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人名大量的使用了漢字諧音的特點,把人物的性格特征,命運遭遇和作者的愛恨褒貶,創(chuàng)作意圖都蘊含于名字之中。這是在中外小說中很少見的創(chuàng)作方法。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出場了兩個人物??甄事隱、賈雨村。這兩個人的命名富有深刻的含義。其本意是?真實隱去,假語存焉?。從諧音中我們能找到作者對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申明是虛構(gòu)之作,?亦非傷時罵世?。這在文網(wǎng)森嚴的乾隆年間是自我保護必須采用的手段。其次又給讀者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故事環(huán)境,徒增了藝術(shù)的奧妙。一舉兩得,一箭多雕。又如霍啟諧音為?禍起?,他的出場就引起一連串的?禍起???甄家先丟失女兒,繼遭火災,從而由榮轉(zhuǎn)枯。這一諧音是提示情節(jié)發(fā)展的,屬于因事命名。再如賈寶玉寓意?假寶玉?,?賈寶玉?自然是貴族公子的高貴名字,寄托著為家人對他光宗耀祖的期望。同時也呼應了序曲中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點名他就是那塊被遺棄的石頭??賈寶玉原本是?假寶玉?。對貴族家庭光宗耀祖來說,它不是一塊真的?寶玉?。這就向讀者暗示了人物的叛逆性格和被摧毀的命運。諸如此類的人名在《紅樓夢》中舉不勝舉??詹光(沾光)、單聘人(善騙人)、卜固修(不顧羞)、卜世仁(不是人)、戴權(quán)(代權(quán))、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應嘆息)等等。
應該說曹雪芹為人物命名費盡了心思,他即要考慮人物的性格、身份,又要涉及人物的命運。《紅樓夢》中人物命名有五大特點:
第一:人物命名多從前人詩詞中摘取。
《紅樓夢》中的人名很多都是曹雪芹從前人詩詞中摘取而來的。在《紅樓夢》人物對話中也能找到這樣的證據(jù)和線索。第六十三回香菱說:?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xiàn)有一句說:?此鄉(xiāng)多寶玉?。??后來又讀李義山七言律,又有一句:?寶釵無日生塵?。我還笑說:他們兩個的名字原來在唐詩上呢!?循著這條線索我們能找到《紅樓夢》中的人名多處于杜甫、李白、李義山、許渾、陸游、楊萬里的詩句中。例如:?香菱?典出唐代許渾的《送朱坡少保杜公池亭》詩,其后四句云:楸梧葉暗瀟瀟雨,菱行花香淡淡風。還有昔時巢燕來,飛來飛去畫堂空。?鴛鴦?這個名字出自于《詩經(jīng)?小雅》,其中即有《鴛鴦》篇,詩云?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官之。?《紅樓夢》中的鴛鴦對賈母盡職盡忠,所以曹雪芹以取《詩經(jīng)》?君子?之喻。林黛玉的貼身丫環(huán)紫鵑對主人忠心耿耿,與林黛玉朝夕相處。所以曹雪芹賜以?慧?字,其名子取自杜甫的《杜鵑》詩:?古時杜鵑稱望帝,魂作杜鵑何微細?;?迎春?取于劉庭芝詩?寄語同心伴,迎春且薄妝?;?探春?取自鄭谷《巴江》詩?朝醉幕醉雪開霽,一枝兩枝梅探春?;?惜春?則可見于韓偓的《春盡》詩?惜春連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見酒痕?;而?襲人?的這一名字則取自陸游《村居書喜》詩?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紅樓夢》中的那些小人物曹雪芹同樣費盡心思。例如紅玉后來改名為小紅,都是作者從前人的詩詞中信手拈來的。?紅玉?的名字來自于劉敞的《紅玉誰家女》其詩云:?紅玉誰家女,雙瞳似水流。映花笑漢使,不覺墜搔頭。?又云:?紅玉誰家女,明艷奪青春。羞人不得語,含笑卻成顰。?;?小紅?也有出典,白居易有詩云:?櫻桃子綴小紅珠?。再如賈府四位小姐的貼身丫環(huán)也有出處。?抱琴?出自許渾的詩?山月抱琴歸?;?翠縷?出自鄭谷的詩?柳近清明翠縷長?;?侍書?出自李賀詩:?仙人侍素書?。由此可見曹雪芹對人名來歷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第二:人物命名暗示人物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對角色命名與人物關(guān)系有著特殊的安排,例如?玉?字曹雪芹絕不輕易賜予。小紅本名為?紅玉?因為犯寶玉之名而更改為?小紅?,這是《紅樓夢》故事情節(jié)中的一件事實!
玉?是《紅樓夢》中最重要的象征,筆者早已著書討論,在眾多復雜的詮釋中,?玉?至少象征人的性靈,慧根,本質(zhì)等意義,已是無庸置疑。而小說人物中,名字中凡含有?玉?字者,與寶玉這塊女媧頑石??通靈寶玉,都有一種特殊緣分,深具寓意。
除了寶玉以外,《紅樓夢》中還有其他四塊玉,首先是?黛玉?。寶玉和黛玉,二玉之間的寓意是什么呢?是寓一段?仙緣?,是神瑛侍者與絳誅仙草的愛情神話,也是一則最美的還淚故事。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愛情乃是性靈之愛,純屬一種美的契合,因此二人常有相知同類之感。黛玉是寶玉性靈的投射,宜乎二人不能成婚,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唯有等到絳誅仙草淚盡人亡,魂歸離恨天后,神瑛侍者才回轉(zhuǎn)太虛幻境,與絳誅仙草重續(xù)仙緣。
第二塊玉是?妙玉?,有人猜測寶玉與妙玉之間,情愫暖昧。事實上寶玉與妙玉的關(guān)系在《紅樓夢》的主題命意及文學結(jié)構(gòu)上都有形而上的涵義。妙玉自稱?檻外人?意味已經(jīng)超脫俗塵,置身世外。而寶玉為?檻內(nèi)人?尚在塵世中耽溺浮沉。而結(jié)果適得其反,可以說寶玉與妙玉的關(guān)系是身份的互調(diào),?檻外?與?檻內(nèi)?的轉(zhuǎn)換,是一種帶有諷刺性的?佛緣?。妙玉目空一切,孤僻太過,連村婦劉姥姥尚不能容。宜乎佛門難入。而寶玉心懷慈悲,廣愛眾生,對事事都懷一片佛心。
《紅樓夢》中男性角色名字含有玉者,尚有甄寶玉與蔣玉函。甄寶玉是《紅樓夢》中?暗線?里的人物,是?真??假?主題的反襯角色。而蔣玉函這一角色我們不可小視。我們先來看看他在《紅樓夢》中的行蹤。
第二十八回《蔣玉函情贈茜香羅》,賈寶玉與蔣玉函初次見面即惺惺相惜,互贈表記。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忠順親王府派長府官到賈府向賈政索要人,原因是忠順王府里的優(yōu)伶琪官(蔣玉函)失蹤。?這一城內(nèi),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長府官并指出證據(jù)??賈寶玉腰間所系之?茜香羅?。賈寶玉無法隱飾,只得承認蔣玉函自逃離忠順親王府,在離城外二十里紫檀堡置買房舍。
第二十八回賈寶玉與蔣玉函見面互相表贈私物之后,至三十三回以前,兩人?相與甚厚?的情節(jié),書中毫無交代,而三十三回由寶玉的招認,顯而易見二人早已過往甚密,蔣玉函似乎是為了寶玉而逃離忠順王府,不得而知。因此寶玉被賈政大加笞撻,以至遍體鱗傷。至此曹雪芹想在他們倆之間結(jié)構(gòu)一種什么寓義呢?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是寓義?仙緣?;賈寶玉與妙玉之間是寓義?佛緣?;而賈寶玉與蔣玉函是寓義一段?俗緣?。
大承笞撻?一方面來看,固然是賈寶玉私會優(yōu)伶的行為,是儒家禮教所不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象征賈寶玉與蔣玉函締結(jié)的?俗緣?,賈寶玉承受世俗后,他的俗體肉身所必須承擔的苦痛及殘傷。書中寶玉為黛玉承受精神性靈上最大的痛苦,為蔣玉函卻擔負了俗身肉體上最大的創(chuàng)傷。
第三:人物命名寄寓作者的愛憎褒貶。
林黛玉?這個名字,自有一種孤高、憂郁、清秀的格調(diào)。而?顰顰?和?黛玉?則連格調(diào)也是一致的,其中表現(xiàn)的憂郁更形象更濃重;并傾注著作者曹雪芹的無限愛憐。?寶釵?是個閃耀著珠光寶氣的名字。賈雨村那首充滿封建功名心的聯(lián)句?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可以看作是這個名字的注解,寓神女留玉釵,后化燕飛而去的古代傳說。從這里讀者便會聯(lián)想起她的?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人生理想。
《紅樓夢》中賈政門下有一清客相公,名叫?詹光?是?蓋沾光之意?平時陪賈政下棋聊天,見到寶玉百般奉承,極盡丑態(tài),賈府勢敗,馬上揮袖而去,另投高第。雖然作者沒有正面點到他們?nèi)绾纬洚斍蹇停?幫閑騙錢混飯吃,但是名字卻正概括了他們的生活內(nèi)容。曹雪芹用?詹光?為其名完全是對這類人的憎恨和鄙視。
晴雯是賈寶玉最喜愛的丫環(huán),是《紅樓夢》眾多奴婢中最富有反抗精神,所受壓迫頗深的一個女子。用?晴雯?二字命名是贊賞她的高潔品格,雨后新晴叫?霽?寓?晴?字。云呈彩色叫?雯?。再如?孫紹祖?他是迎春的丈夫。?孫?字繁體拆開便是?子系?二字。要讀者注意他是一個行為不軌之徒,好色、好賭、酗酒、無所不為的?中山狼?。曹雪芹對此人的憎恨之意躍然紙上。
第四:配角人物命名整齊成套。
《紅樓夢》中對配角命名有一個有趣的原則,就是把小廝、丫環(huán)等的名字按一定秩序整齊排列,配成一套。例如賈寶玉的四個小廝分為兩組,即茗煙、鋤藥和雙瑞、雙壽。怡紅院的八個大丫環(huán)每兩個人一組,每組各有特征。第一組襲人、媚人,都含有?人?字;第二組晴雯、綺霞,名中都有雨;第三組檀云、麝月,檀香和麝香都是兩種名貴的香料,而云和月又是相連的;第四組春燕、秋紋,春秋對稱。再如賈母的八個一等丫環(huán)??鴛鴦、鸚鵡;珍珠、琥珀;翡翠、玻璃;靚兒、傻大姐兒。都能體現(xiàn)曹雪芹這一命名法則。
第五:貼身丫環(huán)命名與主人性格、才情相輔相襯。
賈府中的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她們分別在琴、棋、書、畫上有頗深的造詣。所以曹雪芹對她們的貼身丫環(huán)命名為?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剛好能與主人的才情相匹配。林黛玉多愁善感,所以她的丫環(huán)被命名為?紫鵑??雪雁?,讓人想起杜鵑啼血的典故。
除了貼身丫環(huán)命名以外,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物命名,曹雪芹也把她們的身份、職業(yè)聯(lián)系起來。如管跑腿送東西的叫?老宋媽?;管種莊稼的叫?老田媽?;管竹子的叫?老祝媽?;管花草的叫?老葉媽?等等。處處可見曹雪芹良苦用心。
第六:人物?別號?命名暗示人物命運。
《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大多都有雅號別稱,這些?別號?是曹雪芹精心設計與安排的。這種命名方法起到了暗示人物命運的作用。
賈迎春的別號是?菱州?。菱花雖有清香,但是甚為細小,色彩不鮮,象征迎春一生怯弱,最后慘死的命運。賈惜春別號?藕榭?,藕蓮相通,蓮花是佛教的?圣花?,暗示她皈依佛門與蓮臺為伴。史湘云別號為?枕霞舊游?與第五回判詞曲子中的?云散高塘??楚云飛??展眼吊斜暉?一致,云霞雖美,但很快就飛散。暗示湘云未來美好時光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