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一個作者最想說的話,已經(jīng)借助作品說清楚了,再讓作者談?wù)勛约旱膭?chuàng)作,就好像把一個同樣的夢做兩遍,是一件比較有難度的事情。 正如很怕被人問到,你這篇小說講了什么?我常常沒有辦法用凝練的幾句話表述所謂的故事梗概。 是不是因為我心里悄悄藏著一份認(rèn)真過頭的驕傲——怎么會是三兩句話可以描出輪廓的故事呢?那是人性的抽絲剝繭,那是無法揣測的人生命運,那是對精神和信仰偏執(zhí)的追問,還有——那是脫離我肉身存在,卻心懷依賴、心存感激的痛苦與快樂。 撇開這層意義,我想,創(chuàng)作談之所以不好談,也正是藝術(shù)魅力之不可言說的一種。 我沒有嘗試過,想得太清楚、面面俱到,是否寫得好一篇小說。這是不是就像一場打架?孩子時的架,你說打了就打了。一股氣沖上腦門,紅了眼、咬著牙,不知道輕重,跟三九天沖了冷水澡一樣,全身毛孔賁張,興奮刺激得直哆嗦??墒浅扇艘院蟮募埽阏f著說著就不打了。你瞻前顧后、計算成本、分析后果,十分理性地做著“理性人”必做的功課。這個過程中,那個該打的人要么早就一拳把你打扁了,要么早已揚長而去,再或者,你自己都覺得索然無味。 做這樣的對比,也許不是非常貼切。但我總是固執(zhí)地想,不會有太多的作者在落筆時,對故事的漸進、對人物的把握有百之分百的確定。就像那個要打不打的成年人,試圖將一切都合計好。作者要是那樣寫作,“氣”就斷了。作者需要理性,但絕對理性的人,是寫不好小說的。作者是隨著感覺走的。他對人生、人性的感受深淺,決定了落筆之后筆墨深淺。感受這東西,這個時候,亦然內(nèi)化于作者的情感世界和審美能力。我想,也正是作者的生活閱歷和對小說的理解加深之后,常常為人所贊的“神來之筆”,便自然而然地現(xiàn)于筆端??桃獾牡褡梁筒季郑吹癸@得匠氣了。 一篇小說是否具備意義,具備什么層面上的意義,我以為,是和讀者密不可分的。很多時候,讀者更明白作者寫了什么、寫出了什么。這個時候,我又忍不住要拿打架說事了。如果說作者是在場面上頭腦發(fā)熱龍騰虎躍的臭小子,那么讀者就是旁觀者。他看得出你是生瓜蛋子還是江湖老手,你是只得一張破嘴瞎咋唬還是表里如一、心狠手辣。他甚至還看得清楚,你的勾拳使的是左手還是右手,你的掃蹚?fù)裙Ψ蚓毜搅藥壮墒臁?/P> 從這個意義上說,讀者心里都有一桿理性的“秤”。 正如我的兩部中篇小說《弟弟》和《美麗嘉年華》在轉(zhuǎn)載傳播的過程中,不斷有評論在議說。 曾經(jīng)有評論家質(zhì)問,為什么鋪天蓋地的女性寫作中,就沒有以下崗女工為對象的?我想更重要的是,作家的個人經(jīng)驗與下崗女工真實的生活經(jīng)歷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裂縫,仿佛就是現(xiàn)實的生計問題與縹緲的心靈奧秘之間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為什么一說到下崗女工,文學(xué)就被規(guī)約成對艱辛生活的濃墨重彩而無法伸展到她們的精神困境呢?“錦璐的《美麗嘉年華》,細致地縫合了上面那道原本就不應(yīng)該存在的裂縫,文學(xué)的力量,就從一支微小的口紅開始,它漸漸穿透身份的外殼,抵達內(nèi)心的尊嚴(yán)?!边@樣的文字是對我的鼓勵,更是督促。 還有這樣的聲音,“《弟弟》把一個樸實的農(nóng)村姑娘進入城市后墮落的歷史輕輕一拈,稍加一改編,便帶上了人性關(guān)懷的光芒,交雜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同情淚滴,讓讀者不能不佩服其深刻沉潛的筆底道力”,我認(rèn)同這樣的批評,我在《弟弟》中對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中國城鄉(xiāng)社會做了綜合思考,走的大概就是現(xiàn)代啟蒙主義或者說“后啟蒙主義”的思想道路,這種自覺的文化解剖和文化批判,成為《弟弟》受到評論家關(guān)注和贊許的原因之一。 近期的中篇小說《灰姑娘》,收獲了一篇我特別重視并收藏起來的評論文字,它來自和我同為“70后”的評論家房偉。 “錦璐的《灰姑娘》是一篇立意‘讓記憶不朽’的小說。這篇小說最為成功的地方在于兩點,一是想象性地復(fù)活了70年代人的記憶。二是文學(xué)理想的堅守和死亡。”作為同代人,我們這些20世紀(jì)70年代出生的人的集體記憶,大多是有關(guān)90年代的。這個年代是一個世俗之神降臨的時代,也是一個平民神話的經(jīng)典燦爛之時代,中國的改革開放在深入,四大天王的流行歌、唐朝和崔健、鄭鈞的搖滾、錄像廳的遮遮掩掩的毛片、甲殼蟲和杰克遜的打口帶,都讓70年代出生的人們久久地留戀著。“70后”也許缺乏“60后”的歷史感和批判性,卻比“80后”多了一份責(zé)任感。而“70后”對于90年代的回憶,具有很強的過渡性質(zhì),它將世俗的和高貴的結(jié)合在一起,將喧囂的欲望和精神的死亡結(jié)合在一起,將溫情和破壞結(jié)合在一起。同時,90年代的中國,除了世俗化進程之外,也延續(xù)著文學(xué)興盛的余溫,依然有文學(xué)青年,苦苦地做著文學(xué)夢?!板\璐將70年代人的記憶,附著于主人公麥多多的文學(xué)夢之上,格外引人注目。她對于‘文學(xué)夢死亡’的描述,不僅具有哀婉的氣質(zhì),更直指時代的弊病。麥多多善良單純,卻又頹廢放縱,麥多多理想而激情,卻又自甘墮落。這是一個被時代謀殺的女人,她的死亡是粗鄙的,卻又是哀婉的,她的毀滅是觸目驚心的疼痛,卻又被蒙上了黑色幽默的荒誕。她的人生,是文學(xué)的悲劇,也是人性的悲劇,是她自身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弊鳛樽骷遥蝗说榔啤疤鞕C”是快樂而幸福的。 評論家最好的表現(xiàn)就是能深入到作者的內(nèi)在精神里,與其創(chuàng)作意圖相重合。同時,評論家自己也有一個自我,也有自我表達和自我發(fā)現(xiàn)的意圖和水準(zhǔn)。這樣的評論,正如作者對于表現(xiàn)主題、人物塑造、編織情節(jié)的努力,都是一種充滿血肉體驗的工作,其底色,都是對意圖和圖景的發(fā)現(xiàn)、理解與判斷。 我認(rèn)為,作家的任務(wù)就是寫出好的、有價值、吸引他者思考品評的作品。所以,在作品之外,我能夠訴說的也就是這些,算是些許夢之外的言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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