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散文四篇
《美與掛礙》
美國的行為心理學(xué)家做過一個試驗,讓兩組男女穿著泳衣回答智力問題,男人的成績大致正常,女人卻大失水準(zhǔn),也就是普遍低于她們穿著常服時的測驗水準(zhǔn)。
心理學(xué)家的結(jié)論是越美越愚蠢。
美與愚蠢的關(guān)系,中外有許多人在研究,雖然說法不一,但很少得出越美越聰明的結(jié)論。
而我關(guān)心的是另一個問題,即情境與自信力的關(guān)系。我以為泳裝女郎變愚的原因在于自尊感,也可稱為焦慮,當(dāng)一個自己設(shè)定的缺陷,譬如腿粗,在長期隱蔽之下突然暴露出來之后。所謂智力只好下降,可見并非越美越愚蠢,而是越焦慮越愚蠢。人的智力在很大程度上是集中注意力的能力,聯(lián)想、判斷均賴于此。一個女人穿著泳裝在大庭廣眾之下集中注意力,能嗎?
“忘我”從心理學(xué)說,是兒童游戲那種狀態(tài),物我兩忘,渾然一體。人在那種時刻最聰明。兒童的忘我讓人欽佩到什么程度呢?他們在屙尿的時候,會投入對一只昆蟲的觀察,以至忘記自己在做什么。老子將這種狀態(tài)稱為“赤子之心”。有了此心,沒有什么事情辦不好。與忘我相對的是“掛礙”,人的一生總被各種事情掛礙著。腿粗只是其中的一種。杰克遜為膚色掛礙,漂白或植皮。有人被子性別掛礙,用手術(shù)造出另一套生殖系統(tǒng)。這是一種并不重要的,但使當(dāng)事人忘不掉的焦慮。
醫(yī)治“掛礙”的藥方,即古賢說的“平常心”。平常心如今被濫用了。倘如一個貪官被撤職了,也以“平常心”為自己解嘲。他以為無法吃喝嫖賭,像老百姓一樣過平實的日子就是平常心了。平常心遠(yuǎn)非一兩句話能夠說清,但至少在于忘記自己的背景、缺陷、榮耀等等附加物,與人無異,雙手空空。這是擺脫焦慮的法門與境界。這樣的人氣象平和,不讓人討厭。還有一個好處是穿泳裝考試的時候能夠得第一。
《厚道》
契訶夫說:“有教養(yǎng)不是吃飯不灑湯,是別人灑湯的時候別去看他?!?BR> 有一個相似的美國俗語說:“犯過錯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別人犯過錯的時候別去譏笑他。”
“別去看他”和“別去譏笑他”,是一種做人風(fēng)范,在中國叫做厚道。
厚道不是方法,雖然可以當(dāng)作方法訓(xùn)練自己,它是人的本性。厚道之于人是在什么也沒做之中做了很大的事情,契訶夫稱之為“教養(yǎng)”。
如果美德分為顯性和隱性,厚道具有隱性特征。
厚道不是愚鈍,盡管很多時候像愚鈍。所謂“貴人話語遲”,遲在對一個人、一件事的評價沉著,君子納于言。尤其是在別人蒙羞之時,“遲的評價”保全了別人的面子。真正的愚鈍是不明曲直,而厚道乃是明白而又心存善良,以寬容給別人一個補救的機會。
厚道者能夠沉得住氣。厚道不一定得到厚道的回報,但厚道之為厚道就在于不圖回報,隨它去。急功近利的人遠(yuǎn)離厚道。
在人際交往上,厚道是基石。它并非一時的犀利,是別人經(jīng)過回味的贊賞。處世本無方法,也總有些高明超越方法,那就是品格。品格可以發(fā)光,方法只是工具。厚道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高尚品格。
厚道是河水深層的潛流,它有力量但表面不起波浪。
厚道是有主張。和稀泥,做好人,是乖巧之表現(xiàn),與“厚”無關(guān)。無準(zhǔn)則,無界限,是糊涂之表現(xiàn),與“道”無關(guān)。厚道的人可能很倔強,也可能不入俗境,寧可憨,而不巧。
厚,是長麥子的土壤之厚,墻體擋風(fēng)之厚。厚德而載物,做人達(dá)到這樣的境界,已然得道。
《天 真》
天真是人性純度的一種標(biāo)志。在成年人身上,即使偶露天真也非??蓯?。天真并不訴諸知識,大學(xué)或中專都不培養(yǎng)人的天真,或者說那里只戕滅天真。天真只能是性情的流露。
“我醉欲眠君且去”,能說出這種話的人惟有李白,如無賴童予。在李白眼里,世事無不美好又無不令人沮喪。這是詩人眼里的生活,但李白赤條條地皈依于美好。他當(dāng)不上官且囊中缺乏銀兩,但口出無可置疑之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李白的天才,毋寧說是十足的天真加上十足的才氣。我們多么感謝李白不像紹興師爺般老辣,也不似孔明那么擅遭謀略,不然文學(xué)史黯然矣。
人們說“天真無邪”,言天真一物無不潔之念,如孔予修訂過的“鄭聲”一樣。但人生豈能無邪?所謂無邪只是無知而已,像小孩子研泥為丸,放在小盒子里,自以為曠世珍物。所以天真只存在于小孩予身上。每個小孩子都是詩人與幽默家,都講過妙語。小女鮑爾金娜三歲時,我攜她在北陵的河邊散步。河水平緩,偶涌浪花,鮑爾金娜驚奇大喊:“小河在水里邊?!毙『印凇镞?,我想了很久。的確,小河若不在水里邊,又在什么里邊呢?倘若我們也肯于把小河看做是一位生靈的話。鮑爾金娜還講過“小雨點是大陽公公的小兵”云云。這些話很有些意思,但證明不了她亦是李白,兒童的天真只由無邪而來,一被語文算術(shù)繞纏就無法天真了。可見知識是天真的大敵,因而一位有知的成年人還保持天真,無異于奇跡。誰也不能說愛因斯坦無知,但他天真,拒絕以色列總統(tǒng)的職務(wù),說自己“只適合于從事與物理學(xué)有關(guān)的事情”。這種天真,事實上是一種誠實。誠實最接近于天真。齊白石九十歲的時候,翻出自己七十歲的畫稿閱讀,說:“我年輕時畫得多好!”人們對此不禁要微笑,七十歲還叫做年輕嗎?況且他說自己“畫得多好”,對九旬老者,七十歲只能算是年輕,白石老人多么誠實,又多么天真。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他日相呼”,畫面上兩只小雞雛各噙蚯蚓一端怒扯。沒有童心,誰能畫出這樣純凈的作品呢?藝術(shù)家的敵人,不外自身而已。自身在濁世中歷練的巧慧、詭黠、熟練等等無一不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阻礙。要克服這種種的“俗”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你不可能一邊爭官賺錢,又一邊保持天真。老天爺不肯把這么多的能力都賦予一個人。國畫家從古到今,反復(fù)喃喃“師造化”,所師者不外是一股渾然自在的氣勢。
天真是“真”,由“天”而出,即余光中先生說的“破空而來,絕塵而去”,它得乎天性,非關(guān)技巧。黃永玉先生在《永玉三記》中,說噴嚏是“一秒鐘不到的忘乎所以,往往使旁觀者驚喜交集”。說鎮(zhèn)定是“到處找不到廁所而強作瀟灑的那種神氣”。精妙,當(dāng)然也睿智,但也透出說者在語言背后的天真。睿智或許可以模仿,但天真委實無法模仿。有的詩人,被人喊打惶惶如喪家之犬,原因就是在詩中不恰當(dāng)?shù)夭贾昧诉^多的“天真”。其實,為文之道如為人之道,天真只是其中一路,可通之路又有萬千。培根如老吏斷案,李敖以罵掛帥,都見不到天真,但均可閱可喜。
天真有時是詩,有時睿智,有時幽默,有時也是洞見。
對于天真,最妙的回答是一個孩子為“天真”造句,曰“今天真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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