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好儉,新居客廳的墻上只掛著兩幅國畫一幅字。字是老同學(xué)建華的“墨寶”,行楷,愛字的人看了多有肯定,說是有個性,頗見腕力。不懂字的看內(nèi)容:“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大都嘖嘖稱贊:說得好,說得好。
忽一日,妻指著墻上的條屏問:“文章草草皆千古”——你說這“草草”怎么講?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草草”而就的文章不好“千古”吧,怎么還加一個“皆”字?
這就是“摘句”的缺憾了。魯迅說,“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讀者未見全文,很容易被弄得迷離惝恍。的確,如果知道上述兩句詩出自清中期黃仲則的《呈袁簡齋太史》,而袁簡齋即袁枚袁子才,也就是那位棄官不做、五十年隱居小倉山房賞山玩水撫琴做詩的“隨園主人”,那么,面對這位著作等身的騷壇盟主,文學(xué)前輩,黃仲則稱頌他隨意揮灑皆成佳構(gòu),便不難理解了。
妻似乎明白過來:原來這是用于袁枚的,是詩人的形容,夸張。不過,大家好像是把它當(dāng)作至理名言用的,建華寫這兩句話也是在鼓勵你寫作吧?
這真是個令人感慨萬千的話題。
問題不在用于袁枚的話能否用于他人。其實,袁枚雖然尚才氣,倡性靈,但他在寫作實踐上卻并不“草草”從事。七十多歲的袁氏曾有詩自白:“愛好由來下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阿婆還似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币呀?jīng)是老婆婆了,仍像剛成年的女子一樣“愛好”,不把頭發(fā)梳理得齊齊整整漂漂亮亮便不肯見人,其一向認(rèn)真、講究、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躍然紙上。黃仲則說袁“文章草草皆千古”,不過是極言其才情橫溢,造詣非凡而已,不必字字坐實。人們借用黃詩表達(dá)某種觀點或情致,取其義而不拘其辭,應(yīng)當(dāng)也是可以的。
問題是,詩人之言,既不可以科學(xué)論文的嚴(yán)密去苛求,但也須明白它畢竟不是寫實記錄。李白是不折不扣的天才,余光中說他“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但他登臨黃鶴樓,卻發(fā)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感嘆而輟筆。他一定覺得詩寫到崔顥那樣絕非一揮可就,更不必說超越出新。真的好詩好文,并不像詩人夸張的那樣,可以咳唾成珠,斗酒百篇。但,也許因為那些文壇詩國的明星光芒過于耀眼,人們常常會有意無意地忽視他們曾經(jīng)付出的艱辛?!澳袃汉尾粠倾^”的豪言,“石破天驚逗秋雨”的弦歌,往往掩過了短命詩人李賀母親那疼惜責(zé)怨的聲音:“是兒要嘔出心始已耳!”賈島于驢背上只顧“推”啊“敲”啊苦吟竟至走入京兆尹大人儀仗隊的故事,人們只當(dāng)它作軼聞趣事,并不大關(guān)心他沖撞的如果不是詩人韓愈,將會吃怎樣的苦果。
黃仲則的話,在我聽來未免過于輕松。
時過境遷,往事不存,千百年后看古人,大家都換了史家眼光,注重結(jié)果,省略過程。詩人黃仲則似也未能例外,“文章”與“仕宦”兩種人生之路被他作了“千古”與“十年”的價值評判,雅俗得失,褒貶分明。然而,如果溯流而上回到歷史當(dāng)年,就會發(fā)現(xiàn)這結(jié)論省略了的竟是:宵小橫行,娥眉見妒,懷瑾握瑜的屈原只有披發(fā)行吟,扼腕問天;是“冠蓋滿京華”而“斯人(李白)獨憔悴”;是杜甫困守長安時“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羹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直至垂老暮年流離湖湘仍不免仰天哀嘆:“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是所謂乾隆盛世,當(dāng)達(dá)官顯宦們的高車大馬隆隆馳過都門時,漂泊京華的詩人黃仲則卻“全家都在風(fēng)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但是詩人多薄命”。名堪千古者交給歷史的不僅是“草草”詩文,還有為伊憔悴的執(zhí)著,一世的蹭蹬困頓,乃至年輕的或衰老的甚至不知葬身何處的血淚浸濕的生命。生前寂寞,死后文章,這代價沉重得一如屈原沉江時懷抱的石頭。
詩仙文豪們并不都生來蔑視功名,倒是大都慨然有入世建功之志,沒有幾個志在“千古”而甘受寂寞。只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除了憤懣也只有蔑視了。當(dāng)然,也并非仕途阻塞無路可走才一頭撲進(jìn)詩國,不是的?!吧贌o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碧諠撓壬灾靶浴薄男?、天性、個性、品性,這才是事情的本源。為五斗米折腰而不屑,怎樣適應(yīng)拜迎上官、鞭撻黎庶的官場規(guī)則?不平則鳴,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后果自然是直言賈禍。鶯歌燕舞本可頌,偏言“衢州人食人”,那就只配淪落天涯了。良心,善心,愛心,敏感心,羞惡心,自由心,或統(tǒng)稱為“詩心”太烈的人,往往到了詩國才算進(jìn)入精神家園,這才是其生命歸宿。
一生好為幽苦語的黃仲則禮贈袁簡齋那一聯(lián)“輕松”的詩句,也應(yīng)該是夫子自道吧。或許,其字面背后同樣浸洇著詩人考場失意平生潦倒的憤懣和無奈,果如此,則我是誤讀而唐突前賢了,不勝惶愧。
于是想到詩人的另一首詩:《雜感》。其尾聯(lián)說:“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兵B要叫,蟲要鳴,無論歡悅還是凄切,都是自自然然的事情,真真誠誠的天籟之音,怕什么“詩讖”呢。此言深得我心。我決定請老同學(xué)再次為我揮毫,這回不搞“摘句”,全篇照抄:
仙佛茫茫兩無成,只知獨夜不平鳴。
風(fēng)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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