去。兒每聞母笑語,輒
起火之。母反怒訶兒,兒亦不為意,因共壯兒膽。然嬉戲無節(jié),日效【木虧】者,以磚石疊
窗上,止之不聽?;蛉テ湟皇瑒t滾地作嬌啼,人無敢氣觸之。過數(shù)日,兩窗盡塞,無少
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終日營營,不憚其勞。涂已,無所作,遂把廚刀霍霍磨之。見者皆憎
其頑,不以人齒。
兒宵分隱刀于懷,以瓢覆燈。伺母囈語,急啟燈,杜門聲喊。久之無異,乃離門揚(yáng)言,
詐作欲搜狀?!狙浊贰坑幸晃?,如貍,突奔門隙。急擊之,僅斷其尾,約二寸許,濕血猶
滴。初,挑燈起,母便詬罵,兒若弗聞。擊之不中,懊恨而寢。自念雖不即戮,可以幸其不
來。及明,視血跡逾垣而去。跡之,入何氏園中。至夜果絕,兒竊喜。但母癡臥如死。未
幾,賈人歸,就榻問訊。婦【女曼】罵,視若仇。兒以狀對。翁驚,延醫(yī)藥之。婦瀉藥詬
罵。潛以藥入湯水雜飲之,數(shù)日漸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婦所在;父子又覓得于別
室。由是復(fù)顛,不欲與夫同室處。向夕,竟奔他室,挽之,罵益甚。翁無策,盡扃他扉。婦
奔去,則門自辟。翁患之,驅(qū)禳備至,殊無少驗(yàn)。
兒薄暮潛入何氏園,伏莽中,將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聞人語。暗撥蓬科,見二人來
飲,一長鬣奴捧壺,衣老棕色。語俱細(xì)隱,不甚可辨。移時(shí),聞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
【希瓦】來。”頃之,俱去,惟長鬣獨(dú)留,脫衣臥庭石上。審顧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
部。兒欲歸,恐狐覺,遂終夜伏。未明,又聞二人以次復(fù)來,噥噥入竹叢中。兒乃歸。翁問
所往,答:“宿阿伯家?!边m從父入市,見帽肆掛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顧。兒牽父衣,嬌
聒之。翁不忍過拂,市焉。父貿(mào)易廛中,兒戲弄其側(cè),乘父他顧,盜錢去,沽白酒,寄肆
廊。有舅氏城居,素業(yè)獵。兒奔其家。舅他出。妗詰母疾,答云:“連朝稍可,又以耗子嚙
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獵藥耳?!辨鞕?,出錢許,裹付兒。兒少之。妗欲作湯餅啖兒。
兒覷室無人,自發(fā)藥裹,竊盈掬而懷之。乃趨告妗,俾勿舉火,“父待市中,不遑食也”。
遂徑出,隱以藥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歸。父問所在,托在舅家。兒自是日游廛肆間。
一日,見長鬣人亦雜儔中。兒審之確,陰綴系之。漸與語,詰其居里。答言:“北
村?!币嘣儍?,兒偽云:“山洞?!遍L鬣怪其洞居。兒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
其人益驚,便詰姓氏。兒曰:“我胡氏子。曾在何處,見君從兩郎,顧忘之耶?”其人熟審
之,若信若疑。兒微啟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輩混跡人中,但此物猶存,為可恨
耳。”其人問:“在市欲何作?”兒曰:“父遣我沽?!逼淙艘嘁怨粮妗簡枺骸肮廖??”
曰:“吾儕多貧,故常竊時(shí)多。”兒曰:“此役亦良苦,耽驚憂?!逼淙嗽唬骸笆苤魅饲玻?br>不得不爾?!币騿枺骸爸魅艘琳l?”曰:“即曩所見兩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婦,一宿東
村某翁家。翁家兒大惡,被斷尾,十日始瘥,今復(fù)往矣?!毖砸眩麆e,曰:“勿誤我
事?!眱涸唬骸案`之難,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贈(zèng)。我囊中尚有余錢,不愁沽
也。”其人愧無以報(bào)。兒曰:“我本同類,何靳些須?暇時(shí),尚當(dāng)與君痛飲耳?!彼炫c俱
去,取酒授之,乃歸。至夜,母竟安寢,不復(fù)奔。心知有異,告父同往驗(yàn)之,則兩狐斃于亭
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猶在,持而搖之,未盡也。父驚問:“何不早
告?”曰:“此物最靈,一泄,則彼知之?!蔽滔苍唬骸拔覂海懞惼揭?。”于是父子
荷狐歸。見一狐禿尾,刀痕儼然。自是遂安。而婦瘠殊甚,心漸明了,但益之嗽,嘔痰輒數(shù)
升,尋愈。北郭王氏婦,向祟于狐;至是問之,則狐絕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兒,教之騎射。
后貴至總?cè)帧?/font>
嬌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為人蘊(yùn)藉,工詩。有執(zhí)友令天臺(tái),寄函招之。生往,令適卒。落拓
不得歸,寓菩陀寺,傭?yàn)樗律?。寺西百余步,有單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訟蕭條,
眷口寡,移而鄉(xiāng)居,宅遂曠焉。一日,大雪崩騰,寂無行旅。偶過其門,一少年出,豐采甚
都。見生,趨與為禮,略致慰問,即屈降臨。生愛悅之,慨然從入。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
懸錦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冊,簽云:《瑯【繯,換纟為女】瑣記》。翻閱一過,
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單第,意為第主,即亦不審官閥。少年細(xì)詰行蹤,意憐之,勸設(shè)帳授
徒。生嘆曰:“羈旅之人,誰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駑駘見斥,愿拜門墻?!鄙?br>喜,不敢當(dāng)師,請為友。便問:“宅何久錮?”答曰:“此為單府,曩以公子鄉(xiāng)居,是以久
曠。仆皇甫氏,祖居陜。以家宅焚于野火,暫借安頓?!鄙贾菃?。當(dāng)晚,談笑甚歡,即
留共榻。昧爽,即有僮子熾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內(nèi),生尚擁被坐。僮入,白:“太公
來?!鄙@起。一叟入,鬢發(fā)皤然,向生殷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初學(xué)涂
鴉,勿以友故,行輩視之也?!币讯M(jìn)錦衣一襲,貂帽、襪、履各一事。視生盥櫛已,乃呼
酒薦饌。幾、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數(shù)行,叟興辭,曳杖而去。餐訖,公子
呈課業(yè),類皆古文詞,并無時(shí)藝。問之,笑云:“仆不求進(jìn)取也?!钡帜海迷唬骸敖裣?br>盡歡,明日便不許矣?!焙糍自唬骸耙曁珜嬑?;已寢,可暗喚得奴來。”僮去,先以鄉(xiāng)囊
將琵琶至。少頃,一婢入,紅妝艷絕。公子命彈汀妃。婢以牙撥勾動(dòng),激揚(yáng)哀烈,節(jié)拍不類
夙聞。又命以巨觴行酒,三更始罷。次日,早起共讀。公子最慧,過目成詠,二三月后,命
筆警絕。相約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氣熱,目注之。公子已會(huì)其意,曰:
“此婢乃為老父所豢養(yǎng)。兄曠邈無家,我夙夜代籌久矣。行當(dāng)為君謀一佳耦?!鄙唬骸叭?br>果惠好,必如香奴者?!惫有υ唬骸熬\‘少所見而多所怪’者矣。以此為佳,君愿亦易
足也?!?br> 居半載,生欲翱翔郊郭,至門,則雙扉外扃。問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紛意念,故
謝客耳?!鄙喟仓?。時(shí)盛暑溽熱,移齋園亭。生胸間【疒重】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
吟。公子朝夕省視,眠食都廢。又?jǐn)?shù)日,創(chuàng)劇,益絕食飲。太公亦至,相對太息。公子曰:
“兒前夜思先生清恙,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于外祖處呼令歸,何久不至?”俄僮入白:
“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备缸蛹糙吶雰?nèi)。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妖波流慧,
細(xì)柳生姿。生望見顏色,【口頻】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
也,妹子好醫(yī)之。”女乃斂羞容,揄長袖,就榻診視。把握之間,覺芳?xì)鈩偬m。女笑曰:
“宜有是疾,心脈動(dòng)矣。然癥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蹦嗣摫凵辖疴A
安患處,徐徐按下之。創(chuàng)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余腫,盡束在內(nèi),不似前如碗闊矣。
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于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貪
近妖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幾,割斷腐肉,團(tuán)團(tuán)然如樹上削下之
癭。又呼水來,為洗割處??谕录t丸,如彈大,著肉上,按令旋轉(zhuǎn):才一周,覺熱火蒸騰;
再一周,習(xí)習(xí)作癢;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趨步也。
生躍起走謝,沉痼若失。而懸想容輝??嗖蛔砸选W允菑U卷癡坐,無復(fù)聊賴。公子已窺之,
曰:“弟為兄物色,得一佳偶?!眴枺骸昂稳耍俊痹唬骸耙嗟芫鞂??!鄙剂季茫疲?br>“勿須。”面壁吟曰:“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惫訒?huì)其指,曰:“家君仰
慕鴻才,常欲附為婚姻。但止一少妹,齒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頗不粗陋。如不見
信,松姊日涉園亭,伺前廂,可望見之。”生如其教,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蛾,蓮鉤
蹴鳳,與嬌娜相伯仲也。生大悅,請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內(nèi)出,賀曰:“諧矣?!蹦顺齽e
院,為生成禮。是夕,鼓吹闐咽,塵落漫飛,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廣寒宮殿,未必
在云霄矣。合巹之后之后,甚愜心懷。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
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而西。勢難復(fù)聚,因而離緒縈懷?!鄙笍闹?。公
子勸還鄉(xiāng)閭,生難之。公子曰:“勿慮,可即送君行?!睙o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黃金百兩
贈(zèng)生。公子以左右手與生夫婦相把握,囑閉眸勿視。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風(fēng)鳴,久之曰:
“至矣?!眴⒛?,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門。母出非望,又睹美婦,方共忻慰。
及回顧,則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艷色賢名,聲聞遐邇。
后生舉進(jìn)士,授延安司李,攜家之任。母以道遠(yuǎn)不行。松娘舉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
指,罷官,【上四下圭】礙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驪駒,頻頻瞻顧。細(xì)看,則
皇甫公子也。攬轡停驂,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樹木濃昏,蔭翳天日。入其家,則金
漚浮釘,宛然世族。問妹子,則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經(jīng)宿別去,偕妻同返。嬌娜亦
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亂吾種矣?!鄙葜x曩德。笑曰:“姊夫貴矣。創(chuàng)口已合,
未忘痛耶?”妹夫吳郎,亦來拜謁。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兇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銳自任。公子
趨出,招一家俱入,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
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累?!鄙腹采?。乃使仗劍
于門,囑曰:“雷霆轟擊,勿動(dòng)也!”生如所教。果見陰云晝暝,昏黑如【上左醫(yī)右殳,下
石】。回視舊居,無復(fù)【外門內(nèi)干】宏,惟見高冢巋然,巨穴無底。方錯(cuò)愕間,霹靂一聲,
擺簸山岳;急雨狂風(fēng),老樹為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dòng)。忽于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
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
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少間,睛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于旁,大哭曰:
“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
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shí),醒然而
蘇。見眷口滿前,恍如夢寤。于是一門團(tuán)【外囗內(nèi)欒】,驚定而喜。生以幽壙不可久居,議
同旋里。滿堂交贊,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吳郎俱,又慮翁媼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吳
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則吳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嬌娜頓足悲傷,涕
不可止。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jì)遂決。生入城,勾當(dāng)數(shù)日,遂連夜趣裝。既歸,以閑園寓公
子,恒反關(guān)之;生及松娘至,始發(fā)扃。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小宦長成,貌
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為狐兒也。異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
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shí)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
勝于‘顛倒衣裳’矣?!?br> 焦暝
董侍讀默庵家,為狐所擾,瓦礫磚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間歇,乃敢出操
作。公患之,假怍庭孫司馬第移避之。而狐擾猶故。一日,朝中待漏,適言其異。大臣或
言:關(guān)東道士焦暝,居內(nèi)城,總持敕勒之木,頗有效。公造廬而請之。道士朱書符,使歸粘
壁上。狐竟不懼,拋擲有加焉。公復(fù)告道士。道士怒,親詣公家,筑壇作法。俄見一巨狐,
伏壇下。家人受虐已久,銜恨綦深,一婢近擊之。婢忽仆地氣絕。道士曰:“此物猖獗,我
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輕犯爾爾?!奔榷唬骸翱山梓逗~,亦得?!标钢湟茣r(shí),婢忽
起,長跪。道士詰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產(chǎn),入都者一十八輩?!钡朗吭唬骸拜傒?br>下,何容爾輩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擊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再若遷延,法不
汝宥!”狐乃蹙怖作色,愿謹(jǐn)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仆絕,良久始【更生】。俄見白塊四
五團(tuán),滾滾如【毛求】,附檐際而行,次第追逐,頃刻俱去。由是遂安。
金世成
金世成,長山人。素人檢。忽出家作頭陀。類顛,啖不潔以為美。犬羊遺穢于前,輒伏
啖之。自號(hào)為佛。愚民婦異其所為,執(zhí)弟子禮者以千萬計(jì)。金訶使食矢,無敢違者。創(chuàng)殿
閣,所費(fèi)不資,人咸樂輸之。邑令南公惡其怪,執(zhí)而笞之,使修圣廟。門人競相告曰:“佛
遭難!”爭募救之。宮殿旬月而成,其金錢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異史氏曰:“予聞
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謂為‘金世成佛’。品至啖穢,極矣。笞之不足辱,罰之適有
濟(jì),南令公處法何良也!然學(xué)宮圮而煩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br>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諸生。家素饒。而居宅故不甚廣;舍后有園數(shù)畝,荒置之。一日,有叟
來稅屋,出直百金。李以無屋為辭。叟曰:“請受之,但無煩慮?!崩畈挥髌湟猓檬苤?,
以覘其異。
越日,村人見輿馬眷口入李家,紛紛甚夥,共疑李第無安頓所,問之。李殊不自知;歸
而察之,并無跡響。過數(shù)日,叟忽來謁。且云:“庇宇下已數(shù)晨夕。事事都草創(chuàng),起爐作
灶,未暇一修客子禮。今遣小女輩作黍,幸一垂顧?!崩顝闹t入園中,【炎欠】見舍宇
華好,嶄然一新。入室,陳設(shè)芳麗。酒鼎沸于廊下,茶煙裊于廚中。俄而行酒薦饌,備極甘
旨。時(shí)見庭下少年人,往來甚眾。又聞兒女喁喁,幕中兒笑語聲。家人婢仆,似有數(shù)十百
口。李心知其狐,席終而歸,陰懷殺心。每入市,市硝硫,積數(shù)百斤,暗布園中殆滿。驟火
之,焰亙霄漢,如黑靈芝,燔臭灰瞇不可近;但聞鳴啼嗥動(dòng)之聲,嘈雜聒耳。既熄入視,則
死狐滿地,焦頭爛額者,不可勝計(jì)。方閱視間,叟自外來,顏色慘慟,責(zé)李曰:“夙無嫌
怨;荒園報(bào)歲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滅?此奇慘之仇,無不報(bào)者!”忿然而去。疑其擲礫
為殃,而年余無少怪異。
時(shí)順治初年,山中群盜竊發(fā),嘯聚萬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憂離亂。適村中
來一星者,自號(hào)“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
起敬,曰:“此真主也!”李聞大駭,以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豈有
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謂:“不然。自古帝王,類多起于匹夫,誰是生而天子乾?”生惑
之,前席而請,翁毅然以“臥龍”自任。請先備甲胃數(shù)千具、弓弩數(shù)千事。李慮人莫之歸,
翁曰:“臥請為大王連諸山,深相結(jié)。使嘩言者謂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響應(yīng)?!崩?br>喜,遣翁行。發(fā)藏鏹,造甲胃。翁數(shù)日始還,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諸山莫不愿
執(zhí)鞭【革勺】,從戲下?!睕蜒g,果歸命者數(shù)千人。于是拜翁為軍師,建大纛,設(shè)彩幟
若林;據(jù)山立柵,聲勢震動(dòng)。邑令率兵還討,翁指揮群寇,大破之。令懼,告急于兗。兗兵
遠(yuǎn)涉而至,翁又伏寇進(jìn)擊,兵大潰,將士殺傷者甚眾。勢益震,黨以萬計(jì),因自立為“九山
王”。翁患馬少,會(huì)都中解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
為“護(hù)國大將軍”。高臥山巢,公然自負(fù),以為黃袍之加,指日可俟矣。東撫以奪馬故,方
將進(jìn)剿;又得兗報(bào),乃發(fā)精兵數(shù)千,與六道合圍而進(jìn)。軍旅旌旗,彌滿山谷?!熬派酵酢贝?br>懼,召翁謀之,則不知所往?!熬派酵酢本郊睙o術(shù),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勢大
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蓋以族滅報(bào)李也。異史氏曰:“夫人擁妻
子,閉門科頭,何處得殺?即殺,亦何由族哉?狐之謀亦巧矣。而壤無其種者,雖溉不生;
彼其殺狐之殘,方寸已有盜根,故狐得長其萌而施之報(bào)。今試執(zhí)途人而告之曰:‘汝為天
子!’未有不駭而走者。明明異以族滅之為,而猶樂聽之,妻子為戮,又何足云?然人聽匪
言也,始聞之而怒,繼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殞,而始悟其誤也,大率類此矣?!?/font>
酒友
車生者,家不中資,而耽飲,夜非浮三白不能寢也,以故床頭樽常不空。一夜睡醒,轉(zhuǎn)
側(cè)間,似有人共臥者,意是覆裳墮耳。摸之,則茸茸有物,似貓而巨;燭之,狐也,酣醉而
犬臥。視其瓶,則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辈蝗腆@,覆衣加臂,與之共寢。留燭以
觀其變。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啟覆視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謝
不殺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蘗,而人以為癡;卿,我鮑叔也。如不見疑,當(dāng)為糟丘之良
友?!币返情?,復(fù)寢。且言:“卿可常臨,無相猜?!焙Z之。生既醒,則狐已去。乃治旨
酒一盛,專伺狐。抵夕,果至,促膝歡飲。狐量豪,善諧,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屢叨良
醞,何以報(bào)德?”生曰:“斗酒之歡,何置齒頰!”狐曰:“雖然,君貧士,杖頭錢大不
易。當(dāng)為君少謀酒資。”明夕,來告曰:“去此東南七里,道側(cè)有遺金,可早取之?!痹懙?br>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飲。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發(fā)之?!比缙溲裕?br>得錢百余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轍中小胡可以久掬?合
更謀之?!碑惾眨^生曰:“市上蕎價(jià)廉,此奇貨可居。”從之,收蕎四十余石。人咸非笑
之。未幾,大旱,禾豆盡枯,惟蕎可種;售種,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畝。但問
狐,多種麥則麥?zhǔn)?,多種黍則黍收。一切種植之早晚,皆取決于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
視子猶子焉。后生卒,狐遂不復(fù)來。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諱燾,邑廩生。一日,病臥,見吏人持牒,牽白顛馬來,云:“請赴
試?!惫裕骸拔淖谖磁R,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馬從去。路甚生疏。
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時(shí)入府廨,宮室壯麗。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關(guān)壯繆可識(shí)。
檐下設(shè)幾、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與連肩。幾上各有筆札。俄題紙飛下。視之,
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倍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為善,雖善不
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敝T神傳贊不已。召公上,諭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稱其
職?!惫轿颍D首泣曰:“辱膺寵命,何敢多辭?但老母七旬,奉養(yǎng)無人,請得終其天
年,惟聽錄用?!鄙弦坏弁跸裾?,即命稽母壽籍。有長須吏,捧冊翻閱一過,白:“有陽算
九年。”共躊躇間,關(guān)帝曰:“不妨令張生攝篆九年,瓜代可也?!蹦酥^公:“應(yīng)即赴任;
今推仁孝之心,給假九年,及期當(dāng)復(fù)相召?!庇置銊?lì)秀才數(shù)語。二公稽首并下。秀才握手,
送諸郊野,自言長山張某。以詩贈(zèng)別,都忘其詞,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
明”之句。公既騎,乃別而去,及抵里,豁若夢寤。時(shí)卒已三日。母聞棺中呻吟,扶出,半
日始能語。問之長山,果有張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營葬既畢,浣濯入室而
沒。其岳家居城中西門內(nèi),忽見公鏤膺朱【巾賁】,輿馬甚眾,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驚
疑,不知其為神。奔訊鄉(xiāng)中,則已歿矣。公有自記小傳,惜亂后無存,此其略耳。
口技
村中來一女子,年十有四五。攜一藥囊,售其醫(yī)。有問病者,女不能自為方,俟暮夜問
諸神。晚潔斗室,閉置其中。眾繞門窗,傾耳寂聽,但竊竊語,莫敢咳。內(nèi)外動(dòng)息俱冥。至
半更許,忽聞簾聲。女在內(nèi)曰:“九姑來耶?”一女子答云:“來矣?!庇衷唬骸芭D梅從九
姑耶?”似一婢答云:“來矣?!比诵跽Z間雜,刺刺不休。俄聞簾鉤復(fù)動(dòng),女曰:“六姑
至矣。”亂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來耶?”一女曰:“拗哥子!嗚之不睡,定要從娘子
來。身如百鈞重,負(fù)累煞人?!毙勁右笄诼暎殴脝栍嵚?,六姑寒暄聲,二婢慰勞聲,
小兒喜笑聲,貓子聲,一齊嘈雜。即聞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遠(yuǎn)迢迢抱貓兒來。”
既而聲漸疏,簾又響,滿室俱嘩,曰:“四姑來何遲也?”有一小女子細(xì)聲笑曰:“路有千
里且溢,與阿姑走爾許時(shí)始至。阿姑行且緩?!彼旄鞲鞯罍貨雎暎⒁谱?,喚添坐聲,參
差并作,喧繁滿室,食頃始定。即聞女子問病。九姑以為宜得參,六姑以為宜得芪,四姑以
為宜得術(shù)。參酌移時(shí),即聞九姑喚筆硯。無何,折紙戢戢然,拔筆擲帽丁丁然,磨墨隆隆
然;既而投筆觸幾,震筆作響,便聞撮藥包裹蘇蘇然。頃之,女子推簾,呼病者授藥并方。
反身入室,即聞三姑作別,三婢作別,小兒啞啞,貓兒唔唔,又一時(shí)并起。九姑之聲清以
越,六姑之聲緩以蒼,四姑之聲嬌以婉,以及三婢之聲,各有態(tài)響,聽之了了可辨。群訝以
為真神。而試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謂口技,特借之以售其術(shù)耳,然亦奇矣!昔王心逸嘗
言:在都偶過市廛,聞弦歌聲,觀者如堵。近窺之,則見一少年曼聲度曲。并無樂器,惟以
一指捺頰際,且捺且謳,聽之鏗鏗,與弦索無異。亦口技之苗裔也。
快刀
明末,濟(jì)屬多盜。邑各置兵,捕得輒殺之。章丘盜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殺輒導(dǎo)【上穴下款】。
一日,捕盜十余名,押赴市曹。內(nèi)一盜識(shí)兵,逡巡告曰:“聞君刀最快,斬首無?!?br>
勞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聞勞山多仙人,負(fù)笈往游。登一頂,有觀宇,甚
幽。一道士坐蒲團(tuán)上,素發(fā)垂領(lǐng),而神光爽邁。叩而與語,理甚玄妙。請師之。道士曰:
“恐嬌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門人甚眾,薄暮畢集。王俱與稽道,遂留觀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隨眾采樵。王謹(jǐn)受教。過月余,手足重繭,不堪其苦,陰有
歸志。
一夕歸,見二人與師共酌,日已暮,尚無燈燭。師乃剪紙如鏡,粘壁間。俄頃,月明輝
室,光鑒毫芒。諸門人環(huán)聽奔走。一客曰:“良宵勝樂,不可不同?!蹦擞诎干先鼐?,分
賚諸徒,且囑盡醉。王自思:七八人,壺灑何能遍給?道各覓盎盂,競飲先【酉爵】,惟恐
樽盡;而往復(fù)挹注,竟不少減。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賜月明之照,乃爾寂飲。何不呼嫦
娥來?”乃以箸擲月中。見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與人等。纖腰秀項(xiàng),翩翩
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于廣寒乎!”其聲清越,烈如簫管。
歌畢,盤旋而起,躍登幾上,驚顧之間,已復(fù)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樂,然
不勝酒力矣。其餞我于月宮可乎?”三人移席,漸入月中。眾視三人,坐月中飲,須眉畢
見,如影之在鏡中。移時(shí),月漸暗;門人然燭來,則道士獨(dú)坐而客杳矣。幾上肴核尚故。壁
上月,紙圓如鏡而已。道士問眾:“飲足乎?”曰:“足矣?!薄白阋嗽鐚?,勿誤樵蘇?!?br>眾諾而退。王竊欣慕,歸今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心情,而道士并不傳教一術(shù)。心不能持,辭曰:“弟子數(shù)百里受業(yè)仙
師,縱不能得長生術(shù),或小有傳習(xí),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閱兩三月,不過早樵而暮歸。弟子
在家,未諳此苦?!钡朗啃υ唬骸拔夜讨^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當(dāng)遣汝行?!蓖踉唬骸暗?br>子操作多日,師略授小技,此來為不負(fù)也?!钡朗繂枺骸昂涡g(shù)之求?”王曰:“每見師行
處,墻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钡朗啃Χ手?。乃傳以訣,令自咒畢,呼曰:“入
之!”王面墻,不敢入。又曰:“試入之。”王果從容入,及墻而阻。道士曰:“俯道驟
入,勿逡巡!”王果去墻數(shù)步,奔而入;及墻,虛若無物;回視,果在墻外矣。大喜,入
謝。道士曰:“歸宜潔持,否則不驗(yàn)?!彼熘Y斧,遣之歸。
抵家,自詡遇仙,堅(jiān)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為,去墻數(shù)尺,奔而入,頭觸硬
壁,驀然而踣。妻扶視之,額上墳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慚忿,罵老道士之無良知而
已。異史氏曰:“聞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為王生者,正復(fù)不少。今有傖父,喜
【疒火】毒而畏藥石,遂有舐癰吮痔者,進(jìn)宣威逞暴之術(shù),以迎其旨,詒之曰:‘執(zhí)此術(shù)也
以往,可以橫行而無礙?!踉囄磭L不小效,遂謂天下之大,舉可以如是行矣,勢不至觸硬
壁而顛蹶不止也。”
蓮香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館于紅花埠。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
鄰,余時(shí)堅(jiān)坐而已。東鄰生偶至,戲曰:“君獨(dú)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
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dāng)開門納之?!编徤鷼w,與友謀,梯妓于垣而過之,彈指叩扉。
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生齋,生述所見,
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生意友人之復(fù)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驚問所來,
曰:“妾蓮香,西家妓女?!辈荷锨鄻枪识?,信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
至。
一夕,獨(dú)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享
單】袖垂髫,風(fēng)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大愕,疑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
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鄙?。握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曰:“幼質(zhì)單寒,
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為情緣,葳蕤之質(zhì),一朝失
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生曰:“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br>女曰:“當(dāng)謹(jǐn)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br> 雞鳴欲去,贈(zèng)繡履一鉤,曰:“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
而視之,翹翹如解結(jié)錐。心甚愛悅。越夕無人,便出審?fù)?。女飄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
出履,則女必應(yīng)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dāng)其時(shí)耳?!?br> 一夜蓮來,驚曰:“郎何神氣蕭索?”生言:“不自覺?!鄙彵愀鎰e,相約十日。去
后,李來恒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約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
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云爾。渠必月殿
仙人,妾定不及?!币蚨粴g。乃屈指計(jì),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
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保無有他遇
否?”生詢期故。曰:“妾以神氣驗(yàn)之,脈析析如亂絲,鬼癥也。”次夜,李來,生問:
“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
居?!鄙善涠?,漫應(yīng)之。
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鄙徹絾枺骸笆钦l所云?”笑曰:“我自
戲卿。”蓮曰:“狐何異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鄙徬阍唬骸安?br>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氣可復(fù),縱狐何害?設(shè)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癆
尸瘵鬼,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鄙Π灼錈o,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泄之。
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dāng)如渠窺妾者?!笔且?br>李至,裁三數(shù)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絕,
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語。蓮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日,當(dāng)攜藥
餌,為君以除陰毒。幸病蒂尤淺,十日恙當(dāng)已。請同榻以視痊可?!贝我?,果出刀圭藥啖
生。頃刻,洞下三兩行,覺臟腑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為鬼。
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數(shù)日后,膚革充盈。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
應(yīng)之。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shù)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為我作巫
醫(yī),請勿為懟。情好在我。”李稍懌。生枕上私語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結(jié)
舌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
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復(fù)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蓮
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不妒者將復(fù)何如?”生托詞以戲曰:“彼云前日之病,
為狐祟耳?!鄙從藝@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
百日后,當(dāng)視君于臥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徑去。由是于李夙夜必偕。約兩月余,覺大困
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檀,以饣代木】粥一甌。欲歸就奉養(yǎng),尚戀戀不忍遽
去。因循數(shù)日,沉綿不可復(fù)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疑李,因謂李
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訖而瞑。移時(shí)復(fù)蘇,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
遂絕。
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哂曰:
“田舍郎,我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實(shí)無救
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之?!鄙徦训寐?,持就燈前,
反復(fù)展玩。李女【炎欠】入,卒見蓮香,返身欲遁。蓮以身蔽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zé)數(shù)
之,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zhì)。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
如?”李府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jié)仇耶?”李即投地隕泣,乞垂憐救。蓮遂
扶起,細(xì)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瘞于墻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與郎偕
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鄙徳唬骸奥劰砝怂?,以死后可常聚,然否?”
曰:“不然,兩鬼相逢,并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癡哉!夜夜為
人,人且不堪,而況于鬼!”李問:“狐能死人,何術(shù)獨(dú)否?”蓮曰:“是采補(bǔ)者流,妾非
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生聞其語,始知狐鬼皆真。幸
習(xí)常見慣,頗不為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
遜謝。蓮笑曰:“恐郎強(qiáng)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崩顢狂旁唬骸叭缬嗅t(yī)國手,使妝得無負(fù)
郎君,便當(dāng)埋首地下,敢復(fù)【面見】然于人世耶!”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別后
采藥三山,凡三閱月,物料始備,瘵蠱至死,投之無不蘇者。然癥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
不轉(zhuǎn)求效力?!眴枺骸昂涡??”曰:“櫻口中一點(diǎn)香唾耳。我一丸進(jìn),煩接口而唾之?!崩?br>暈生頤頰,俯首轉(zhuǎn)側(cè)而視其履。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耳?!崩钜鎽M,俯仰若無所容。蓮
曰:“此平時(shí)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物,轉(zhuǎn)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
“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fù)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
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fā)。蓮曰:“愈矣!”李聽雞鳴,彷徨別去。蓮以新瘥,尚須調(diào)
攝,就食非計(jì);因?qū)敉夥搓P(guān),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hù)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殷
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shù)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
時(shí),亦挹挹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女不得遁,遂
著衣偃臥,【足卷】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
覺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復(fù)至。生懷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蓮曰:“窈娜如此,妾
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shí)
所愴惻?!币蚨隆?br> 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字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復(fù)蘇,起顧欲奔。張扃戶,不得
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猶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
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蛴醒陨Iw者,女執(zhí)辨其誣,家人大
疑。東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
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编徤鲅鄡褐?。生乃啟關(guān),將往偵探,苦無
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著之,鞋小于
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面大
哭曰:“當(dāng)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
號(hào)【口兆】,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
漸消;覺饑不可忍,乃復(fù)食。數(shù)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碩大
無朋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復(fù)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盥櫛見母,
見者盡眙。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jìn)。會(huì)媼初度,因從其子婿
行,往為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識(shí)客。生最后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
譙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女舅
執(zhí)柯。媼議擇吉贅生。
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蓮曰:“君行花燭于人
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旋里,而后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
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
自門達(dá)堂,悉以【上四中廠下剡,音ji4,毛織品】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
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巹飲,因細(xì)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郁無聊,
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后憤不歸墓,隨風(fēng)漾泊。每見生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
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逾兩
月,蓮舉一子。產(chǎn)后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毖嗥?br>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yī),輒卻之。沉痼彌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
爾!子樂生,我樂生。如有緣,十年后可復(fù)得見?!毖杂櫠洹Ⅳ缹?,尸化為狐。生不
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
后生舉于鄉(xiāng),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
忽曰:“門外一嫗,攜女求售?!毖嗪羧搿W湟?,大驚曰:“蓮姊復(fù)出耶!”生視之,真
似,亦駭。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薄捌附饚缀??”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
俾得所,妾亦得啖飯?zhí)?,后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yōu)價(jià)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
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shí)我否?”答言:“不識(shí)。”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
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tài)度,無一不神肖者。
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dāng)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
“咦!”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shí)燕歸來’也?!迸辉唬骸笆且?。聞母言,
妾生時(shí)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于為鬼之李妹
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
矣。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鄙鷱钠?br>言,啟李冢得骸,舁歸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huì)者數(shù)百人。余庚戌南游
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余言,得
卒讀。此其崖略耳。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
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典見】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林四娘
青州道陳公寶鑰,閩人。夜獨(dú)坐,有女子搴幃入。視之,不識(shí);而艷絕,長袖宮裝。笑
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驚問:“何人?”曰:“妾家不遠(yuǎn),近在西鄰?!惫馄?br>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談詞風(fēng)雅,大悅。擁之,不甚抗拒。顧曰:“他無人耶?”公急
闔戶,曰:“無。”促其緩裳,意殊羞怯。公代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猶處子也,
狂將不堪。”狎褻既竟,流丹浹席。既而枕邊私語,自言“林四娘”。公詳詰之。曰:“一
世堅(jiān)貞,業(yè)為君輕薄殆盡矣。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為?”無何,雞鳴,遂起而
去。由此夜夜必至。每與闔戶雅飲。談及音律,輒能剖悉悉宮商。公遂意其工于度曲。曰:
“兒時(shí)之所習(xí)也?!惫堃活I(lǐng)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節(jié)奏強(qiáng)半遺忘,恐為知者笑
耳?!痹購?qiáng)之,乃俯首擊節(jié),唱伊涼之調(diào),其聲哀婉。歌已,泣下。公亦為酸惻,抱而慰之
曰:“卿勿為亡國之音,使人悒悒?!迸唬骸奥曇孕?,哀者不能使樂,亦猶樂者不能使
哀?!眱扇搜嚓?,過于琴瑟。
既久,家人竊聽之,聞其歌者,無不流涕。夫人窺見其容,疑人世無此妖麗,非鬼必
狐;懼為厭蠱,勸公絕之。公不能聽,但固詰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
死,十七年矣。以君高義,托為燕婉,然實(shí)不敢禍君。倘見疑畏,即從此辭?!惫唬骸拔?br>不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實(shí)耳?!蹦藛枌m中事。女緬述,津津可聽。談及式微之
際,則哽咽不能成語。女不甚睡,每夜輒起誦準(zhǔn)提、金剛諸經(jīng)咒。公問:“九原能自懺
耶?”曰:“一也。妾思終身淪落,欲度來生耳?!庇置颗c公評騭詩詞,瑕輒疵之;至好
句,則曼聲嬌吟。意緒風(fēng)流,使人忘倦。公問:“工詩乎?”曰:“生時(shí)亦偶為之?!惫?br>其贈(zèng)。笑曰:“兒女之語,烏足為高人道?!本尤?,一夕忽慘然告別。公驚問之。答云:
“冥王以妾生前無罪,死猶不忘經(jīng)咒,俾生王家。別在今宵,永無見期?!毖砸眩瑦砣?。公
亦淚下。乃置酒相與痛飲。女慷慨而歌,為哀曼之音,一字百轉(zhuǎn),每至悲處,輒便嗚咽。數(shù)
停數(shù)起,而后終曲。飲不能暢。乃起,逡巡欲別。公固挽之,又坐少時(shí)。雞聲忽唱,乃曰:
“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妾不.
龍
北直界有墮龍入村。其行重拙,入某紳家,其戶僅可容軀,塞而入。家人盡奔。登樓嘩
噪,銃炮轟然。龍乃出。門外停貯潦水,淺不盈尺。龍入,轉(zhuǎn)側(cè)其中,身盡泥涂;極力騰
躍,尺余輒墮。泥蟠三日,蠅集鱗甲。忽大雨,乃霹靂【上奴下手】空而去。
房生與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矚,忽椽間一黃磚墮,上盤一小蛇,細(xì)裁如蚓。忽旋一周,
如指;又一周,已如帶。共驚,知為龍,群趨而下。方至山半,聞寺中霹靂一聲,震動(dòng)山
谷。天上黑云如蓋,一巨龍夭矯其中,移時(shí)而沒。
章丘小相公莊,有民婦適野,值大風(fēng),塵沙撲面,覺一目瞇,如含麥芒。揉之吹之,迄
不愈。啟瞼而審視之,睛固無恙,但有赤線蜿蜒于肉分,或曰:“此蟄龍也?!眿D憂懼待
死。積三月余,天暴雨,忽巨霆一聲,裂眥而去。婦無少損。袁宣四言:“在蘇州,值陰
晦,霹靂大作。眾見龍垂云際,鱗甲張動(dòng),爪中摶一人頭,須眉畢見;移時(shí),入云而沒。亦
未聞?dòng)惺漕^者?!?br>
陸判
陵陽朱爾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學(xué)雖篤,尚未知名。一日,文社眾飲?;驊蛑?br>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負(fù)得左廊判官來,眾當(dāng)醵作筵?!鄙w陵陽有十王殿,神
鬼皆以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綠面赤須,貌尤獰惡?;蛞孤剝衫瓤接嵚?。入者,毛
皆森豎。故眾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門外大呼曰:“我請髯宗師至矣!”眾皆
起。俄負(fù)判入,置幾上,奉觴,酹之三。眾睹之,瑟縮不安于座,仍請負(fù)去。朱又把酒灌
地,祝曰:“門生狂率不文,大宗師應(yīng)該不為怪?;纳岱诉b,合乘興來覓飲,幸勿為畛
畦。”乃負(fù)之去。
次日,眾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dú)酌。忽有人搴簾入,視之,則判官
也。朱起曰:“意吾殆將死矣!前夕冒瀆,今來加斧【钅質(zhì)】耶?”判官濃髯,微笑曰:
“非也。昨蒙高義相訂,夜偶暇,敬踐達(dá)人之約?!敝齑髳?,牽衣促坐,自起滌器【上艸,
下繁體熱】火。判曰:“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敝烊缑?,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
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我陸姓,無名
字?!迸c談古典,應(yīng)答如響。問:“知制藝否?”曰:“妍媸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
略同。”陸豪飲,一舉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伏幾醺睡。比醒,則殘燭昏
黃,鬼客已去。
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shí)抵足臥。朱獻(xiàn)窗稿,陸輒紅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
醉,先寢,陸?yīng)q自酌。忽醉夢中,覺臟腹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
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陸笑云:“勿懼,我為君易慧心耳?!睆娜菁{腸
已,復(fù)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幾
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于千萬心中,揀得佳
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bǔ)闕數(shù)?!蹦似穑陟槿?。天明解視,則創(chuàng)縫已合,有線而赤者
存焉。自是文思大進(jìn),過眼不忘。數(shù)日,又出文示陸。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
貴,鄉(xiāng)、科而已?!眴枺骸昂螘r(shí)?”曰:“今歲必魁。”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jīng)元。
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見闈墨,相視而驚,細(xì)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愿納交陸。陸諾之。
眾大設(shè)以待之。更初,陸至,赤髯生動(dòng),目炯炯如電。眾茫乎無色,齒欲相去;漸引去。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受賜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煩,不知可否?”
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荊,予結(jié)發(fā)人,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面不
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陸笑曰:“諾,容徐圖之?!边^數(shù)日,半夜來叩關(guān)。朱急
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bào)君
命?!敝鞊芤?,頸血猶溫。陸立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一手推扉,扉自
【外門內(nèi)辟】。引至臥室,見夫人側(cè)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
人項(xiàng),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懷,取美人首合項(xiàng)上,詳審端正,而后
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而頰甲錯(cuò);搓之,得
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
極。夫人引鏡自照,錯(cuò)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xì)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
人也。解領(lǐng)驗(yàn)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
先是,吳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時(shí)游人甚
雜,內(nèi)有無賴賊窺而艷之,遂陰訪居里,乘夜梯入,穴寢門,殺一婢于床下,逼女與淫;女
力拒聲喊,賊怒,亦殺之。吳夫人微聞鬧聲,呼婢往視,見尸駭絕。舉家盡起,停尸堂上,
置首項(xiàng)側(cè),一門啼號(hào),紛騰終夜。詰旦啟衾,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侍女,謂所守不恪,致
葬犬腹。侍御告郡???yán)限捕賊,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
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公視女尸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
殺女,往詰朱。朱曰:“室人夢易其首,實(shí)不解其何故;謂仆殺之,則冤也?!眳遣恍?,訟
之。收家人鞠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決。朱歸,求計(jì)于陸。陸曰:“不難,當(dāng)使伊女自言
之。”吳夜夢女曰:“兒為蘇溪楊大年所賊,無與朱孝廉。彼不艷于其妻,陸判官取兒頭與
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愿勿相仇?!毙迅娣蛉?,所夢同。乃言于官。問,果有楊大
年;執(zhí)而械之,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禮闈,皆以場規(guī)被放。于是灰心仕進(jìn),積三十年。一夕,陸告曰:“君壽不永
矣?!眴柶淦?,對以王日?!澳芟嗑确??”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dá)人觀之,生
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朱以為然。即治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翌日,
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鬼,不異生時(shí)。慮爾寡母孤兒,殊
戀戀耳?!狈蛉舜髴Q,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
再生?”朱曰:“天數(shù)不可違也?!眴枺骸霸陉幩咀骱蝿?wù)?”曰:“陸判薦我督案務(wù),授有
官爵,亦無所苦?!狈蛉擞僬Z,朱曰:“陸公與我同來,可設(shè)酒饌。”趨而出。夫人依言
營備。但聞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上穴,下目】然已逝。自是三數(shù)
日輒一來,時(shí)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jīng)紀(jì)。子瑋方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
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癢,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
來,謂夫人曰:“今與卿永訣矣?!眴枺骸昂瓮??”曰:“承帝命為太華卿,行將遠(yuǎn)赴,事
煩途隔,故不能來?!蹦缸映种?,曰:“勿爾!兒已成立,家計(jì)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
之鸞鳳耶!”顧子曰:“好為人,勿墮父業(yè)。十年后一相見耳?!睆匠鲩T去,于是遂絕。
后瑋二十五舉進(jìn)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經(jīng)華陰,忽有輿從羽葆,馳沖鹵簿。訝
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輿,火馳不顧。去數(shù)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贈(zèng)。遙語曰:
“佩之當(dāng)貴?!爆|欲追從,見輿馬人從,飄忽若風(fēng),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制極
精工,鐫字一行,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園而行欲方?!爆|后官至司馬。生五子,日
沉,曰潛,曰【氵勿】,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zèng)渾也?!睆闹?。渾仕為總
憲,有政聲。異史氏曰:“斷鶴續(xù)鳧,矯作者妄;移花接木,創(chuàng)始者奇;而況加鑿削于肝
腸,施刀錐于頸項(xiàng)者哉!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為歲不遠(yuǎn),陵陽陸公猶存
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br>
廟鬼
新城諸生王啟后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孫。見一婦人入室,貌肥黑不揚(yáng)。笑近坐榻,意
甚褻。王拒之,不去。由此坐臥輒見之。而意堅(jiān)定,終不搖。婦怒,批其頰有聲,而亦不甚
痛。婦以帶懸梁上,【扌卒】與并縊。王不覺自投梁下,引頸作縊狀。人見其足不履地,挺
然立空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顛。忽曰:“彼將與我投河矣?!蓖涌癖?,曳之乃止。如
此百端,日常作,術(shù)藥罔效。一日,忽見有武士綰鎖而入,怒叱曰:“樸誠者汝何敢擾!”
即縶婦項(xiàng),自欞中出。才至窗外,婦不復(fù)人形,目電閃,口血赤如盆。憶城隍廟門中有泥鬼
四,絕類其一焉。于是病若失。
某公
陜右某公,辛丑進(jìn)士,能記前身。嘗言前生為士人,中年而死。死后見冥王判事,鼎鐺
油鑊,一如世傳。殿東隅,設(shè)數(shù)架,上搭豬羊犬馬諸皮。簿吏呼名,或罰作馬,或罰作豬;
皆裸之,于架上取皮披之。俄至公,聞冥王曰:“是宜作羊?!惫砣∫话籽蚱?,捺覆公
體。吏白:“是曾拯一人死。”王檢籍覆視,示曰:“免之。惡雖多,此善可贖。”鬼又褫
其毛革。革已粘體,不可復(fù)動(dòng)。兩鬼捉臂按胸,力脫之,痛苦不可名狀;皮片片斷裂,不得
盡凈。既脫,近肩處猶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叢生,剪去復(fù)出。
聶小倩
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边m赴金華,至北郭,
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
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樂其幽杳。會(huì)學(xué)使案臨,城
舍價(jià)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寧趨為禮,且告以意。士
人曰:“此間無房主,仆亦僑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睂幭?,藉藁代床,支板作
幾,為久客計(jì)。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
姓,字赤霞?!睂幰蔀楦霸囍T生,而聽其音聲,殊不類浙。詰之,自言:“秦人。”語甚樸
誠。既而相對詞竭,遂拱別歸寢。
寧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墻外一
小院落,有婦可四十余;又一媼衣【黑曷】緋,插蓬沓,鮐背龍鐘,偶語月下。婦曰:“小
倩何久不來?”媼曰:“殆好至矣?!眿D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聞,但意
似蹙蹙?!眿D曰:“婢子不宜好相識(shí)!”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來,仿佛艷絕。媼笑曰:
“背地不言人,我兩個(gè)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庇衷唬骸靶∧镒佣撕?br>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迸唬骸袄牙巡幌嘧u(yù),更阿誰道好?”婦人女
子又不知何言。寧意其鄰人眷口,寢不復(fù)聽。又許時(shí),始寂無聲。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
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寧正容曰:
“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迸疲骸耙篃o知者。”寧又咄之。女逡巡
若復(fù)有詞。寧叱:“速去!不然,當(dāng)呼南舍生知?!迸畱?,乃退。至戶外復(fù)返,以黃金一鋌
置褥上。寧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污吾囊橐!”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dāng)是
鐵石。”
詰旦,有蘭溪生攜一仆來候試,寓于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xì)細(xì)有
血出。俱莫知故。經(jīng)宿,仆亦死,癥亦如之。向晚,燕生歸,寧質(zhì)之,燕以為魅。寧素抗
直,頗不在意。宵分,女子復(fù)至,謂寧曰:“妝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圣賢,妝
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寺側(cè),輒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wù);【典見】顏向人,
實(shí)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dāng)以夜叉來?!睂庱斍笥?jì)。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br>問:“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問:“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
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羅剎鬼骨,留之能截
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shí)好耳。”寧感謝。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別泣曰:“妝墮玄
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妝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寧
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取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毖砸殉鲩T,紛然而滅。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致。辰后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寧不
從,強(qiáng)攜臥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囑曰:“仆知足下丈夫,傾風(fēng)良切。要有微衷,難
以遽白。幸勿翻窺篋【左衤,右璞去王旁】,違之兩俱不利。”寧謹(jǐn)受教。既而各寢,燕以
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時(shí),【鼻句】如雷吼。寧不能寐。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
窗來窺,目光【目炎】閃。寧懼,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
欞,【炎欠】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燕覺而起,寧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征,取一
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已而數(shù)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曰:
“何物老魅,直爾大膽,致壞篋子?!彼鞆?fù)臥。寧大奇之,因起問之,且以所見告。燕曰:
“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欞,妖當(dāng)立斃;雖然,亦傷?!眴枺骸八}何
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睂幱^之??鱿嗍?,熒熒然一小劍也。于是益厚
重燕。明日,視窗外,有血跡。遂出寺北,見荒墳累累,果有白楊,烏巢其顛。迨營謀既
就,趣裝欲歸。燕生設(shè)祖帳,情義殷渥。以破革囊贈(zèng)寧,曰:“此劍袋也。寶藏可遠(yuǎn)魑
魅?!睂幱麖氖谄湫g(shù)。曰:“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
也。”寧乃托有妹葬此,發(fā)掘女骨,斂以衣衾,賃舟而歸。
寧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憐卿狐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陵
于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祝畢而返。后有人呼曰:“緩待同行!”回
顧,則小倩也。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bào)。請從歸,拜識(shí)姑嫜,媵御無悔。“審
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xì)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
母愕然。時(shí)寧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駭驚。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寧曰:“此小
倩也。”母驚顧不遑。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yuǎn)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發(fā)膚,愿
執(zhí)箕帚,以報(bào)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
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迸唬骸皟簩?shí)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
于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憐其誠,允之。即欲拜嫂。母‘’辭以
疾,乃止。女即入廚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戶,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
為設(shè)床褥。女窺知母意,即竟去。過齋俗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
“室有劍氣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見者,良以此故?!睂幬?yàn)楦锬?,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
下坐。移時(shí),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妝少誦《楞嚴(yán)經(jīng)》,今強(qiáng)半遺忘。浼求一
卷,夜暇,就兄正之?!睂幹Z。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寧促之。愀然曰:“異域
孤魂,殊怯荒墓。”寧曰:“齋中別無訂寢,且兄妹亦宜遠(yuǎn)嫌?!迸?,眉顰蹙而欲啼,足
【亻匡】【亻襄】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寧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女朝
旦朝母,捧【匚也】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jīng)。覺
寧將寢,始慘然去。
先是,寧妻病廢,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己出,竟忘其
為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臥起。女初來未嘗食飲,半年漸啜稀【左饣,右拖無扌】。母子
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無何,寧妻亡。母隱有納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
窺之,乘間告母曰:“居年余,當(dāng)知兒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qū)區(qū)無他意,止
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實(shí)欲依贊三數(shù)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母亦知無惡,
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
也?!蹦感胖c子議。寧喜,因列筵告戚黨?;蛘堄]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
不疑其鬼,疑為仙。由是五黨諸內(nèi)眷,咸執(zhí)贄以賀,爭拜識(shí)之。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
答,得者藏什襲,以為榮。一日,俯頸窗前,怊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曰:“以卿
畏之,故緘置他所?!痹唬骸版苌鷼庖丫茫?dāng)不復(fù)畏,宜取掛訂頭?!睂幵懫湟猓唬?br>“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yuǎn)遁,恐旦晚尋及也。”寧果攜革囊來。女反
復(fù)審視,曰:“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敝?jǐn)≈链?,不知?dú)⑷藥缀卧S!妾今日視之,肌猶粟
【忄栗】。”乃懸之。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約寧勿寢?!狙浊贰坑幸晃?,如飛
鳥墮。女驚匿夾幕間。寧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舌,【目炎】閃攫拿而前。至門卻步;
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恍惚有鬼物,突出
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寧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
囊中,清水?dāng)?shù)斗而已。后數(shù)年,寧果登進(jìn)士。女舉一男。納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進(jìn)有
聲。
噴水
萊陽宋玉叔先生為部曹時(shí),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廳上,聞院內(nèi)撲撲
有聲,如縫工之噴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窺視,見一老嫗,短身駝背,白發(fā)如帚,冠一
髻,長二盡許,周院環(huán)走,疏急作鶴步,行且噴,水出不窮。婢愕返白。太夫人亦驚起,兩
婢扶窗下聚觀之。嫗忽逼窗,直噴欞內(nèi);窗紙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東曦既
上,家人畢集,叩門不應(yīng),方駭。撬扉入,見一主二婢,駢死一室。一婢鬲下猶溫。扶灌
之,移時(shí)而醒,乃述所見。先生至,哀憤欲死。細(xì)窮沒處,掘深三尺余,漸露白發(fā);又掘
之,得一尸,如所見關(guān),面肥腫如生。令擊之,骨肉皆爛,皮內(nèi)盡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