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5月20日 星期日  新民晚報
以色列人迪文定居上海發(fā)掘猶太人的歷史記憶 
百余塊墓碑見證包容猶太難民史 

■維拉女士(左一)和丈夫都出生在上海，他們專程回滬來看維拉母親的墓碑，右二為迪文

　　本報記者  孫云
　　在上海住了12年，以色列人迪文·巴加爾（DvirBar-Gal）娶妻生子，五個月大的女兒睫毛撲閃，十分可愛。不過，迪文最大的收獲還不是這些，而是“在上海找到了猶太民族的歷史”。

　　來上海前，他并不了解上世紀(jì)上半葉猶太人從歐洲避難來滬的歷史，然而，自從在上海人的講述中聽說那段流離顛沛的遷移史，聽說了上海人無私接納和幫助猶太人的故事，他突然在生命中找尋到一個新坐標(biāo)。這就是——從找尋因各種原因湮滅的猶太人墓碑開始，鐫刻和復(fù)原那個史詩般的年代，讓散居全球的猶太難民后人尋到自己的根，也讓中華民族和猶太民族這段感人至深的情誼發(fā)揚光大。

　　1、遺憾猶太人遺跡如今面目全非

　　迪文是個猶太人，2001年來上海擔(dān)任以色列電視臺的駐外記者。來滬不久，他意外在虹口區(qū)看見一片安妮女王時代風(fēng)格的建筑，繼而知道這片建筑曾經(jīng)的主人以及他們從歐洲到上海的苦難歷史。他被深深震撼，一次次走訪、探究后，他既為上海接納猶太人的無私胸懷感動，也對猶太遺跡保護(hù)現(xiàn)狀感到憂心。

　　“二戰(zhàn)”中，2.5萬猶太人逃離納粹屠殺魔爪來到上海，安頓在虹口區(qū)唐山路、舟山路、霍山路、長治路一帶。以色列前總理拉賓的父母也在其中，去世后，他們被安葬在霍山公園的猶太難民公墓里。

　　歷史的滄?？偸菬o情抹去歲月的痕跡。與許多猶太難民遺跡一樣，霍山公園早已滄海桑田。據(jù)上海地方志辦公室公布的《上海名園志》記載，“在二戰(zhàn)淪陷期間，該公園是猶太人隔離區(qū)中的猶太人墓地。1958年，包括霍山公園在內(nèi)的4座猶太人墓地中的3700座墓被一起遷往上海西郊國際公墓，霍山公園被恢復(fù)為公園?！?/P>

　　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國際公墓受沖擊，墓碑或被鏟除，或被遷移，就連墓碑上鑲嵌的金屬“大衛(wèi)王星”(六角星形，是猶太民族的標(biāo)志)也被摘下來送去煉制鋼鐵。之后，這片墓地被一家工廠取而代之，剩余墓碑大多下落不明，小部分則被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用于家庭或村莊建設(shè)。因為時間久遠(yuǎn)，墓碑上刻的又是希伯來文，當(dāng)?shù)厝舜蠖鄶?shù)已不知道這些墓碑的真正主人，甚至不清楚，他們踩在腳下的石橋、窨井蓋、地磚，其實是許多猶太后裔牽掛和傾力尋找的祖先墓碑。

　　2、在古董店里發(fā)現(xiàn)第一塊猶太人墓碑

　　迪文的家族從未踏足上海，然而，自從知曉的第一天起，強烈的民族情感讓他再也無法割斷與這段歷史的交集。

　　2001年11月的一天，一封電子郵件躍入迪文眼中：“虹橋的一家古董店里正在出售兩座猶太人墓碑?！编]件里，還有兩張墓碑的照片，一塊是一位俄國籍猶太婦女的墓碑，光潔的白色大理石上方，清晰閃爍著一顆大衛(wèi)王星。另一塊的時間似乎更久遠(yuǎn)一些，字跡不太清晰。

　　迪文說，猶太人無比敬重祖先，墓碑是紀(jì)念逝者的神圣之物。滿懷敬畏之情，迪文按圖索驥，匆匆趕到這家古董店，可惜，只剩下一塊了。店員并不知道這件古董是塊墓碑，迪文的解釋讓他大吃一驚，并答應(yīng)盡量幫迪文打聽，尋找更多墓碑。

　　兩天后，迪文果然接到古董店的好消息：“在青浦區(qū)徐涇鎮(zhèn)民主村里，有許多外國人的墓碑。”迪文租了一輛面包車，一路打聽，找到了這個偏僻的村落，從此開始了走訪村民、四處發(fā)掘和保存猶太人墓碑的歷程，他的人生計劃，也從此發(fā)生了改變，建立上海猶太人紀(jì)念博物館成為一個遠(yuǎn)大而又無比清晰的目標(biāo)。

　　3、找到的第一塊墓碑歷時一年才買下

　　村民很奇怪，這個少有外人的村子來了一個外國人，而且，逢人就打聽“有沒有外國人的墓碑？”他們以為遇到了一個怪人，還有些人不理解迪文搶救猶太人遺物的愿望，以為他是個古董商人，只是想挖出墓碑，拿回以色列做生意。

　　頭疼的是，迪文碰到的第一個擁有墓碑者，就不理解他。

　　2001年底的迪文，中文還說得很差，無法和鄉(xiāng)音濃重的村民交談，以至于他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原來這個自己一直喚作“老鮑”的村民并不姓鮑，而是“老盛”。后來，迪文拍過一部反映自己尋找墓碑經(jīng)歷的紀(jì)錄片，這位“老鮑”也是其中一個主角?！袄硝U”面對鏡頭，一直強調(diào)說，迪文一定是為了錢，否則，哪里會這么傻，到處尋找同胞的墓碑。他估計，迪文會在以色列刊登廣告，待價而沽，通過向后人出售墓碑發(fā)筆大財。

　　正是出于這樣的想法，“老鮑”對墓碑開價500元，一點沒有還價余地。紀(jì)錄片生動還原了當(dāng)時場景：“老鮑”站在嵌在地面充當(dāng)?shù)卮u的一塊墓碑上，一臉高傲，不讓任何人靠近。迪文雇的工人想解釋一下，也被悻悻趕了出來。

　　迪文很無奈，發(fā)掘才剛起步，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將是一個工程浩大的事業(yè)，誰也不知道，他最終將收集到多少塊墓碑，更不知道，整個搜集過程要耗費多少代價，所以，他不敢答應(yīng)“這個昂貴的價格”。直到一年后，“老鮑”的妻子才被他的誠意感動，理解了他肩上承載的民族道義，只收了迪文100元。后來，“老鮑”一家把家藏的20塊墓碑都給了他，占到迪文收藏總數(shù)的1/5，成為幫助他成就夢想的關(guān)鍵支持者。

　　4、海外猶太后裔慕名來滬尋根

　　2003年9月，迪文開設(shè)“上海猶太人紀(jì)念項目”（ShanghaiJew—ishMemorialProject）網(wǎng)站。100余塊墓碑中，85塊字跡比較清晰，他把墓碑上用希伯來文鐫刻的逝者姓名、生卒年月、國籍等翻譯成英語一一公布，希望散落全球的猶太后裔們能看到網(wǎng)站，找到祖輩的名字。

　　不久，迪文收到一封來自澳大利亞的電子郵件：“這真是難以置信，你找到的這塊墓碑居然就是我母親的！”

　　寫信的是俄羅斯籍猶太人維拉（veraKarliKoff）女士。她激動地告訴迪文，1929年，自己的父母從俄羅斯來到上海。1947年，她剛滿14歲，母親因病去世，就埋葬在惠民路上的猶太人公墓（今惠民公園），她至今還珍藏著在母親墳前拍攝的照片，照片上，墓碑上鑲嵌的金屬六角星清晰可見。

　　1949年，父親帶著她和其他的孩子一起離開上海，先后定居以色列和澳大利亞。1995年，她和哥哥曾專門回滬，希望在墳前祭奠母親?？上?，當(dāng)年的公墓已成為公園，不復(fù)昔日模樣。

　　回到澳大利亞后，維拉仍未放棄尋找母親墓地的念頭。所以，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迪文新建的網(wǎng)站，并且，興奮地在名單中看到母親的名字：voronSara。她立即與同樣出生在上海的猶太裔丈夫飛到上海，在迪文收藏墓碑的倉庫里，與失散60余年的母親如愿“重逢”。

　　從迪文口中，她得知了整個發(fā)掘過程。那時，迪文在一個下水坑道上看見一塊老舊的大理石窨井蓋。雖然氣味難聞，他仍興奮地趴在地上再三查看。他判斷這是一塊猶太人墓碑。下水坑道的主人是一位當(dāng)?shù)乩限r(nóng)，他聽不懂迪文的話，更不理解迪文為什么要討一個下水道井蓋去搞博物館。幸好，老農(nóng)有個讀大學(xué)的孫女楊莉莉，她幫助迪文說服爺爺。2003年7月，迪文不僅得到了這個“窨井蓋”，還得到老農(nóng)家里的另一塊墓碑。聽著聽著，維拉掩面痛哭：“迪文，你做的事情真是太好了！”

　　在上海逗留的五天里，維拉為母親的墓碑拍了照，還去憑吊了位于霍山公園的猶太人紀(jì)念碑。她說，自己不會把墓碑帶回澳大利亞，因為它是上海歷史的一部分，而上海也是曾受過上海恩惠的所有猶太后裔的家鄉(xiāng)。

　　三年后，她再次帶著兩個兒子回到上海，拜祭母親的墓碑。她深情地告訴迪文，在澳大利亞的父親墓碑上，她鑲嵌了一塊銘牌：“父親，母親的墓碑已經(jīng)在上海找到了……”

　　在維拉之后，又陸續(xù)有近30名猶太后裔從美國、比利時等國前來，在迪文的收藏中尋到了先人的墓碑。

　　5、越來越多人支持迪文心愿

　　自從2011年3月找到最后一塊墓碑后，整整一年，迪文的倉庫里再也沒有增加過一塊墓碑。

　　迪文說，他從常人無法想象的地方挖出100多塊墓碑，接下來，發(fā)掘工作勢必會越來越困難，然而，無論再怎么困難，他的心愿不會改變。在紀(jì)錄片的最后，他用一段如詩般的英文這樣解釋自己的熱情：“中國人常說一句成語：坐井觀天。來到上海，我爬出了井底，找到了自我，找到了根……”

　　迪文告訴記者，來上海瞻仰祖輩墓碑的很多人都與維拉一樣，雖然對墓地被毀的現(xiàn)狀感到失望，但仍希望繼續(xù)把墓碑留在上海，而這也是他的心愿：“墓碑埋藏著苦難年代里猶太人的故事，也書寫著令猶太民族永遠(yuǎn)感動的援助和友情。復(fù)原這段歷史，既是對猶太民族的紀(jì)念，也是獻(xiàn)給上海的一份禮物?！?/P>

　　他的舉動，贏得越來越多人的敬佩和支持。一名導(dǎo)游朋友張榮無償為他擔(dān)任翻譯，前文提到的大學(xué)生楊莉莉帶他走訪民主村向鄰居打聽。幫他挖掘和搬運的幾個湖南籍工人起初只是把這作為一個普通的打工機(jī)會，可后來，看著迪文把頭鉆到小橋的橋洞下面，確認(rèn)石板背面寫的希伯來文；看到他扛起鐵鍬，挖開荒地，用手撥開碎石，剝掉泥土，小心翼翼地讓大理石上的六角形裸露出來；特別是，看到那些猶太后裔從全世界各個角落趕到上海，看著祖輩的墓碑從河底的淤泥中吊起，撫摸著上面一個個名字，禁不住老淚縱橫……他們漸漸認(rèn)識到了其中的重要意義，十分認(rèn)可迪文這個他們難以用語言溝通的“老外”。

　　6、提出建造猶太人紀(jì)念地設(shè)想

　　從發(fā)掘墓碑開始，迪文的視野逐漸拓寬，除了關(guān)心摩西會堂、美國前財政部長布魯門撒爾舊居等猶太人遺跡的現(xiàn)狀，呼吁加強對提籃橋歷史文化風(fēng)貌區(qū)的保護(hù)，還在莫干山路的工作室里舉辦了一場為期近一月的“鐫刻出的歷史——上海猶太人紀(jì)念地概念設(shè)計展”。展覽上，他鄭重提出在上海建造一個猶太人紀(jì)念地的設(shè)想，并展示了9份風(fēng)格迥異的方案。這些方案出自設(shè)計金茂大廈等著名建筑的各國建筑師之手，他們非常贊成迪文的夢想，用不收分文的設(shè)計稿，表達(dá)了對這種執(zhí)著的敬佩。此外，一些身在國外的猶太人也表示愿意資助實現(xiàn)這個計劃，還有許多猶太后裔專程來滬，瞻仰先人墓碑，或者在迪文帶領(lǐng)下，重游猶太人遺跡。

　　因為有關(guān)部門擔(dān)心紀(jì)念地墓碑林立會遭到周圍居民的反對，迪文的夢想目前仍停留紙上，然而，這位打算定居上海的以色列人從未停下腳步，更沒有喪失希望。

　　那次展覽吸引了虹口區(qū)相關(guān)單位工作人員、猶太后裔等幾百位參觀者，經(jīng)過媒體報道后，迪文還收到一封特殊來信。這封長達(dá)13頁的來信出自一位服刑人員之手，寫信者在獄中看到報道后，翻遍監(jiān)獄圖書館的書籍，找到很多猶太難民在滬生活的資料，希望有所裨益。雖然，這其中的絕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迪文已知的，這封信仍然讓他看到了來自普通上海人的善良和真誠——“近百年過去了，上海和上海人對猶太人的情誼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